生命之重

王玉龙

约翰的父亲曾经是举重冠军，为国家获得过很多荣誉。约翰在十岁那年就开始了专业训练，父亲告诉他，作为一名真正伟大的运动员，奋斗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突破自己的极限。

年少的约翰对这些话似懂非懂，但父亲给他制定的训练计划他却一点儿也不敢打折扣。很快，约翰的成绩就超过了那些比他大的孩子。约翰的名字不断出现在报纸上，都说他是个天才举重少年。

十四岁那年，约翰遇到了一个对手。政府开展了一项名为“爱心运动”的活动，资助一些天资过人但家境贫寒的孩子，让他们有机会进入专业队伍训练。

布朗就这样进入了约翰所在的举重队。此时的约翰已经是少年组里名震全国的人物了，他不断创造着新纪录。当布朗被教练介绍给大家时，引起了哄堂大笑。布朗是黑人，也是十四岁，穿着明显大一号的旧运动服，又瘦又高。举重项目要求运动员身材越矮越好，太高了不但很难举起杠铃，也容易受伤。大家实在不明白教练们怎么会选了这么一个孩子。

然而，当布朗脱下那件肥大的上衣时，所有的孩子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身上的肌肉像一块块小馒头，他给人瘦的感觉完全是衣服太大导致的。一个孩子偷偷对约翰说：“这穷小子还有点儿肌肉。不过他的个子还是高了点，很难出成绩。”

布朗根本不明白调整呼吸，甚至连抓举和挺举的区别都不懂。队员们放肆地嘲笑，只有约翰没笑。他惊讶地注意到即使用最业余的动作，布朗举起的重量也不比专业队员差。如果他能得到专业的训练，一定会是个不错的举重运动员。

不出约翰所料，布朗的进步飞快，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他的成绩就上升到队内的第三名。

一天训练结束后，约翰在自己的专用器械上加练。队里成绩排第二的威廉走到约翰身边，努了努嘴：“看那黑小子。”约翰看到布朗正在独自训练。威廉说：“没想到这小子快追上我了，咱们得想想办法。”约翰看了他一眼，说：“你最好别乱来，我会告诉教练的。”威廉脸色变了变，叹口气：“你这种天才当然不担心，今年少年组全国选拔赛咱们区只能出线两人，我得为自己考虑。”

两天后，让人惊叹的时刻出现了。在训练中，威廉将自己的最好成绩提高了一公斤，大家都为他欢呼。然而，布朗竟把自己报的重量加了三公斤。空气顿时紧张起来，因为布朗原有的成绩和威廉也只差一公斤而已，如果布朗能举起这个重量，那么他就将超越威廉！连教练都有些紧张，不断叮嘱布朗记住要领。

布朗弯腰、抓杠、提拉，一个完美的深蹲，然后吐了一口气，又深吸一口气，约翰发现布朗眼睛里闪烁着自信坚毅的光芒。随着一声暴喝，他稳稳地将杠铃举过头顶。接下来的日子，威廉少言寡语，拼命训练，他希望能反超布朗。但布朗似乎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此时所有人，包括约翰都相信，布朗下一个目标就是他了。

队员们把希望都放在了约翰身上，他们不能接受被一个没受过几天训练的黑人小子击败的事实。因此他们自我安慰，约翰是他们的代表，他们还是胜利者。只有威廉不这么想，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能参加全国大赛，就很难出头了。他的训练更疯狂了。

约翰低估了布朗，在一个月后的队内测试中，布朗离他的成绩只差三公斤了。约翰看到成绩的时候愣了一下，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威廉凑到他身边，狠狠地问了一句：“怎么样？你难道不怕输吗？”约翰还是摇摇头。威廉失望地离开了。

离全国选拔赛还剩不到两个月了。约翰的训练强度变大了，布朗也在一点一点地追赶。有时在训练中，约翰会忽然有种无力感，他觉得自己已经拼尽全力了，但布朗却仍然有力量一点点地缩短和自己的距离。他生平第一次产生了恐惧感。

大赛前的最后一次队内测试，为了求稳，约翰三次试举只要了自己的最好成绩，没有突破。但大家还是把最热烈的掌声送给了他。队员们一个个上台，都离约翰的成绩很远。最接近的是威廉，他的疯狂训练还是有效的，竟然把成绩提高了两公斤。现在只剩下布朗了。在他举之前，约翰是第一，威廉是第二，威廉能不能参加全国大赛，就看布朗这一举了。

布朗的第一举就超过了威廉，威廉气得面如死灰。布朗第二举要了和约翰相同的成绩。全场都屏住了呼吸。布朗在上举时脚步偏了，只好扔掉杠铃。人群中有人在偷笑，约翰也松了一口气。然而布朗接下来要了比约翰多一公斤的重量！

布朗彎腰、抓杠、提拉，完美深蹲，然后吐了一口气，又深吸一口气。约翰不由自主地看向布朗的眼睛，他的眼睛又一次发出了自信坚毅的光芒，约翰的心一下子抽紧了。随着一声暴喝，布朗稳稳地将杠铃举过头顶，停了三秒钟。约翰感觉有三个世纪那么长。铁打的第一名被更替了。

晚上，约翰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窗外黑沉沉的，他穿上衣服，漫无目的地走出宿舍，不知不觉间走到了训练室前。他刚要往回走，忽然听到训练室里有动静，一个黑影从门里走出来，关上门。约翰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那人吓得一哆嗦，约翰借着微弱的光亮看清了自己抓住的人——威廉。

威廉也看清了约翰，松了口气：“吓死我了，你到这儿来干什么？”约翰问：“你这么晚来训练室干什么？”威廉左右看看，恳切地说：“约翰，咱俩一起训练好几年了，你就当没看见我，我会感激你一辈子。我发誓，我做的事对你一点坏处都没有。”约翰想了想，松开了威廉：“好吧，我们都没来过。”

第二天，大家照常训练。虽然内测已结束，但离正式比赛还有一个多月。约翰憋足了劲，找机会反超布朗。约翰开把试举成绩不错，大家的喝彩也增加了他的信心。他看向布朗，看他的试举怎么样。

布朗抓住杠铃，两臂抖动两下，然后猛地用力举起！就在这一瞬间，杠铃一端的固定螺栓忽然脱落，盘片瞬间滑落，布朗的身子整个歪向右侧，距离布朗最近的人听到了一声可怕的响声。杠铃被扔在了地上，布朗捂着腰，脸色苍白，不停地抽搐。

布朗被送进医院，他的腰椎严重扭伤，医生说他再也当不了运动员了。教练懊丧地砸了一下桌子，离开了。很显然，布朗的杠铃被人动了手脚，但教练没费心去查是谁干的，再查下去只会让人难堪。但约翰在训练后截住了威廉：“是你干的吗？”威廉冷冷地看着约翰：“你想揭发我吗？所有人都看到你被布朗击败了，你一样有动机去干这事。何况，那天晚上我们俩都去了训练室。”约翰愣住了。威廉又放软了口气：“得了哥儿们，这事没人知道，你还是第一名，而我可以参加全国大赛，两全其美。”

如威廉所言，没有任何麻烦。布朗伤好后就不知道去了哪里。约翰和威廉成功进军全国选拔赛。威廉第二轮就被淘汰了，约翰却一路过关斩将，获得了冠军。在领奖台上，约翰似乎看到台下有个熟悉的面孔闪过，然而镁光燈闪得他很快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约翰的成绩不断提升，所有人都认为他不久就将获得世界冠军。就在这时，二战爆发，国家需要的不再是体育明星，而是战士，约翰被征入军队。

在一次战役中，约翰所在的小队伤亡惨重，幸亏另一个小队及时赶到，接应了他们。当约翰见到接应他的队长时大吃一惊，居然是布朗。布朗一脸沧桑，完全不像一个刚刚二十岁的人。布朗也认出了约翰，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听布朗的战士们说，他平时沉默寡言，但打起仗来却勇猛无比。约翰回忆着布朗举重时的样子，完全没办法把他和眼下的人联系在一起。

打了几年仗，战争进入了尾声，但敌人却在局部不断发动着疯狂的进攻，进行着垂死挣扎。在一次短兵相接的激战后，布朗带领的小队接到了一项任务，在南面十公里的地方，另一支小队被敌人围困，他们要赶去增援。当他们赶到的时候，被围困的小队正在山洞里抵抗着攻上来的敌人。布朗带着小队冲开一个缺口，进了山洞，一个戴着队长徽章的人从里面走出来：“多谢你们的接应，我是队长威廉。”

接下来的一分钟里，大家都认出了彼此。约翰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威廉也尴尬地笑笑。最后布朗打破了沉默：“威廉队长，我带我的人打开一个缺口，你们跟着冲出去。”威廉摇摇头：“敌人太多，我们冲不出去，应该坚守等待救援。”布朗皱眉说：“这个山洞是守不住的，我们只能突围。我们能冲上来，就能冲下去。”威廉不屑地说：“你能冲上来是因为敌人想放你进来，把我们一起围在里面。你总是这么爱出风头，害了自己不要紧，别把我们也害了。”

约翰正要打圆场，忽然听到了一种声音，就像最尖锐的哨子一样，他知道那是炮弹在空中飞行的声音。然而，还没等他叫大家卧倒，山洞就被炸塌了。当约翰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他动了动，发现周围还有空间，于是向四周摸索着。忽然间一束光出现了，刺得约翰眯起了眼睛。好一会儿才看清那是布朗，他蹲坐在地上，用腰间别着的手电筒向四下照着。

整个山洞已经被炸塌了，好在石块都很大，支棱着留下了一个不小的空间，他们三个人都在这个空间下。约翰和布朗都没有受重伤，而同样在身边的威廉却很惨，他的一条腿被石头压在下面，肯定是断了，已经疼晕过去了。

约翰想站起，却只能弯着腰。布朗说：“不知其他人怎么样了，我们得想办法出去。”约翰看看威廉：“他怎么办？”布朗说：“先把他弄出来，然后弄醒他，让他一起干活。”石头被两人掀开了，威廉也疼醒了。布朗塞给他一把匕首，自己抄起一把刺刀。三个人不停挖掘，除了铁器和石头碰撞的声音，只夹杂着威廉的呻吟声。

不知挖了多久，碎石被清理得差不多了，但最大的障碍却是压在头顶上的一整块巨石。如果无法弄开它，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出不去就会饿死在这里。约翰和布朗尝试了一下，巨石微微晃动，但无法抬起来。

布朗喘口气：“再来一次！”两个人再一次发力，巨石被稍稍抬起一点，露出了一丝光亮，但布朗闷哼一声，弯下了腰，巨石顿时落回原位。约翰看到布朗单腿跪在地上，手捂着自己的腰。约翰情不自禁看了一眼威廉，他把脸扭到一旁。也许是错觉，约翰认为自己看到威廉的脸上是愧疚的表情。

布朗调整了一下呼吸，把上衣脱下来，用刺刀割成条状，然后密密匝匝地在自己的腰上缠起来。等他都绑完后，他靠在石壁上喘着气：“来吧。”

威廉扶着石壁站了起来，两只手也托在了巨石上，脸依然扭向旁边。布朗看了他一眼，对约翰说：“你喊口号，如果能抬起来，你就用那块石头塞住缝隙。”

随着三个人的一声怒吼，巨石被缓缓抬起，布朗和威廉用尽力气顶住了巨石，约翰用最快的速度松开手，搬起一块坚固的方石，塞进缝隙里。两人慢慢松手，方石在重压之下破碎了，但仍然留下了一条狭窄的缝隙。布朗和威廉同时瘫倒在地上。

布朗喘着粗气命令约翰：“你先爬出去，然后把威廉拖出去。我最后走。”约翰发现威廉的身体抖了一下，于是说：“按规则，你是队长，应该先出去。”布朗摇摇头：“我的腰不行了，没法爬上去，这是命令，来吧。”约翰扒住缝隙，艰难地挤了出去。外面一片狼藉，但十分安静，敌军显然已经离开了。

约翰伸出手，布朗冲威廉挥挥手。威廉转过头来，想说什么，最后放弃了。他挣扎着站起来，扶着石壁走到缝隙处，伸出了手。约翰抓住他的手向上拉，威廉的一条腿用不上力，身子吊在半空。约翰也已经筋疲力尽，没法把他拉上来。

忽然威廉觉得脚下踩到了东西，他低头一看，才发现布朗蹲在地上，用肩膀将他往上顶。威廉的泪水终于流下来了，喊道：“我很抱歉，你不用这样对我，你应该把我留在这下面。当年是我拆了你的杠铃……”布朗愣了一下，并没有停止动作，只是说了一句：“我早猜到了。”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欣慰，似乎很高兴威廉终于自己承认了这件事。他边站起来边说：“我不受伤也没法参加全国比赛，我父亲被码头货箱砸死了，我得挣钱养家……”

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那块方石下面的石头在重压下忽然碎裂，方石跟着石头向下滑……

约翰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疯狂地向后拉扯，然而他看到了一幕最不可思议的景象。

布朗将头低下，用背部顶着巨石，又用双手托起巨石，然后他爆发出一声大喊，就像当年一次次举起沉重的杠铃一样，他在那一瞬间将巨石高高地举了起来！他的腰挺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直，紧绷着的布条在那一瞬间全都崩断了。他的眼睛发出自信而坚毅的光，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他仿佛站在世界锦标赛的举重场上一样，高高地举起足以获得冠军的重量。

威廉被整个拉了出来，然后他和约翰一起哭喊着扑向巨石，想用手里的东西塞住它。然而他们只来得及看见布朗脸上的最后一丝微笑，他的腰可怕地扭曲了，两只手臂也无力地垂了下来，巨石失去了抗衡的力量，猛然砸了下去，先是砸在了他的头上，然后巨大的冲击力将下面已经碎裂的基石砸塌了。下面不会再有任何生存的空间了。

约翰和威廉被赶到的救援部队救走，他们住进了后方医院。战后，约翰恢复训练，再次成为了举重运动员。而威廉的腿伤养好后，开办了一家举重学校，这家学校有一个奇怪的规矩：凡是有天赋的黑人孩子，都可以免费接受训练。约翰在没有比赛的时候，也会到这里来指导。

每一期新学员入学的时候，约翰和威廉给他们上的第一堂课，都是做人的道理，和举重毫无关系，除了最后一句：“只有当你的灵魂是纯洁的，你才有可能举得起生命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