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蔡知谕 胡 祺 张 为 张嘉珺
本文立足于网络语言,着重探究不良网络语言对青少年价值观塑造与思辨能力形成的负面影响。国内针对青少年网络语言使用现状的研究在近几年开始兴起。早期,针对网络语言的研究倾向从语言学出发,关注网络语言的字形、字音、词汇、句法,着重研究其语料来源、语言特点、语用特征等。之后,网络语言的研究迅速延伸到社会学、心理学、传播学等学科。社会学关注网络语言对青少年社会化的不利影响,指出其与青少年人际关系泛化的联系。心理学提出了网络社会化、常态化、在线匿名、网络去抑制效应等概念,用数据、例证和逻辑方法,从心理层面分析了网民创造并使用网络语言的动机。传播学则关注网络语言的传播与再生机制,认为网络语言的传播范式具有集群性、开放式、复合性、共享式等特征。
当今社会,互联网已成为青少年学习、社交、娱乐的重要平台,对青少年的价值观和思维有着重要的影响。针对网络对青少年不良影响的早期研究主要集中于网络游戏、网恋、网上聊天等较为直观的领域。注重研究网络成瘾青少年与非成瘾青少年在社会交往方面,如社会退缩等方面没有显著性差异,以及在生活事件、网络使用时间、主观幸福感、社会支持、攻击性、无序感、自我和谐等方面存在的显著性差异。但关注不良网络语言对青少年价值观、思维能力的负面影响的角度并不多。
本研究中的不良网络语言主要是由网络生发并传播,源自现实生活、网络文学、漫画动漫以及各种网络亚文化群体,包括粗俗化、软色情、暴力倾向与高度符号化的网络语言以及生僻小众的网络亚文化流行语。
资料的收集工作于2019年9月-2019年11月期间展开,以问卷调查与线上采访为主要方法。研究前期基于不良网络语言使用情况设计调查问卷,并向中国各地12-25岁的青少年发放问卷,目前回收有效问卷625份。线上采访则针对每个对象进行线上访谈与观察,针对年龄、学历、家庭状况、兴趣爱好等指标进行差异化取样,最终选择7位青少年网络语言使用者作为重点样本,进行多次在线采访与在线观察。
本研究在线采访的主要内容包括受访者的网络语言接触与使用史、日常生活与网络平台上网络语言使用情况,以及网络语言不良影响的看法。线上观察则针对微博、QQ、百度贴吧等青少年活跃的网络平台,重点追踪青少年在社交中的不良网络语言使用现状。
1.网络语言在自媒体平台上的“蒲公英”式传播
蒲公英式传播,即以微博为代表的网络语言传播方式。网络语言从某一用户发布,被多人转发或使用后,以其他网络用户为中心再次扩散。这种“人人都吹一口气”的传播方式会使某一网络语言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当转发、使用量积累到一个临界值的时候,就会出现爆发式增长。凭借“大V”和“网红”们的影响力,典型的蒲公英式传播能够形成非常广泛的传播。一个相同的“梗”(指笑点)会衍生出多种不同的变体。
2.网络语言在青少年人群内的“扩散”式传播
细胞生物学意义上的“扩散作用”指物质的扩散方向受物质浓度梯度影响。细胞内外某物质的浓度若不同时,物质会由高浓度扩散到低浓度的地方,两边浓度相差越大,则物质的扩散速率越快。自媒体的传播具有典型的“扩散”特点,如网络语言的传播就与扩散作用存在相似的机制,即由生发端(高浓度方向)以“扩散”的形式传播到使用端(低浓度方向)。青少年正处于一个对新事物好奇心强、接受度高,自我表现欲旺盛的阶段,对网络语言的学习与传播具有高度自发性;网络语言比起一般的新闻、知识与经验,更类似于具有强烈暗示性意义的符号,更易于理解与接受,因而能够迅速传播,具有高效性。
(1)自上而下的代际“扩散”
“初高中的时候,那些网络语言都是在网上听别人说的,我们那时候觉得网上那些喷子都好厉害啊,这些刁钻古怪的话骂人比传统的泼妇骂街不知高出多少了。我们可能会去衍生一下,用多种方式表达。那时候带手机都是偷偷摸摸的,对于大多数同学来说上网的机会也不多。”(桃桃,女,十九岁,大学一年级)
大部分初高中生(12-17岁)青少年群体仅是网络语言的使用者与传播者,而不是创造者。一方面,繁重的课业压力决定了大多数初高中生无法长时间上网;另一方面,初高中生的文化水平与创新能力不足,使他们难以创造出生命力较强、辨识度较高的网络语言。相比之下,接触自媒体较多、有一定知识储备的青年人群(18—25岁)才是创造网络语言的主力军。初高中生在上网的过程中会撷取、模仿并使用他们心目中“高级”“幽默”的网络语言,形成了网络语言在青少年人群中的小规模“代际传播”。
(2)“滚雪球”式的代内“扩散”
“我可能比较喜欢跟风吧,她们说的时候我会附和她们,用她们的方式聊天,久而久之我就和她们一起混饭圈了,也有了自己的爱豆。但很多时候肯定需要上网嘛,我妈不让我玩手机,我朋友会把她不用的手机借给我,我就把手机藏起来带回家。我写作业比较慢,现在初三了作业也很多,每天都要写到一两点,等我妈睡了我就可以玩手机了。一般我就刷手机到三四点。”(小睿,女,十五岁,初中三年级)
初高中在读的青少年群体中有许多掌握网络语言风向的学生,他们花费大量的时间接触网络传媒,参与线上讨论,混迹网络亚文化群体,成为网络语言方面的“意见领袖”。网络语言会由这些“意见领袖”传播给不大上网的学生,形成两级传播。久而久之,一些受大家欢迎的网络语言会在班级、校园中迅速蔓延,如“滚雪球”般形成了大范围群体传播。青少年群体正处于猎奇心、求异心与表现欲都很旺盛的心理阶段,此类网络语言的传播会使一部分原先不上网的青少年产生接触网络的动机,加入到“蒲公英式传播”中。
1.自我意识的过度扩张
“圈子混久了好像跟现实生活中的同学们会有一定的距离感,感觉我说的他们都不懂,他们说的我也不是很感兴趣,所以平时在学校跟同学们聊天的时候没有上网聊天那么开心。语言上的话,我感觉现在网上的那些话越来越激烈了,以前在网上骂人的时候还会考虑现实生活中的道德观,比较有顾虑,但是好像现在大家骂得越来越没有下限了,以我比你骂的更狠更标新立异而感到骄傲那个样子,很多以前看起来特别过分的话好像现在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小郑,男,十七岁,高中三年级)
青少年群体普遍存在自我概念的增强与认知能力发展不协调的问题。在中国教育评价渠道单一的背景下,部分青少年的自我价值无法在学校教育中得以实现。与此同时,互联网的普及带来了网络文化的“去中心化”,互联网内容不再由特定人群所产生,而是由全体网民共同参与、创造的结果。因此,许多青少年会选择网络这一平台实现自我满足的需要,而网络语言则是通向网络的“入场券”,能够满足他们情感表达、自我实现的需求。一部分青少年倾向通过创造新的网络语言满足个人优越感,甚至通过说别人听不懂的网络语言来抬高自己在同龄人中的身份。他们以使用晦涩、夸张语言为荣,通过创造新“梗”(指笑点)获得虚拟世界中的优越感。他们将低俗、暴力甚至有强烈侮辱性的内容蕴含在隐晦的网络语言中,作为情绪宣泄的手段,将其用于人身攻击获取成就感,这是自我意识过度扩张的表现。
2.从众心理带来的价值观偏差
“怎么说呢,进入虚拟世界和一部分现实中的人际关系的通行证一样,你不说你就是异端,虽然大多数人不会因为你不说网络语言就对你进行人身攻击,但是你会隐隐地觉得你被排除在圈子之外,大家都没拿你当‘自己人’,觉得你太过正经,聊不到一起去。”(桃桃,女,十九岁,大学一年级)
“沉默的螺旋”是大众传播中的一个现象,描述了在社会孤立的压力下,人们对于多数或者优势意见的趋同行为。“群体”是社会心理学的概念,每个人都生活在社会群体中,因为都或多或少有从众心理与模仿心理。实际上,大多数青少年使用网络语言是为了寻求某种身份认同。网络语言相当于“身份标识”,划分了不同的圈子与人群。部分青少年认为,如果不在与同龄人交际的过程中使用网络语言,就会被认为“假正经”“保守”“没意思”,并因此被孤立,所以他们刻意使用网络语言,希望被同龄人群体接纳。青少年的价值观容易动摇,群体的“传染现象”会使个人有意识行为逐渐被群体无意识行为所取代,造成青少年责任感、意志力和判断力缺失,对其正确的价值观产生磨损,甚至导致他们在冲动下产生失范行为。
3.网络语言带来的“知沟”与沟通壁垒
大量青少年网络语言使用者与非网络语言使用者的文化障碍和沟通壁垒较为隐秘,不外显,但是更加普遍,几乎存在于青少年代际关系的方方面面;相比之下,小众亚文化群体对圈外人士的排斥具有较大的个体差异,但是更典型,危害更大。
(1)“代际知沟”导致代际矛盾
“在生活中用网络语言也是看人的吧,比如我和我妈说话用网络语言、抖包袱、玩梗,我妈可能就会觉得我有毛病……但是在网上就不一样了,在网上感觉大家都会夸张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吧,我说不好。但是!网上冲浪的时候使用网络语言真的挺快乐的!感觉在生活中长辈带来的压力一下子就消失了。”(小张,男,十九岁,大学一年级)
网络时代,话语权不再囿于成人精英阶层,部分网络文化圈的权威转移到青少年手中,使他们占据与长辈抗衡的一席之地。一方面,青少年使用的网络语言越发日新月异、模糊隐晦;另一方面,当代家长、老师网络文化与语言的了解有限,不能对青少年的网络语言使用行为进行有效的约束、管理。青少年借助网络语言构建了代际的文化障碍,以“自说自话”的方式达到反叛传统和权威的目的,带来了代际沟通的壁垒与矛盾。
(2)“网络亚文化知沟”产生信息茧房
“我现在混语C圈,就是语言cosplay,一般在QQ或者其他一些语C软件上,一群网友角色扮演成自己喜欢的虚拟人物,比如某个电视剧小说游戏里面的人物,然后带入他的性格、人设来说话,然后和同‘剧组’的其他网友‘对戏’。可能因为这是个纯文字的圈子吧,里面延伸出的特殊语言还挺多的,比如‘皮上’‘皮下’‘同担’‘同担拒否’‘吃’‘同体’‘psm’‘扩列’‘躺列’‘日水’等这些,好像有的也流传到圈外了,但是绝大部分还是只有我们这个圈子的人会用。”(小郑,男,十七岁,高中三年级)
部分网络亚文化群体“行话式”的网络语言会使青少年产生“信息茧房”,进一步影响青少年人际关系。“圈内人”接触的信息和语言方式都与“圈外人”不一样,面临沟通障碍,而和“圈内人”之间聊天很流畅。“茧房效应”基于这种正反馈而产生:“圈内人”会选择性接触圈内信息,对正常的人际关系产生一定程度上的抵触,从而使交际圈缩小,人际关系趋于单一化。
4.“语言拟态环境”低俗化导致的语言、行为失范
“现在的网络语言越来越粗俗,也越来越有侵略性。一些以往私密的话越来越被摆在台面上说,一些恶意也变得越来越赤裸。大家好像开始觉得‘礼貌’是很好笑的事情,就连学校教的礼貌用语‘请、谢谢、对不起’也能被解析出一万种阴阳怪气的方法。什么亲妈爆炸、骨灰拌饭,实际上都是非常恶劣的攻击,但包裹上‘网络语言’就看上去合理化了。网络这种充沛的恶意以及‘反政治正确’的潮流,说实话,让我感到非常恐慌。我尤其害怕小孩子把这些当成理所当然。”(娇娇,女,二十岁,大学二年级)
“拟态环境”,即我们所说的信息环境,它并不是现实环境“镜子式”的再现,而是传播媒介将信息加工、重构后向人们展示的环境。对于青少年来说,网络语言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社会的“语言拟态环境”,他们会借网上浏览到的网络语言构建心目中的“社会语境”。但是个别网络语言中不仅包含粗俗、暴力及软色情信息,还充斥着负面消息和非理性言论,很大程度上影响了青少年对社会现实语言环境的判断。青少年人群媒介素养较低,辨识力较弱,有些青少年甚至在根本不知道某些粗俗网络语言含义的情况下就使用它们,导致语言使用失范。
“萨丕尔-沃尔夫假说”阐明“所有高层次的思维都倚赖于语言”,语言结构决定某个文化群体成员的行为和思维习惯。当下网络大环境中,一些低俗趣味文化和网络语言正在毒害和蚕食青少年的思想。暴力、粗俗、软色情网络语言的大量使用会弱化青少年的沟通能力,增强他们的攻击性、表现欲、好胜心,造成对性的曲解,进一步使青少年的价值观产生偏差,从而产生失范行为,对社会造成恶劣影响,对网络暴力甚至犯罪行为具有“诱发效果”。
5.书面语言使用困难
“好像网上打字聊天聊得多了,用那种简短的几个字几个字的短句去发一条一条消息,大家也都能看懂,倒是到了现实生活中感觉自己组织长句、逻辑很强的句子,包括做阅读理解的时候,会比较困难。”(小郑,男,十七岁,高中三年级)
青少年在使用网络语言时,很大程度上遵循认知经济原则,即对人类而言,在不影响思维的前提下,一个概念所覆盖和储存的信息越多越好,所需要的概念越少越好。受语言“经济学原则”支配的网络语言形式脱离了句法和词法规范限制,随意性强,是对书面语言的“反叛”。它适应网络交际的特殊语境,但高度符号化、碎片化。在语言能力形成重要阶段的青少年如果大量接触网络语言,习惯于使用模式化的网络语言(如表情包),会导致其阅读习惯及语言表达能力逐步下降,难以组织语法通顺、逻辑正确的中文,甚至难以理解大段有条理的文字。
网络语言的传播具有速度快、影响直接、受众年龄下移、传播媒介多样等特点。但值得注意的是,网络语言在同辈之间的相互影响不容忽视,甚至比直接接触更强大、高效。受同龄人的影响,有些青少年希望通过讲网络语言融入群体,不受排挤;有些则是单纯跟风、赶时髦;有些希望借网络语言标榜自己在同龄人中的身份,获得他人的关注。在同辈压力下,一些本不具有使用网络语言动机的青少年也会主动接触、学习、使用网络语言,为网络语言的迅速传播提供大量而广泛的媒介。
“涵化”指“由个体所组成的而具有不同文化的民族间发生持续的直接接触,从而导致一方或双方原有文化形式发生变迁的现象”。从广义上说,网民群体对非网民群体也存在一定的涵化作用。网络语言是网络文化的先行者,良莠不齐的网络文化真实地反映在网络语言上,并直接作用于青少年的思想与行为。含有低俗、暴力、软色情等内容的不良网络语言对青少年直接的影响就是语言使用失范、素质低下、出口成“脏”,有碍社会文明;此外,此类网络语言的大量使用与广泛传播,弱化了色情暴力行为的严重危害,缺乏判断力的青少年很可能“说到做到”,将话语中包含的负面信息付诸实践,带来性犯罪、网络暴力、校园霸凌等恶性事件。
随着青少年走出校园、走向社会,网络用语会逐渐让位于生活用语。但对于个别深陷网络语言文化的青少年来说,社会化的过程可能并不顺利。沉迷于特定网络亚文化的青少年拥有自己圈子的“行话”“暗语”,令他人难以理解。久而久之,这类人对正常的人际关系会产生一定的抵触,从而使交际圈缩小、人际关系单一、社交能力弱化。
此外,青少年接触网络语言时普遍存在“理智参与较少,情感参与较多”的状态,过多地接触不良网络语言会使青少年逐渐失去理性思辨能力、思维固化、言论偏激,由此产生的“网络喷子”“键盘侠”“杠精”等网络语言使用失范者,不仅存在融入社会的困难,还破坏着网络秩序乃至社会稳定。
最后,网络语言在一定程度上会弱化青少年的书面语言使用能力。大量模式化、程序化、碎片化的网络语言(如表情包)会对青少年的写作、阅读理解能力产生消极影响,使他们走上社会后面临信息、文字处理方面的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