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说“ 礼“ ,老子说” 俭“ ,佛法说” 空“ ,都是教我们超越眼前的一切 ,以清新之心面对未知 ,如对清晨的朝露 ,有一种清坚之气 。
《碧岩录》里有一则公案,有僧问云门:“树凋叶落时如何?”云门答:“体露金风。”这句话读来,即使没有禅悟的人,也会觉得意思满满。剥落了身外之物,当我们一无所恃,是否还有勇气暴露于未知的世界之前?我们需要这样的时刻,来检点生命的负担和尘劳。“过去的岁月看来安全无害,被轻易跨越,而未来藏在迷雾之中,隔着距离,叫人看来胆怯。但当你踏足其中,就会云开雾散。” 英国女作家柏瑞尔·马卡姆在《夜航西飞》一书中如是说。
我们之所以止步不前,是因为恐惧于未知。未知犹如隐藏于黑暗之中的怪兽,吞噬了多少人的梦想与激情。或许,原地踏步是最安全的。有时,你所憧憬的那条道路已在迷雾中出现,你却仍踌躇着,不敢果断地走上前去,一次次改变命运的启示视而不见,与一次次开启新命的选择擦肩而过。
“赵州八十犹行脚,只为心头未悄然。”八十老翁何所求,赵州却不然,仍要东走走,西看看,芒鞋竹杖,这行脚,在他也成了一个好玩。暮年的托尔斯泰离家出走,死在火车站,不独是与老妻怄气,在他身上,始终有动荡不安的激情,要再次出发,要再次离开,火车站只是一个象征:旅途就是归宿。
孔子亦如此。他的周游列国,毫无事功可言,但若没有这一段,孔子的生命光景将会大为单调,能留给世人的背影,不过是失意的政客、设帐授徒的私塾先生罢了。要知道,孔子上路时,已经五十八岁了。放在现在,这也是一个准备退休含饴弄孙的年龄。等到漂泊归来,孔子已年近古稀、须发皓白。后世的读书人最怕被君王流放,孔子却主动流放了自己。他放弃了到手的高官厚禄,放弃了安坐讲学的生涯,踏上了前路不测的漫漫长途。
“人之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当一个人抓住某个东西不放的时候,他就老了,这意味着他已经失去翻转和重来的勇气。我们人人心中都有一个“守财奴”,它严把死守,只进不出,精明而吝啬,耐心地积聚着,小心地保存着。孔子却不然,他敢于放弃已成已有,再次回到天地之始,用十四年的长途跋涉,写出了这句不太引人注目的话:
子曰:“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论语·宪问》)
我经常引用孔子的这句话,告诫身在四川、重庆的学生。自古以来,这片土地号称“天府之国”,素有“少不入川,老不离蜀”之说,“少不入川”是说此地安逸,无形中会消磨年轻人的斗志,“老不离蜀”则说如果习惯了四川安逸的生活,再去任何一个地方都难以适应了,成都的城市宣传语与此遥相呼应,“一座来了不想离开的城市”,倒也不算夸张。这块丰饶而美丽的盆地,如同温暖的子宫,包裹着世俗的生活,带给人们无比的熨帖与安逸之感,即使有王者出,也只能偏安一隅,写写花间词。在“蜀道难于上青天”的时代,只有少数人走出了盆地,其中佼佼者,如扬雄、李白、苏轼,日后竟能引领全国的文化风潮。他们走向了一个更大的世界,生命之境始转为辽阔悠远,如鱼龙之入深海,另一种命运在远方召唤他们。
眼前美好的一切,不妨欣赏乃至摩挲、赏玩,但不可陷溺其中。一旦陷溺其中,都会变成生命的牢笼。
一切外物的存在,都是为了滋养我们的生命。如果我们发觉生命在萎缩,灵光在暗淡,精神在退堕,一定是有什么困住了我们的心,让它不得舒展,不得自由,不得从容。这时候,我们要重新来格物致知,直至能用新奇的目光打量这世界。
生命不应被填满,而是要清空。体露金风,有一种直见性命的欣喜,到得此境,无有赘余,无有忧患,只有坦坦荡荡的自得,只有无忧无惧的自在。
即使历史和文明,也要抖落自身的灰尘才好。孔子说“礼”,老子说“俭”,佛法说“空”,都是教我们超越眼前的一切,以清新之心面对未知,如对清晨的朝露,有一种清坚之气。苏武在漠北牧羊十九年,大风雪中,若还在怀想长安的繁华与居家的安适,则无法忍受苦寒而腥膻的塞外生活。在一无所有里,他才真正领略到圣贤所教导的“气节”的真义。气节若说是一种道德,不如说是一种志气。有了这个志气,才解脱得了锦衣玉食,才能清净贞正。
“格物”即要对“物”有一种清好,这就是“君子之交淡若水”,最后乃能“止于礼”,而不起霸占和贪欲的念头。人世的好东西那么多,不必皆为我所有,如此宾主才可以历然,物我才可以相忘。那次,在深圳梧桐山,诗人彭希曦在他的瓦屋为我书“出离”二字。他的字很独特,有日本的枯山水之风,闻风求字的人不少。承蒙彭兄的好意,写字相赠,惭愧的是,我不懂书道,也没有收藏的癖好,又不好说不要,只拍了照,说保存在手机里看看也是一样的,原作可以留赠有缘人。文人雅士住的地方,都有其格调,我却寡淡无味,居室不挂字画,四壁皆白,空荡荡的,但也不觉得有什么欠缺。我甚至喜欢租房子住,为的是体会那变化的风景,十年之中,搬家五次,竟不以为苦。
岁月静好不是变动不居,而是在变动不居里保持宁静之心,这就是君子的“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这也是君子的“素其位而行”,即使在夷狄之中,在患难之中,皆能“无入而不自得”。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但孔子却走了那么远,这该如何解释?夫子要我们“听其言而观其行”,对于他本人,也应如此。明代有个徐霞客,不为圣人之言所拘,不要科举功名,又幸得母亲成全,二十二岁开始漫游全国,探幽寻胜,“达人所之未达,探人所之未知”,留下一部被誉为“世间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的《徐霞客游记》。
读这部千古奇书之时,我偶尔会想,当徐霞客漫步名山大川,站立山顶数星星、看月亮,同时代的读书人还在微弱的灯下疾笔书写那些规矩而速朽的八股文字。与徐霞客跋涉山川的同时,从荷兰、西班牙、葡萄牙港口驶出的船只正在乘风破浪,从老欧洲奔向新世界,那些航海家目光坚毅,满怀憧憬,眼眸里涌动着大海的波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