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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音乐里的三种元素:脆弱、力量和疼痛。
——扎加耶夫斯基
诗和音乐在本质上是相通的,因为它们共同侍奉同一个神灵——缪斯。诗歌和音乐的结缘,除了在精神气质上融为一体的交响诗外,诗歌依靠人声,作为音乐的一部分,实现了诗歌和音乐在音律和情感上的完美交融。
中国自古就有“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之说,意思是人的嗓子也是乐器,人声则是最高妙的音乐。这是因为艺术本就是发人肺腑,表达情感的,而又有什么比得上人自己直接的表达呢。因此,贝多芬在他的《第九交响曲》中特意加入了合唱,将人声作为交响乐众多乐器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将整部交响曲推向高潮。
如果有一种音乐体裁,既有动人的音乐,又有完美的歌词,加上曼妙的歌声加以诠释,三位一体,将音乐、文字、人声完美融合,足臻音乐的极境,使人沉吟低回,如痴如醉,这样的音乐体裁,就是艺术歌曲。
提到艺术歌曲,就不能不说起“艺术歌曲之王”舒伯特,这位命途多舛的天才在他31年短暂而贫寒的生命中,创作了数量庞大的艺术歌曲,用他的心血,让世人感受到爱和美,自己却在脆弱和病痛中离开尘世。
舒伯特一生漂泊,因此对“流浪”主题的诗歌情有独钟,写下了许多知名的篇章。比如说他著名的《冬之旅》声乐套曲,就是根据德国诗人缪勒的同名诗歌而创作。漂泊无依的旅人,在冬夜独自在荒野赶路,过往的一切已随风消散,只剩下自己孤独的背影在寒夜中一路向前,他还有着对美好生活的回忆和向往,他渴望着回归和安宁,一路所见也使他触景生情,但前路如何,都在不确定之中。“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这个旅人的形象,是千万旅人的化身,也是舒伯特自己,因而其中倾注的情感非常动人。《冬之旅》最有名的是第五首《菩提树》:“过去了多少岁月/我还听得见,飒飒的声音/回到我身边,朋友/你就会找到安宁!”这正是所有旅途游子的共同心声,他们渴望的不仅是肉体的家园,更是心灵的归宿。因而韩少功在他的《我心归去》中曾有着这样的描写:“假若你在旅途的夕阳中听到舒伯特的某支独唱曲,使你热泪突然涌流的想像,常常是故乡的小径,故乡的月夜,月夜下的草坡泛着银色的光泽,一只小羊还未归家,或者一只犁头还插在地边等待明天。”这里的舒伯特的“某支独唱曲”一定是《冬之旅》中的某首。
舒伯特艺术歌曲引用范围极广,涉及到当世的很多诗人,歌德、席勒、海涅……都在他采用的范围中。其中对舒伯特影响最大的是歌德。歌德在1780年于伊尔美瑙的吉息尔汉山顶小屋写下《浪游者的夜歌》:
Über allen Gipfeln
ist Ruh,
in allen Wipfeln
spürest du
kaum einen Hauch;
dieVögeleinschweigenimWal⁃de,
warte nur,balde
ruhest du auch.
群峰一片
沉寂,
树梢微风
敛迹。
林中栖鸟
缄默,
稍待你也
安息。
(钱春绮 译)
三十年后,歌德再游时将所题的铅笔印痕加深,又过了二十年,歌德生前最后一次诞辰,他又游此山,重读旧题,自语:“稍待,你也安息。”洒泪下山,次年就与世长辞。这首诗被谱成歌曲的数量达两百以上,其中以舒伯特的谱曲(D768)最为知名。一位诗人,一位作曲家,都曾遥想“管什么欢欣苦痛?/甘美的和平,/来,进驻我的胸中!”(选自歌德在1776年写作的同题《浪游者的夜歌》)虽然歌德高寿83岁,舒伯特仅仅活了31年,但是两位都曾经是肉体和精神的浪游者,渴望精神的安宁与平静,因而曲、诗、情在此曲中达到了近乎完美的统一,联想歌德之死、舒伯特之逝,让此曲凭增万千蕴藉。这就是艺术歌曲的魅力,在这里诗即乐,而在诗乐的背后,是一个个孤独又温暖慰藉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