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輝平
(國家圖書館古籍館)
在甲骨發現之初,大家就已注意到在殷商甲骨上,存在朱書墨書及塗朱塗墨等使用顔色的現象。在殷商甲骨上使用顔色的痕迹主要有兩種: 一種是用毛筆書寫的書辭,朱書墨書都有。據初步的統計《甲骨文合集》中收録朱書有24版,字體以典賓類爲主,少量屬於何組類。另一種俗稱“塗朱”“塗墨”,是把朱砂或墨色顔料塗抹在契刻好的卜辭上,在刻兆中塗填顔色的也比較多。現在用肉眼能看見的有紅、黑和棕色。在此,我們僅探討甲骨刻辭塗紅色,即塗朱的現象。我们沿用傳統做法,將甲骨資料分爲非科學發掘出土和科學發掘出土兩大類。因爲非科學發掘出土的甲骨,收藏流傳的經過複雜,對於塗色保存不利,而經科學發掘出土的甲骨資料,其中關於塗朱現象的保存和記録相對更全面和客觀。
在非科學發掘出土的甲骨材料中,有一些塗朱甲骨常被大家引用論述。以下挑選比較有名的塗朱甲骨,略舉幾例。
較早的有羅振玉舊藏著名的《殷虚書契菁華》(1914年)中的四大版甲骨,是由1911年2—3月羅振玉之弟羅振常與妻弟范兆昌在小屯村坐地收購,大字塗朱,正反面都刻有長篇卜辭。分别爲: 其一,《菁》1.1(正)、2.1(反),即合集6057正、反(圖一、二),主要記述在武丁某年之五月、六月卜旬之吉凶,武丁親自占斷邊境有患,後又收到土方和尋方入侵騷擾的報告。由於所發生事件重要,整個刻辭塗滿朱砂,以示與普通甲骨刻辭有區别。此版原骨現藏於國家博物館。
圖一 合集6057正
圖二 合集6057反
其二,《菁》3.1、4.1,即合集10405正、反(圖三、四),是商王武丁時期一塊祭祀狩獵塗朱牛骨刻辭。骨片巨大較完整,正反兩面共有160餘字,除了有“來雲自東,有虹自北”的記載以外,還記録了商王組織的一次大規模狩獵活動,太子子央墮車等事情,是有關商代社會生活的重要資料。此版原骨現藏於國家博物館。
圖三 合集10405正
圖四 合集10405反
其三,《菁》5.1、6.1,即合集137正、反(圖五、六), 記録了關於追捕從益地逃逸的芻,以及與方戰争等内容。 骨版正反面各有三條卜辭,且正面三條刻辭中間用豎刻綫隔開,此版原骨現藏於國家博物館。
其四,《菁》7.1(正)、8.1(反),即合集3297正、反(圖七、八),有四位貞人同版占卜,刻辭涉及田獵和曆法等重要内容,此版原骨現藏於遼寧省博物館,《合集》的圖版不是太清晰,期待將來遼寧省博物館能將更好的圖版資料整理公布出來。
另有,合集38764(圖九),爲郭若愚《殷契拾掇》著録即掇二87。此片爲人頭骨刻辭,殘存的“隹”字塗朱。人頭刻辭在殷墟甲骨文中較爲罕見,商王作戰,俘獲敵方將領,記刻辭於頭骨上,以明戰功,並祭祀於祖先,此頭骨當屬殷王所俘獲的重要伯長之一。此版現藏上海博物館,即上博2426·341。
圖五 合集137正
圖六 合集137反
圖七 合集3297正
圖八 合集3297反
圖九 合集38764
在非科學發掘出土的甲骨材料中引人注目的塗朱刻辭,還見於許進雄著《懷特氏等收藏甲骨文集》[書中編號爲1915號,每個號前都以B(Bone)標明骨,或S(Shell)標明甲,以#標明塗朱],如: #S0613表示該版爲甲、塗朱;#B0959大字塗朱,有一長達37字(殘3字)的長篇完整卜辭,其占辭曰“隹老佳人”。另有天津博物館藏甲骨中也有塗朱7例。(4)張夏: 《天津博物館藏塗朱甲骨初探》,《紀念甲骨文發現120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會議論文集》(下册),安陽,2019年10月18—19日。
而在科學發掘土甲骨材料中,刻辭塗朱現象更爲豐富。早在1928年殷墟考古發掘初期,董作賓在發掘小屯時,就發現有二百多版塗朱墨的甲骨片,並在一個甲骨坑裏同時發現了朱砂粒和一把骨制小鏟,一端還沾有朱砂。
著名的YH127坑甲骨,時代多屬武丁早期,甲骨上塗朱墨現象特别多。凡大字多塗朱,凡小字多塗墨。董作賓《殷墟文字乙編·序》綜述了YH127坑甲骨的幾大特點: 其中第三是“刻劃卜兆的龜版”,這一坑出土的龜版,不僅所刻的卜辭、數字,“用硃墨分别塗飾”,就連“已刻劃的卜兆上”也“塗以硃墨,於是黑紅相映,看起來疏朗清晰,鮮豔悦目”。第五是“殷代寫字用硃與墨,契刻之後仍塗硃墨以爲裝飾”。因而董作賓推測:“硃和墨,在殷代是很普遍的應用着……塗飾硃墨,爲的裝潢美觀,和卜辭本身没有甚麽關係的。”爲了使讀者更好地利用這些材料,董氏曾將《乙編》摹寫了652版,並將特别的地方一一注明,如於239版云:“字畫中塗黑。”於253版云:“字畫塗朱。”於367版云:“與471可接。”於509版云:“字畫塗朱,極鮮豔。”於566版云:“墨書非契刻。”(5)趙誠: 《二十世紀甲骨文研究述要》上册,太原: 書海出版社2006年版,頁227—239。
例如,YH127坑出土的合集6834(圖十、十一),即乙1915+(正)2359+2000+2358+2388+2434+2696+3377+7795(正)、7796+(1915+2000+2388+2434+2696+3377)(反),是一版完整記録戰争事件的刻辭,共有19條。隨着戰時事件的不同,以刻字大小而區分。其中第3和第4條卜辭用大字刻寫並塗朱,詳細記録了商王的占辭及驗辭,顯示出重大歷史事件。其他相關内容均用小字刻寫。胡厚宣對這次戰争曾有總結性論斷:“武丁時大龜腹甲,有兩條占卜伐宙的卜辭,一卜正面,一卜反面。大字塗朱,知道這一事件,極爲嚴肅。卜反面一辭,後段殘缺,卜正面一辭完整,並且記有占辭驗辭。驗辭裏記載著用車打了勝仗,是商代戰争史上,一條重要的資料。”(6)馬如森、馬囡: 《YH127甲骨坑大龜腹甲〈合集〉6834片試解》,楊新華、劉興林主編: 《 甲骨文與南京》,南京: 南京出版社2009年版,頁101—104。
圖十一 合集6834背面
YH127坑出土的合集11497正、反(如下圖十二、十三),是一版朱墨並施的龜甲。合集11497正,即乙6664,合集11497反,即乙6665。乙6664爲一龜甲上半部,正面的大字塗朱,小字塗以墨色。乙6665爲上甲的背面,也是大字塗朱,小字塗墨色。此版正面詳細記録祭祀過程,反面刻驗辭,記録祭祀過程如此詳細的卜辭並不多見。
圖十二 合集11497正
圖十三 合集11497反
圖十四 合集35501
1936年河南安陽小屯村北H6坑出土一件長7.3釐米,寬5.5釐米的“牛距骨刻辭”,(7)高去尋: 《殷墟出土的牛距骨》,《中國考古學報》第5册,1949年;另見有劉釗: 《談新公布的牛距骨刻辭》,《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3年第7期。骨凸面及内外邊緣均被鋸平,骨面呈緑色,字口塗朱。刻辭3行12字:“王曰: 刞大乙,於白菉宰豐。”爲宰豐記商王之言,事關祭祀大乙之事,時代屬帝乙、帝辛時期。著録爲乙8688,即合集35501(圖十四),是研究商代祭祀制度的重要史料。
在1972—1973年發掘區東部的小屯南路,出土刻辭甲骨227片,極少數刻辭内填有朱砂。
1991年花園莊東地發掘了一個甲骨坑,出土甲骨1 583片,其中有刻辭的689片,以大塊的和完整的卜甲居多,卜骨僅25片。時代屬殷墟文化一期晚段,約當武丁前期。據統計,《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中有41片的刻辭塗朱,有108片的刻辭塗墨,其中一版兼有朱墨的共6版,分别是:
1. 花東288,中鋒左側字中填朱、右側字中填墨;
2. 花東294,以中縫爲界,左側字中填朱、右側字中填墨;
3. 花東391,左側字中填朱、右側字中填墨,但左側前甲“庚辰卜”填墨;
4. 花東319,左側字中填朱、右側字中填墨;
5. 花東401,左側字中填朱、右側字中填墨;
6. 花東490,左側字中填墨、右側字中填朱;
此六版均爲龜腹甲,以中縫爲界,左右各填以朱或墨。從契刻書體看,字體大小基本一致,書風一致,同版刻辭應爲出自同一刻手。從占卜内容看,部分左右版還存在明顯的對貞關係。此批甲骨占卜的主體爲“子”,屬於非王系統,與傳統的王卜辭及非王卜辭相比,在字體、貞人、祭祀對象、文例、行款等方面均具有鮮明特點,是甲骨學、商史研究新的重要資料。由於《花東》屬於非王系統,其朱墨同版刻辭具有與王卜辭中朱墨同版刻辭明顯不一樣的特點。
甲骨發現之初,學界對甲骨上塗飾現象即有關注和研究。1937年有美國的皮其來著《中國卜骨塗色之顯微分析》和美國漢學家白瑞華著《卜骨中之顔料》兩文,對有關卜骨上塗飾的礦物質顔料進行較早科學鑒定,確定朱砂爲硫化汞及植物性顔料爲炭墨。
董作賓在《乙編》序中認爲甲骨“書寫之後,經過契刻,硃墨不存,所以契刻之後,再塗硃墨。……塗飾硃墨,爲的裝璜美觀,和卜辭本身是没有什麽關係的”。陳夢家在《殷虚卜辭綜述》中列舉了一版之中同時填有朱和墨的甲骨,如: 乙6664(甲上半正面),正面大字填朱,小字填墨;乙6665(上甲之反),反面大字填朱,小字填墨;寧滬2.25-26,清華藏骨,正反面大字填朱,正面小字“二告”填墨;寧滬2.30-31,清華藏骨,正面填墨,反面填朱;寧滬2.28-29,清華藏骨,一面填朱,一面填墨;並指出董作賓關於“先書後刻”及刻後補塗色,即“先用朱墨書底然後刻字,刻了再填色,然而出土甲骨刻辭,並非全有填色,而且最盛行於武丁時代”,以及“塗朱塗墨是隨便的,只是爲了美觀”等説法的前後矛盾。與董作賓不同的是,陳夢家認爲“填朱填墨是有區别的,並不是爲了美觀。同版之中,大字小字也是有區别的,所以往往大字填朱而小字填墨”。同時陳夢家也指出塗飾與書寫所用的材料,有朱和墨兩種。朱是丹沙,墨是炭素,但這還需要經過化驗。(8)陳夢家: 《殷虚卜辭綜述》,北京: 中華書局1988年版,頁15—16。
1981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趙銓等人進行甲骨的模擬刻寫實驗,認爲“在甲骨上刻字,據估計一般不必書寫起稿,而是依靠熟練的技藝,以刀爲筆信手刻來而成的”。至於甲骨上塗朱、墨現象, 他們解釋也許存在“先塗後刻”,即在甲骨上“書刻細小的文字時,有可能先在骨料上塗色,以便於字劃的觀察與掌握,刻後擦拭,則字劃中填入顔色十分醒目。有些出土字骨上塗朱,可能出於某種宗教意識,以增加其神秘色彩,一般可能與刻字時塗色有關”。(9)趙銓、鍾少林、白榮金: 《甲骨文字契刻初探》,《考古》1982年第1期。由此可知,那些大字塗朱的甲骨刻辭,事實上也不必先用朱砂起稿,而是契刻之後再進行塗色才較爲合理。
2009年,王宇信在《中國甲骨學》中針對甲骨塗朱塗墨問題進行了全面總結,認爲先在甲骨骨板上塗以墨色(即炭黑),刻字時顯出的白色筆畫,會有助於區别刻字處與未刻字處,刻完後將墨色抹去,顯出甲骨骨板的本色,而所刻的字口裏自然又被抹時的炭黑填滿,文字也顯得更醒目;這樣解釋甲骨“塗墨”處理是有道理的。但王宇信認爲甲骨塗朱與刻字可能關係不大。因爲朱砂紅豔、熱烈,爲温色。若在刻字前,將甲骨滿版塗以朱砂,必鮮豔耀目。刻字時稍一久視,必使人目眩眼脹,因此刻字時不可能在版上塗以朱紅。最後,王宇信指出甲骨文大字塗朱者,多有重要内容,可能與宗教意識或祭祀的特殊需要有關。(10)王宇信: 《中國甲骨學》,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頁133—134。
綜上所述,關於甲骨刻辭塗色的過程問題,主要有兩派觀點: 一種認爲先用朱墨書底然後刻字,刻完再填色;另一種認爲先在骨板塗色,然後刻字,刻完後擦拭。關於塗色刻辭具體如何操作,目前無法確證,還有待進一步探討。一般認爲在甲骨占卜使用過程中,在字的筆道中或塗朱砂或塗墨是爲了美觀;塗朱刻辭主要是針對一些重要内容的卜辭。一般規律是大字塗朱、小字塗墨,或正面塗墨、反面填朱;且多認爲塗飾是武丁時期的風尚。多數學者推測這大概與某種宗教儀式有關,即有一定的宗教意義。
諸如此類,在同一版面上,往往是大字填朱色,小字填墨色。董作賓先生認爲這是爲了美觀,但陳夢家先生認爲填朱填墨是有區别的。也有人認爲商代人在被視作通神靈物的甲骨上刻辭並把甲骨埋於地下,是爲了與鬼神通話,通過在甲骨上刻記(或朱書)貞人之名、占卜内容、占卜結果及驗辭等,達到向鬼神彙報的目的。而將甲骨上的刻兆以及刻辭塗朱、塗墨,用意在於使文辭和卜兆美觀、清晰易辨,使鬼神容易“看”得見、“看”得懂。總之,目前關於商代塗辭的真正作用和目的還有待探討。
甲骨刻辭塗朱在商代到底代表什麽意義,是僅僅爲了美觀裝飾;還是有某種特殊儀式或宗教文化意義?塗朱與塗墨又分别代表了什麽涵義?學界關於甲骨刻辭塗朱問題的深入研究仍然不多,至今也未見有相關方面的全面深入的探討。考古發現中常見墓葬遺址中在死者的身上、周圍的土壤中以及隨葬的裝飾品上塗抹朱砂的現象,這一般都有特殊宗教信仰的意義。因爲朱砂具有鮮豔的紅色,是生命的象徵。古人給死者周圍撒上朱砂,意味着死者在靈魂世界中仍然具有生命。由此,我們認爲在甲骨上塗朱塗墨應該不是簡單地爲了美觀裝飾,將這一現象歸結爲甲骨占卜過程爲了方便書刻的一種方法略顯簡單。如前文所舉諸例,甲骨塗朱刻辭多是重要的内容,或爲商王極爲關注的重要事件。事實上,在大量的甲骨資料中,只有少部分的甲骨上有塗色現象,而大部分的甲骨刻辭上不見有塗色痕迹。若是僅僅用美觀裝飾或方便契刻等來解釋塗朱這一特殊現象,應該不太合常理。近年,有美國新澤西州立羅格斯大學的陳光宇教授一直在關注甲骨刻辭塗朱問題。(11)陳光宇: 《秦帝國的朱砂水銀工業》,《陝西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17年第2期;《甲骨刻辭塗朱與商代朱砂》,張光明、徐義華編: 《甲骨學暨高青陳莊西周城址重大發現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 濟南: 齊魯書社2014年版,頁335—344。受陳教授的啟發,我們對國圖藏甲骨中大量的塗朱現象也試作相關考察。
國家圖書館收藏有甲骨3.5萬餘片,約占現存殷墟甲骨出土總量的四分之一,屬於非科學發掘出土材料。入藏國圖前,有部分甲骨曾經曆過多位收藏家的收藏整理與著録研究。首先,我們來簡單介紹一下國圖甲骨的入藏史。自20世紀30年代的甲骨首批入藏,至今先後共有7批甲骨入藏。除少量購藏外,國家撥交是國家圖書館藏甲骨的主要來源。1932年,北平圖書館(北平圖書館舊址,即國家圖書館分館,位於北海公園西側)購藏美國施密士及何遂舊藏甲骨拓本,隨後何遂寄存甲骨實物125片。1934年,何遂將寄存的甲骨捐贈給北平圖書館,此即館藏甲骨的歷史上首批入藏。1959年,此批甲骨被上級調撥給了中國歷史博物館(現國家博物館,《國家博物館藏甲骨精粹》上,一些甲骨背面現仍可見“北圖某號”的標籤)。抗戰勝利之初圖書館工作開始復原,此期間北平圖書館共購進3批甲骨實物。如購自古董店“興記文玩”的461片甲骨,據考證應爲羅振玉舊藏甲骨;購自古董店通古齋共兩批,一批爲203片;另一批未記片數。1945年,胡厚宣將其在平津所搜獲約1 900片甲骨出讓給北平圖書館,此爲第5批甲骨實物入藏。1950年,北京圖書館入藏了第6批甲骨實物,接收了文化部文物局撥交的甲骨3包。一包127片,一包164片(原注: 毛重12兩),一包爲碎片共291片(原注: 數目難計,毛重五錢)。(12)原注爲文物局購自商人和公安局移交文物局,據國家圖書館前輩學者曾毅公考定此批甲骨爲張仁蠡柳風堂舊藏。1958年8月,文化部文物管理局移交了一大批重要級甲骨實物,其中包括善齋舊藏甲骨150箱28 447片,另有邵章舊藏24片、張珩舊藏36片、徐炳昶舊藏41片、孟定生舊藏380片、羅伯昭舊藏400片、郭若愚舊藏440片、黄錦雯所捐222片、梁及時所售62片,共1 605片。至此,國家圖書館藏甲骨數量增至35 651片。
入藏後,國圖於上世紀60年代對所有入藏甲骨按照大流水號對逐片予以“北圖”的統一編號,基本原則是在不打散原藏家的基礎上,先將小批量的甲骨從頭編號,續之編號爲善齋的大宗甲骨,不改變原藏家甲骨内部舊有編號次序。這樣可以極大地遵循和延續學界對館藏中已著録甲骨的編號,而方便學界研究利用。北圖1- 5403號之前編號爲入藏相對較早的小批量名家收藏的甲骨,包括羅振玉、孟定生、胡厚宣等陸續入藏品,其拓本皆爲入藏後由館内專人拓成;從北圖5404編號開始往後均爲善齋舊藏甲骨。善齋舊藏甲骨在流傳收藏過程中,曾先後經歷過多次系統地傳拓整理,並在不同時期留有不同的拓本。目前已知有如下善齋甲骨相關的拓本: 其一,1936年劉體智贈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善齋藏契》一部,計7卷6册,收甲骨拓片9 643張。(13)李宗焜: 《史語所藏〈善齋藏契〉拓本》,《文津學志》第11輯,北京: 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8年版,頁31—36。其二,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現藏有5種與善齋甲骨有關的拓本集,分别是《善齋甲骨拓本》《書契叢編》《善齋所藏甲骨文字》《宸翰樓藏龜甲文字》《殷虚書契續編二集》。(14)孫亞冰: 《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藏善齋甲骨拓本集簡介》,《文津學志》第11輯,頁37—42。其三,1958年劉氏善齋舊藏甲骨捐歸國家時,由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墨拓的《善齋所藏甲骨拓本》,後作爲《甲骨文合集》選録底本之一。其四,國圖藏的善齋舊拓《書契叢編》和善齋甲骨入藏後由國圖組織專人重新墨拓的一式三份拓本(俗稱國圖自拓本)等。(15)趙愛學: 《國家圖書館的善齋舊藏甲骨及其著録》,《文津學志》第10輯,北京: 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年版,頁355—378。在國圖現有兩套善齋舊藏甲骨的拓本中,《書契叢編》是與善齋甲骨於1958年一起入藏的一套十八册善齋舊拓本(郭沫若據此本選録著成《殷契粹編》)。這套舊拓本入藏國圖後,上面保留有許多珍貴的原始記録。從原始記録内容看,分别有1958年交接入藏國圖時的清點記録痕迹,以及入藏後對館藏所有甲骨進行大流水整理編號的記録痕迹。(16)劉菲: 《國圖藏善齋甲骨舊拓本〈書契叢編〉批注述要》,《文津學志》第10輯,頁59—72。
前辈在對甲骨整理清點時,發現有塗色現象就在拓片上標注“朱”或“墨”如圖十五、圖十六。我們據拓片標注有“朱”字樣予以統計,國圖甲骨中有3 925片甲骨上有刻辭塗朱,其中有142片甲骨屬於北圖1-5403號之中,有3 783片均屬於北圖5404號之後的善齋舊藏甲骨。目前按流水號逐次整理發布,在國圖網頁《甲骨世界》資源庫上已經整理過的即將公布的甲骨實物有12 800片。在北圖1-5403號之間的甲骨中,有塗朱的甲骨有142片。而在北圖5404-12800號善齋舊藏甲骨中,有塗朱甲骨884片。其中善齋舊拓本《書契叢編》中由前人標注有“朱”字樣的880片,4片爲《書契叢編》中未標注。然而,這884片塗朱刻辭甲骨由於被傳拓多次,現在我們憑肉眼仍能分辨出塗朱的僅有84片。北圖12801號之後的甲骨實物中究竟還有多少屬於憑肉眼仍能分辨出塗朱的,目前還屬於尚待整理的狀態,概況如下表:
圖十五
圖十六
“”“”154031421421033985%、、、、、、540412800884“”48458030483%、、、、、、、、、12801335862903
從總體上看,國圖藏塗朱刻辭具有以下特點。
第一,目前在國圖網頁《甲骨世界》中發布過的12 800片甲骨中,從材質上分,有卜甲和卜骨,而以卜甲占多數。從時代上看,包含武丁至帝乙帝辛五期,但時代可歸爲武丁時期的占80%以上,其他各期占少量,均不超過5%。
第二,從占卜的内容看,塗朱刻辭涉及祭祀、軍事、田獵、氣象、吉凶(卜夕、卜旬)、農業、生育、疾病……等各方面,似乎在占卜與方國間的軍事、田獵、氣象、及占卜有無灾禍等主題内容方面占比重較大。由於目前我們並未將所有的塗朱刻辭整理完畢,所以關於塗朱刻辭究竟側重哪方面内容的判斷還不够全面準確。
第三,同版刻辭朱墨兼有。同版刻辭中有同時塗有朱墨兩色,如北圖11373(圖十七),左朱右墨。左邊“工方”等字爲粗綫條刻字,字口塗朱;而右邊的“癸丑卜”爲細綫條刻字,字口塗墨。北圖11148(圖十八、十九), 正面左邊“己亥卜,古貞: 戉……”爲粗綫條刻字,塗朱;右邊“辛卯卜,亙貞: 乎[隹]……;癸巳卜,殼貞:……”爲細綫條刻字,塗墨,背面“王曰:,艱,其隹丙不吉。”爲細綫條刻字,塗墨。兩版版刻辭均爲一期典賓類風格,與前文列舉的朱墨同版的合集11497正反一樣,基本遵循大字塗朱,小字塗墨的規律。
圖十七
圖十八
圖十九
第四,“不啎鼄”刻辭也存在有塗朱的現象。在《書契叢編》標“朱”中的舊拓本,我們發現有7片是“不啎鼄”的甲骨,分别是北圖18276“不啎鼄 三”、北圖18294“不啎鼄 二”、北圖18336“不啎鼄”、北圖18357“不啎鼄”、北圖18482“[不]啎鼄”,北圖18540“不啎鼄 二”、北圖18646“不啎鼄”。經檢視甲骨實物,除北圖18482和北圖18540外,現在憑肉眼仍能分辨出字口塗有朱紅色的有5片。
關於兆辭中常見的“不啎鼄”,其具體涵義,至今尚未有定論。陳光宇教授在《從朱砂到“不鼄”》文中指出: 甲骨字釋讀爲“鼄”,是蛛字的本字;以蜘蛛之可能假借爲朱砂之“朱”或朱色之“朱”。並指出久懸未解的武丁兆語“不啎鼄”可能與塗朱有關,即表示此版刻辭不塗朱之意。(17)陳光宇: 《從朱砂到“不鼄”》,《古文字研究》第29輯,北京: 中華書局,2012年,頁30—42。然而,現在我們在國圖藏甲骨中發現了有7片“不啎鼄”刻辭塗朱,當然這些塗朱的成分還有待科學檢測。若是這些塗朱刻辭果真是商代占卜時的遺留物的話,這恐怕就是陳教授假設的反證。當然,陳教授這種大膽猜測,小心求證,對未知問題的探索精神,我們很贊同。陳教授試圖從刻辭内容與塗朱相結合的研究思路,爲我們提供了破譯的新方向和思路。從刻辭的内容本身出發,對所有的塗朱刻辭進行系統研究,日後或許我們會找到有關商代人在甲骨上塗色的真正原因。
學界關於甲骨中塗朱問題的探討不太多,前人也曾提及塗朱的甲骨刻辭多爲重要内容,但未見有人對相關塗朱甲骨的刻辭内容進行過系統梳理和研究。國圖藏甲骨中刻辭塗朱的現象較爲集中,爲考察關於甲骨刻辭塗朱的相關問題提供了丰富的資料。設想若能對這3 900多片塗朱刻辭進行一次全面的排譜,從内容組類上予以區分,日後或許能有一些發現也未可知。然而,限於我們甲骨整理工作的逐步推進,這3 900多片塗朱刻辭分散於3.5萬片館藏中,目前這部分實物我們還没有全面整理完,尚待處理分析的數據量比較大,全面完成還有待時日。在此,我們僅能作一下概貌的初略考察,對塗朱刻辭詳細的分期分類、釋文排譜等深入的分析擬作日後努力的方向。
國圖藏甲骨中有3 900多片存在塗朱現象,數量多且集中。究竟要如何來看待這批材料,我們還存在一些疑惑。
第一,雖然前人在善齋舊拓本上標注有大量的塗“朱”字樣,但現在我們在相應的甲骨上却看不到任何朱色的痕迹,這部分材料我們應該如何看待?在整理初期,我們一直持有困惑,爲何善齋舊拓本上前人明明標注了大量的“朱”,而今天我們在大多數甲骨實物上却看不到絲毫的朱紅色痕迹。這部分甲骨材料出現如此大的差别,前人標注的“朱”我們又該如何對待?最近讀到相關資料,如《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書中有41片刻辭塗朱,有108片刻辭塗墨。這些數據不能代表當時塗朱塗墨的實貌,因爲整理者提到褪色問題。陳光宇教授在《甲骨刻辭塗朱與商代朱砂》中也指出:“朱砂的水溶性極低,幾乎是溶解度最低的化合物,硫化汞也不溶於各種有機溶劑,所以褪色的原因最可能的是原來塗朱的黏著劑失效,因此朱砂容易被磨拭擦掉。值得注意的是整理者提到的黏着劑失效,因此朱砂容易被磨拭擦掉。”鑒於此,我們結合善齋舊藏甲骨的流傳經歷來考查,如上文所述善齋舊藏甲骨至少經過了5次以上的傳拓,其中塗朱、塗墨等痕迹不能完好地保存至今,也就顯而易見了。因爲國圖藏甲骨爲傳世品,經過多次傳拓,朱砂粉末容易散落,且有其附着劑易溶於水的特性。經過數次拓印後,很多紅色自然就消失了。甲骨片上原有的塗朱現象,在早期整理者原本是可以親睹的,而現今却朱色盡失而不得觀,實屬遺憾。我們應該盡可能取信於前人的記録,因爲這是我們目前擁有唯一的,前人真實的、寶貴的第一手記録材料,我們應該相信和尊重前人的觀察記録。
圖二十
第二,關於國圖藏塗朱甲骨的真僞問題的疑慮。因爲藏品爲非科學出土物,甲骨文物經過了複雜的流傳過程,其中會不會摻雜有後人塗色的行爲,這個問題比較難預測。我們不能否認,傳世甲骨材料中有不少僞刻的事實,這都是販賣商賈爲謀財的伎倆。同樣道理,會不會也有販賣商賈發現了收藏家對塗色甲骨的偏好,爲了謀取高價而在一部分甲骨上作僞呢?善齋舊藏甲骨中塗朱現象過於集中,確實有些不尋常。且在國圖藏品中有一例: 北圖11268(圖二十),善5866,《書契叢編》認爲是僞刻而拓片缺空。這是一片尺寸爲長9.5釐米,寬3.7釐米的牛肩胛骨。館藏拓片標注有“僞”字樣,大概前輩們都認爲它是僞片。令人擔憂的是,這版刻辭却能清晰可辨塗有朱紅色。細看北圖11268刻辭的刀筆較生硬,而從卜骨材質古舊程度看應爲商代的骨板,或許此版是骨真字僞。由此,我們對善齋舊藏甲骨中大批量的塗朱現象也就不由得增加了一絲疑惑。當然北圖11268究竟是習刻,還是真僞,還有待進一步研究考定。目前我們僅憑肉眼尚無法斷定善齋舊藏甲骨的塗朱刻辭的真僞問題。
第三,國圖甲骨上塗朱的顔料是朱砂或是其他成分,還有待進一步科學檢測。朱砂成分檢測現在可用光譜儀器,比如拉曼光譜來檢測。由於不同地區、不同時代的朱砂成分會出現區别和差異,這些是否可通過成分的科學檢測來界定和分析?隨着科技手段的不斷更新,日後借助科學的檢測手段和交叉學科的共同研究,我們相信國圖藏甲骨中的塗朱現象的謎團終會解開。
第四,商代甲骨刻辭塗朱是否專爲某重要内容,或是偏向於某些事類而爲?國圖藏塗朱甲骨刻辭屬於非科學發掘出土,對刻辭内容的全面整理有待深入。國圖藏甲骨殘片居多,殘辭斷句的準確理解難度較大。對相關問題的探討,還需將經科學出土發掘的所有較完整甲骨資料,如《乙編》和《花東》等的塗朱刻辭作進一步全面系統對比研究後,對商代甲骨塗朱的現象應該會有更清晰的認識。
以上是我們對國圖藏甲骨中有關塗朱現象的初步考察結論,至於深入研究甲骨塗朱問題的方法和思路,我們還有待繼續探索,在此,敬請各位專家同仁不惜賜教。
附記: 本文曾於2019年10月18—19日在河南安陽舉辦的“紀念甲骨文發現120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上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