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萧红的小说《牛车上》中,作者活用了儿童视角和成人视角的交织以及第一人称外叙述视角和内叙述视角的穿插,使小说行文松弛散淡,呈露出似意有所指又似漫无目的的发展趋向。同时,她在小说的字斟句酌上也并未用“直呼”式的手法以痛写痛,顿挫沉郁。而是选择了更为轻逸的词语,让笔下的文字具备了漂浪浮动的流丽感。好比文内写车夫说出“我也有家小……”,“我”描述车夫讲这句话时,“他的话从嘴唇上流下来似的,好像他对着旷野说一般”。当中一个“流”字极尽文字之轻和人物对家小的思念之切,却是哀而不伤,于沉重的现实别离前更多是感喟和唏嘘。正是这样的视角变换和语词特点,体现出了萧红在本篇小说上将沉痛的现实苦难与轻逸的美学意念共冶一炉的叙事风格。
小说中的叙述视角是一种综合叙述技巧,是作品叙述事件的特定角度。它控制着作品中的人物与读者之间的距离,以便实现作家期待的情感、智力和道德反应。《牛车上》以一个儿童的视角叙述其从乡下的外祖父家返城的经过,由五云嫂以第一人称内聚焦视角讲述了她自己的故事。
首先值得注意的便是文中的儿童视角,萧红作品中的儿童视角并非个例,除《牛车上》一篇外,作于同年晚些时候的《家族以外的人》以及后来名声更显的《呼兰河传》均是以儿童视角展开小说的情节内容。儿童视角意味着“小说借助于儿童的眼光或口吻来讲述故事,故事的呈现过程具有鲜明的儿童思维的特征,小说的叙述调子、姿态、结构及心理意识因素都受制于作者所选定的儿童叙事角度。”作为一种写作策略,儿童视角也是成人作家试图将自己还原到儿童时期,还原自己对一切事物感到“陌生化”的好奇心,以利于直观坦率地做出对世界的认知。这般写法一来可以增添表述上的新意,比如“我”时时把五云嫂的头巾看成是乌鸦或鸦雀,村梢上庙堂前的红旗杆还露着两个金顶以及车夫边嚼肉干嘴上边起着泡沫,风从他嘴边走时,他唇上的泡沫也宏大了些这类略显俏皮别具童趣的描绘。此外,儿童视角总是交织在成人世界之中,在成人和孩子的边界上游移不定,时而悄然踏出越界的步履,时而又暗暗退回自己的领地,由此带来与完整深沉的成人叙述迥然有别的风格。
因为儿童叙事的跳脱自由和零散轻快,小说的故事情节便也呈现出碎片化的散淡。“我”在返城途中睡着了,对睡着时发生的事情全然不知,故事因而变得零碎。等到“我”睡醒后,听见五云嫂对车夫说“你们这当兵的人”,于是问她:“你丈夫也是当兵的吗?”但问题被听故事的车夫打断。太阳下山以后,“我”又问五云嫂有没有在丈夫阵亡时哭泣,也未得到回答。后来“我”便不再插话,小说中顺理成章地出现了五云嫂的大段独白。儿童视角叙说的断续与不连贯,一方面为小说的情节留有补完的余地和想象的空间,另一方面则依靠较为活泼灵动、自然率真的情绪表达消解了成人叙述的苍凉萧索,将悲声与怨诉以轻逸的笔法淡淡烘托出来,借艺术之轻承生活之重。
同样需要考量的还有小说中第一人称内外视角的穿插使用。第一人称外视角主要是作为一种戏剧视角,尝试重现叙述者的所闻所见,针对人物、环境、行动和对话进行描述,文中是由童年的“我”担负这一叙事任务。第一人称内视角则往往是由人物直接的内心独白或者意识活动起到“自叙”的作用,消除角色与读者之间的距离,完全进入到人物内心的思想感情中去。小说里是五云嫂的自我独白作为内叙述视角与外叙述视角相互穿插,联结起现在和过去、成人和儿童的桥梁,从而导引出故事的核心情节。这种双重叙事结构能为小说提供了旁观者式抽离视角和私人化情感体验的结合,孩童天真无邪的直观见闻同成人不胜感慨的悲情自叙相互对照,既以视角的交替穿插完成了情节的推进,又使二者间互不相通的悲欢以轻与重、内与外的形式传递到了读者的文本接受之中,丰富了小说的阅读体验。在“我”的叙述里,故事是归家途中所耳闻的一段关于五云嫂的过去。而在五云嫂的叙述里,故事则是一段过往人生中怨憎会爱别离的凄苦遭际。轻逸的童真回忆为沉痛的苦难追溯给出了基本框架,将生命广漠的悲哀托付于稚女俊敏的目光之下,诗化了小说的悲剧意涵,流淌出哀而不伤的美学气质。
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说:“作为对那种严正和端肃的语言的反对,轻逸有可能获得与庄重、严肃同等的效力。”文学在反映现实人生时不一定要以负重的呻吟或愤激的呐喊之声发出,轻盈散逸的文字一样不失为正视和直面生命痛切之处的表现手段。它的欲说还休似有若无反倒更有耐人寻味的生动气韵,给予读者咀嚼和想象的文本空间。故此卡尔维诺对写作的语言特征提出自己的观点:“轻得像鸟,而不是羽毛。并且虽然减轻,但不能至于轻浮的地步。要使意义附着在轻质的词语之上,既彰显意义,又使意义轻微而不沉重。鸟是主动的,有生命的,而羽毛是被动的,没有活力的。”萧红不拘小说文体常规的越轨笔致和诗性语言,所表达出的恰是这种举重若轻的率意质朴,既非“深思熟虑”后刻意为之的矫揉造作,亦不是率尔操觚般的信马由缰。她长于把悲喜夹杂的情感基调用轻灵的笔法娓娓道来,呈露出流丽诗意刚柔并济的语言特质。
在小说《牛车上》的开头,是三月春阳的风光。“金花菜在三月末梢就开遍了溪边。我们的车子在朝阳里轧着山下的红绿颜色的小草,走出了外祖父的村梢。”及至小说结尾,五云嫂倾诉完自己不幸的经历后,故事环境的气氛变得低回起来,于是眼前“我们将奔到的那座城,在一种灰色的气候里,只能辨别那不是旷野,也不是山岗,又不是海边,又不是树林……车子越往前进,城座看来越退越远。脸孔上和手上,都有一种黏黏的感觉……再往前看,连道路也看不到尽头……”首尾的明媚与阴晦相对比,表现出故事走向的转变,但萧红并没有将这一切心态情绪上的变化由“我”宣诸于口,而是通过“我”眼中所见的不同轻轻带了出来。尽管没有一字着墨于伤、痛、苦、泪的描写,但故事结尾处那种凄清孤冷的寒凉与前途未卜的哀切仍可被作者轻逸自然的语言不动声色地点破。
再譬如《牛车上》中一些动词的使用,如那短小的烟管顺着风时时“送”着烟氛;五云嫂进屋“摸”了件干净衣裳;车夫跟着车子走在旁边,把鞭梢在地上“荡”起一条条的烟尘;老伯把背脊“弓”了起来,用手把胡子放在嘴唇上,“咬”着胡子就哭了。这些动词让小说的行文获得了一种“轻”的舒张,不致为人物沉甸甸的悲剧命运而压到难以负载。其中,“送”“摸”“荡”都是悬浮而轻逸的用词。作者没有写烟管顺风“吐”着烟氛,没有写五云嫂进屋“抓”了件衣裳,也没有写鞭梢在地上“扬”甚或“激”起一条条烟尘,皆是选择了轻词轻叙轻处理。即便是后文的老伯“弓”起背脊,“咬”着胡子这类比较富于力量感的动词,同样是作者轻灵笔法的彰显。弓起背脊相较背脊弯下或垮下无疑更具形象感,咬着胡子而非咬着嘴唇则将这种难于启齿的哀痛赋予了一种伤感的幽默,滑稽之余又引人悯怜。
还有包括文中大量数词的夹入,卡尔维诺认为数词如“一”“半”的使用有助于减少语言的沉重感,不仅可以节约文字,使文章精炼简致,又能增强表达的效果。在他自己的作品《分成两半的子爵》中就有许多数词所营造的轻质的画面形象。“仆人们看见一个切成一半的蘑菇,半个石菌,随后又是半个石菌,半个有毒的红蘑。他们继续向森林中走去,不时看见一个个蘑菇从地面上冒出来,只有半边把和半个顶。仿佛有人一刀把它们劈成两半,而另一个连一点渣子也没有留下。这是一些各式各样的蘑菇,有毒的和可食用的数量上差不多对半分。”在萧红的《牛车上》中,我们也随处可见这样的数词使用:“喝一碗梅子汤吧,提一提精神。她已经端了一杯深黄色的梅子汤在手里,一边又去盖瓶口。”此外类似太阳从横面把他拖成一条长影,每走一步,影子就分成一个叉形;车子一过黄村,一早就蹲市上,一件棉衣,一张毯子,一条小命,那一年,一个月,有一天的语词表达不胜枚举。数词的反复运用强化了小说本身流丽轻快干净利落的语言特征,令诗意的感伤、迷离的愁绪能够从沉实厚重的苦难坎坷中逸脱出来,散发更为广袤无垠的萧然之意。
《牛车上》一文写于1936年8月,刊于同年10月1日上海《文季月刊》第一卷第五期。彼时的萧红因与萧军的感情矛盾而只身东渡日本,独自一人孤悬海外。不难想见创作此篇小说时萧红多少是带有某种无家可依无爱可诉的飘零心境,因而小说的总体基调依然是沉郁苍凉的,如同小说结尾两个车夫相遇的感喟:“三月里大雾……不是兵灾,就是荒年……”其间包含着作者本人深厚的乡土悲悯和寂寥惆怅的生命意识。但萧红写作艺术上的卓异之处便在她没有落入直陈其事了无意趣的窠臼,而是选择了将痛感与伤痕掩于“轻逸”的笔触之下,让追求轻盈的叙事成为与生命之沉重的对抗。通过人物视角的交织变换和流丽诗意的语言特征,将乍看上去似易成水火之势颉颃之局的沉重叙事与轻逸美学并置,为二者提供了可款曲相通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