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安家》改编过程中的困境

□高源

一、切入点：现实偏见与俯视视角

《安家》聚焦的是房产中介这一在现实生活中普遍遭受歧视的职业。在切入点的选择上，《安家》不同于其原作《卖房子的女人》中平视的视角，而以俯视的姿态带观众进入中介的世界。原作中，女主角三轩家万智之所以成为中介，是因为她曾流离失所，只能通过拼命卖房子来获得慰藉。她在卖房的过程中找寻自我，背负着过去的痛苦前进，此中闪烁着中介这一行业独特的魅力——洞悉每个客人内心对家的独特憧憬，为他们提供温馨的港湾。而《安家》中的中介就没有这么光鲜的形象了，总是遭到来自客户的大大小小的非难与苛责，每每打破牙齿和血吞。不仅如此，他们的伴侣都看不起他们，朱闪闪和王子健的伴侣谈起他们的职业，言必称“不体面”“没出息”。甚至剧中的男主角徐文昌做中介的原因是为了给父亲添堵，似乎中介是什么不正当的职业。不可否认的是，大众对以中介为代表的服务行业的偏见是比较普遍的。但作为一部职业剧，《安家》展现了这一职业的可爱可敬，编导完全可以和原作一般平视这份职业，从而为观众展现此中的不平凡。这种平视的角度甚至是不需要编导选择的，从事正当的职业自食其力本身就应当被正视、被尊重。如果说编导是希望通过先抑后扬的方式来为中介正名，为何全片只见中介饱受委屈，而没有表现对他们抱有偏见的客户和家人反思自我和转变态度？仿佛在编导的价值体系里，正当职业亦有三六九等之分，浸润在苦难里甚至主动放弃物质利益才能让这份卑微的职业显得崇高。笔者认为，以俯视的姿态创作是对表现对象的隐秘的伤害。

二、人物塑造：悬浮夸张的中介形象

《安家》在对原作改动较大的情况下，依然保留了“房产中介被迫卷入出轨纠纷”的情节，从而塑造了与众不同的房屋中介人物形象，折射出了两部剧编导对中介这一职业的不同认识。

在原作中，主角三轩家万智告诫为此迷茫的销售员足立：中介的任务是卖房子，认为卖房子能左右客户的幸福是“自我膨胀”，客户夫妇婚姻破裂并不是因为买房子导致的。而在《安家》中，徐文昌直接表露了对客户行为的不屑，房似锦在他的训导下也“幡然醒悟”，主动无偿帮助客户妻子讨回房子。不仅如此，女主角房似锦的成长轨迹是她向徐文昌道德观的靠拢之路，她对徐文昌为人处事的方式从不解到认同再到亲身贯彻。可见编导对以徐文昌为代表的中介为客户“找到幸福”的工作任务是肯定的、赞扬的。然而人性的复杂和矛盾反映到艺术作品中，会使人物时常游走于灰色地带，甚至这会成为人物的可爱之处。单纯用特定的高道德标准评价并干预他人的私生活，未免偏颇，也显得不现实，这不是房产中介敢对、能对客户采取的态度。原作中三轩家的形象虽然也带有夸张的色彩，但那是日剧中常见的二次元式的人物塑造方式，这一人物的行为举止还是比较符合中介身份设定的。《安家》一面如实按照生活描摹中介从业者遭受的不公，一面又将他们塑造成道德上的完人，眼里容不得半点道德瑕疵，甚至敢对客户横眉冷对，宁可放弃酬金也要捍卫自己的道德观。这两者的反差使得这组中介群像难以令人信服。

中介们的工作方式也超乎常理。徐文昌和房似锦擅长把自己的观念强加于人，还要让客户相信只有他们是对的。他们不但收回了卖给情妇的别墅，在其他工作中也屡屡干预客户的决定。徐文昌不赞成卖包子夫妻在房产上加儿媳名字，房似锦引导他们贷款买房——在生活中，服务行业从业人员置喙客户的财产分配本身就是越界。编导塑造金牌中介的重心是，展现他们如何和客户拉近距离乃至成为朋友，从而开展业务。编导几次三番在剧情中暗示中介和客户都是朋友关系，模糊中介的本职，把偶然当普遍，用理想取代现实，呈现出相对不真实的中介生存状态。的确，艺术高于生活，生活真实不完全等同于艺术真实。但是，在艺术作品中，个体现象往往被观众当作生活中群体现象的代表而接受，在观众并未认定为纪实的现实主义艺术作品中，高概率的生活现状才能引发观众对艺术真实的认同①。原作《卖房子的女人》的编剧将塑造金牌房产中介的着力点放在销售房屋的技巧上，三轩家发现并利用客户的喜好和诉求，为客人提供适合的房源，这是她作为中介的过人之处。她推销房源的技巧有二：一是调和个性和喜好迥异的人之间的矛盾，例如卖给恋物癖女孩和她的极简主义男友保有各自小天地的房子；二是帮助客人面对内心真实的想法，例如激发芭蕾舞者母女对舞蹈和生命的热爱，促使她们购入新居重启人生。这样的人物塑造重心更容易激发戏剧冲突，更容易令角色走进观众的内心。

《安家》将徐文昌塑造为房屋中介高手，但他更多的是靠人脉。邻居因为女儿练琴与客户产生冲突，徐文昌的解决方案是让小女孩去他开琴行的朋友处练琴；找不到为向公馆房产赠予做担保的倪海棠，便去发动做教授的老同学和记者朋友联系一个局级干部帮他忙。

徐文昌的得力干将“老油条”请当校长的远房亲戚吃饭才促成苏天培转学，成功搬家。徐文昌和老油条这样的中介有关系、有资源、有人脉，他们的问题可以解决，那没权没势没人脉的中介要如何成为行业精英？利用外力解决矛盾对编剧来说是化解冲突的捷径，但这也回避了人物行动产生戏剧性的可能。从价值观层面来看，这样的人物塑造方式不真实，且充满了特权持有者的优越感；从剧作层面看，因人物摆脱困境而构建的悬念没有得到精彩的解决，未能形成张力，没有满足观众的审美期待。

改编的过程中，《安家》将原作中独立女性做主角的设计改动为受规训的女性和男性教导者做双主角，除去房似锦和朱闪闪，几乎剧中其他女性角色都是胡搅蛮缠、生活作风不佳的拜金女，通过矮化甚至丑化女性形象来烘托男性角色的处理方式也值得商榷。例如，该剧重要角色“老油条”的伟岸形象是通过妻子的无理取闹来衬托的。为了显示他的善良，编剧安排他常年在孤儿寡母家里打地铺，几乎不回自己的家，他把关爱留给友人的妻子和孩子。编导还安排了他要把亲生儿子的婚房钱拿去救穷的情节。这样“无私”的人物非但不可爱，还很可怕，但这样的“慈父”形象却被大书特书，大加赞赏。

三、情节建置：表里不一的故事内核

原版《卖房子的女人》通过展现三轩家经手的令人瞠目的卖房任务来反思时代的变化和社会的问题，流露出编导对人性的关怀和期许。譬如为丈夫劳碌一生的女性选择死后“享受”一个人的清静，因为主妇也需要自己的空间；去买房只会因对方担心死后土地纠纷被婉拒，所以独身大妈宁愿住在有店员关心的网咖；女儿女婿满足于“小确幸”为拼命三郎式的父亲所不喜，但时代已经变了，现在的年轻人再努力也不可能和他年轻时一样搭上经济腾飞的顺风车。三轩家和她的同事们几乎没有试图去纠正这些客人的观念，编导借留守堂谦治之口说：“认为自己能理解对方是一种傲慢。”其中也有例外。同事利用政府对职业女性的优待日日早退，想买靠近她公司的房子。但三轩家为她选了离丈夫单位和幼儿园近的房子，告诉她育儿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应该让丈夫分担。这里的纠正是先进的观念对陈规的破除，而非一方对另一方生活方式的评判。编导以房产中介为刃，纵向切开了日本社会的蛋糕，将诸多看似浮夸的社会现象暴露在观众面前，将之与房屋买卖相勾连，展现了房产中介这一行业给予社会的关照与助力。三轩家等中介为客人们提供的服务和帮助是独一无二的，是只有这行才能做到的事情。

《安家》则不然。它号称是一部行业剧，房似锦和徐文昌接触到的却多是婆媳交锋、大婆斗小三、恶少联手资本家欺压忠仆，等等。职业剧的外衣下，是编剧六六最擅长的、新瓶装旧酒的家庭伦理剧内核。似乎电视剧不“斗”就没矛盾，人物就无法陷入困境，情节就无法展开。但是这样的剧情设置几乎不会体现正向的价值观，不过一地鸡毛。甚至“出轨事件”的结局是丈夫通过酒驾换来前妻的同情，从而挽回了婚姻。故意违反法律法规博得芳心的桥段不仅让这个迷途知返的好男人形象倒塌，更是对法律尊严的践踏。可见《安家》中存在“重狗血轻逻辑、重感情轻理性”的弊端，对于职业剧而言是损害其真实性、降低其现实意义的重大瑕疵②。

而该剧的主线更是被替换为“美强惨”房似锦的追求幸福之路。为塑造房似锦“圣女”形象而安排的情节可谓是极尽夸张之能事：无论母亲怎么欺压她，只要向她伸手，她宁可向关系暧昧的上司和同事借几万几十万都要满足母亲的贪欲。编导一面祭出原生家庭重男轻女的话题大旗，一面不遗余力地表现房似锦是如何“口嫌体直”接受盘剥的，以此来为房似锦贴上“孝顺”“朴实”“爱家庭”的标签，使得甘愿被恶吞噬成为人物纯良的佐证。孙俪在采访中表示，故事原型就是这样对待母亲的，但艺术真实不是完全与生活真实划等号才算反映生活。而且如此的情节设计在原生家庭这个话题被过度讨论的今天，不免会给观众造成审美疲劳。

四、《安家》剧作纠偏路径

虽然《安家》存在上述欠缺，但是从剧作上来说，《安家》的剧情比较流畅，节奏紧凑，人物较为丰满，多线叙事联系紧密，是一部品质上乘的电视剧作品。笔者认为，该剧可以从以下几点来弥补瑕疵。

一是摆正创作视角。编导在创作伊始应当正视、尊重作品中所要表现的职业。即便生活中不乏对某些正当职业的歧视，但是编导如果在创作中一味渲染歧视的严重程度，而不加以纠正，不仅不会引导观众转变成见，反而会戳到这些行业从业者的痛处。

二是建构正确而浅显的主题。《安家》这样在黄金时段播放的电视剧，受众几乎囊括了各个年龄层和社会阶层。因此，在创作中应尽量避免争议性的话题和主题，例如该剧以徐文昌的高道德标准去评判其他人的行为方式。反观日本近年来的热播剧集，从2012年起，表现银行工作人员的《半泽直树》引发收视热潮，此后以外科医生为主角的《Doctor X～大门未知子》系列连续多年蝉联日本电视剧收视冠军的宝座，与之相抗衡的便是《安家》的原版——《卖房子的女人》。一个有趣的现象是，这些电视剧作品都是职业剧。这些剧集都没有多么深刻的精神内涵，不外乎是“欠债还钱”“救死扶伤”这样简单的主题设置。虽然没有达到2003年日本职业剧《白色巨塔》对人性开掘的深度，但作为黄金时段播出的、以老少咸宜为目的的电视剧，这已然足够。

三是注重对人性的关怀和思考。上述几部日本职业剧或多或少都涉及对人性的探讨。现今国产剧也有这样的倾向，《安家》也表现了原生家庭之痛，但是这样的情节设置应有“度”，切不可让人性为噱头让路。

注释：

①李胜利.电视剧叙事情节[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6:256.

②庹继光.国产职业剧的困境与进路解析[J].中国电视,2019(02):77-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