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阳方言否定词的语法意义比较分析

○ 黄志媛 尹建玉

(1.桂林航天工业学院 传媒与艺术设计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2.桂林航天工业学院 外语外贸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祁阳位于湖南永州市东北部，祁阳方言属于湘语永州片，否定词有三个：冇、不、莫。其中，使用频率最高的是“冇”，相当于普通话中的“没(有)”和“不”两种意思，且以“没(有)”的用法居多，当“冇”否定将来行为时才表示“不”的意思，后文将做比较。“不”相当于普通话中的“不”，“莫”相当于普通话中的“别”。王仲黎已经对普通话和祁阳方言的否定词进行比较研究，并论证了祁阳方言特殊否定词“[xәi453]”来源于壮垌语。[1]110-117“[xәi453]”在普通话中是“不”的意思，主要使用于祁阳县城以及祁阳西部，也读作“[xen53]”。永州方言否定词也有“[xen53]”，邓先军把它记作“很”。[2]139-140罗昕如、周婷指出，“在广西全州城关话、兴安城关话、兴安湘漓话中也见有此词，多用于口语。”[3]111-116“很”和“不”功能相似，王文已做深入研究，且笔者的家乡黄泥塘镇多使用“不”，便不再赘述。前贤已论述过祁阳方言和永州方言否定词范畴，但我们发现，对祁阳方言否定词的功能研究过于笼统，仍有可为之处。本文将“冇”和“不”放在一起对比考察其差异，并引入现代汉语否定词的最新研究成果，考察祁阳方言“冇”“不”的语法意义和异同。“莫”的语法意义和句法功能与普通话相差无几，文中不再叙述。

一、祁阳方言“冇”“不”与名词的组配

石毓智、李衲认为：“从汉魏到现代，汉语否定词系统发展的最重要事件是否定词‘没(没有)’的产生和其功能的变化。”[4]39-62“没”的产生和发展导致了一批否定标记的消失，也使得两千多年来最稳定的否定标记“不”的功能更明确, 最后形成了现代汉语否定标记系统中“没”和“不”二分天下的局面。祁阳方言也有与之相对应的否定词，“冇”和“不”，各有千秋，平分秋色。接下来，我们将对照汉语中的否定词来讨论祁阳方言否定词的语法意义和对谓词以及名词的选择性。

(一)“冇”否定名词的语法意义

1.“冇”后面接名词，对存现的否定，表示否定人或者事物的存现。例如：

(1)咯甲屋里冇人这个房间没人。

(2)壁上冇挂到画墙上没挂着画。

以上两例是存现句，“冇”是对客观存现的否定。“冇”与“有”相对，是对“房间里有人”和“墙上挂着画”客观事实的否定。所以，“冇人”“冇画”不是对“人”和“画”这种事物本身的否定，而是对某一处所里存在某事物的否定，也可以记作是“L(处所)”没存在“X”。值得注意的是，例(2)中“冇”后面接的是动词“挂”，理应不属于否定名词这类，张立飞认为作为“否定词的‘冇’否定的不是‘挂’这个动词本身, 而是其所在的整个结构, 即存现句式”。[5]34-40这个句子的核心词不是动词“挂”，而是名词“画”，整个小句是名词性的定心结构。因此，“冇”是对事物存现的否定。

2.“冇”后面接名词，对领有的否定，表示否定领有关系。例如：

(3)咯甲光头脑壳冇头丝这个光头没头发。

从语义范畴来看，“领有”和“存现”有很大的相似性，存现是说明人或事物的存在、出现和消失，而领有是事物与事物之间的领有关系，两者的语义核心是领有，存在着“附着”关系。从这个意义来看，“否”否定领有关系也是对事物存现的否定。领有物除了包括能看得见的具体“附属”物，还有抽象的事物。

(4)明天我要去开会，冇机会参加你咯婚礼了。

例句中“机会”是抽象的事物，不能反映那种典型的“附着”关系，看起来跟事物存现的关系不大。但是，从道理来上说，不管是人还是物，也无论是有形的事物或者无形的物质，只要被领物归属于领有者，就相当于依附归领者，领有者如同被依附者，领有者被赋予了附着体的特性和功能。也就是说，领有者被看作附着体，抽象事物被看作附着物，抽象的领有关系被具体化为附着关系。从这个意义来看，“冇”否定抽象领有关系还是对事物存现的否定。

3.“不”否定名词的语法意义

祁阳方言“不”一般不能否定名词，这与汉语中名词不能用否定副词“不”来否定一样。但是，近年来“不男人”“不童话”等“不”否定名词的用法时有出现。侯瑞芬认为：“如果表示事物的名词可以比较稳定地和某种或某些性质联系起来，它就可以受‘不’否定，这个时候‘不’否定的是事物具有的性质。”[6]303-314“不男人”否定的是男人的阳刚性，“不童话”否定的是某件事不具有童话般的性质。在祁阳话中，如果要表达“不+名词”意义时可用“冇”来代替，有些需要在名词后面加表示性质的词。当这些名词用“冇”来否定时，否定的是事物的存在。例如：

(5)a.*其一点都不妹几嘎她一点都不女生。

b.其一点都冇得妹几嘎相她一点都也没女生样。

(6)a.*其港话也太不技巧了他讲话也太不技巧了。

b.其港话也太冇技巧了他讲话也太没技巧了。

二、祁阳方言“冇”“不”与形容词的组配

(一)“冇”否定形容词的语法意义

“冇”后面接变化形容词，表示存现否定。例如：

(7)今天晌午咯饭冇熟今天中午的饭没熟。

(8)刚拖咯地板哈冇干刚刚拖的地板还没干。

张国宪从情状范畴的角度在性质形容词、状态形容词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类，称为变化形容词。[7]221-229变化形容词凸显的是情状的变化过程，它的典型特征可以在后面加数量词语或者跟助词“了”。“冇”否定某种变化的发生，是对事物性质从无变化为有的过程完成的否定。如例句中“饭冇熟”，“冇”否定的是“生熟程度”由生向熟变化的过程，“熟”的性质并不存在，从这个角度来说，“冇”对变化形容词是完全否定。因此，史锡尧认为：“‘冇’否定事物的性质状态时，含有事物的这一性质状态是逐渐变化形成的，有一个发展过程。”[8]7-10

(二)“不”否定形容词的语法意义

“不”后面接性质形容词，表示性质否定。例如：

(9)咯甲花不红这朵花不红。

(10)树叶子不黄树叶不黄。

一般情况，性质形容词表示事物的属性，表达一种弥散性的量，有无界性特征，可以被不同量级程度词修饰，如“不”“很”等。当性质形容词被否定词“不”否定时，并没有威胁它的核心语义，换句话说，当“不”否定形容词时所表示的性质在一定程度上依然存在。如(9)中语义特征是“红”的性质仍然存在，只不过“红”的程度没有想象得那么高，没有达到预期标准。史锡尧指出，这里的“不”表达的是说话人的“主观认定”，不同的人标准不同，认定的结果也不一定相同。[8]7-10从这个角度看，“不”是对形容词的不完全否定，表现出对事物性质的否定。

(三)“冇”“不”与形容词搭配的区别

为了全面考察祁阳方言否定词“不”与性质形容词的组合搭配情况，本文结合李维琦《祁阳方言研究》收录的词汇以及笔者田野调查所得语料，把性质形容词划分为四类，系统考察否定情况。

1.可量类：表达事物的抽象性质以及变化过程，如“大、小、多、少、胖、瘦”。

(11)十拉年了，其咯身材一直不胖十多年了，他的身材一直不胖。

(12)十拉年了，其咯身材一直冇胖十多年了，他的身材一直没胖。

例(11)中的“不胖”表示性质否定，说明他现在还是瘦的或者正常的身材；例(12)中的“冇胖”表示存现否定，体现性质的动态变化过程。

2.色泽类：表达事物的颜色程度，如“暗、亮、黑、红、黄、绿”。

(13)起头起咯早，天都不亮起床起这么早，天都不亮。

(14)起头起咯早，天都冇亮起床起这么早，天都不亮。

例(13)中的“不亮”表示天色是黑的，性质否定；例(14)中“冇亮”指的是天色过早，还没有亮，再过一会就会变亮。

3.感知类：表达人或事物随着时间变化而表现出来的状态，如“冷、热、酸、甜、困、饿、渴、乏”。

(15)其一天冇恰饭都不饿他一天没吃饭都不饿。

(16)咯甲酒酿瓜一个星期了都冇甜这个酒酿了一个星期都没甜。

例(15)中“不饿”是性质否定，表达人的心理感知；例(16)中“冇甜”是指时间已经过了一个星期酒还没有甜，突出时间的过程性。

4.动态类：表达随时间变化表现出的动态属性，如“老、旧、晚、成功、富裕”。

(17)三十多岁了，其看起来一点都不老三十多岁了，他看起来一点都不老。

(18)三十多岁了哈可以打篮球，看来哈冇老三十多岁还可以打篮球，看来还没老。

例(17)中的“不老”是指人的相貌看起来不显老；(18)的“不老”是指没进入老的状态，存现否定。

通过分析可以发现，这部分性质形容词既可以被“不”否定，也能被“冇”否定，两者的主要差异在于：“不”否定性质形容词时表现出性质否定，而“没”否定性质形容词时表现出存现否定。唐玉环指出，“冇”是“时态否定词”，是对形容词动态实现的否定。[9]而这类性质形容词的意义表达都跟时间有关，因此，张国宪称它们为动态形容词，“动态形容词表示事物的性质是逐渐变化形成的，随时间发展有一个动态的发展过程，同时具有时间性和动态性”[7]221-229。

当然，还有很多性质形容词都不能用“冇”否定，尤其是双音节性质形容词，比如可以说“不安全”“不漂亮”“不可爱”“不开心”，不能说成“冇安全”“冇漂亮”“冇可爱”“冇开心”。这部分形容词经常用于口语，但语义程度不高，而且没有时间动态性，所以不能受“冇”否定。相反，语义程度高，口语中不常用的形容词不能被“不”否定，例如“昂贵”“核心”“主要”，祁阳方言中不说“不/冇昂贵”“不/冇核心”“不/冇主要”。石毓智把这些形容词称为极限形容词：“指某种性质程度的变化有一个极限，在外部形式上可以加最高级程度词‘最’，抽象来看，这种性质可能没有极限。”[10]13-26所以，极限形容词不能用“不”“冇”来否定。

另外，在祁阳方言中，否定词“不”“冇”不能与状态形容词组合搭配。例如，不能说“不/冇雪白”“不/冇墨黑”。大多数状态形容词本身就含有较强的程度意义，而且带有明显的描写性，也就是说，当表述一个事物程度较深时，我们会用它的状态形容词来表示，如果要表述程度没有这么深时，只需否定它的正常颜色就行了，如“不/冇白”“不/冇黑”。笔者曾指出，祁阳方言的否定词“冇”“不”与状态形容词的重叠式存在互斥性，不能直接组合搭配。[11]104-110例如“不雪雪白白”“冇焦干焦干”。

三、祁阳方言“冇”“不”与动词的组配

邢福义指出，词类中动词最为复杂。大体可以分为六类：行为动词、心理动词、历程动词、断事动词、使令动词和辅助动词。[12]在祁阳方言中，否定词“冇”“不”可以对行为、心理、断事和能愿动词等四种进行否定，下面我们逐一讨论否定动词的语法意义。

(一)否定行为动词的语法意义

1.“不”否定自主动词，表现出否定主观意愿。例如：

(19)我喜欢看欧美大片，不看文艺片。

(20)天变黑了，可能要落雨了，我不出去了。

例(19)表示对说话人主观意愿和态度的否定，有能力但不愿意去实施某种行为；例(20)表示说话人对事物属性的认识和判断，对出去这一行为的否定。祁阳方言中，由身体发出来的行为动作的词最容易受“不”否定，例如“吃、来、摸、走、嗅”等，这些动作都是人的意志能控制，而且在平常的口语中使用频率很高。

“不”除了否定将来要做某事的主观意愿外，在祁阳话中，“不”也可以用于对过去某时要做某事的主观意愿的否定和对日常行为习惯的否定。如：

(21)参加工作十几年了，我不恰烟又不恰酒参加工作十几年了，我既不抽烟又不喝酒。

例(21)中“恰烟恰酒”是一种惯常行为，“不”是对过去这段时间以来经常出现的行为性质的否定，理应属于过去、已然发生的行为。

2.“冇”否定自主动词，表示否定动作的存在。如：

(22)小王冇看电视。

“冇”是对看电视这种行为存在的否定，与“看电视”相对。郭锐指出：“现代汉语中的‘没(有) ’对事物的存在的否定包括对事物存在和事件存在的否定。”[13]162-175祁阳方言“冇”也可以对事件存在进行否定。如：

(23)其从来冇读书，写字也蛮好看他从来没读过书，写字也挺好看。

“冇”否定的不是“读书这个动作”，而是整个“他读了书写字才能好看”这事件，给人一种感觉，并不是一定得读了书才能写好字。

3.“冇”否定动词，表示否定动作的实现。例如：

(24)果甲课题做了三年哈冇做完这个课题做了三年还没做完。

(25)其三天冇去上课了他三天没去上课了。

“冇”否定“做”这个动作到现在还没有完成,否定过去尚未发生的，三年还没有做完，现在做没做完不知道；也可以从动作发生的时间来看，否定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到现在已经实现，三天没上课已成事实。

(二)否定心理动词的语法意义

1.“不”与心理动词搭配使用，是对主观心理意愿的否定。例如：

(26)我不喜欢恰长沙咯臭豆腐我不喜欢吃长沙的臭豆腐。

(27)晓不得哄尼咯，就是不想动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动。

心理动词是表示人物心理活动的动词，具有较强的自主性，因此，自主性越强，否定越自由。“不”否定“喜欢”“想”等主要是否定主观心理意愿。甚至，有些词只能由“不”来否定，例如“晓得”“知道”“记得”，这些心理动词的语义程度很高，否定不自由。因此，不能说成“冇晓得”“冇记得”。

2.“冇”对心理动词的否定，表示客观心理状态的否定。例如：

(28)虽然考起了大学，但其咯心情并冇轻松虽然考上了大学，但他的心情并没轻松。

“冇”否定心理状态的“轻松”，被否定的不是当前的心理状态，而是客观心理状态的变化，“冇轻松”是指没有因为考上大学而原来的不轻松变得轻松。所以，“冇”否定的是心理状态的变化。正如张立飞[5]34-40所言，心理状态的变化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有时有显性的标记来表示动态变化，如“爱上”“喜欢上”“摸起来”。

(三)否定断事动词的语法意义

“冇”对断事动词的否定，表示客观性质的否定。“不”也可以对断事动词的否定，表示客观存现的否定。如：

(29)其一看就不是祁阳人。

(30)其一看就冇是祁阳人。

但是，断事动词中只有是非类的“是”可以搭配使用，“不”不能跟有无类动词“有”组合，不能说成“不有”，当“冇”否定“有”时，属于否定词“冇”的一种意思“冇有”。相似类动词可以组合成“不像”“冇像”，“不如”，否定意义跟普通动词相似。

(四)否定能愿动词的意义

“不”对能愿动词的否定，表示根据现实情况推测未发生事情的否定结论，通常意味着不大可能发生或施行某事，对未然行为的主观否定。能愿动词用在动词前面一般可以表示可能性、必要性和意愿性，在祁阳方言中最常见的能愿动词是“得”“要”“肯”，他们的否定主要靠“不”来实现，“冇”不能否定能愿动词。下文讨论“得”“要”“肯”的否定情况。

1.“不”否定“得”的语法意义。祁阳方言“得”相当于汉语中的“会”，是表示可能性类词的代表，也是日常口语中使用频率最高的词。“不”否定“得”主要用于将来时，是说话人对将来要发生行为的推测。例如：

(31)那甲俫子咯尼生事，以后我不得要其来耍了那个男孩子太调皮，以后我不会让他来玩了。

(32)咯甲细个子蛮老实，在路上捡到钱都不得要这个小孩子很老实，在路边捡到钱也不会要。

“不得”是指说话人根据现实条件或者以往经验对将要发生的行为做出推论，通常这种推论是对将来不会实施某种行为的否定性决定和主观推测。例(31)中，“不得要其来耍”是根据他很调皮这个条件推断出来的，主语是第一人称“我”，表示对行为的否定性决定；例(32)中，“不得要”是说话者根据他的为人推断出来的结论，主语是第三人称“他”，表示主观推测。

另外，普通话中“不”可以否定能愿动词“能”，但祁阳话不说“不能”，而是习惯性在动词的后面加“不得”做补语。如：

(33)其前几日跌倒脚了，哈走不得路他前几天摔到腿了，还不能走路。

(34)柑子亲酸，恰不得橘子很酸，不能吃。

2.“不”否定“要”的语法意义。在祁阳话中，“不”可以否定表示必要性的能愿动词“要”，意思是“不用”“不需要”。当句子主语为第一人称“我”和第三人称“其”时，“不要”相当于“不需要”；句子主语是第二人称“你”时，相当于“不用”，此时带有一点祈使句的语气。如：

(35)我不要那套衣裤，核难看我不要那件衣服，很难看。

(36)其讲马上出日头了，不要伞她说马上出太阳了，不要伞。

(37)你甲脚哈冇好，不要乱走你的腿还没好，不要乱走。

3.“不”否定“肯”的语法意义。“肯”是表示意愿性的能愿动词，“不”否定“肯”表示是对意愿的否定，相当于“不愿意”。如：

(38)果甲俫子死懒又好恰，妹子哈不肯嫁得其这个男生好吃懒做，女生都不肯嫁给他。

四、结 语

本文描述了祁阳方言否定词“冇”和“不”的语法意义，通过对比分析发现，两者的主要区别在于“不”表主观否定，“冇”表客观否定，在语义层面表现为性质否定和存现否定的对立。具体来说，“冇”否定名词是对事物存现的否定，“不”否定名词是对事物性质的否定；“不”否定动词是对行为性质的否定，“冇”否定动词是对行为存现的否定；“不”和“冇”否定形容词时，仍然表现出事物性质否定和事物存现否定的差异。但“冇”和“不”的语法意义存在同一性, 都可以从主观和客观的角度加以区分。侯瑞芬认为：“主观和客观的区分对汉语有着更为重要的意义，从这个角度审视汉语，或许是一种新的思路。”[6]303-314这一思路对汉语方言也适用，区分主观和客观有利于我们观察语言现象和解释语言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