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涵哲
谷崎润一郎是明治后期活跃在日本文坛的耽美主义文学代表作家之一。《春琴抄》被认为是谷崎描写“女性崇拜”与“阴翳美学”的集大成之作,自1933年发表以来广受好评,被誉为“这个时期代表所谓古典主义时代谷崎文学的力作”①。1976年,山口百惠与三浦友和倾情演绎电影《春琴抄》,更是将其推向唯美主义的高潮。《春琴抄》讲述了盲女琴师春琴与仆人佐助之间名为师徒、实为夫妻的“虐恋”。目前,对《春琴抄》的研究绝大多数围绕着女性崇拜及唯美主义角度进行,很少有学者涉及该作品的典型环境与典型人物的关系研究。
1888年4月,恩格斯在给玛格丽特的信中提出了“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一观点②,典型人物和典型环境的关系问题逐渐成为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基本理论问题,也成为探讨文艺作品的基本原则之一。本文从典型环境与典型人物的关系角度出发,对春琴及佐助的人物形象进行分析。
典型从语义来讲泛指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与事件;从文艺学的角度来看,典型指文艺作品塑造出的个性与共性相统一的文艺形象。这个文艺形象既可以指典型环境、典型人物,也可以指典型情节、典型场面等。文艺作品中可以列举出若干种典型,这些典型撑起了文艺作品的框架,是区分优质作品与劣质作品的重要标准之一。一部好的文艺作品必然包含着若干典型,在这若干典型中,最具分量、最为重要且不具有重复性的是典型人物。以文艺作品中的“人”做“典型”专用名词的对象,与用人、物、事为典型的对象相比,无论从人类掌握世界的方式来衡量,还是从人与艺术的关系来讲,前者的审视高度要比后者的高,其目标专一,而不像后者那样分散③。
典型环境是典型人物生活并形成其性格、驱使其行动的特定环境。典型环境分为环境共性和环境个性。前者指故事发生的特定历史时代的本质特征,即所谓的“大环境”;后者指人物活动范围内的周遭环境,又称“小环境”。典型环境承载着典型人物的生活与发展。典型环境可以是社会大背景下某一处的缩影,也可以是作者充分发挥想象力臆想出的一个看似与现实关联度不高的背景,但典型环境总是离不开对现实环境的映射。从这一层面来说,典型环境的构造离不开当时的社会历史条件。
典型环境与典型人物是紧密结合、不可分割的。一方面,典型环境对典型人物的性格形成和发展具有重大的推动作用;另一方面,典型环境展现出的社会本质也需要通过典型人物的活动展现出来。典型人物和典型环境的关系不是一个单纯的文学内部问题,而是一个与作品的现实品格和历史品格息息相关的问题④。
大阪是作者为小说塑造的第一个典型环境。小说中,作者对春琴、佐助二人的身世进行了简短的描述。春琴文政十二年(1828年)生于富裕的药商之家,卒于明治十九年(1886年)。佐助文政八年(1824年)生于江州,卒于明治四十年(1907年),家里是开药铺的。佐助的父亲和祖父在当学徒期间,都曾在春琴家的药店做伙计。依照大阪的风俗,父辈曾当过学徒,子子孙孙都是东家的奴仆。所以对于佐助来说,春琴家是他世世代代的东家,他既是春琴家的学徒,也是春琴家的奴仆。
德川幕府成立以后,为构建新的统治体制,统治者将身份等级制度推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当时的日本社会也有类似“士农工商”的等级排序,但日本对待商人并没有像中国这般打压抑制。在幕府时期的日本,商人地位并不低。由于优越的交通运输条件,大阪自古以来就是日本重要的商业城市,浓重的商业色彩使当时的大阪有着严苛的等级制度和门户之见。在婚姻问题上,大阪人比东京人更加讲究门第、财产、排场。这也是造成春琴与佐助之间“虐恋”的直接原因。
大阪这个大的社会环境形成了春琴与佐助性格中的“共性”特征。春琴家境富裕,其性格中带有天然的自傲、高自尊心与高人一等。佐助身为奴仆,性格中本身就带有顺从与卑微。自春琴与佐助相见的那刻起,沉重的等级观念便压在二人身上。在春琴37岁被毁容之前,春琴对佐助从来都是不假颜色,严厉苛责。即使佐助成为春琴的弟子与师弟,春琴仍旧固执地只以姓名称呼佐助,从来不加“君”字。二人有了夫妻之实后,春琴仍旧相当厌恶别人将自己和佐助视为夫妻,对佐助定下了严格的主仆礼节和师徒规矩。佐助对春琴定下的规矩极为遵守和顺从,即使佐助日后成为温井检校,教授弟子学琴,也仍旧严格恪守与春琴之间的礼节。这种情况直到二人死前都没有任何改变。春琴骨子里极高的自尊心与佐助的谦卑与顺从由此可见一斑。
对待性文化的宽松是二人恋情生根的土壤,也是作者为故事创作的第二个典型环境。恰值春琴失明这年,13岁的佐助作为学徒来到春琴家,成为春琴的贴身男仆,带着春琴往返于琴屋。以中国国情来看,年轻的男仆牵着小姐的手简直胆大妄为。但从日本社情出发,却不难理解。日本古时虽与中国一样信奉儒家思想,但并未承袭儒家思想中“万恶淫为首”与“存天理灭人欲”的性禁锢文化。相反,日本对性保持着崇拜与顺从,是一个典型的性崇拜国家。早期的日本对待性持一种高度开放的态度。谷崎润一郎创造的典型环境根植于日本的社会历史环境,从这个层面上看,佐助牵着春琴的手去上课,后来佐助成为春琴的弟子,师徒二人常常半夜独处授课便不足为奇了。
自身命运的坎坷与周遭小环境的影响形成了二人性格中的偶然性,也是作者为小说塑造的最主要的典型环境。谈及《春琴抄》中的爱情,大多学者将其定义为“虐恋”,有些学者对二人之间的感情持否定态度。因为春琴在这段感情中一直处于主导地位,处处显示出固执已见、盛气凌人、几近残虐的一面,佐助则唯命是从,处处维护主人。然而,春琴的残暴并非天生如此,更多是后天环境和一生坎坷命运所致。春琴生于富裕之家,自幼备受父母宠爱。失明前的她十分可爱,待人和蔼。9岁失明之后,她的脾气变得乖僻古怪。对于春琴的失明,小说中提出了一种猜测,认为是春琴妹妹的乳母记恨春琴受宠,害春琴瞎了双眼。这也许是春琴对亲情失望,继而冷漠无情的原因。从天之骄女沦为可怜盲女,巨大的心理落差使春琴的性格一日日走向扭曲。高超的琴艺天赋和周围人的顺从加剧了春琴性格的极端。佐助对春琴的卑微容忍使春琴的脾气更加乖戾。加之在江户时代,师傅培养弟子往往会经过烈火炼金的严酷训练,体罚弟子是家常便饭。春琴的师傅春松检校也是以严厉著称,动辄开口就骂,举手就打。作为授课的师父,春琴的教授方法在一定程度上也受春松检校的影响,这也使得春琴的性格更为暴躁。
在日本文化中,除了上下级关系,前后辈之间的关系也极为严格。佐助不论是作为仆人还是作为春琴的弟子或师弟,其地位都处于较低的一方,这也加剧了其性格中的谦卑。春琴的性格走向极端暴戾,佐助的性格则是走向极端的顺从与忠诚。佐助性格的偶然性中还有着对春琴的痴恋。佐助13岁后的人生都是围着春琴打转,因痴恋春琴,14岁时买了一把粗劣的三弦琴,每每夜间苦练。后来佐助也成为教授琴艺的师父,却不许弟子唤自己师父,只让弟子称呼自己的名字。他更是在春琴被毁容后,为了维护春琴的高自尊心,也为了将春琴的美貌永远停留在自己的脑海中,用针刺瞎自己的双目。这是佐助对春琴的殉情。佐助终其一生都将春琴视为高高在上的存在,虔诚地侍奉着春琴。
作者通过几重典型环境的描写,展现了一个自尊心极强、盛气凌人、暴虐乖戾、固执己见的春琴形象,以及卑微顺从、极其忠于主人的仆人佐助形象。典型环境造就典型人物,春琴与佐助二人鲜明的人物形象是19世纪在以大阪为依托的社会环境和生活环境的影响下形成的。缺失了典型环境的衬托,二人的性格特征和行为举止将毫无道理可言,无法展现出鲜明的时代性。
春琴一生有两次大祸,一为失明,一为毁容。毁容后的春琴逐渐对佐助打开心扉,更加依赖佐助,她的穿衣、洗澡、如厕等一切事情都由佐助操心,即使佐助刺瞎双眼之后仍然不假借他人之手,只雇佣了一个弟子帮助佐助处理身边琐事。结局看似欢喜,实际却暗含悲剧。在佐助心中,春琴已经成为一个悲哀、可怜的女人,这个不再趾高气扬的女人早已不是他记忆中的春琴。在后来两人的同居生活中,佐助以现实中的春琴为媒介,侍奉的更多的是他记忆中的春琴⑤。佐助在余生的21年里刻画了一个不同于现实春琴的形象,“幸福”的结局充满了强烈的悲剧色彩,也将作品的“唯美”属性推向了新的高潮。
以现代人的目光来看,无论是春琴的残暴乖戾还是佐助的卑微与无原则的顺从,似乎都无法引起年轻一代的同感与共鸣,二人之间的“虐恋”也无法被更深一步理解。谈及这部作品,不可避免会涉及“官能享受”一词。从二人的生活环境可知,在开始这段师徒情缘前,二人都处于一个相对正常的生活环境,其为人处世也符合世俗道德的框架。大环境的天然塑造,小环境的推波助澜,使得春琴与佐助的性格走向了两个极端。在解读《春琴抄》时,如果脱离了人物所处的典型环境,单独分析典型人物的性格特征和行为举止,人物形象会变得苍白无力。脱离了特定社会历史环境的典型人物的形象是立不起来的,跨时代的读者怕是很难体会到作者赋予作品的意义和表达的美感。因此,这需要我们用历史的眼光看待典型人物与典型环境的关系,在典型环境中理解典型人物,注重文艺作品的现实品格和历史品格。
典型环境与典型人物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犹如塑成一具身体的灵与肉。解析文艺作品要求我们用历史的眼光看待典型人物与典型环境的关系,既要把握典型人物身上的一般性特征,又要着重看待其身上展现出的偶然性。环境与人物、偶然性与一般性的双重结合,才能使我们更好地了解小说所展现的典型人物,把握作者附着在文艺作品上的时代语言。
注释:
①陈世华,桑丞,王煜婷.《春琴抄》主人公形象塑造的矛盾对比[J].名作欣赏,2011(03):61-63.
②江守义.典型人物和典型环境的关系——基于文论史和文学创作的思考[J].学术月刊,2018(04):118-127.
③李希贤.文艺典型系统引论[M].武汉:华中理工大学出版社,1988:36-37.
④江守义.典型人物和典型环境的关系——基于文论史和文学创作的思考[J].学术月刊,2018(04):118-127.
⑤荆红艳.《春琴抄》中的悲剧美学 [J].文教资料,2019(03):97-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