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方正,王方好
(1.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2.安徽大学 艺术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疾病与人类文明具有难以切割的关联性,它“主要用来描述身体与精神的某些状态,这些状态由于破坏身心的稳定性,危及生命,且具有慢性病的性质。”[1](P4)按照桑德·吉尔曼的理解,疾病是人类呈现出的一种非正常状态,它早已出现,尽管疾病观念的形成远在其后。疾病造成的影响相当巨大,主要表现在两大方面。一是带给人类生理方面的不适感受,因为疾病往往诱发出生物体的病变,患者需要承受巨大的肉体苦痛。二是造成人类精神领域的创伤,疾病引起的生理痛感令当事者、周遭其他非疾病者洞察到主体力量的渺小与未知领域的恐怖深奥,这些都是疾病直接相关的效应。按照近现代比较普遍的文艺学观点,文学被看作是社会生活的能动反映,以叙事为主要特征的小说情节组织必然涉及到疾病相关的描写。由于同时存在于东西方世界针对疾病的“他者眼光”,文学领域的疾病书写并未得到足够重视,小说文本阐释过程似乎刻意回避上述内容。20世纪中后期开始,伴随着反叛传统的后现代文论兴起,长期游走在边缘的疾病叙事才真正得到学界关注。运用这种视角重新审视中国小说史,有效发掘出了一条长期遭到遮蔽、依托“肺病”意象展开的叙事线索。
首先,需要就本文讨论的核心对象“中国小说史”予以界定。按照鲁迅在其著作《中国小说史略》里的表述,他将这一对象的范围限定在远古神话传说至清末的谴责小说之间。如果立足该文体于整个文学史的成就高低进行判断,明代之前被看成是古典小说的发展期,真正的鼎盛期聚焦在明清两代,加上民国时期以白话文充当载体的现代小说开始酝酿发生,并且延伸成为当代小说创作的主要形态。因而,本文所讨论的对象范围主要集中在明清、民国、建国后三个历史阶段,这是小说最鼎盛繁荣的历史阶段也是社会文化最激烈变动的时期。自明清时期始,小说文本里虽时有出现“肺病”意象,似乎只是作家叙事环节里设置的诸多意象之一,并不起眼。在西方文艺理论发展线索上,精神分析学派创设的文学心理学方法才真正将“疾病”视作独立的对象进行考察,这种批评模式开启了疾病叙事研究的序幕。
心理学范式对现代文艺理论、美学的发展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西方学者指出“弗洛伊德对文学的影响一直十分巨大,这一点当然是确定无疑的。其中很大一部分是相当普遍深入的,因此其限度是难以确定的。”[2](P949-950)由此作为基本出发点的各种阐释不断增加,但多为探讨文学、心理学两门学科融合的可能性。客观层面,精神分析学说提供了一种此前无人采用的理论分析模式,即选取精神非常态的人类个体加以研究,弗洛伊德正是通过依靠对于精神疾病患者的医学临床调查,揭示出原本不受重视的人类思维世界奥秘。精神分析学派采取的临床观察精神疾病的方法取得了前所未有的丰富成果,也让不少西方学者逐渐开始思考疾病潜藏的学术价值。法国思想家福柯是当代论述疾病问题的代表人物,他继承精神分析学派的心理疾病研究传统并将目光转向那些非精神领域的生理疾病。论述临床医学、解剖学具有的价值时,他先后选取肺结核、哮喘、胸膜炎、黏膜病等单纯的胸部和胃部疾病,提出了不少直接面向疾病的系列阐释。身为后现代解构主义思潮的代表人物,福柯尝试颠覆众多领域已有的关系结构,解构了传统社会投射给疾病的异样眼光与排斥立场。可以说,福柯凭借自身的哲学功力,科学地建构了一整套有关疾病的人文性知识,顺应了后现代社会的思维模式。疾病不只是纯粹的医学问题,并且广泛牵涉政治、历史等文化的多个面向。
以上简要回顾了置于知识生产环节中的“疾病”观念变迁,但它能够超出学术理论的范围,而被学界应用到文学和文化批评的实践活动,折射出当代社会存有的普遍焦虑,指明了当前疾病叙事研究的现实性、复杂性、开放性。除去福柯、苏珊·桑塔格等直接面向疾病话题的思想家,后殖民、女性主义不少文化理论或多或少均有谈及,疾病成为文化研究的新领域。约翰逊曾言“文化研究的力量在于它的开放性以及由此而来的它的转化和成长的能力……文化的力量在于他的扩散性。”[3](P42)正是这种焦虑,促成疾病研究和其他具有宽泛人类学意义的理论结合的可能性。应对工业时代环境问题的生态美学,原先未将疾病作为主要的论述对象,与日俱增负面的生态破坏直接导致不少疾病的延伸,揭示出环境生态和疾病间的某种共生关系。当然,生态美学仍然采取着近乎传统的疾病观,试图避免卡逊预言出现的“一个严重的公共健康问题”,相较于此前学者对该问题的刻意回避,他显然持有更激进的态度,疾病变为衡量生态质量的标准,却又无形间增加了疾病话题的能见度。生态美学表面批判的是工业社会危害人类的各种疾病,最终仍是指向主体造成的客体环境破坏。身体美学认为判定身体之美的重要标准在于没有疾病、充满健康生命的活力,健身活动是达到该目标采取的主要手段。当代审美文化研究锁定疾病,并非如同医学领域试图取得对某项疾病的科学认知,而是试图揭示疾病同各种具体文化要素间的内在关联。在这个意义上,本文所谈论的“肺病”意象问题实则是分析小说设置该意象的目的性,揭示其背后隐喻表达的文化寓意。
按照上文提及的明清、民国、建国后三段历史时期充当线索展开考察,“肺病”意象在不同时期文本间有着差异化的书写和呈现方式。例如,明清古典小说里身患肺病的主人公两性均有所出现,并未产生明显的性别差异,民国时期的现代小说身患肺病的多为男性性别,轿少出现女性描写,建国后的当代小说肺病患者的性别偏好再度弱化。小说中罹患肺病书写内容对象的差异,源自不同的叙事情境营造、不同的叙事意图设置。必须认清,小说文本诞生的时代语境下不同的疾病文化观念是导致同类疾病文学表达呈现多样性、变动性的根本原因。
明清小说属于典型的古代文学样式,必然带有鲜明的封建伦理色调,即使中晚明作品里涌现出不少号称离经叛道的人物情节,却无法撼动占据主导地位的传统价值观。古老东方社会对“疾病”带有明显的排斥情绪,先秦典籍《韩非子》曾记录了一则故事,神医扁鹊向身患有疾的蔡桓公进言,盼望其能够接受治疗,蔡桓公却数次表示“寡人无疾”,并因此深感不悦,最终因病痛不治而逝世。①简短的故事篇目未能详细分析蔡桓公刻意避而不谈病症的原因,类似的观念却如影随形显露在历朝历代,疾病成为带有负面色彩的符号。明清时期的文人在小说里的“肺病”意象书写承续了这种认识,面向特定疾病的起因、发展、影响都带有批判性的色彩。现代医学对肺病的划分非常细致,包括支气管、胸腔、肺部等直接间接相关的数个部分,中国古代医学却简要许多,往往以“痨病”一以概之。清代医药文献《时方妙用》曾经描述过痨病的症候:“其症倦怠少食,或常畏寒,或常发热,或寒热往来,气色日见憔悴,肌肉日见消瘦,即将入痨症之门。若咳嗽不已,吐血时止时来,是既成痨症,法在不治。”[4](P28)然而并未说明根本病灶置于肺部何处,这是由于传统东方医学的诊疗方法决定了其难以像西方解剖学熟悉掌握人体各部分的构造。在此状况下,明清小说里的肺病书写只能以“痨症”为主要刻画对象。
明清小说里涉及肺病(痨症)的作品数量颇丰,凌濛初、冯梦龙的《三言二拍》、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曹雪芹的《红楼梦》、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吴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都出现过身患痨症的主人公。性别层面上,小说里浮现的痨症形象包括庞春梅、连城、林黛玉等女性人物,也有杜亮、宋金在内的男性人物。文本里的“痨症”出现在三种叙事情境。第一,讽刺纵欲无度的情色婚恋关系。《金瓶梅》里西门庆的情妇庞春梅在其身亡后,又同陈经济、周守备等人发生肉体关系,最终亡于淫乱所导致的“骨蒸痨”。②“色”与“病”的紧密联系是我国古代医学的重要观念之一,这是东方禁欲主义的表征,作家通过色欲患疾的故事情节设置讽刺了明代出现的短暂解放思潮诱发的重重怪象,“痨症”隐喻着混乱的两性关系,试图以此达到警示世人、巩固儒家道德观的目标。第二,揭示封建社会女性普遍的命运走向。《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自幼身体孱弱,前八十回时常出现“黛玉每岁至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今秋又遇贾母高兴,多游玩了两次,未免过劳了神,今日又复嗽起来,觉得比往常又重。”[5](P476)这类描写,说明黛玉患有慢性嗽疾。后四十回,病症不断加剧,痰多咯血,最终在九十八回病重不起、驾鹤归西。书中曹雪芹未曾就黛玉之疾明确加以命名,种种征兆使后世医学家普遍认为应当指向痨症。以往学界偏向其与宝钗的对比,彰显黛玉的“反叛”性格,而性别结合医学的方法却得出截然不同的结论,身患“痨病”的黛玉实则是东方传统女性命运的真实再现。当女性主义者越来越多谈论男女两性差别形塑的后天社会原因,客观存在的生理差异反而遭遇到另类的不平衡。相反,古典医学则巧妙应用了这点。《皇帝内经》指出“阴争于内,阳扰于外,魄汗未藏,四逆而起,起则熏肺,使人喘鸣。”[6](P17)咳疾的原因在于体内阴气过剩,将阳气驱散至了体外。无独有偶,传统文化以阴代替女子,这种巧合似乎能说明某个角度的问题。黛玉身患痨症,表明体内阴气甚重,同时她在性别也属“阴”,较之男性,女性天生更易遭到阴盛类疾病的困扰。从这个角度分析,黛玉形象的塑造还是遵循了普遍的封建伦理,即东方女性被要求的一种温柔、纤弱、病态的美感,医学和性别两方面的综合讨论得出了富有意义的全新结论。第三,宣扬形神一体的古代身体观。《宋小官团圆破毡笠》、《徐老仆义愤成家》两部作品里造成主人公痨病的原因不尽相同,宋金是女儿早逝日夜思念伤及脏腑,杜亮则是长期的外在力量击打伤及体内,最终发病。更进一步细读小说文本,外伤只是杜亮痨症的表因,实际因素却是痴迷学问、求而不得的痛苦。情绪的喜怒悲苦联系身体的盛衰病痛是明清小说频繁使用的叙事策略,这是“形神一体”身体观导致的结果。缺乏强有力的思辨使得中国难以孕育出笛卡尔的“身心两元论”,传统医学观、养生观多是强调内外双修,保持平衡。明清小说植根于中国封建专制最鼎盛的阶段,不少作品号称采自民间,负责撰写成书的文人仍是接受传统知识的教育。他们有意无意地想要利用小说的通俗性发挥教化民众的功能,一个接一个生动的人物情节企图将原本藏于经典的思想观念输送给普通民众读者。
“五四”以后,中国社会的语言文字变革伴随着大量西方文学的引进传播,明清时期盛行的古典小说形态逐渐朝现代小说转型,先后涌现出不少后来在文学史占有一席之地的经典之作,这些作品中,不乏涉及“肺病”的情节书写。该阶段是中国社会现代化转型的发生期,同明清小说的创作语境相比,封建文化价值观念不再一家独大,相反多元文化思潮各自兴起、并肩存在。拥有海外留学经历的青年知识分子作为现代文学的创作主体,他们多少掌握了西方最新的医疗知识及科学成果,使得他们在作品里对“肺病”的刻画明显融入现代医学的观念。特别值得重视的是,西方文学、艺术、美学等相关理论的传入令小说创作活动有了切实可依靠的路线指导,换而言之,特定的审美功利目的渗透进文学。例如左联宣称“对‘借马克思主义的招牌’‘撒布仇视共产主义的理论’的新生命派,对陈独秀主义、改组派、社会民主主义,均有批判,并认为他们和封建思想、国家主义、狭隘的民族观念一起形成了反动大联盟,构成中国社会科学运动和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斗争目标。”[7]无疑是承认文学带有的意识形态属性,现代小说文本里的“肺病”意象身处数种不同意识形态紧紧包围的语境之内。
现代小说最著名的“肺病”意象诞生在鲁迅的作品《药》里,华老栓的儿子小栓是慢性的肺疾患者,正是为其治病最终引出了“人血馒头”这个充满讽刺意味的经典情节。不可否认,早年留学日本的求医生涯使之接触和掌握了当时世界医学的最新知识,这是整部小说呈现俯瞰叙述视角的直接原因。华老栓夫妇、华小栓、茶馆里应和人血馒头效果灵验的看客皆是受到封建制度规训、丧失自主性的生命个体。被现代医学看似荒唐可笑的药方“人血馒头”能够被当时大众深信不疑,相当程度是畸形化的中医崇拜结果。“神医”、“灵药”在东方古代社会的频繁出现,恰巧证明了大众医学知识的匮乏,加之求生避死的人生态度,制造出这番荒唐可笑的闹剧。在此阶段,鲁迅对中医所持的是负面态度,这在另一部《父亲的病》里同样能够得到验证。更深层次而言,批判封建传统文化所有的愚昧、完成大众思想的现代启蒙才是小说真正的意图所在。郁达夫小说里的吴迟生、李白时同样染有肺病,却被作者采取了一种类似唯美主义的方式进行审视。郁达夫留学日本恰好是唯美主义思潮盛行的时期,川端康成、谷崎润一郎等人刻画病态形象积极开启了现代审美的实验,这对他的创作产生了相当影响。郁达夫并不像鲁迅拥有血荐轩辕的勇气决心,他更在意的只是主体心理情绪抒发。从这开始,保持数千年的疾病观出现了彻底的颠覆,由丑恶祸患转变为美丽化身。曾有学者分析唯美主义思潮诞生的原因时指出“由于对资本主义的现实以及艺术的商品化现象深怀不满,遂对现实和艺术都产生了一种幻灭感和危机感,于是萌发了一种彷徨、悲观、痛苦的心理在艺术上自危、自卫的思想情绪。”[8](P114)结合郁达夫的个人生平、时代状况,他笔下的“肺病”意象同样是内心苦闷情绪的传达。这种苦闷情绪的形成来自两方面:一是个人情感生活的苦闷,身处异国、收入微薄、体格不算强健令其难以获得真正倾心的感情生活,青春悸动的荷尔蒙难以释放,生理方面处于压抑状态。二是民族国家风雨飘摇的命运,以身患肺疾的男主人公隐喻近现代的民族危机在多位作家的文本里均有展示。巴金小说《寒夜》中的汪文宣面对婆媳关系的矛盾、单位领导的压迫时进退维谷,《秋》中枚表弟面对父亲的操控仅能逃避或选择屈服,缺乏主动解决问题的能力。男性是传统政治权力的绝对掌控者,国家是男性的国家,汪文宣新潮的妻子曾树生和保守古板母亲间的差异,更像是身处现代、古典两种不同文化冲突里的中华民族真实写照。纵观整个现代小说阶段,并未出现黛玉这种相当典型的人物,张爱玲笔下的郑川娥、顾曼璐是为数不多出现的肺疾女性。这不是偶然,张爱玲对《红楼梦》的故事内容及艺术形式有着独到的理解,古典主义是她写作的基点,她笔下的女性肺疾患者多少带有类似明清小说揭示命运的意义,但二者本质却完全不同。异于常人的古怪性格、独立自主的婚恋观都旗帜鲜明定义着张爱玲女性主义者的身份,郑川娥因父兄拒绝替其购买特效药的饮毒自尽,顾曼璐设局姐妹替丈夫传宗接代,无不彰显出强于黛玉的女性自我意识。最终,小说主人公仍因疾病不治而逝世,比起黛玉死亡的凄惨落魄,她们用一种阴森恐怖、充满变态色彩的态度行动向读者宣告遭到压抑数千年的女性反抗力量全面复苏。整个现代小说,“肺病”意象游离行走在中西医疗观念的两端,并在保守与进步两种力量针锋相对的过程里,揭示古老东方民族现代转型所历经的道路。
一个比较清楚的事实是:本文所讨论的三个时期里,建国后文艺作品里的“肺病”出现的次数发生了比较明显的下降,中国“卡介苗”③医疗应用技术水平的提升无疑在当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效用。“从1949年4月开始,军委卫生部就在北京、天津两地试行卡介苗接种。1950年中央人民政府卫生部成立了卡介苗推广委员会,并举办卡介苗接种人员培训班;经过培训的学员返回各地,在当地再办培训班,培训助产士,护士开展卡介苗的接种工作。”[9]西方现代医疗制度在国内迅速地建立完善,伴随着大众医学知识的普及推广,使肺病成为可预、可控、可治的普通病症。那些为数不多出现“肺病”意象的当代小说,作家对肺病的认识与思考变得更加全面。贾平凹的《秦腔》、曹多勇的《矽肺病患者》、王华的《雪豆》、刘慈欣的《地火》等作品不约而同把视线转向“矽肺”这种不健康的工业生产导致的新型疾病。生理的放纵、心理的压抑、民族的没落和国家的衰败等古典和现代小说主人公的肺病成因不再适用,特殊的恶劣工作环境才是真正的根源。染有此症的患者是社会的边缘劳动群体,他们既不符合古典“才子佳人”的叙事模式,也难以承担现代“国民性批判”等宏大的叙事任务,对他们生活状态的刻画是20世纪后期底层文学观念在国内传播开的产物。《秦腔》里的狗剩是采金矿的工人,《矽肺病患者》里的陈来金是收破烂工,《地火》里的父亲是井下矿工,他们摒弃了宏大叙事的传统,通过多重日常场景的拼接组合,系统再现底层阶级普遍的生存状态,某种程度消解了文学的虚构性,带有了“纪实”性质。陕北农村、淮河沿岸都难以逃脱这场中国经济社会的深刻转型,作家以充满温度的人文关怀审视着市场经济冲击下乡土价值的裂解,对底层个体劣根性批判力度明显弱化,显示出当代小说能够对疾病作出理性的思索,而非间接以其隐喻其他内容。正是这种理性意识,推动了一种带有预测未来疾病发展为内容的新小说样式诞生,即疾病科幻小说。近年来,网络是这类题材最活跃的传播平台,例如2020年“起点中文网”刊有《我不是传染病》、《十二猛虎》、《末世红警生存系统》、《11号幸存者》等数部尚在连载更新状态的作品。疾病在科幻作家眼里已然超出个体,是威胁全体人类生死存亡的共同危机事件,他们选取“流感”这个引发当代社会恐慌的肺呼吸道疾病,透过未来世界的疾病想象,表达焦虑不安的内在情绪。中国国民享受医学进步带来的红利没有太长时间,疾病演化变异诱发出的恐慌、突发死亡事件带给集体的伤痛记忆逼迫知识分子必须转变面对自然的态度。国内学者吴岩以“恶托邦”命名科幻小说有关未来社会的负面想象,他认为“作家直言不讳地展现种种可能的悲观主义未来,警示人们必须对这些未来的产生作出百分之百的警惕,否则将真正奔向毁灭。”[10](P100)是这类文学书写的价值所在。科幻疾病小说试图虚构未来疾病泛滥的恐怖空间,解构市场经济阶段肆虐无边的“人类中心主义”,将对“流感”等病症的书写还原到自然生态的维度之中。到这为止,长期附加给“肺病”的文化寓意终于被消解,预示着中国作家能够开始正确面对文学、科学二者间的联系与区别。
无论人类多么心存不愿,疾病都是我们永恒需要面对的问题之一。透过全面梳理“肺病”意象在整个中国小说史上的流变,勾勒出生动鲜活的社会文化史的动态图卷。疾病和文学始终是一组相互紧密依赖的存在,疾病观念里的意识形态驱动着作家的创作活动,文学里的疾病形象反之解构或强化这种意识形态。医学层面上,明清时期东方医学的权威性在民国以后同西方现代医学发生了激烈的碰撞和对抗,并最终在当代彻底被压制,沦落至社会的边缘角落。文学层面上,满足普通民众对官僚世家生活状态的猎奇心理是明清小说的创作动因,政治宣导、个性抒发、性别运动等系列因素参差交错令现代小说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多元姿态。“他者”意识、生态美学在内的多重跨学科意识的介入,文学书写的自然科学倾向在当代小说中日益显著。当下的中国社会,似乎每一位普通民众都掌握了基本的疾病知识,人为因素导致传染病周期性爆发的事实却对此给出了否定的回答。人们不断期待着能够像对待其他事物那样认识疾病,这条路任重道远,透过研究小说疾病书写的文化学意义,至少是替这条千里之路,迈开了坚定的第一步。
注释:
①该故事出自《韩非子·喻老》,宋代周敦颐以此提炼出“讳疾忌医”的成语。
②据《杂病广药》记载,该症源自血气劳损,伴有咳血等症状,能够蔓延至肺、肝、肾多个器官。
③“卡介苗”是法国医学家卡莫德与介兰发现的一种对肺结核病症具有抑制预防功能的种植疫苗,对全世界的结核病的防治具有开创性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