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孟春
(海南大学 学报编辑部,海南 海口 570228)
宋传奇是继繁荣而成熟的唐传奇之后所出现的一种文言短篇小说创作,它既是唐传奇创作的延续和发展,同时也标志着文言短篇小说创作的转型,下接明清文言短篇小说创作。但宋代传奇的创作与发展是深深根植于宋代的社会文化之中的,虽然它一开始乃是出自文人们对唐代传奇的学习和模仿,是传奇的惯性力量使然,但是,越往后来,其在叙事方面的独特性越加显著,与宋代社会文化的关系也越加密切。表面上看,宋传奇与宋代社会之间似乎没有什么瓜葛,实则相互呼应,关联性很强。宋代传奇在叙事上呈现诸多写作特征:学问化、议论化、话本化、志怪化等等,这些写作特征无一不是决定于宋代自身的文化现实。所以,通过对宋传奇叙事艺术的研究可以看出其中所包含的丰富的社会文化信息,是我们观察宋代社会生活与文化的一扇窗口。
《说文解字》:“奇,异也。”所谓传奇,就是传写一般人闻所未闻的故事,传写那些异乎寻常、异于现实生活内容的故事。孔尚任说:“传奇者,传其事之奇焉者也,事不奇则不传。”[1](P3)传奇作品之所以被称作传奇,正在于奇之一字,即故事内容的奇特和情节叙写的曲折。唐代传奇的艺术性就是在于情节叙写的奇特曲折、宛转详尽,令人有惊奇之感。如《虬髯客传》一写隋唐英雄李靖倜傥不羁,志向远大,欲有为于当世;再写奇女子红拂于凡尘中慧眼识英雄,机智有识;三写豪侠士虬髯客磊落豪爽,有侠肝义胆的襟怀,把一个儿女英雄的故事渲染得亦真亦幻,神采飞扬,惊心动魄。且看“风尘三侠”初聚之时:
行次灵石旅舍,既设床,炉中烹肉且熟。张氏以发委地,立梳床前。公方刷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而虬,乘蹇驴而来。投革囊于炉前,取枕欹卧,看张梳头。公怒甚,未决,犹亲刷马。张熟视其面,一手握发,一手映身摇示公,令勿怒。急急梳头毕,敛衽前问其姓。卧客答曰:“姓张。”对曰:“妾亦姓张,合是妹。”遽拜之。问第几,曰:“第三。”因问妹第几,曰:“最长。”遂喜曰:“今多幸逢一妹。”张氏遥呼:“李郎且来见三兄。”公骤拜之。遂环坐。曰:“煮者何肉?”曰:“羊肉,计已熟矣。”客曰:“饥。”公出市胡饼。客抽腰间匕首,切肉共食。食竟,余肉乱切送驴前食之,甚速。……公取酒一斗。既巡,客曰:“吾有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乎?”曰:“不敢。”于是开革囊,取一人头并心肝。却头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曰:“此人天下负心者,衔之十年,今始获之。吾憾释矣!”……
一次初聚写得如此风生水起、卓尔不群,特别是虬、李二人以负心男子之心肝下酒,别出心裁,出人意表,读之令人心悸色变,而二人却谈笑自若,如同往常。这样的文字不禁让人想起了李白:
李白开元中谒宰相,封一板,上题曰海上钓鳌客李白。宰相问曰:先生临沧海,钓巨鳌,以何物为钓线?白曰:以风浪逸其情,乾坤纵其志,以虹霓为丝,明月为钓。又曰:何物为饵?曰:以天下无义气大夫为饵。宰相悚然。[2](P151-152)
也想起了年轻时的王维: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3](P33)
如果愿意的话,还可以想到更多更多的唐人。这真是摹写唐人意气风神之绝佳的文字,是唐传奇之令人惊异令人称赏的地方,它打通了唐代人的精神脉络,让你看到其内在的、深层的特质。这正是传奇之奇。
这一段描写中,关于红拂的描写亦可谓举重若轻,非常精彩。虬氏乍到,便卧看红拂梳头,显有冒犯、挑衅李靖的意思。眼看一场冲突快要发生了,机敏的红拂四两拨千斤,巧妙地化解了危机,化干戈为玉帛。她先是“熟视其面”,判断对方的动机,再是“映身摇示公”,令李靖稍安勿躁。接下来红拂以柔克刚,用情感的力量消弭了虬髯公的敌意,并且让虬、李二人成了朋友。折冲樽俎,数言安澜,红拂其人亦可谓奇矣!
传奇之所以为奇,奇就奇在它的故事、它的情节、它的人物,还有,它的细节。细节生动是文学创作艺术性的灵魂,细节之奇是传奇的重要组成部分,《虬髯客传》可谓得之。此篇被称为唐传奇的杰作,其中的细节之奇乃是主要依据之一。细节是情节构成的细胞。奇特的细节描写来源于生活观察,但同时,又应当充分发挥想象,予以加工、组合、夸张、变形,使之高于生活,以达到陌生化的效果。如英雄饮酒本是寻常事,无以醒目,即使写其豪饮酣醉,亦不能见其本色。可杜光庭却有神来之笔,写虬、李两人以人的心肝做下酒物,可谓奇矣;更奇的是,“此人天下负心者,衔之十年”,于不露声色之间批判了负心行为,凸显了虬髯客的行侠仗义。这一细节和李白所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一样,诚然是虚拟的、不真实的,但它实际上又是真实的——在一个心理的层面上和精神的意义上。它体现了侠客们的一种内在的精神力量。
传奇的奇特性、奇异性令传奇之名在宋代以来受到热捧,人们争相把各种新出的以情节见长的文学创作称作传奇。据南京大学吴新雷先生介绍,传奇作为共名共有过七次变化[4](P36-38)。但万变不离其宗,各种“传奇”皆指向情节与细节的曲折、丰富、奇异。如宋代的话本小说,在商业说书的背景下,无论讲说史书,还是“说铁骑儿”“说公案”,其故事性、情节性都被创作者放在了一个最优先的位置上。“烟粉奇传,素蕴胸次之间;风月须知,只在唇吻之上。”“说收拾寻常有百万套,谈话头动辄是数千回。”[5](P3)……可见情节因素在话本创作中的份量之重。章回小说由讲史话本发展而来,同样以情节曲折生动见长,情况如此突出,以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二语已成为人们耳熟能详的口头禅。
不妨这样说,追求情节的曲折性是中国传统小说叙事的第一要务,而这,正是从传奇创作开始的。
宋代传奇虽也忝称传奇,然而其与唐传奇之相异处,恰恰就是“奇”。宋代传奇总体上给人以一种叙事平淡的感觉。
并不是说宋代缺少传奇性的故事题材。宋代传奇中有大量神佛类、志怪性的故事题目,这些题目本身天然带有传奇性的基因,如果宋人在借鉴唐代传奇艺术的基础上着意经营,像后来蒲松龄那样,“用传奇法,而以志怪”[6](P147),那么,是能够写出传奇性的作品来的。即使取材于现实生活,写普通的人情世态、悲欢离合,也并非不能表现传奇性,写出奇异、独特、精彩的作品来。唐传奇《李娃传》、《莺莺传》、宋话本《错斩崔宁》等,完全写普通人,不涉神佛鬼怪、异迹奇闻,照样成为情节生动、精彩出尘的作品。问题并不在写什么,而在于怎么写。拿明清人写的章回小说来说吧。写历史小说夥矣:
自罗贯中氏《三国志》一书,以国史演为通俗演义,汪洋百余回,为世所尚,嗣是效颦日众,因而有《夏书》、《商书》、《列国》、《两汉》、《唐书》、《残唐》、《南北宋》诸刻,其浩瀚几与正史分签并架。[7](P6)
真是“效颦日众”!这些历史小说从题材的传奇性上说并不逊于三国时期,如武王伐纣,如列国,如隋唐等,可惜没能遇见像罗贯中这样的作家,写出如《三国演义》一般的优秀之作,从而令诸多历史题材埋尘,可浩叹也哉!再如神魔小说和世情小说,亦可谓作者如林,所写不下成百上千部,然而杰出如《西游记》、《金瓶梅》、《儒林外史》、《红楼梦》者,又能有几何呢?
同一个故事题材,由于不同作家对故事情节的不同处理方式,也会造成作品奇凡有别,劣优等差。李、杨爱情故事历来是创作热点,但白居易《长恨歌》、白朴《梧桐雨》、洪昇《长生殿》堪称名作,而陈鸿《长恨歌传》、乐史《杨太真外传》以及明人所作的《惊鸿记》等等则相对平庸,难副传李、杨奇事奇情的大任。这其中,《惊鸿记》“未免涉秽”,尤其等而下之,较陈鸿、乐史之作更次。
杜丽娘故事也是如此。如果不是汤显祖的妙手丹青、鬼斧神工,则虽有宋人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记》述其事,又有何用呢?
因此,作为小说家,其份内之事是讲故事,他们需要考虑如何把故事讲好、讲精、讲透,使之成为有魅力的艺术佳品。如此,他们才能在文学界立足,其作品也才能流传久远。然而从总体上讲,宋代传奇作家背离了这一准则,一门心思地专注于作品的“思想”经营而不是“艺术”经营。他们很在意写作的意义。他们要在传奇中向人们传递知识、学问,或者讲说思想与道理。这样的做法导致其叙事艺术与唐传奇构成反差,使作品“味儿”不足,传奇不再是传“奇”的,而是趋于平淡。哪怕写的是悲剧故事,浪漫情节,有曲折坎坷的人生经历或令人悲痛的事件发生,作品中也缺少一种内在的确凿的感人的力量。用鲁迅先生的话讲,宋代传奇“多讲古事”“多教训”“多理学化”[6](P67),而没有了唐、五代文人“作意好奇”的“文采”与“意想”[6](P44)。具体而言,宋代传奇在情节结构方面有以下几点叙事特征:
1.在讲故事的时候穿插、添加、牵扯了许多非情节性的内容。宋人喜欢边讲故事边介绍与之有关的见闻、知识、背景或思想,这些介绍脱离了情节发展的轨迹,使故事内容枝枝蔓蔓,拖泥带水,让人难以形成完整、清晰的印象。当你正想知道“接下来怎样”的时候,作者突然插进一个“题外话”,不仅干扰了阅读思路,而且降低了阅读兴趣,成为阅读的负资产。
2.以“纪传法”即史传文学的写作方法叙事写人。《史记》创“纪传法”,为后世史传文学确立了叙事写人的写作规范,也就是选择传主平生重要而典型之数事作传,以表现其思想品德、平生功业和历史地位。《项羽本纪》写巨鹿之战、鸿门宴、乌江自刎等数事,此数事之于项羽除了皆与传主相关外,彼此间并无瓜葛,属于不同的事件范畴。叙事者看重的是事情的价值、意义而非故事性。史传文学的叙事性元素包括语言、动作、关系、细节等,可这些元素间通常只具时间之意义而欠缺逻辑、因果上的连接,亦即,是“先A后B”而非“因A故B”的叙事方式。史传文学的叙事结构通常不必有过渡、照应或横云断山、背面铺粉、草蛇灰线、极省极不省[8](P22-24)、立主脑、密针线、减头绪[9](P16-21)等讲究。
小说叙事与之当然不同。小说叙事、特别是长篇小说叙事可写及多人多事,这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小说更突出地要求所写人物、事件间具逻辑联系和因果律,也就是强调叙事的情节性、连贯性以及扣人心弦的力量。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一本戏中,有无数人名,究竟俱属陪宾,原其初心,止为一人而设。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至终,离合悲欢,中具无限情由,无穷关目,究竟俱属衍文,原其初心,又止为一事而设。……如一部《琵琶》,止为蔡伯喈一人,而蔡伯喈一人又止为重婚牛府一事,其余枝节皆从此一事而生。”①小说叙事须有中心人物、中心事件,须有不可移易、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逻辑性。这是小说叙事的基本要求。小说叙事的故事性、情节性既有赖于逻辑因果关系,亦有赖于丰富生动的细节之呈现。
宋代传奇在叙事法上沿袭了史传文学传统。以《齐王张令公外传》为例,作者张齐贤选择小说主人公张全义在洛城为老百姓所做的几件事连缀全篇,用来表彰张的功德。当然中间也糅入了此前此后的若干事迹。值得注意的是,作者说“今之所书,盖史传之外见闻遗事尔”,盖其意在补史书记载之不足,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下,事情只是被简言概述,而非对其发生、发展之过程作充分的展开、艺术的描写。诸事之间彼此缺少联系。
3.人物形象塑造缺少个性化,亦缺少鲜明生动的细节。小说人物形象可以通过语言、动作、肖像乃至于心理描写来刻划,也可以通过环境描写或人物对比关系来衬托和体现。人物形象塑造需要形象丰满,栩栩如生,显示个性。但宋代传奇的人物形象塑造看上去并不太成功:一方面,缺少了个性化语言、动作、肖像的描写,另一方面,已有的人物语言却又往往与其身份、地位或教养不合。比如《谭意哥记》(秦醇作)里的女主人公,父母早亡,本是流落的孤女,被收养人卖进娼家,从无受教机会,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她却能“解音律,尤工诗笔”,所作对联、诗词为文人士夫称道,所作书函竟胜过儒生所写,而且书函中充斥着藻绘。为什么能够这样呢?小说仅以一句“性明敏慧”搪塞读者。这样的人物刻划难让人信服,可谓潦草之极。此外,人物形象塑造是需要鲜明生动的细节来支撑的,细节描写的成败与否可以作为我们判断小说艺术水平高低的标准之一,而宋代传奇恰恰在细节描写上不足,影响了作品的形象性。
4.叙事质实,想象力不足。文学创作需要灵气和想象,叙事艺术要讲究虚实结合的技巧,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其间的分野乃在微茫之际。可以偏于虚的一面,却不可过于质实,“质胜文则野”[10](P82),造成作品的可读性不强。由此需要作家跳脱实情实景去叙事,凌空蹈虚,“精骛八极,心游万仞”[11](P117),“寂然凝虑,思接千载”[12](P295),充分发挥创作的想象力。唐代传奇作家善于叙事,其作品空灵飘忽,令人称赏;与之相比,宋代传奇作家过于质实,“所述皆生平父兄师友相与谈说,或履历见闻、疑误考证”、“其事可补正史之亡,裨掌故之阙”[13](P413),他们以著史的精神搞创作,丝毫不发挥想象力,甚而至于要“可补正史之亡,裨掌故之阙”。如此创作不免令人惋惜。
庄子说:“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14](P100)前一个妄便是指文学叙事的虚实之理,后一个妄则是要求受众在进行文学阅读、文学欣赏时要有一颗虚壹之心,在精神上和创作者保持高度一致性,灵活通达,自由往来,而非如腐儒一般地拘执板滞。苏轼堪称庄子的异代知己,深明文学叙事与文学欣赏过程中的虚实之理,叶梦得记其轶事曰:
坡翁喜客谈,其不能者强之说鬼,或辞无有,则曰姑妄言之,闻者绝倒。[15](P273)
要你说你就说呗,推托没有干什么呢?编故事本来就是虚的,又不是学问考证,也不用你为所说提供必要来源、确凿证据,须为之负责。哪怕编个鬼故事也行。这叫姑妄言之。苏轼真可谓文学叙事之达人,把文学叙事的本质点拨得如此简明而透辟,一语提破梦中人。可惜与他同时代的宋代传奇作家们不懂得这个道理,始终迷失在文学叙事的荒原上,令人扼腕叹息。
当然,宋代传奇在文学叙事上较之前人也有所发展,如开始运用心理描写的叙事手法等。但无论如何,从总体上讲,宋代传奇的叙事艺术是不算成功的,作家们所写的小说和唐传奇相比没有精彩的情节和感人的力量。这是无可讳言的。
形成以上宋代传奇叙事特征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从整个社会文化心理变迁的层面看,唐人的激情浪漫到了宋代转向了世俗理性,由此导致的市民化(世俗化)既有使传奇创作趋向于趣味性的一面,同时也有使传奇创作趋向于话本化、平面化从而消解其叙事艺术的一面;从创作主体个人选择的层面看,主要不是因为写作水平的不足,实际上更在于文学观念上的封闭、保守,作家们拘执于传统的儒家文学思想,并因之束缚住了创作的手脚。
且来看古人对它的一段评说:
(小说)尤莫盛于唐,盖当时长安逆旅,落魄失意之人,往往寓讽而为之。然子虚乌有,美而不信。唯宋则出士大夫,非公余纂录,即林下闲谭,所述皆生平父兄师友相与谈说,或履历见闻、疑误考证,故一语一笑,想见先辈风流。其事可补正史之亡,裨掌故之阙。较之段成式、沈既济等,虽奇丽不足而朴雅有余。彼如丰年玉,此如凶年谷;彼如柏叶菖蒲,虚人智灵,此如嘉珍法酒,饫人肠胃。并足为贵,不可偏废耳。[13](P413)
评者借贬抑唐代传奇(“子虚乌有,美而不信”、“丰年玉”②、“虚人智灵”)来褒扬宋代传奇,其法并不可取,所得结论亦难服今人。但从中倒也能够窥知造成宋代传奇叙事艺术之缺陷的原因所在。宋、明两代理学相承,儒释道三教相渗相融,由此,两代的文人实际生活在比较相近的思想文化环境里,他们的文学观念、欣赏旨趣自然也比较地接近。换言之,是宋代传奇而不是唐代传奇,更容易在明代批评家那里得到共鸣,找到知音。那么,在上述这一段话中,批评者指出了宋代传奇怎样的“创作事实”呢?
1.宋代传奇的作者是“士大夫”而非“落魄失意之人”。这并不是说宋代传奇的作者都是为官作宰的人,而是说他们读过很多书,乃饱学之士,尤其经受了儒家思想的熏陶和训练。这些“士大夫”作家文化水平高,学问大,对古代文献典籍非常熟悉,对儒家的经典教条则极度服膺和推崇,思想上比较容易定于一尊。这和唐代传奇作家来源的多样性、思想的开放性确有很大不同,可谓大相径庭。唐人写传奇依凭的是才情、激情,写作不拘一格,自由开放,并没有什么条条框框的束缚。所谓落魄失意,正是思想上、写作上放得开的条件和表现。相反,宋人写传奇依凭的是知识、学问、功力,写作循规蹈矩,谨遵儒家思想法则,以之结构作品的题材、人物、内容、形式乃至语言。宋代传奇作家的士大夫化使得宋代传奇在艺术气质上具有内敛的倾向,在艺术方法上具有保守、退化的特征。
2.宋代传奇在创作方法上沿袭儒家文艺创作路线,采用写实主义的创作手法。传统儒家是鼓励文艺创作的,“诗言志”、“文以载道”,但又崇尚质朴写实,在创作题材内容上取材社会生活,表现仁政仁爱思想,不语怪力乱神;在创作文风上要求质文兼备、文质彬彬,尤其不要过于浮华;在情感表达方面要节制中和,温柔敦厚,“发乎情,止乎礼义”,符合诗教、礼教。儒家文艺创作路线不同于庄、屈的汪洋恣肆、神采飞扬、浪漫多情、谈怪论奇,也不同于佛教故事里的奇思妙想、异彩纷呈。班固批评屈原《离骚》“多称昆仑冥婚宓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正好表明了儒家文艺创作与庄、骚之间写实与浪漫的差异。
唐宋传奇虽然一脉相承,但其实,由于思想文化环境的不同,作家们走的是不同的创作路线。唐人虚实结合、浪漫空灵,宋人则一味写实,规规焉如同陋儒一般。“所述皆生平父兄师友相与谈说,或履历见闻、疑误考证”、“其事可补正史之亡,裨掌故之阙”,明人以为创作之美的这一写实方法,实际上正是宋代传奇的创作缺陷之所在,是宋人实践儒家文艺创作路线的结果。它和传奇小说的创作本质是相背的,违反了文艺创作的规律。可惜宋人不知,后来的元、明、清人同样不知,致使传奇小说的艺术性不断萎缩,传奇创作一代不如一代。直到清代,纪昀仍在质疑、反对小说的情节写作,要求文言小说退回到“笔记”的水平上。中国文言小说百花园里之所以混进了丛谈、辨订、箴规、琐语等杂草,也是因为儒家文艺创作观念在作怪,令小说园地芜菁杂陈,混乱难清。
在保守性地实践儒家文艺创作路线的情况下,宋代传奇形成了这样一些写作特征:(1)情节叙事一味写实,缺少波折,缺少空灵想象的艺术素质。(2)文风上质朴无文、缺少华彩。这是就其叙事文风而言的,和作家在作品中堆砌辞藻或炫耀学问之举并不相干。(3)情感表达上节制中和,表现了强烈的冷峻与克制的色彩。很多都是团圆美满的结局;即使是悲剧性的,也不过分张扬、渲染其悲剧的气氛和意义,以免对读者造成强烈的心理冲击,“乐而不淫,哀而不伤”[10](P37)。(4)作家们爱发议论,主题鲜明,大多统一于儒家的礼教;且主题先行,以之统率情节叙事与人物塑造。作家所发议论多而且滥,令人生厌;又多理学口吻和教训意味,了无新意。这是科举训练、理学盛行、知识丰富等多种社会因素相互作用、综合发力的结果。
3.宋代传奇受困于儒家的文艺功用观,特别重视作品的社会意义。所谓“凶年谷”、“饫人肠胃”之喻,说的是宋代传奇不是游戏之作,不是华而不实的摆设,而如同嘉珍法酒或凶年粮谷一般,能拯时救饥,和衷舒胃,是人们精神上的食粮。这是从功用角度评述的,也确实点到了宋代传奇作家写作的用意之所在。小说向来是小道,“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14](P925)、“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也”[16](P338),无论道家还是儒家,都不甚待见小说,可宋代传奇作家却赋予了它以言志、载道的功能,要求它能够像诗歌、文章那样,承担起教化民众、救世劝惩的作用。换言之,如同苏轼以诗为词,宋代传奇作家亦以诗、文之道写传奇小说,凸显了受儒家思想、理学思想影响的“士大夫”们的文艺本性。
传统儒家历来重视文艺的功用,其程度甚至超过了对于文艺本体的关注。孔子讲兴观群怨、尽善尽美,荀子、《礼记》讲乐教,“夫声乐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故先王谨为之文”[17](P253),《诗序》讲“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其落脚点皆在于文艺的功用。本来,儒者的职责就在于以六艺之术教化民众:
达名为儒。儒者术士也(《说文》)。……类名为儒。儒者知礼乐射御书数。《天官》曰:“儒以道得民。”说曰:“儒,诸侯保氏有六艺以教民者。”《地官》曰:“联师儒。”说曰:“师儒,乡里教以道艺者。”……私名为儒。《七略》曰:“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为最高。”[18](P67-68)
如此,则文艺亦不过是教化民众的手段、方法而已。这种文艺的工具论认知成为儒家文艺观的传统和特色,并与其他类别的文艺观显著地区别开来。唐人不受儒家文艺功用论的束缚,不为教化民众而写作,只凭自由心性去编造故事、驱遣文字,故能得传奇创作之真义,凌空蹈虚,翻新出奇,写出美轮美奂、惊彩绝伦的作品来。宋人却要时时刻刻想着教化民众的事,担心如果故事太精彩了读者会买椟还珠,被曲折情节风魔了心窍,而忘了应该接受的教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主题教化为主,故事情节为宾,不管写什么题目的故事,心思都不肯放在“讲故事”上面。情节、主题二者不可并举:情节的强化必然导致主题的弱化,主题的强化必须以牺牲情节性为代价。这就是他们的逻辑。儒家文艺的功用观扭曲了他们对于传奇的认知,从而造成认知的错位和艺术的退化。对传奇小说的发展来说,这是很可惜的事。
综上所述,造成宋代传奇叙事缺陷的原因主要在于特定时期的作家群体。他们是饱读儒家诗书的士大夫,由于宋代提倡儒家思想以及理学的兴盛,所以无论他们在朝还是在野,都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并以之指导传奇创作。表现在创作观念上,他们特别重视文学的功用,把主题表达放在优先位置,从而弱化故事的情节性;表现在创作方法上,他们特别重视写实手法,在传奇中一味写实,把小说当作历史来写,而不懂得虚实结合的道理,违背了传奇创作的规律,使传奇作品失去了传奇性、趣味性、可读性;表现在创作传统的继承上,他们主要借鉴了史传文学和笔记体创作中的朴实的手法,摒弃了其他文学创作中的“奇技淫巧”。加之宋代文人所特有的爱炫学问、爱发议论的坏毛病,宋代传奇在整体上出现了艺术退化、衰落的趋势,造就了“平淡无奇”的传奇。
注释:
①李渔这里说的是戏剧创作,其实也适用于小说。
②明人用“丰年玉”喻唐代传奇并非称颂之义,乃暗指其华而不实,可有可无,是不能裹腹之物,是玩物丧志之物。后文“虚人智灵”亦非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