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大正
(中国社会科学院 清史编纂委员会,北京 100005)
《云南师范大学学报》自2008年第5期始,推出“中国边疆学研究”学术专栏,这是国内学界创办的首个以“中国边疆学”为命题的学术平台,至今已十一个年头,其间发表了近200篇学术论文。从内容言,既有边疆理论的探究,更多的是对中国边疆治理从历史到现状宏观与微观的研究;从理论和方法言,涉历史学、政治学、管理学、社会学、人类学、民族学等诸多学科,充分显示了中国边疆学是一门综合性交叉学科的特点;从研究功能言,既有直面当代边疆治理的应用研究、对策研究,也有“以史为鉴”对古代边疆治理的经验总结和教训反思。可以说《云南师范大学学报》设置的“中国边疆学研究”学术专栏,既是中国学人边疆研究的一个重要平台,也是当代中国边疆研究热潮形成的重要推动力之一。
但是,当人们通览“中国边疆学研究”学术专栏刊发的论文后,一个欠缺却是明显的,即正面论及中国边疆学构筑的论文不多,甚至可以说很少。据我不完全统计,11年来正面论及中国边疆学构筑的论文不超过10篇,全部刊发以论述中国边疆学构筑论文的专栏只有2期(2008年第5期、2019年第1期)。
近读周平《当前边疆研究的审视与反思(代主持人)》(《云南师范大学学报》2019年第5期),文章对“边疆研究在快速发展中出现一些需要引起注意的问题”的反思,以及必须认真面对问题的四点思考,颇受启发。
愚以为,在“中国边疆学研究已成为学界研究的热点,有关中国边疆学构筑研究,学人宏文叠出”(1)马大正.中国边疆学构筑是当代中国学人的历史担当[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1).的今天,如下三端在学人探研中应给以更多的关注,以期形成基本共识:
一是,对边界、边境、边疆、中国边疆内涵与外延的界定,如果甲说的边疆与乙说的边疆并不是一回事,甚至完全不同,少了一个共同的基础,讨论就变得毫无意义。(2)马大正.中国边疆学四题[A].邹建达,许建英.中国边疆学构筑文集[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3~4;周平.当前边疆研究的审视与反思(代主持人语)[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4).
二是,一定不要忽视甚至忘记中国边疆学是研究极具中国特色中国边疆从历史到现实所有问题的综合性交叉学科,基于此,“学习和借鉴西方的知识和理论具有重要的意义,但这并不成为在研究中以西方理论或观点为圭臬的理由”(3)周平.当前边疆研究的审视与反思(代主持人语)[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4).,一定不要忘记中国特色的根本。
三是,吁请同仁关注中国边疆学构筑进程中值得重视的四个节点(4)马大正.中国边疆学四题[A].邹建达,许建英.中国边疆学构筑文集[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4.,并进行宏观与微观相结合的深入研究。四个节点简言之是:对前人研究成果的继承和创新,中国疆域理论的探究,中国边疆治理理论与实践的研究,依托边疆历史,面对边疆现实的责任担当。
对边疆治理理论与实践研究的深化,我想再表述如下两点思考,或者说可以从两个角度进行研究的深化。
一个角度继承中创新的视角。所谓继承中创新,是对以前的研究成果进行深化研究。当然,以前的研究成果已经是很丰富了,但是丰富了不代表研究已到尽头了,有些问题,还需要大家共同努力,不断深化研究。试举以下几个问题:
(1)因俗而治的问题。因俗而治是民族政策研究中一个重要命题,成果很多,专著也很多。过去主要讲因俗而治在治理边疆中的积极方面,这应该肯定,但是,因俗而治有没有因俗过度而对国家边疆的治理造成负面影响?所以,因俗过度这个问题应该引起大家的重视。
(2)民族起义。有清一代的民族起义很多,对于民族起义应该实事求是地进行分析和评价,不能简单因为反清、反封建统治就认为它都是革命。我们不能美化清朝的封建性,但是在国家治理层面上,也不能丑化清朝治理的合理性。过去因为革命史观,对于所有的反清运动都认为是革命;现在对这个问题应该在国家治理大视角下进行实事求是地再研究,再评价。在涉此问题研究中,理论上有两点需要突破:一是,“造反有理”与国家治理实施、维护社会稳定,即使是封建王朝时期也均有其正当性和合理性,两者之间如何找到理论阐述的平衡点;二是,历史上以少数民族群体为主的反抗斗争,其阶级性与民族性之间如何找到理论的平衡点。
(3)边疆大吏的素质和作用。这方面过去研究不够。以前对于清朝的边疆治理,我们往往肯定其有正当性一面,但是在此前提下也有失误,哪些失误是时代性的?哪些失误是由于阶级利益所决定的?哪些失误是因为当时的条件难以克服的?也就是时代局限。对于清晚期,我们往往否定的多,肯定的少。但是晚清收复新疆,除了左宗棠之外,如果没有慈禧太后为代表的最高统治层的支持,左宗棠也做不成抬棺西征的壮举。虽然清晚期有一系列的卖国和丧权辱国行为,但是在治理边疆上也有亮点,在边疆设立行省,比如在新疆建立行省就是一个亮点。这样的问题,也值得我们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深化。
(4)对藩属制度、朝贡体系怎么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引入新的学科理论和方法,放在东方社会视角下,不要拿西方学者的民族国家的理论来套,否则会越理越乱。这两个问题,现在成果也很多,但是我觉得还可以继续深入。
另一个角度就是开辟新视角。在我看来,下面这几个问题,应该引起更大的重视,下更大的力气,进行宏观和微观相结合的研究。
(1)当代中国人继承了先辈留下的两大历史遗产:一是统一多民族的中国;一是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这两大历史遗产是祖先留给我们的,也是我们现在中国人要面对的,在现实生活中也是当代中国人历史认知的基点。两大历史遗产的形成及其重要性和战略地位,我觉得现在研究远远不够。
(2)我们统一多民族中国的疆域形成、发展、奠定及其历程和规律的研究,可以从点到面,正面谈我们的认识,建立我们自己的理论体系、话语体系。
(3)对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的形成和发展,同样也需要把历程和规律讲清楚。举个例子,我们在撰写清史的过程中,关于清兵入关,就有人把满族看作外国人,与日本人侵略中国相同看待。二者完全不同的。满族是中华民族的一员么!当然我们不隐晦清兵入关战争中的屠杀。
这三个大题目,我们如果可以讲清楚,对于我们建立学术体系、学科体系、话语体系会有重要帮助。我们不奢望西方各类人士认同我们,但是我们要把话语体系放到世界上去。
除此之外,我们还必须应对来自西方学术界的挑战。就说“新清史”问题吧,“新清史”并不新,之所以能热,是我们中国一些学人炒起来的。“新清史”代表人物欧立德的四个基本观点:第一强调清朝是少数民族建立的非汉的正统王朝,主张划清清朝与汉族王朝的界限;第二强调清代满洲的族群认同和对满洲特色的研究,反对满洲被汉化的说法;第三提倡以族群-边疆的视角和新的理论框架来重新审视清代的历史;第四提倡采用满文、蒙古文、藏文、维吾尔文的文献来研究清史。这是欧立德自己归纳的“新清史”的四个基本点。我觉得这四点,除了第四点,我们一直在这么做,其他三点都值得商榷。欧立德引出的理论和对历史事实的叙述,挑战了中国人对历史认知的底线,挑战了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历史存在,挑战了多元一体民族的客观实际。我们现在急需在理论上进行阐论,要建立起我们自己对统一中国和多元一体中华民族历史叙述的理论框架和体系,但要防止政治化,要在学术范围内讨论、辩论。
最后,我想借我在《中国边疆学四题》结尾的一段话作为结束语:
中国边疆学构筑,需要学人扎实的研究,持之以恒的决心,锲而不舍的信心,一步一个脚印,即古语所云: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已经有了一个好的开头,理想之结局会成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