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东文化与元代蒙古族诗人泰不华“温靓和平”诗风关系探析

2020-02-23 00:08聂辽亮
关键词:浙东江南

聂辽亮

(浙江师范大学 江南文化研究中心,浙江 金华 321004)

随着蒙古大军的铁蹄横扫中国和欧亚,海陆丝路广为拓通,西北游牧族群史无前例地内迁中原,逐渐深入到江南核心区域。在元王朝海宇混一、南北融汇、舟车不限的时代大背景下,北人大批南下,出现了“南人求名赴北都,北人徇利多南趋”[1]12的风潮。而北方游牧民族的后裔一旦熏染南风,皆“感励奋发”[2]初集1729,“舍弓马而事诗书”[3]第53册276,西北子弟“各逞才华,标奇竞秀”,登上了元代文坛,创作异常活跃,成为元代文人群体的重要力量,可谓“极一时之盛”[2]初集1186。在浙东文化的涵醇茹和之下,蒙古子弟泰不华的汉化特征尤为明显,这种影响甚至使其脱却了本民族的性格和气质,成为他学术素养、人格追求、艺术构思和创作手法的底色,其诗“温靓和平”[4]233的风格特征便是在浙东文化背景下形成的。

一、浙东理学与泰不华的学养渊源

泰不华(1304--1352),字兼善,蒙古伯牙吾台氏人。(1)关于泰不华的族籍参见云峰:《元代状元泰不华族籍考》,《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5期,第79-83页。兹从其所说。父塔不台任台州录事判官,遂家于台州。元仁宗延佑七年(1320)中浙江乡试第一名;元英宗至治元年(1321)夺得右榜状元。初官集贤修撰,历任奎章阁学士院典签、秘书监著作郎、内台监察御史、礼部尚书、绍兴路总管、浙东道宣慰使都元帅、江东廉访使、台州路达鲁花赤等职。

从泰不华一生的仕历和参与文艺活动的典型表现来看,他的汉文化特征十分明显。相对于父辈,泰不华则脱胎换骨,完全拥有了浙东学子的思维模式和精致气质,成为南方本土化的典型范例。而这背后,却是博大精深的浙东文化的哺育涵化起着不可忽视的推动作用。其中,浙东理学成为其学术素养的根源和底色。自南宋吕祖谦开浙东理学风气,宋元以来,浙东学派以经世致用为务,注重以儒学塑造气质,学术修养上兼综博会经史,理学精神影响深远。在浙东文人乐于仕进风尚的潜移默化之下,泰不华从小就拜在浙东名儒周仁荣门下攻读儒家经典,成为他的高足。学者兼文人的周仁荣“养而教之”[5],悉心栽培,为泰不华的教育背景增添了浓郁的浙东学术底色,这是泰不华人生的重要转折点。根据史籍记载细细揣摩,不难看出,周仁荣对泰不华不仅有着极深厚的养育之恩,泰不华几乎是在周氏的学术环境下成长;尤其是在乡试之前对泰不华进行了长期而又系统的儒学教育,促成他步趋汉化,向典型的浙东学子靠拢,足可见其接受浙东理学色彩的教育程度之深,不能不说这一特殊的教育背景对泰不华的人生道路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周仁荣的家学渊源和学术背景值得一提。周仁荣,字本心,号月岩,浙江临海人。曾被荐为美化书院山长,历任翰林修撰、集贤待制。《元史》载:

父敬孙,宋太学生。初,金华王柏,以朱熹之学主台之上蔡书院,敬孙与同郡杨珏、陈天瑞、车若水、黄超然、朱致中、薛松年师事之,受性理之旨。敬孙尝著《易象占》《尚书补遗》《春秋类例》。仁荣承其家学,又师珏、天瑞,治《易》《礼》《春秋》,而工为文章。[6]4346

从以上史料分析可见,周仁荣的父亲周敬孙是著名的理学家,为金华学派代表人物王柏的主要弟子之一。金华学派号称朱学的正脉之传,由朱熹弟子黄榦传之何基,何基讲学金华北山,学者称“北山先生”,其传人有金华人王柏、金履祥、许谦,与何基合称“四先生”。周敬孙受学王柏,已是朱学第五代传人。周仁荣自幼绪承家学,同时又师从王柏弟子杨珏、陈天瑞,专攻朱氏性理之学,可谓朱学第六代传人,最终也成为浙东名儒。周氏这样的学术背景对于“以读书稽古为事”[2]初集1729的西北子弟泰不华影响可谓至深,“其所教弟子多为名人,而泰不华实为进士第一”[6]4346。浙东理学已然成为泰不华学术素养的根源和底色。

如上所引,泰不华服膺儒学,餐淳茹和,成为大儒周仁荣众多弟子中脱颖而出的得意门生,终于不负众望,在元仁宗延佑七年(1320)的浙江乡试中夺得第一名,又于元英宗至治元年(1321)的廷试荣居右榜状元。其时的泰不华不过18岁,真可谓是少年得志,雄姿英发,自然在南北士人群中卓尔不群,广为传颂。正如时人傅若金写道:“故人青春起高第,才名岂是寻常者。”[7]第45册43“一代斗山”虞集也称赏道:“江南御史龙头客,暂别那能不相忆。”[8]不可否认,泰不华获中状元有其蒙古族属的优越性。元人程端礼《送朵郎中使还序》曰:“唯蒙古生得为状元,尊国人也。”[9]根据元制,只有国族士子方有获得右榜状元的资格。但不容忽视的重要一点,乃是他后天所接受的理学教育和学术素养的深厚积淀。程钜夫《行科举诏》曰:“举人宜以德行为首,试艺则以经术为先,词章次之。”[3]第16册5根据元代科举惯例,所试经问五条,明经、经疑二问,在《大学》《论语》《孟子》《中庸》中设问,用朱熹集注,经义一道,各治一经,《诗》用朱熹注,《书》用蔡氏注,《易》以程颐、朱熹为主,《春秋》及《礼记》没有朱熹注,《春秋》用三传及胡氏传,《礼记》用古注。(2)参见查洪德:《理学背景下的元代文论和诗文》,中华书局,2005,第17页。显而可见,元代科考以儒家经学作为主要内容,朱熹的著作被指定为科举教科书,朱氏理学定为官学。泰不华能够捷胜科场,自然深通儒学。如果没有良好的理学教育背景和深厚的学养根基,恐怕单凭蒙古族这一身份也无缘“龙头客”。

陈垣先生指出:“儒学为中国特有产物,言华化者应首言儒学。”[10]9关注泰不华的人们都注意到一点,泰不华有着清晰的师承关系,其学术路径基本上都是与浙东理学一脉相承的。典型的例证便是泰不华名列《宋元学案》“北山四先生学案”之下[11],明确了他的学养渊源。而在元代诸多华化的蒙古色目儒者之中,进入《宋元学案》考察对象的少数民族士人实不多见,即便是元初有着“廉孟子”之盛誉的理学名臣畏兀儿人廉希宪和被陈垣称为“理学名儒”的西域人伯颜师圣也未能荣膺《宋元学案》之列,蒙古族人泰不华却有一席之名,这不能不说是值得注意的现象。对此,陈垣先生评价道:“吾言西域人之儒学,不可不于此求之,则《宋元学案》有二人焉,曰赵世延,曰泰不华。”[10]13这跟泰不华所接受的浙东儒学浸润之深不无关系。泰不华注重经史考据之功,重类《复古编》十卷[6]3426。对于他的才学,钱惟善将其比附西汉经学家刘向,给予了高度评价:“五经同异须刘向,三绝才名数郑虔。”[12]临江才子傅若金推崇说:“心好古书穷篆籀,力研六义追风雅。”[7]第45册43由此看来,其人学术素养之深厚,这和他师承浙东名儒周仁荣密不可分。

不仅如此,泰不华还善于向浙东学者、文人李孝光学习。李孝光,字季和,号五峰,浙江乐清人,与诗坛泰斗杨维桢并称“杨李”。李孝光曾师从天台方仪,接受宋儒朱熹学说。青年时筑室五峰山隐居教授,“四方之士,远来受学,名誉日闻,泰不华以师事之”[6]4348。可见,李孝光也是一位颇具影响力的浙东儒士,元末著名学者朱右、陶宗仪俱出其门。蒙古贵族出身的泰不华效慕其儒术和文学,在入仕之后拜李孝光为师,成为李门弟子。根据史料分析,泰不华是闻其声名主动问学门下。李孝光学问博洽,笃志复古,四库馆臣认为:“(李)近体五言疏秀有唐调。”[13]至正元年(1341),时任绍兴路总管的泰不华和恩师李孝光联袂完成了《王贞妇传》碑刻,李撰文,泰书篆,为浙东文化事业齐心协力。明初叶盛《水东日记》卷二四《清风岭碑》云:“刻之精不必论已,独念达公后来竟以浙东元帅节死于海,不愧贞妇,不负科目。盖观公之好尚,亦可以知其人矣。是虽本于公志操之素定,然李先生平日讲习之功,子山公朋友期待之切,要亦不为无助云。”[14]达公即泰不华,李先生即李孝光,从叶盛的观点来看,无论是人格、学养还是诗品,李孝光这位浙东鸿儒对泰不华的影响都是不容小觑的。

浙东文人陈高曾给予泰不华这样的评价:“伏惟阁下抱隽才,负实学,擢于巍科,跻于膴仕,其文章,其节操,其政事,当世孰可与比者。”[3]第60册809结合同乡友人陈高的观点更加表明,泰不华所承负的“实学”即浙东理学。浙东理学对其文学创作、人格精神、政事履历均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使他在受教育程度、学术背景、文学创作上与江南精英人士已无二趣,甚至超过同时代的江南优秀士人。

二、泰不华的儒者气象与诗风追求

如前所述,泰不华深受浙东学术气息的熏染涵化,外化表现出来的就是儒雅的人格气象和雍熙中和的诗风追求。

作为同僚好友,苏天爵的描述似乎更加切合实际,所论值得思考。他在《题兼善尚书自书所作诗后》中这样写道:

白野尚书向居会稽,登东山,泛曲水,日与高人羽客游,闲遇佳纸妙墨,辄书所作歌诗以自适,清标雅韵,蔚有晋唐风度。予犹及见尚书先考郡侯,敦庞质实,宛如古人,而于华言尚未深晓,今有子如此,信乎国家文治之盛。……而贡举得贤之效,益可征焉。[3]第40册123-124

在国家文化臻盛之时,泰不华的“歌诗自适”“清标雅韵”“晋唐风度”是儒者气象最真实的表征。相对于父辈,泰不华华化背后深层次的原因是什么呢?对此,陈垣先生有过精辟的论断,他指出:“读天爵此文,可证元时西域人同化之速。始予研究此事,以为西域人同化中国,必其人入居中国已一二世,或百数十年。今观天爵所言,则泰不华之父尚纯然一西域人,华言尚未深晓,而其子乃能邃于华学若此,可见文化之感人,其效比武力为大。天爵归功于贡举,特皮毛之论耳。”[10]92-93对于“文化感人”,陈垣没有进一步论及是哪一个区域文化促成华化,而结合前文论述来看,实应归功于他自幼所接受的以经世致用为内核的浙东学术精神和博纳兼容的浙东地域文化的陶铸熏染。

泰不华的儒者之气乃是根植于理学的思想底蕴,在为人、为官等方面透露出极具圣贤气象的儒雅温醇风度,而浙东文化成为他华化的底色。泰不华一生多次调任,在京城和地方辗转仕宦。一生以循吏的规范驰骋官场,以纯儒的标准身体力行。他担任京官时,耿介自守,仗义敢谏,“尚气节,不随俗浮沉”[6]3426,勇于担起儒士的责任。这种气节便是儒者化的人格,是建立在理学基础之上的气节。就这一点来说,已经与漠北草原民族崇尚物质的实用主义有所不同。他在江浙为官时,清正廉明,励精图治,又严格遵循儒家思想的教导,“以清历显名”[15],有君子的襟怀和雅度。“浙西大水害稼,会泰不华入朝,力言于中书,免其租。……至正元年,除绍兴路总管。革吏弊,除没官牛租,令民自实田以均赋役。行乡饮酒礼,教民兴让,越俗大化。”[6]3423-3424其致君泽民的君子风度有如和风庆云,难怪乎陈垣在考察西域人华化时抑制不住地盛赞他“风华掩映,可称美绝”[10]90。泰不华又在《祷雨歌序》写道:

至正三年,余守越。夏六月,不雨。率僚遍祷群望,又不雨。河流且竭,岁将不登,心甚忧之。父老或进曰:“郡有杨道士者,能以其术致云雨,盍请试之?”余信道不笃,又以百姓故,遂设坛长春宫,礼致道士如父老言。既而天果雨,获免于饥。因作歌以纪其实,复以报道士。[3]第52册65

忧民如此,儒者气态,恰如春阳之温、时雨之润,在元末士人圈实不多见。正如苏天爵对他的圣贤气象总结道:“阁下以进士得官二十余年,始以文字为职业,人则曰儒者也,及官风纪,屡行而屡止,孰知其志之所存乎!”[3]第40册49代表了斯时普遍的人格认同,评述中肯妥切。

对于他的儒者气象,时人曾归纳为“清节”。曹安《谰言长语》卷下有精彩的记录:“元泰不花为台州守(3)注:泰不花即泰不华,字兼善,初名达普化,元文宗赐名泰不华,故达兼善也即泰不华。,有所廉察。因夜宿村家,闻邻妇有姊姒夜绩者,姊曰:‘夜寒如此,我有瓶酒在床下,汝可分其清者,留以奉姑,下浊者吾与尔饮之。’姒如其言,起而注清者于他器,且曰:‘此达元帅也,吾等不得尝矣。’娣曰:‘到底清耶!’遂笑而罢。不花闻之,未曙即去。”[16]这则故事里的女主人公代表了元季坊间的普遍认同,“清节”不妨是儒者之气态的别名词,可见他这种人文气息的影响力和感染力波及之远。他还思贤若渴,虚怀若谷,举荐寒士王冕、学者陶宗仪和武恪。(4)《元诗选》二集(下)《王冕小传》:“尝北游燕都,台哈布哈(即泰不华)荐以馆职,冕曰:‘不满十年,此中狐兔游矣,何以禄为?’”《新元史》卷一三五《陶宗仪本传》:“至正间,浙帅泰不华、御史丑闾辟举行人校官,皆不就。”《元史》卷一九九《武恪本传》:“居数岁,会朝廷选守令,泰不华举恪为平阳沁水县尹,亦不赴。”他自始至终温良谦和,以光风霁月的儒者气象处世待人。

至正十二年(1352),泰不华在与台州方国珍作战中以身殉国。“吾以书生登显要,诚虑负所学。今守海隅,贼甫招徕又复为变,君辈助我击之,其克则汝众功也,不克则我尽死以报国耳。”[6]3425在紧要关头,泰不华之语道出了浙东学术的巨大意义,儒学思想内化为他的精神品质和儒士人格,在泰不华的生命历程中占据了非常重要的位置,这里,泰不华对儒者化人格的追求达到了高潮。他敢于死节虽有蒙古人刚毅果敢的天性一面,但更是圣贤气象的突出表现和至高境界,是“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儒士精神的真实写照。正因为此,浙东文人杨维桢赋诗表示对他英勇事迹与人格力量的认可和钦服:“黑风吹雨海冥冥,被甲船头夜点兵。报国岂知身有死,誓天不与贼俱生。神游碧落青骡远,气挟洪涛白马迎。金匮正修仁义传,史官执笔泪先倾。”[7]第39册258杨维桢“铁崖体”奇崛多变的诗句和儒家传统眼光,颇为泰不华惊心动魄的死节精神平添了几许壮烈。与泰不华交游甚密的浙东文士郑元祐为此撰写了《追荐故元帅达公亡疏》,文中以儒家话语称誉他“洁白之操寒于冰霜,清明之躬炳乎日月”[3]第38册775。元末学者朱右《祭白野公文》更是称他“有屈原之诚”“有张巡之贞”[3]第50册675,无不以儒家典型比附之,足见其感人至深的儒者节操和情怀。《元诗选》对此也有类似的评价:“迨至正用兵,勋旧重臣与有封疆之责者,往往望风奔溃败衄,遁逃之不暇。而挺然抗节,秉志不回,乃出于一二科目之士,如达兼善、余廷心者。其死事为最烈,然后知爵禄豢养之恩,不如礼义渐摩之泽也。”[2]初集1729从时人和后贤的评述中,我们发现都指向一点,泰不华所服膺的浙东文化和诗书礼义熏陶是他一生儒士品格的精神向导,是形成他浙东士子思维方式的重要基础。

这种餐醇茹和的儒者气象长期积淀,加之浙东精致文化的日久浸润,逐渐内化为诗人泰不华的艺术气质和审美趣尚,作用于其文学创作,迁移于诗文风格的美学追求,从而形成了一种雍熙平和、温醇清丽的诗歌风貌。而构建这种诗风气象的基础乃是典型的浙东文化背景。明代著名诗歌评论家胡应麟评判其诗曰:“惟余廷心古诗、近体,咸规仿六朝,清新明丽,颇自足赏。惜中厄王事,使成就当有可观。泰兼善绝句,温靓和平,殊得唐调。”[4]233胡应麟是浙东兰溪人,他用“温靓和平”来总结泰不华的诗歌创作风貌,可谓独具只眼。虽然着眼于绝句来考察,也不失为整体评价。纵观泰不华所存30首诗歌,风格多样,肃穆雍容、清刚劲健、悲壮慷慨、流丽清婉、含蓄蕴藉构成其诗多元色调。而以“温靓和平”来论其诗歌风貌,既立足多元并生的民族文化融合背景,又契合地域文化的特色,符合其诗歌风貌的整体走向。

泰不华自小在浙东浓郁的学术环境中成长,接受的是传统农耕文化的熏染,他严格遵循朱氏理学的为人之道,以纯儒的标准要求自己。泰不华也曾遭遇政治的失意、处境的窘迫,其心路历程清晰地反映在他的诗歌创作中。在浙东文化的日久浸润之下,他选择态度的冷静和情感的平和,努力寻求自适。泰不华的诗歌创作非常符合温柔敦厚的诗教精神,表现出来的便是抒情方式的内敛蕴蓄,情感基调的中和舒纡,显露出儒者的智慧,透出一种温润平和的情感张力。试以《寄同年宋吏部》加以分析:

金镜承恩对紫微,锦鞯白马耀春晖。谩随仙仗朝天去,不记宫花压帽归。海国风高秋气早,关河云冷雁声稀。嗟余已属明时弃,自整丝纶觅钓矶。[7]第45册174

官场的不幸和挫折,并未压倒一切,诗人以内心的中和之气和随缘自适面对人生的风雨,借助于浙东文人善于运用婉曲的笔致,情感的抒发恰到好处,不露锋芒,诗境冲融平和,却饶有思致,可见诗人不凡的气度和儒雅的格调。

由此看来,泰不华抒情方式的内敛婉曲和儒士化的典型心态,有着极深的浙东文化底蕴。作为蒙古族人,他身上爽朗粗放的“游牧”本色似不存在。纯熟的笔法,温润如玉的性情,成为他富有浙东文化底蕴的创作特色。

三、泰不华“温靓和平”的诗风实现其对“游牧”气质的真正背离

通观泰不华的创作实践来看,他的确是践行了“温靓和平”的诗歌创作理念。这种诗风是以浙东学术为精神底蕴,是通过理学之修养涵化诗人的性情气质,同时又深受浙东兼容并蓄的地域文化的沾溉渗透而形成的诗歌特征。《元史》本传评价其书法“善篆隶,温润遒劲”[6]3426,其实,艺术品质和诗歌品质是声气相通的。

浙东佳山丽水,风软雨酥,更兼背陆靠海、物产丰饶的时空环境,造就了浙东多元并茂的文化风貌。极富特色的浙东学术精神和淳厚敦实的地域文化孕育了浙东文人温润的性情,赋予了浙东学子雅致的文学气质和艺术化的审美追求,从而形成他们渊静光泽、粹然醇雅的创作特征。明代胡应麟评论泰不华诗歌有着“温靓和平”的美学意趣,无疑是十分中肯恰切的,上文也已略作分析。考察泰不华“温靓平和”的创作风韵,即表现为辞采的光泽蕴蓄、情感的中和顺畅、气象的冲和醇雅、意境的清和熙雍。有着蒙古血统的泰不华出身浙东,主动接受浙东学术精神、人文自然和地域文化的熏染,化骨入髓的影响,使他完全脱却了“入则操刀匕以事割烹,执罂杓以进湩饮”[3]第27册231的“游牧”气质,转而变身浙东文人的思维模式和创作本色,纵横南北文坛,出入江南文化圈,深受大都和江南士子的青睐和尊宠。其人诗歌成就突出,“故论诗至元季诸臣,以兼善为首,廷心次之”[2]初集1729,被顾嗣立推为元季异族诗人第一。其诗色彩温靓,情感清润,艺术手法纯熟,又不乏奇秀之气,实现了他对“游牧”气质的真正背离。

例如《送友还家》写的更是一味冲淡和雅的格调:“君向天台去,烦君过我庐。可于竹下问,只在水边居。门外梅应老,窗前竹已疏。寄声诸弟侄,老健莫愁予。”[7]第45册173寥寥数语,笔浅意深。看似极其生活化的笔调,平和淡然的诗境,却潜藏着诗人对友情的珍重和醇厚的江南故乡情结。山、水、梅、竹本是清幽洁美之物象,表面上不经意的点染,看似不露声色,却洞见作者之悠邃心绪。他乃是将仕途的失意和文化的隔阂,化作浓浓的浙东乡愁,唯有江南故乡才是真正的心之归途。这种乡愁是浸润着浙东文化的乡愁,是浙东文人精神的乡愁。即便是送别友人之作,追求的也是涵煦和顺,婉曲冲和。始终是以乐景取代哀情,以平和之笔荡开波澜。如《送刘提举还江南》:“帝城三月花乱开,落红流水似天台。人间风日不可住,刘郎去后应重来。”[7]第45册172情感的抒发极其节制内敛,送别友人毫无泪湿青衫之状,却以江南天台如画之景来陪衬,取而代之的是对友人的勉勖和期待,平淡之中更见真情。又如《送王奏差调福州》:“春水溶溶满鉴湖,兰舟长护锦屠苏。可怜走马闽山道,榕叶阴中听鹧鸪。”[7]第45册174-175全篇送别,却全无离情别苦,而是以想象友人到达之地的赏心美景来冲淡离愁,用彼时彼地的场景来转移别情,这种曲折蕴蓄的抒情方式在泰不华的诗中十分常见。这便是泰不华诗歌的魅力所在,辞温靓而意和平,以一种平易透亮的心态消释着世间万象,创造出俯仰雍容之美。

在浙东独特时空山水文化和农耕文化的濡染下,泰不华十分热衷于江南书写。他的江南书写又不期而然地体现出或明靓华艳、或温良淡雅的画面感,浸透着江南物阜景清的血脉张力。在多民族文化交融的背景下,泰不华的江南书写呈现出独特的风韵,他以江南风物为吟咏对象,吸收了浙东文人细腻温润、柔和明朗、巧于表现的创作特点。

如《绝句》(其一):“绣帘钩月夜生凉,花雾霏霏入画堂。吹彻玉箫人未寝,更添新火试沉香。”[7]第45册172典型的江南风物,典型的江南生活图景,加之典型的江南表达,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典型的江南文人在那婉约柔和的江南水调中浅吟低唱,迥异于漠北草原的风沙气息。《题柯敬仲竹》(其一):“堤柳拂烟疏翠叶,池莲过雨落红衣。娟娟唯有窗前竹,长是清阴伴夕晖。”[7]第45册175梅竹清晖,极尽江南风韵,令人心向往之。诗作写得清逸疏淡,温醇可人,画意甚浓,虽粗线条勾勒,竹之风姿神韵却跃出字面,沁人心脾。在浙东文化气习的浸染之后,泰不华的江南世界透露出温润、柔和而又透亮的气息,他的艺术气质在江南精致文化的熏陶下也得到完美的展示。而最能展示泰不华的江南书写神采风韵的莫过于那首《桐花烟为吴国良赋》:

吴郎骨相非食肉,朝采桐花洞庭曲。洞庭三月桐始花,千枝万朵摇江绿。吴郎采采盈倾筐,宝之不啻琼膏粟。真珠龙脑吹香雾,夜夜山房捣玄玉。墨成谁共进蓬莱,天颜一笑金门开。河伯喷香飞木叶,太守嘘气成楼台。龙宾十二吾何有,不意龙文入吾手。芙蓉粉暖玻璃匣,云蓝色映彤墀柳。玉堂退食春昼长,桃花纸透冰油光。筠管时时濡秀石,银钩历历凝玄霜。君不见易水仙人号奇绝,落纸三年光不灭。又不闻唐生乌玉玦,坡老当年书柿叶。惜哉唐李不复见,吴郎善保千金诀。呜呼!吴郎善保千金诀。[7]第45册172-173

吴国良,号桐花道人,姑苏人。擅长吹箫,善用桐花烟制墨。他是一位有着浓厚江南文化底蕴的文士,引得众多名流为之吟咏,泰不华的江南好友郑元祐亦作有同题咏诗。此诗写得流畅鲜活,辞采丰美,一气呵成。“洞庭三月桐始花,千枝万朵摇江绿”,繁花似锦,生机勃发,在表现洞庭桐花的神韵时,诗人善于抓住动态感,写得活灵活现,酣畅淋漓。“芙蓉粉暖玻璃匣,云蓝色映彤墀柳。玉堂退食春昼长,桃花纸透冰油光”,色彩的明畅,空间的流动,情感的拓展,可谓是发挥到了极致。诗句在色泽的搭配上,鲜润通透;在背景的映衬上,可视感强。写景状物,虽注重锻词炼句,但不露圭角,不过于渲染;虽色彩靓丽,又都统一在和谐温醇的笔触下,如春风和煦、葵藿向阳般的清和雍容。诚如姚燧评价这种圣贤之气的风格说:“优柔而明炳,洞畅而温醇。”[3]第9册395而泰不华诗艺的出彩,源自他本人才情的富赡和本土化程度之深,得助于浙东优雅文化的熏染和涵化。

泰不华对浙东地域气候特征和山川风貌尤为熟悉,山水文化逐渐内化为他的气质个性和创作方式。他不仅精于江南风物的书写吟唱,还偏好用江南意象去表现北地风光;帝都景色在江南风物的参照之下,不再显得粗糙、枯裂、晦涩,而是明显呈现出柔软、明媚、温润、雍穆、清和的江南格调。泰不华以一个南人视角和思维方式去描摹北风,体现出南北文化融合的时代潮流。试以《赋得上林莺送张兵曹》二首来加以说明。其一曰:“春阴苑树合,日出见黄鹂。圆声度繁叶,流羽拂高枝。”[7]第45册171“圆”“流”“度”“拂”等词看似平常之语,但蕴含丰富,又不乏中和之气。黄鹂圆润婉转的歌喉,极富音乐的穿透力;跃动轻盈的身姿,展示了生命力的饱满和流丽;整首诗意境明媚典雅,可谓是自得天趣。再如《与萧存道元帅作秋千词分韵得香字》:“帘底燕惊花雨乱,树头蜂绕袜尘香。”[7]第45册174一组动词的精心组合,平易中藏奇变,变平淡为惊奇,富于动态地表现出春燕和蜂蝶的活泼灵动。《送刘提举还江南》:“帝城三月花乱开,落红流水如天台。人间风日不可住,刘郎去后应重来。”[7]第45册172花放三月,落红无数,帝都的风光犹如浙东天台,对比想象中,使人感受到来自北地的一丝温存和湿润。《春日宣则门书事简虞邵庵》:“三月龙池柳色深,碧梧烟暖日愔愔。蜂粘落絮萦青琐,燕逐飞花避绿沉。”[7]第45册174柳色春深,碧桐水暖,蜂蝶惹絮,莺燕戏花,泰不华笔下的北国春天似乎更多地增添了灵动、华艳、祥和、柔情的江南意气,这又何尝不是泰不华熟稔于心的南方文人惯用的雅致细腻笔法。《陪幸西湖》:“北都冠盖地,西郭水云乡。珠树三花放,鸾旗五色翔。……河汉元通海,湖山远胜杭。……春阴飞土雨,晓露挹天浆。御柳枝枝绿,仙葩处处香。葵倾惟日向,荷偃借风张。宝马鸣沙路,华舟迥石塘。……麦禾连野迥,桑柘出林长。乐岁天颜喜,回銮月下廊。”[7]第45册173-174诗中虽不免强烈的颂圣口吻,但诗人笔下的北地西湖也正是融入了江南西湖的云水之气、风柳之姿,糅合了杭州西湖的突出元素,才显得那么可爱、委婉、多情、柔和和灵性。全诗笔致细腻多彩,是运用江南文化的视角和精致笔调,展示圣君的声威和帝乡的气势,体现了歌鸣盛世的风格。

泰不华细腻动人的笔调、温婉醇雅的情调、明朗清丽的色调,明显是吸收了江南文人尤其是浙东文人的创作神韵,与北方民族粗犷、豪旷、粗质的诗文风貌已经完全不同,这正是他接受浙东文化影响深度华化雅化的结果。而其颇具特色的江南书写又完全一副浙东文人温润细致的书写面貌,为其本土化注入了许多鲜活的内容。他以江南情景书写北地,又为北国之春增添了几许江南的柔湿风情[17]。值得注意的是,泰不华诗歌创作中一如始终的南人视角充满着浓厚的江南情结,这与时代稍早一点的萨都剌明显不同。萨都剌的《过鲁港驿和贯酸斋题壁》:

吴姬水调新腔改,马上郎中好风采。王孙一去春草深,漫有狂名满江海。歌诗呼酒江上亭,墨花飞雨江不晴。江风吹破蛾眉月,我亦东西南北征。[1]374

那婉约多情的江南水乡却总是走不进萨都剌的内心世界,他还有那么一点点的西域故土观念,他是以北客视角来书写江南。而彼时的泰不华,诗人情怀里一心留恋他的浙东故乡,骨髓里已流淌着江南文人的情感血液和艺术精华。

“观之姚牧庵、马文清、达兼善(泰不华)、巙子山诸公辈,其所以为诗者,往往宏伟舂容,卓然凌于万物之表,而性情不自失,可谓轶汉唐而闯诸风雅,有周忠厚之气象,为之一新。”[3]第32册72综合泰不华的创作实践来看,其诗“明畅而温柔,渊静而光泽”[3]第26册97,“温靓和平”的诗风是一种光风霁月的圣贤气象,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从容不迫,平中见奇,诚无愧于他的江南文友干文传对他的评价。和泰不华同样有着浙东文化背景的葛逻禄诗人迺贤,创作上体现出“清润粹丽”的特色,露出温醇中和之美。李好文评价其诗歌创作的特长为“粹然独有中和之气”“温柔敦厚,清新俊迈”[3]第47册428,对迺贤曾有荐拔之力的危素认为其诗“清丽而粹密”[3]第48册229,论者无一不指向其诗风的儒者之气,雍和之美。他在《次韵赵祭酒城东宴集》(其四)写道:“鲈满银盘酒满壶,山童竹里送行厨。风流绝似兰亭会,留取他年作画图。”[18]节奏舒缓,气象雍容,自有儒雅之气[19]。邱江宁教授指出,迺贤浙东出身的背景以及浙东学术的浸润使他真正脱却了“游牧”气质[20]。泰不华和迺贤都出身浙东,又都是浙东多族士人圈的活跃分子,迺贤曾作《病起书事呈兼善尚书》(二首)[7]第48册43唱酬往还,情谊温笃,泰不华在诗风追求上无疑有着迺贤同样的学术底蕴和清隽之气。

需要指出的是,泰不华所服膺的浙东文化不同于江南文化的艳情品格和享乐主题。孕育千年的浙东文化以传承诗书礼乐、孝悌节义为重,而浙东学术是浙东文化的精蕴和典范,理学精神的渗透,又使浙东士人注重事功追求和塑造儒者气象。泰不华生于浙东的背景,使他从小濡染浙东文士风韵,创作上大致表现出雍熙中和之气。又日与浙东文人唱酬应答,深得浙东地域文化濡染,诗风也渐趋儒雅。浙东独特的时空环境和人文精神使其诗歌意象带有浓烈的地域色彩,而诗风清婉温靓正是浙东山水陶铸润泽的结果。

要之,在江南精致文化的交流碰撞下,以其兼容并包为特征的江南文化深深地改变了一批批谙习弓马和熏沐风沙的西北子弟的生活方式和审美趣向。有着浙东学术背景以及深受江南文化涵茹浸润的蒙古人泰不华,典型地表现出“清标雅韵”的文士气质和“温靓和平”的诗风特征,实现了其“游牧”气质的真正背离,成为蒙古族乃至西北子弟完全汉化的典型例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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