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礼德生态语言学思想的学理传承研究

2020-02-23 00:08杨雪芹
关键词:弗斯语言学语法

杨雪芹

(盐城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盐城 224002)

系统功能语言学创始人韩礼德(Michael A. K. Halliday)的生态语言学思想内涵丰富,饱含着积极的能量,是他语言学理论的又一大社会实践成果。它的发展和完善有一个较长的过程。它吸收了多学科的、多元的养分,得益于注重语言的意义研究以及跨领域的应用研究,是在系统功能语言学理论基础上发展而来的。韩礼德生态语言学思想的学理传承呈现出多源性特征,其学理来源是多学科的。本文拟从以下几个方面来讨论韩礼德的生态语言学思想的学理传承:汉语及其方言研究的启蒙(韩礼德早年学习研究汉语及其中国老师的影响)、欧洲现代语言学的传承(对英国伦敦学派弗斯等人的欧洲现代语言学传统的传承)、英国现代社会学的启发(主要是伯恩斯坦的社会学研究)、美国人类民族志/语言建构主义的影响(主要是沃尔夫的语言构建观)。

一、汉语及其方言研究的启蒙

韩礼德在接受欧洲现代语言学传统之前已经有了事先的语言研究体验。他1942年开始学习汉语,二战期间经18个月汉语语言集训后,就进入部队从事与汉语相关的工作。1945年5月他被抽调回伦敦,给新募士兵教汉语;他上午是汉语教师的角色,下午是学生,继续在伦敦大学学习现代汉语,约两年的边教边学促使他钻研汉语语法,教学相长,进步显著。1947年,他获得政府提供给退伍军人的资助飞往中国到北京大学学习汉语,一年多后,顺利毕业。在中国边远地区工作数月后,他得到英国政府资助再次回到北京大学学习,为期两年。1948年11月底,韩礼德费尽周折回到北大注册入学,师从罗常培,专攻历史语言学和汉藏语研究。大约半年后,罗常培意识到韩礼德的学习和研究兴趣是现代汉语方言,就推荐他师从广州岭南大学的王力教授。韩礼德参加了当时王力主持的广东珠江流域方言调查的项目,负责方言声调的记录和语法部分的调查。2015年,谈到自己的学术背景时,韩礼德把自己早年在中国师从王力的学习和研究经历看作是他的语言知识的第一个输入资源[1]2。

韩礼德认为,在语言学方面,汉语学习及研究给他的帮助主要是,认识语言研究的历时视角、印欧语系之外的语言体系——汉语以及汉语方言、方言的研究方法、语法的语义基础以及中国语言学研究历史[2]188。那么,从生态语言学思想发展的角度,他的汉语学习与汉语方言研究在学理上产生了何种影响?

韩礼德从学习和研究汉语进入语言学的学术之路,在当时的欧洲是非常少见的选择。他的学习方式独特而又高效,有两种方式:一是边教边学,教学相长;二是到中国来学习使用汉语,并学习和研究粤语方言。汉语不同于印欧语言,缺少严格意义上的形态变化,与印欧语言在语音、文字书写及语法等多方面都存在着异质性,19世纪以来一直到20世纪上半叶,被许多西方人认为是一种原始落后的语言,尚未进化到印欧语言的屈折和派生的阶段。而年轻的韩礼德却没有这种错误的西方中心主义思想,对中国与汉语有浓厚的兴趣,语言平等的思想对他而言是天然的、毋庸置疑的,后来他对美国人类学家沃尔夫的语言构建观的推崇与他的汉语学习与研究不无关系。

在学理上,汉语学习研究经历更重要的影响应该是促成了韩礼德的“系统为先”思想。系统优于结构是系统功能语言学的核心特征,也是韩礼德生态语言学思想的重要基础。他对语言系统非生态性特征的揭示体现了他生态语言分析思路的独到与深刻,这要归功于他的重系统倾向。

语言研究的历时视角来源于现代语言学之父索绪尔的历时与共时、语言与言语的二元对立。索绪尔把语言现象分为共时性与历时性两种对立的现象,认为应该分别研究,而且共时性研究应该优先于历时性研究。索绪尔这种二元区分影响了后来许多的欧洲现代语言学研究者,形成了重结构、轻系统的研究倾向。“系统”(system)与“结构”(structure)这两个重要术语,也一直是系统功能语言学建构里的核心概念。弗斯(J. R. Firth,1890--1960)对它们作了明确区分但没有明确先后关系。韩礼德则在此基础上又跨出了重要一步,指出系统对于组合而言具有“先导性地位”,即系统优先于结构。他在R. E. Asher主编的《语言与语言学百科》的“系统理论”词条里这样写道:

在弗斯的系统结构理论中,系统与结构哪个优先并未得到明确,两者皆未赋予优先权,在级阶和范畴语法中,也未明确。在系统理论中,系统处于优先地位,任何层次上最抽象的表征都是在纵聚合关系上。句法结构是被解释为纵聚合特征的体现。韩礼德跨出这一步是在1960年代早期,这样语法和语音表征就不再受结构的限制。一旦这些表征不再有此局限,它们就可以在任何合适的地方从语篇或韵律上起作用。[3]433-434

在这段文字里,韩礼德清楚地交代了三点:第一点,韩礼德传承了弗斯的系统结构理论,但是弗斯并未明确系统与结构哪个优先。第二点,到了韩礼德的系统理论,“系统处于优先地位”。第三点,韩礼德跨出这重要的一步不是刚从中国回到英国的1950年代,而是大约10年后的1960年代早期。

韩礼德系统优先的思想从何而来?对于这个问题,彭宣维在为《韩礼德文集(汉译版)》所写的主编导引《韩礼德与中国传统学术》中做出了解释:“韩礼德的系统概念,可能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汉语音韵学;而汉语传统小学的泛时研究特点,又通过先导性系统概念的形成,使系统功能语言学的理论范式获得了统揽历时与共时的泛时机制。”[4]17他认为,韩礼德的系统优先于结构、历时/共时语言研究并重的思想都是来源于早年在中国的汉语学习与研究,可以说,汉语音韵学启发了他。

彭宣维的这种解释是站得住脚的,我们从韩礼德本人的叙述里(几乎是与彭的文章同时写成的)可以找到印证。在《韩礼德文集(汉译版)》的《韩礼德教授前言》中,有这样的文字:

当我第一次学习语言学时,那是20世纪中叶,大多数西方欧美研究语言学的人,都是经由印欧语言的途径开始语言研究的,而印欧语的语言学学术传统主要是基于带有复杂形态变化的语言——主要是拉丁语、希腊语和梵语;事实上,这也是语言学赖以产生的出发点,因为早期的学者在于探究对词形变化的解释。例外的情况却是汉语,汉语语言学家研究音韵学,发展出了一个词汇研究的丰富传统……通过研究汉语语法意味着一开始你就得摆脱结构的束缚(带有“显性”关系)、试着把你的描述植根于系统里(带有“隐性”关系),便于敏锐地从任何形式的差异背后找出相同类型。[1]2

可见,汉语的无形态变化以及汉语音韵学帮助韩礼德在语言学研究中不再纠结于结构、更注重系统。但是,这重要的一步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在他回英国读博、接受欧洲现代语言学研究传统、开始从汉语研究转入英语研究与语言学研究之后,所以,汉语学习研究与英语语言研究充分融合之后才有了系统优先论,单方面的经历是无法产生这种核心思想的。

二、英国伦敦学派等欧洲语言学传统的传承

英国伦敦学派的语言学研究风格是韩礼德生态语言学思想与生俱来的学术底色。韩礼德与他的英国导师弗斯是同乡,他们都来自英格兰约克郡的小镇沃弗代尔(Wharfdale)。从20世纪30年代起,在伦敦大学东方和非洲研究院,弗斯及其弟子一起逐步建立了现代语言学一个重要流派——英国伦敦学派,开创了英国现代语言学传统。1950年韩礼德从中国回到英国,此后20余年他一直在英国的高校学习、教学、做研究。先是在剑桥完成博士学业,接着在剑桥教汉语,1958年开始转入爱丁堡大学做普通语言学讲师,开始英语语言教学,教授语言学、文体学等课程,他13年的汉语教学从此画上了句号。概括起来,韩礼德对欧洲现代语言学的学理传承主要是从三个方面传承了弗斯的语言学思想:

第一,在语言学研究关注点上,不再拘泥于语言本身,而是拓展研究范围至社会行为层面。当时同时期的索绪尔派和美国结构主义学派,把语言定义为表达思想观念的符号系统,均注重研究语言结构和语言形式,但是弗斯却认为“语言是人类的生活形式,并不是一大堆硬性规定的符号和标记”[5]112。他特别重视社会性成分,并用“受限语言”(restricted language)这个术语来指人们会在不同的交际场合使用不同的词语、结构和格式。第二,突显意义在语言研究中的重要性,开创了英国现代语言学注重意义研究的重要传统。与侧重语言结构的索绪尔派相反,弗斯强调对意义进行研究是现代语言学的主要任务,多次重申描写语言学的首要任务是要对意义做出描画[5]13,他自己也是这么做的,构建了情景语境理论(contextual theory of meaning),认为意义根植于人们赖以生存的社会活动,它不但来自语言之内,同时也来自语言之外[5]98。第三,明确区分了“系统”和“结构”这两个重要术语:“系统”指聚合关系,是一组聚合性单位;而“结构”指组合关系(句法序列)。弗斯认为,聚合和组合这两种关系是语言的轴心组织[5]207。

第一、二两点紧密相连,都关切“语言学应该研究什么”这一问题,伦敦学派的回答是意义,语言与言语都要研究,要注重语言的社会过程。同样,韩礼德坚持“语言的内部结构绝不是偶然的,它体现了语言进化服务于社会中人们生活实践的功能”[2]196,语言在不断进化,语言的各种用途决定了它所采取的形式。所以,韩礼德认为,对语言学家而言,不解释语篇(即言语)的语言描写是无效的,不联系语言的语篇是无意义的;要将语篇解释为过程,将系统解释为进化演变。研究语言外部是为了更好地理解语言内部,语言内部的实质是外部过程(即语言使用)的结果,两者无法割离。第三点涉及语言学研究中很重要的两个概念:系统与结构。在语法层面和语音层面,意义均通过系统与结构两种不同的关系得以实现,韩礼德不但继承了这两个重要概念及其区分,还向前跨了一大步,即提出语言学研究中系统优先于结构[3]434,这一点上面已讨论过。

从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语言学界普遍把韩礼德看作是新弗斯派(neo-Firthian)的代表人物之一。韩礼德也承认“我早已表明对我思想影响最大的人就是我的导师J. R. 弗斯”[2]186。他在为R. E. Asher主编的《语言与语言学百科》写的“系统理论”词条里总结该理论的特点:“系统理论从弗斯的语言学演变而来,如弗斯的语言学一样,它将语言看作社会过程。”[3]436弗斯对韩礼德的影响继而成为韩礼德普通语言学理论以及生态语言学思想的形成性背景与基础。

从学理上看,韩礼德的语言学思想源自弗斯等人的伦敦语言学思想传统,从弗斯那里韩礼德传承了欧洲语言学流派的很多观点和研究框架。弗斯深受英国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B. Malinowski)的影响,许多语言观点与哥本哈根学派、布拉格学派比较接近,在学理上,是沿着现代语言学之父索绪尔发展而来的广义结构主义学派,尽管在一些语言学问题上有分歧,如语言学研究定位,但是他们可以在同一个大框架下进行对话交流,发表不同意见。

从生态语言学角度来看,韩礼德对弗斯的学理传承具体体现在社会意义学立场以及“做语言学”(doing linguistics)的态度,即语言学家必须要有社会责任的担当。他这样说:

语言学与语言学家要有强烈的社会担当意识,创建语言学理论是为了做事而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它是一种实践形式。构建系统功能语言学有两个明确目的,既是用来反映(reflection)又是用来做事。用来反映是指对语言的一种思考,也是对人的思考,它是通过语言工作的一种方式,对语言以及语言有关的问题进行描述与研究;用来做事,就是作用于人。[2]197

正是因为这种具有高度政治性的语言观和“做语言学”的立场,生态问题才会必然地进入韩礼德的语言学研究视野,韩礼德的生态语言学思想才会独树一帜,引人瞩目。他提出人类正面临许多自己造成的问题:阶级主义、增长主义、物种灭绝、污染以及其他问题,这不仅是对生物学家和物理学家的挑战,它们也是应用语言学应当面对的问题[6]170。

普通人一般说“研究语言学”,而弗斯和韩礼德用“做语言学”,两者的区别是:研究语言学一般把语言作为客体对象来研究,为了说明或证明某种观点或理论;“做语言学”则是一种态度,更是一种行动,用语言来做事,用语言来干预社会和政治过程。所以说,韩礼德的语言学立场深受弗斯的影响,带有明显的政治性。但是,他的这种政治性并不是随意的或任意的,而是建立在对语言的理解和研究基础上的。韩礼德说:“虽然我们的目标是对语言过程进行干预,但是,我们知道,为了有效地干预,我们就必须同时成为语言学家。”[7]12

三、英国现代社会学的滋养

社会学的影响主要来自英国教育社会学家伯恩斯坦(Basil Bernstein,1924--2000)的研究。他们两人相识于20世纪60年代初,他们之间的学术合作和交流持续了近半个世纪,他们是密切联系、相互影响、相互支持的。

伯恩斯坦的研究源于20世纪50年代他在伦敦内城区教书时发现的劳动阶层的孩子教育失败问题,一开始他试图发现劳动阶层的孩子与中产阶层的孩子在学习敏感性方面的差异,后来意识到,差异的实质是在语言使用方式上,他提出“正式语言”(formal language)与“共有语言”(public language)两个概念,“正式语言”强调时间顺序、空间关系、因果关系和社会关系;而“共有语言”逻辑简单随意,语言呈碎片化。他指出中产阶层的孩子熟悉这两种语言方式,而劳动阶层的孩子可能仅仅掌握了后者,但是学校教育语境往往使用前者,这是劳动阶层的孩子在教育上处于劣势的重要原因[8]56。后来在此基础上,他又提出语码理论(code theory),用“精细语码”(elaborated code)和“受限语码”(restricted code)取代之前的“正式语言”与“共有语言”,努力从语言学研究的维度上描述这两种语言的差别:“受限语码”是即兴的、流畅的、未事先准备的,是说话人自然随性的表达,典型地为所有儿童所共享,其主要作用是“通过限制在言语中表现的个人化了的反应来强化社会关系的形式(一种温暖包容的关系)”[8]78;而“精细语码”是清晰的、个人化了的、事先精心组织过,因此是从一般概括的原则来建构意义。“精细语码”只为有特权的人(那些在社会进程中具有决策权的人)使用[8]83-86。

韩礼德认为仅仅把伯恩斯坦的著作看作关于教育失败的理论是一种误导[9]223。表面上,教育的失败是语言教育的失败,语言教育失败的背后其实是一系列复杂的社会和家庭因素。韩礼德认为,伯恩斯坦著作的深刻性在于它们是“关于社会的理论:一个关于文化传递本质及其过程以及语言在该过程中所起的基本作用的理论”[9]224。孩子学习说话也是获得特定社会身份的过程,在这过程中逐渐获知他所在的社会结构对他的要求,如此这般,语言在现实的社会建构中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在社会阶层的基础上建构某种现实[9]229。显然,伯恩斯坦的语码理论揭示了接触精细语码的机制及其社会阶层的功能,对当时的英国社会体制具有揭露和批判的作用,自然遭到了学界的指责与猛烈攻击,其学术立场遭到了控诉,被称为“阶级沙文主义”,但是韩礼德却旗帜鲜明地站在伯恩斯坦一边,并积极地从语言学角度来解释伯恩斯坦的语码理论。

伯恩斯坦的语码理论启发了韩礼德的语法隐喻研究。伯恩斯坦所用的许多例子,尤其是在研究孩子对受限语码的感知、对情态语的感知以及情态语表达说话者对语言形式的感知方面,都涉及人际功能语法隐喻;另一方面,概念功能上的语法隐喻,又称名词化,也大量存在于构建学校教育知识的语言。所以,学校里的话语已经包含了相当多的语法隐喻:师生之间的交流有很多人际隐喻,书本语言有很多概念隐喻,“它们分别便于精细地描述人与人之间及物与物之间的关系”[8]133。因此,韩礼德认为,伯恩斯坦研究的“精细语码”打开了隐喻性地诠释经验的途径[10]245。韩礼德的语法隐喻理论的生态意义,集中体现在人类认识的隐喻性、语言的社会构建性、科学真理的相对性等三个方面,这些改变了传统的认识论,颠覆了人们对科学真理的信仰。具体落实到生态问题层面,人类中心论受到动摇,人与自然的关系需要重新认真审视与定义。

韩礼德与伯恩斯坦对语言的社会建构作用观点是一致的。伯恩斯坦是第一个把语言融入其解释框架的社会学理论家,他的研究揭示了我们通过语言到底得到了什么——“文化模式的传递、维护和修饰”[2]189。“作为语言学家我们也必须用我们自己的理论来解释。从伯恩斯坦那儿,我学到了语言学研究必须也只能是有明确意识形态的一种社会行为。”[2]189伯恩斯坦帮助韩礼德进一步看清楚,语言既不是对物质现实(或其概念建构),也不是对限定的社会关系的被动反映;相反,它在自然秩序和社会秩序两方面的建构中都是积极的组成部分。因此,话语的形式不可能是中性的。“那些形式是社会动态过程中必然的组成成分;如果社会过程中人们获得知识和力量方面还存在不平等,那么这些不平等就必然会在人类的符号行为中存在,因为知识和权势就是通过意义行为建构的。”[10]243

语言建构观是韩礼德生态语言学思想的灵魂,因为只有接受现实是在语言中构建的这一观点,才能通过采取语言学的方式来干预生态问题,这也是韩礼德生态语言学思想不同于以往隐喻模式的地方。人们的非生态性思维与行动也是通过语言建构的,伯恩斯坦具有创造性的研究启发了韩礼德对生态问题的思考:生态环境危机问题与社会不平等一样,都与语言系统内语法资源的配置有关联,所以,追求增长、资源的无限性、自然的被动性等意识,就像伯恩斯坦关注的阶级分层,都是在语言中构建的。伯恩斯坦的激进风格也感染了韩礼德,“阶级分层不被解构,增长主义则很难被破解,……有语言证据证明这两种转变必须一起发生,也证明人类这个物种僭取的霸权与人类中一个族群对另一个族群僭取的霸权是分不开的,只要其中一个存在,另一个也不会结束”[6]171。所以说,语言学研究在环境生态问题和社会不公平问题上是可以有所作为的:分析、揭露、警醒、干预。

四、美国人类学家沃尔夫的影响

韩礼德多次高度评价沃尔夫(Benjamin Lee Whorf,1897--1941)的研究并承认沃尔夫对他的影响。他这样写道:

对我个人思想影响最深远的是语言学家沃尔夫,当然我们从未谋面。沃尔夫发展了他的前辈博厄斯(Franz Boas)的理论,一位了不起的语言学家。沃尔夫的研究表明人类并不是以同样的方式表达意义,他们表达意义时无意识使用的语言方式正是他们所在文化的重要表征之一。沃尔夫关于隐型范畴(covert categories or cryptotypes)的概念,以及他的语法模化现实的观点迄今为止都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在我看来,这些观点最终都将成为20世纪语言学领域的重大贡献。[2]188

这段话里包含好几个重要信息:“人类并不是以同样的方式表达意义”是指地球上人类语言的多样性与多元性,不只是有印欧语系;“无意识使用的语言方式”是指普通的、日常的语境下的自然语言包含着对自然秩序的切分与解释,但是语言使用者对此毫无察觉,所以说语法范畴很多是隐型的;“语法模化现实的观点”涉及的是语法与现实关系问题。

沃尔夫主要研究美洲印第安人语言,尤其是霍皮语(Hopi),他想通过深入研究与英语差异大的语言来探讨不同语言在语法、逻辑和经验分析方面的显著差异。他反对当时以印欧语为中心的语言比较研究,因为“现代欧洲语言的基本模式相差不大,原因是这些语言同属印欧语系,历史上是从同一个言语共同体传承而来”[11]52。沃尔夫反对欧洲语言优越性倾向,认为这是“现代西方人狭隘的语言偏见,更是助长了他们虚幻的狂妄”[12]84,“欧洲语言及思维习惯处于显赫地位,也是经济和历史原因所致……但据此声称这些代表了某种优越性,则是毫无根据的”[11]58。他认为以欧洲现代语言为基础构建起来的现代科学难免存在缺陷,“科学理论中有某些僵化的语言模式,它们往往也蕴含在孕育了这些科学的欧洲文化当中,并被当作纯粹的‘理性’本身而长期受到崇拜,这些僵化的模式已经走上穷途末路”[11]250。

这种非欧洲中心主义思想在韩礼德那里得到了认同。他学习教授汉语长达15年,对汉语的研究努力摆脱基于拉丁语的印欧语语法分析体系。他指出,汉语语言学重词汇学和音韵学的基本模式以及在这两方面所用的研究方法都可以从汉语没有词的形态变化这一性质找到合理的解释[13]276。他批判欧洲对汉语与中国的误解(例如利玛窦对汉语的错误解释),指出“对汉语文字的错误理解成为西方关于中国传闻的一部分”[14]105。早年学习、教授、研究汉语的经历与沃尔夫思想形成一股强大的合力,使得韩礼德从一开始就对西方中心主义具有清醒的认识,同样,对于西方科学的发展他也表现出西方学者少有的冷静和反思精神,坚持真理的相对性。

韩礼德生态语言学思想的深刻性很大程度反映在系统功能语言学对语法作用的解释上,即语法的经验识解作用。这使得他的生态语言学思想不同于豪根等人的隐喻式生态语言学模式。而他对语法的经验识解功能是深受沃尔夫的影响。沃尔夫、韩礼德所用的“语法”概念不同于一般使用的含义(条条框框的语法规则),它与世界观关联,指的是语法“将自然进行切分,用概念将其组织起来,并赋予这些概念不同的意义”[11]207。这就是韩礼德创立的系统功能语法中的概念元功能的含义,即语法对经验现象的识解功能。“这种世界观是朴素的、未经概括的”[11]207指的是语言的无意识特征,沃尔夫和韩礼德所说的语法都是指在普通意义上的、日常的、自发的口语的语法,不是书面语的语言使用。类似地,韩礼德指出,只有在即兴的、无自我监控的话语类型中说话者才会把他的语义资源充分使用[15]320。

深受沃尔夫思想的启发,韩礼德将语法的范畴化作用比喻成一个“筛网(grid)”的作用[16]11,我们熟悉的物质世界的范畴不是自然原有的,而是以语法为驱动力被语言积极地构建起来的,我们认为事物存在的方式是我们的母语语法告诉我们的,正如韩礼德和麦蒂森明确表示:“我们坚信,除了语言所赋予的排序(ordering)外,不存在所谓的经验排序。”[17]3语法对混沌无序的自然世界进行某种“格式化”的处理(即赋予角度、深度和维度),就是沃尔夫所说的“将自然进行切分”,使自然界原有的各种相似性和差异性得到各不相同的突显或弱化,这样,“意义流”不一定忠实于“事件流”。所以,人类通过语法的范畴化来实现经验识解,“语法,即每种语言的形式,是经验的理论,同时也是人际与社会关系的理论,当然,是一种完全无意识理论但却很强大”[18]72。

沃尔夫区分了语法中显型范畴(overt categories or phenotypes)与隐型范畴(covert categories or cryptotypes)。“显型范畴只有在偶然的情况下没有标记,在句子里一般有形式记号,例如前缀、后缀、元音变化等屈折变化,也可能是体现在整个句子某种特定的句式或者其他单词上。”[11]85“隐型范畴具有暗藏、抽象的本质,往往在偶然的情况下才有标记,在词形或句式上有时会有形式标记,但并不会在所有涉及的句子里有体现。它们不容易被觉察而且难以界定但是对语言行为有深远的影响。”[11]88按照这种思路,韩礼德认为,可以通过及物性语义系统把人类的经验分成六种不同的过程:物质过程、心理过程、关系过程、行为过程、言语过程、存在过程。及物性语义系统的分析模式又可以有作格分析法与及物分析法。这些分类范畴都是隐藏的[17]27。韩礼德指出隐型范畴解释了语言范畴的不可表述性:一个语法范畴之所以难以定义是因为它是居于说话者的意识之下,不易为说话者所察觉。日常口语这种无意识语言更多地要依赖语法来实现其创造力,但语法范畴是远离经验的[15]298。

在生态语言学意义上,韩礼德号召语言学家要引导人们对现实的语法构造进行解释,帮助民众理解语法作为经验的理论是如何运作的,例如,自然资源的无限性、生产的增长性、自然的无感知性等是如何根深蒂固地且难以察觉地印刻在我们语言的语法中的。显然,这是艰巨的任务,犹如“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沃尔夫在很多年前就做出表率,他一针见血地揭示了普通欧洲语言如英语,在两类实体之间做出范畴区分:可数名词与不可数名词。在这些语言里,语法通过隐性范畴把水、空气、土壤等自然资源构建为无界的,这是一个关于语法隐型范畴的典型例子,给人们的生态观无疑带来了负面的影响:语言隐性地设定大自然资源可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语言学在生态问题上的干预就在于揭示这样的隐蔽的非生态性的语法特征,提高民众意识,这样才有可能有效地干预语法构建现实的过程。

五、四大学理源泉的融合

以上我们试图从多源性来理解韩礼德生态语言学思想的学理传承。可以看出,这几个主要学理渊源所产生的影响在时间上没有明显的先后之分,差不多都在韩礼德语言学理论发展的早期发生影响,它们交互作用、互相促进、影响深远。

韩礼德经由汉语学习与研究开始了他的学术之路,这种非西方典型性的学术开端,很早就自然地为他埋下了语言平等的开明思想,使他自觉抵制西方中心主义的影响,后来他对美国人类学家沃尔夫的语言学思想的推崇与他的这段特殊学术入门经历也不无关系。在学理上,这种特殊的开端更重要的影响是促成了韩礼德的系统优先的立场。后来师从弗斯,韩礼德继承了欧洲现代结构主义语言学思想传统框架,尤其是具有鲜明政治性的“做语言学”态度。他的汉语学习与研究则帮助他重新定位研究重点与方向:语言学研究应该是功能的、语义的,而不是形式的、句法的,以语篇而不是句子作为研究对象,系统优先于结构。从伯恩斯坦社会学思想那里,韩礼德对语言干预社会过程的作用获得了更深入的了解,因而对语言学研究的本质更为明了,即语言学研究必须是、也只能是有明确意识形态的社会行为,他对生态问题的积极干预态度正来源于此。沃尔夫的人类学思想则强化了韩礼德的语言建构主义思想(语言构建现实),这正是韩礼德生态语言学思想的深刻之处。所以,在学理上,他的生态语言学思想得到了欧洲现代语言学、英国现代社会学、汉语方言学、美国人类学等多方面的滋养,因而具有强大的生命力与解释力。

汉语学习与研究决定了韩礼德生态语言学思想的开端与方向、语言多元平等的研究态度以及系统优先的研究取向。从弗斯那里传承的社会意义学立场以及“做语言学”的态度,使得生态问题必然地进入韩礼德的语言学研究视野,他的生态语言学思想因此具有了必然性。伯恩斯坦关于语言与意识形态关系的研究,以及沃尔夫语言建构观和隐性语法范畴理论,则规约了韩礼德生态语言学思想的重要特征、学理内涵、语言哲学性质等。正是这四个学理源泉的交互融合,奠定并成就了韩礼德独树一帜的生态语言学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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