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古城路的地方就应该有古城吧。
巴马县城有一条古城路,二十米宽,二百米长,不长不宽,刚好够两头的人相望相闻。当地人叫老街。南北走向,南头一拐就是新建路。从字面上就知道是一老一新相接。从北头炊烟深处出发,向南走去,通向遥远。
沿着古城路走,看不到古城。小城变化太快,承载着历史与渊源、民俗与地貌的老街老房已经坍塌、消失……古城路周边都是繁华的景象,没有废墟,没有瓦砾。再努力寻找,远去的古城最终也只能回到乡愁深处,以及那些能够唤醒记忆的味道。
有人说有炊烟便有了乡村,有乡村便有古城,不妨追回到炊烟的根部。可是乡村和古城是有距离的。不仅是时间空间上的,还有心理上的。更何况现在乡村也在远离乡村,不断地和自己告别。而每次的告别常常都是了无痕迹。
翻开县志,开篇有载:“秦始皇三十三年(公元前214年)秦统一岭南,置南海、桂林、象郡,今巴马县境隶属桂林郡。”“汉初,今巴马县境隶属南越国,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南越国灭,汉将其地分置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珠崖、儋耳九郡,今巴马境地属郁林郡增食县。”
据此,即可把这个小城追溯到秦汉。
只是那时的小城不叫小城,也不叫巴马,人称“蛮地”,人烟稀少,道路闭塞,与古城沾不上边儿。
归属之变,不是因为自己的变化而改变的,肯定是偏远之地。
然而,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汉始,巴马的母亲河盘阳河就有名了。以盘阳河为界,河以北属定周县地(治所在今河池宜州区),河以南属增食县地(治所在今百色田阳区),同隶高州郁林郡。地处偏僻,归属多有变异。也因地理环境特殊,多为兵家争相占据。大概是鞭长莫及吧,就连一座小城都落不了脚。直到北宋大观元年(1107年)才开始在此境内置羁縻文州思阳县(州、县、寨疑在今盘阳),南部置羁縻上隆州(州治疑在今燕洞)。“嘉靖七年(1528年),在巴马境内设置岜马、篆甲、万冈土巡检司,这是境内设置地方行政机构之始。”即便盘阳河已盘踞当时统治者的心目中,可是因为地偏也没有成为中心城池。
以河为界,两岸就是彼此。没事的时候叫友好邻邦,有事的时候就是敌我,稍有不慎就引来战争,世上有太多这样的河流了。那么,遮挡风雨和战火的城池也是必不可少的。石头垒起的城墙,把风雨遮挡在外,而走漏的风雨烙印的伤痕,都在岁月中渐渐消逝了。或许这城墙只是田州府的一个后院,没事的时候是遛马闲逛的地方,当然也可能是庆远府的一处小院落,闲适了可以信步闲庭。一旦有事,就驻兵放马,由此盘阳河的南北两岸就不那么赏心悦目了。
除非有谁就此安居落脚,自立门户,以自己为中心,傲立群伦,就是中心城池了。然而,至今这里没有这样野蛮的人或者野心的人,故而空间上的城池,也就很难安居在此。至于时间上的古城,只要人居住,时间一久,房子一老,就是老房,老房一多就是古城,而门前的街道就是老街,或者古城路。
可是不管是空间上还是时间上,里边发生过的故事,谁都无法完整追述,时间的残酷竟如此淋漓,空间的偏远竟如此旷远。
差不多一千年前的边塞了,谁能守住一幢完整的老屋,留住一条完整的巷子,嗅到小巷深处溢出的酒香?好多年了,人们只能反复回味古城路的蛋酒、豆腐脑、凉粉之味,解放街的油团、手打饼之香,它们是正餐之外最为惹人的小吃,最适合待在古城路或者老街了。
一条老巷子就仿佛一城的食道,所有的食物都通过这里,南来北往的人都经此把所有生发于此的气息传向远方。以前到过巴马的朋友会问,巴马还有蛋酒吗?远离巴马的游子自然也特别怀念。似乎都在担心那些源自乡土的味道会随着老街的嬗变而淡远。
我有时会想,如今的蛋酒和当年的酒到底有什么关系。想不明白的时候,就想岜马山上的圩亭、山坳的街亭。动荡年代里的街巷,酒香自然也是动荡不安的。那年月,能够有一处山坳躲藏着,还可以那么坦然地冒烟,溢出酒香,哪怕有时还掺杂着硝烟,也算是一种奢侈了。就好像现在的一些人,在每个周末从城市跑到乡下躲一两天的汽车尾气和市井的喧嚣。这么一想,边远与偏僻似乎有一些怡然自得的东西回到内心。
还想到盘阳廷旧的文昌阁及其周边出土的陶片,还有燕洞云盘山出土的铜印、瓷片,它们在老街巷里盛过那个年代某个酒坊的酒,溢过那个年代的香气。当然啦,还有那个年代里与之有关的人事。瓦氏夫人守护田州疆域、守护巴马的故事,总会有人提起,加桥山(笔架山)练兵场、跑马道依然保持那个姿势。岑猛将军驻守疆域、作战马鞍山(岜马)的故事,也一直流传。盘阳河界碑还在守望那段历史,证明自然河流之外的另一种河流之泾渭。
除此,走在古城路上,有谁能够感受到巴马的古味?至少现在已经无法看到。
时间空间之神速嬗变,怎样才能寻找到现实与历史的维系。常常,人们都在用自己的肉眼、耳朵,还有鼻子,感受那些记忆里浓浓的乡愁。因而,各种味道就从时空穿破而来。
“啃楼湾喽(壮语,吃甜酒喽)!”
“啃油团喽!”
“啃巴夫喽(壮语,吃水圆喽)!”
“啃饼喽!”
走过古城路,听到这样的声音,也就闻到了古香美味,也就看到古城路两旁摆放的木桌,还有木桌上摆放的各种特色美食。那些特色食品多以圆形体现,比如糯米油团、手打饼(福寿饼)、水圆,又比如豆腐圆、豆腐脑等,有点小富态、小静美。
古城路、文化街、解放街是巴马最老的街道,人们对这些老街的记忆,也多因此而起。
1983年,百年不遇的大雪就在那年落下。大雪里,老巴马的瓦砾显得特别黝黑。大雪里,清朝时修建的瓦房显得特别脆弱贫寒。20世纪80年代周末的傍晚,走在古城路上,常常会有一股淡淡的清香穿破现代的卡拉OK音响而来。有时是油条的味道,有时是甜酒的味道,有时是油纸伞的味道,更多的时候是很多种味道的交汇与集合。它们慢慢地从巷子里溢出,不急不躁地飘散到大街上,然后被人们遇到。当时,我只觉得它们是物质上的味道,是那个贫乏岁月里填补物质生命的营养。我的反应自然是流口水,还有深深的呼吸。偶尔遇到相识的人,问吃了没,要不要啃个油团,或者吃一碗豆腐脑、一两块手打饼,感觉是一种极为亲切温暖的礼遇。经常有成双结对的情侣出入舞厅,静坐在小吃摊前,慢慢地消磨休闲的时光。
我每个周六都要从学校回来,经过古城路,回到文化街头的姨妈家改善一下生活。饿了,买个手打饼充饥,吃不上的,偷偷地瞄上几眼,也会有一种幸福感盈怀,也感觉有一些快意。每到周末会吃饺子,有时吃鸡蛋面,有时吃榨粉,还有粽子、糍粑,算是那个时代最富足的生活了。有时我会溜进国营饭店,吃上一根油条、油饼,山茶油香轻轻浮动,整个巷子都散发着小吃的香味。
有时,我待在古城路的一户人家里,一边看着周末电视剧,一边咀嚼馒头,老街的气息就渐渐地簇拥过来。
再后来,古城的老瓦房渐渐变了模样,庆幸的是,那些小吃的味道依然保留着特色,迄今还能让人们找到回到过去的线路。
老巴马之老在古城路,在文化街。
质地里,那种老则在老房子、民间山歌、传统特色小吃。
至于解放街,应该是新中国成立之后的叫法了,不算得老。
古城路与文化街对接成“丁”字形,共同承接着历史人文。古城的味道多在这里生发。老房子,老在砖瓦,老在木板门,老在木牌坊,老在骑栏。多为一两层的砖瓦木骑楼结构,简洁大方,包容敦厚,颇能彰显出主人开放包容的精神风貌与休闲散淡的市井格调。这住房的特点是人行道有遮风挡雨的天篷。南方雨多、湿度大,雨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下了,出街购物散步,没有准备好帽伞,有天篷就不必担心了。门前有两三根火砖砌成的方形柱子,柱子至大门墙面的空间就是两米宽左右的人行道,亦是住户人家平常休闲活动和孩子嬉戏的场所。在20世纪80年代,骑楼结构的房子是巴马街道的主要建筑样式,木板门、木牌坊是巴马街道门面的主流风格。
文化街其实也是老街,冠以文化之名的街道,自然是蕴含文化的味道。巴马民族师范学校、巴马教师进修学校、巴马中学、巴马中等职业技术学校、巴马城厢小学等学校都在这个街区里。有的建县之前就先在这里落脚了,以文化的旗帜扎根这里了。刻章的老爷爷、画像的民间艺人、旧连环画铺等,都可以在文化街里找到。
街市主要由木板摊、木桌摊,还有木制手推车组成。有的当街放下窗板,支上一个马鞍架子,就是店铺。摆放有各种特色小吃,后来还有水果酸品。最引人注目的应该是雕章、刻字的摊点,再是打铁、制作刀具的手工作坊。当街就是一张老掉牙的老凳古桌,有的在靠背上雕着篆体字“福寿”。在文化街,一位老人戴着眼镜,时常在阳光灿烂的日子,为乡村群众雕刻印章,也雕刻着自己的时光。
印章是巴马人参与社会活动的证明,铁具是劳动创造的证明,而特色小吃则是汗水凝成的果实。好几个周末,我都在那里发呆,看老人雕刻印章,或者看铁匠打制镰刀。我学习书法的时候,第一个印章就是文化街一位老爷爷刻制的柚木印章。后来,老爷爷去了,老房也变成了新楼房,刻章摊点没了,多了一间书店和租书屋。
那么最惹人胃口的呢,当是甜酒与豆腐脑了,还有手工打饼、油团。那些特有的香味,不时勾起人们对古城对家乡的回忆。
奶奶每年都给我们做手工打饼,饼模板有几个,有福、寿字模,也有太阳、星星造型的模子。据说,福寿饼一般是给老人用的,有着祝寿祝福的意味;而太阳、星星饼是给小孩用的,有着温暖关怀下一代和对后代寄予厚望的意蕴。奶奶在爷爷的生日时都要做手工打饼,给爷爷祝寿,也给儿孙尝鲜。奶奶用爱和温暖打制的饼,香远到今天,令人时常怀念。
路过古城路与解放街的交叉路口,有一股熟悉的清香味沁人心脾。深深地吸一口气就明白了:甜酒、油团,还有豆腐、手工打饼。这应该是古城巴马的味道。在啃着手工打饼的当儿,还有山歌从小巷深处飘出,和着巷子里的酒香,袅袅娜娜。
如果让我去翻阅老巴马的“胃”,里邊珍藏着什么味道,我始终会选择这两样东西:甜酒、豆腐。因为它们价廉物美、营养丰富,普通民众都可以享用得到,还能够登上大雅之堂。
甜酒与豆腐,既可充饥饱肚子,也可作为休闲小吃,一边品尝一边闲聊,慢条斯理地享用。那么,于安逸闲适中,也就慢慢地品味出老巴马的味道来。
如果约上几个朋友来巴马古城,围着一个小食摊,边品边欣赏摊主的手艺,也是颇有趣味与情调的。
甜酒与豆腐食材简单,但手工就相对繁杂一些,而且要认真细致。是否认真细致决定着甜酒和豆腐制作的成败。甜酒煮老了,不滑嫩,不清爽,煮不到点则腥膻。豆腐呢,关键在黄豆的选择、研磨和石膏的用量,尤其是石膏,多了质地硬粗,少了则不结。最高的境界是结而不硬,结而不老。豆腐脑就是这样,看似有型之白,放到嘴里则是爽滑之水。
甜酒的食材,就是糯米、中草药拌制而成甜糯,加上一些红糖水煮沸即成。如加上鸡蛋,就叫蛋酒。严格来说,这不是真正意义的酒,仅有酒的清香,因为酒精度几乎为零。若加上一些姜末,那香味就更火更溢一些。同样,一个地方发展之火需要足够的资源之薪,而传统人文薪火作为灵魂之本底,任何时候都不能淡漠了去。
2016年,巴马建县60周年。古城路白改黑,水泥路变成了柏油路。小城更加热闹繁华。走在繁华热闹的街市,反而容易令人的思绪回到过去,想寻找古城和老街。回到僻静之地,哪怕很小的一条石板巷,都不会让人感到特别的狭小。
年初,当长寿养生国际旅游区中心城市的构想浮出,小城的人们抑制不住惊喜兴奋,浮想联翩。小城之山水,似乎于顷刻间一点一滴地壮大起来。瓦氏夫人练兵驻守的加桥山似乎耸了耸肩膀;唐代诗人罗隐曾游历的岜马山呢,也有了新的展望;明代叫笑狮岩的母鸡山,叫鸣凤岭的公鸡山,似乎也绽放了更多笑靥,拂过了愉悦的欢歌;瓦氏夫人庙安居的定金山,桂西碑林阵列的麒麟山,镇岗楼雄踞的罗旁山,罗隐坐化的加米山,越来越多的人前去游览参观。
对于一个以长寿著称的小县城而言,正当年轻。然而,任何时空都不能阻隔思想的翻越,翻越到遥远的年代:那时的巴马是个什么样子,是什么样的味道?无论回望是旧是老是古,也不管它是小是陋是蛮,那也是它的曾经。突然间回眸,竟然有那么多事物无法感知,甚至找不到回去的路径。在浩瀚的历史长河,我们寥如星辰。
作者简介:十月,本名谭文胜,壮族,广西作家协会会员,西部散文学会会员,河池作家协会理事,著有散文诗集《审视与谛听》《面对一株芦苇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