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
秋风一起,树叶便打着旋,从高高的枝头,向着苍茫的大地,不停地下落。
田野里忙碌的父亲,会抬起头,看一会儿天地间飞舞的落叶。那时的他,不复平日对琐碎生活的急躁与烦乱,只是将下巴抵在锄头上,出神地注视着远方。远方有什么呢,或许有父亲想要追寻的一切,或许什么也没有。但落叶让喜欢读书且依然年轻的父亲,在秋天某一个疲惫的瞬间,成为内心柔软的诗人;让他的精神,脱离了沉重的肉身,犹如一片树叶,在空中自由地飞舞。那是树叶一生中最为绚烂轻盈的时刻,也是父亲三十岁的人生中,最为浪漫恣意的瞬间。
连根娘也会失神。秋天,她是这个村庄里最为闲散的人。在我们小孩子都要被撵去搂树叶的时候,她却有闲情逸致,绕着村庄无所事事地游走。她会盯着一片悠然下落的树叶,仰头看上许久,直到树叶飞得累了,啪嗒一声,落入长满荒草的沟渠。人们都在争分夺秒地点种麦子,晾晒粮食,无人会关心一个傻子做些什么。她游荡到哪儿,见过什么,又想些什么,跟眼前的事情相比,不过是一片终将化为尘埃的落叶罢了。
谁也不知道连根娘从哪儿来。村里人只记得某一年的秋天,她蜷缩在连根家门口的柴火堆里,怯生生地注视着正要出门锄地的连根爹。连根爹那时已经三十多了,还是一个光棍。他将连根娘带回了家,给她吃的喝的,并跟她接连生下了连根兄妹。完成了传宗接代任务的连根娘,自此便不再被连根爹严密看管;她可以自由地在村里游荡,像一只蚂蚁,或者飞虫。
女人们见了她,会笑嘻嘻地看她一会,并逗引她:连根爹在家里打你不?
她斜睨女人一眼,不说话,只笼着袖子,低头继续向前。她的脚下,正扑扑嗒嗒地,踢着一片杨树叶子。那叶子上满是斑点,像她脸上的雀斑。
男人们也会拿她打趣:嗨,傻子,你娘家在哪儿?
这次连根娘反倒认真起来,努力地想了一会,摇摇头说:不知道。
小孩子也嘻嘻哈哈地凑过来,朝她身上扔着石子。她胆怯地抬起胳膊,抵挡着石子的袭击。直到连根不知从哪里忽然蹦出来,将那群孩子赶走,并狠命地拽着她朝家里走。
母亲站在地里,看着远去的连根娘叹气:连根这么聪明好学的孩子,偏偏娘是个傻子。
父亲到底读过书,一边撒种一边冷脸道:再怎么傻,也生了他!就跟树叶再怎么高高在上,一到秋天,也还是得落回泥里去,一个理!
母亲一字不识,她听懂了第一句,却对第二句有些困惑。于是她白了一眼父亲,嘟嚷道:这是哪跟哪?
父亲没有回她,只抬起头,看着远处的树林出神。那里正有大片大片的梧桐树叶,不停地下落。黄昏即将抵达,雾气从草尖上慢慢浮起,而后化作一条柔软的丝带,轻轻地环住整个村庄。人从天际走来,犹如在仙境中浮现,一切都在梦幻之中。
记忆中的那个秋天,漫长无边。父母一直都在地里劳作。玉米,花生,大豆,棉花,地瓜,土豆,總也忙碌不完。我真恨不得能有秋风卷落叶般的法力,帮父母将粮食全部运送回家。可是除了每天跟着姐姐搂树叶,我什么也做不了。
即便是搂树叶,我也被姐姐鄙夷。她并不喜欢带着我,她觉得我跟猫狗一样碍事。我夹着两条尼龙袋子,悄无声息地跟在姐姐身后。姐姐又长高了一些,于是她扛着竹耙的背影,也更好看了一些。她的乌黑油亮的辫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让我有些晕眩。不过如果她回头白我一眼,或者骂我两句,我会更清醒一些,意识到自己在姐姐眼里,其实连做跟屁虫的资格都没有。村里游手好闲的长河,站在路边上,流里流气地赞一句:莉莉真勤快!也会收到姐姐的白眼。不过那白眼在我看来,有些娇羞,也有些暧昧。反正长河因此更加兴奋起来,仗着大道上没有人,便朝姐姐大声歌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头!姐姐果真没有回头,她加快了步伐,很快便将我和长河,远远地甩在了后边。
我于是便恨长河。听见他的口哨在日渐萧条的大道上,追逐着落叶,回旋往复,便觉得厌烦,忍不住回头朝他吐一口唾沫。长河却对我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他完全沉浸在自己悠扬的口哨声里了。
大道两旁的沟渠里,早已经有了一堆一堆的落叶。那些堆并不太大,是人专门用来占地盘的。于是我和姐姐便只能沿着大道朝前不停地走啊走,一直走到少有人去的北坡的苹果园旁。
果园里已经空空荡荡了,连地上的花生也给刨得一干二净。我蹲下身去,能够从果园的这头,一眼看到那头。可是就在枝繁叶茂的夏天,我去偷人家的苹果,却跑了好久,也没有跑出这片果园。
姐姐走下沟渠,便专心搂起了树叶。因为秋收,大地变得开阔起来。远处的田地里,可以看见人们在晾晒着瓜干或者棉花。翻开的泥土里,散发着一股清甜的气息。树梢间看不见鸟雀飞翔,它们全都在人家地里,埋头寻找吃食。人们也懒得轰赶它们,因为更多的粮食,等待着运送回家。大地以它全部的热力,在这个秋天,提供给人们丰收的喜悦。当然,也有因此带来的忙碌与紧张。只有无边下落的树叶,能让人们慢下脚步,在越吹越凉的风里,发一会呆。
姐姐也会发呆。她搂得累了,就停下来,举起一片叶子,透过上面的缝隙,看向深蓝的天空。那片叶子已经枯萎得只剩下褐色的脉管,像一个风烛残年、青筋暴突的老人。村里的老人这个时候,也在使出最后的力气,帮儿孙们干活。他们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走在乡间小路上的样子,总让人担心。当然,除了他们的儿女,没有多少人关注他们的生死。即便是死了,又有什么呢?不过是跟叶子一起埋入泥土里去。村庄里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年复一年地历经着生与死。
除了树叶飘落在泥土里,发出轻微的响声,大地一片寂静。我和姐姐背对着背坐在树根上,姐姐看天,我看地。地上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两只蚂蚁在争抢一粒玉米的碎屑。一只向北,一只向南。彼此较着劲,谁也不肯放弃,好像谁先放弃,丢的不是一块玉米,而是一片城池。我觉得这跟村里男人女人们打架一样有趣,为了人前的面皮好看,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我入了迷,丝毫没有觉察到一个影子,正神秘地罩住了我和两只大战的蚂蚁。我以为那只是太阳西斜,将树影挪移到我的脚下。就连抬头看云朵的姐姐,也忘了周围的一切,她甚至轻轻地哼起了歌,歌声淡远,飘渺,像一片树叶,悬挂在云端。就连那两只蚂蚁,也似乎被这歌声打动,竟放下玉米,各自走开去了。
那影子移动起来,随后是嘿嘿的笑声。我和姐姐几乎同时起身,并发出“啊”的一声大叫。面前笑嘻嘻站着的,是不知从哪儿钻出的连根娘。连根娘我当然是不怕的,我还敢像别的小孩子那样赶她,唾她。于是我就白她一眼,以此表达对她的鄙夷。
姐姐知道跟一个傻子没什么好聊的,就扭头训斥我:别玩了,快装树叶去。我慢腾腾起身,又白一眼连根娘,拿起尼龙袋子,跳下了沟。
但连根娘没有离开,她还饶有兴趣地蹲下身去,笑看着我们。姐姐背对着她,看不见她脸上的笑。我却因此生了气,于是气呼呼地装着树叶,试图用这样的方式,让连根娘意识到自己是多余的,最好远远地走开,不要让我再看到她。
可是连根娘不仅没有离去,反而走下沟来。坡有些陡,她一屁股滑倒在树叶堆里,并坐出一个坑来。
我气急了,冲她大喊:傻子,你要干什么?!赶紧走!
她爬起来,怯怯地看我一眼,而后朝我的袋子伸过手来。我眼尖,立刻打掉她脏兮兮的手,叫道:你还想抢东西!
姐姐回转身,不耐烦地问:怎么了?
我恶人先告状:傻子想抢我的袋子!
连根娘低着头,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吐出一句:我也想装……
我这才知道连根娘原来是想给我帮忙。但我还是厌恶她,不想让她靠近。我还看见她的头发里,有几只虱子正滚落下来。于是我又冲她喊:快走开!
姐姐也来劝她:快回家吧,我们不需要你,连根要放学了。
她这次听懂了,费力地爬上沟沿,背对着我们,慢慢地走开去。她的毛衣上,挂满了树叶,树叶随着她的走动,一晃一晃的,好像依然活在热烈的夏天。
我和姐姐谁也没有注意,连根娘是背着村庄的方向离开的。也或许,姐姐注意到了,只是,相比起搂树叶回家烧火做饭来说,一个傻子去往何方,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那不过是一个无用的傻子罢了。
秋天,父母争吵的次数,跟地里的粮食一样数不胜数,也像粮食一样,洒得遍地都是。有零落在田野里的,有漏在大道上的,有滚在小巷里的,有胡乱堆砌在院子里的。他们像两只野猫,一言不合,随时开打。精彩是精彩,但这忙碌的当口,并没有多少人前来劝架。每个人都忙得焦头烂额,一对夫妻打架,跟猫狗打架一样,让人觉得碍事,恨不能一脚踹到一边,将地排车上的粮食,飞一样抢运回家。
我和姐姐将两袋子落叶背回家去的时候,父亲正在家里耍疯,于是满院子都是混杂在一起的玉米、棉花和红薯。一颗鲜艳的南瓜,正穿越灰扑扑的玻璃,滚进房间里去。
姐姐像一个要饭的,哀哀地站在大门口,犹豫到底踩着满地金黄的玉米走到灶间去,还是扭头去找邻居瘦叔和胖婶,让他们制服正扭打在一起的父亲母亲。我胆子小,嘤嘤哭了起来,并惊恐地后退几步,似乎怕那顆南瓜,忽然回转身,砸到我的脑门上来。
胖婶家院子里静悄悄的,一只母鸡拍打着翅膀跳上墙头,兴趣盎然地观看着父母的演出。那只鸡看着看着,还蹲了下去,似乎要将这出戏看完了,才能安心回窝下蛋。一只大黄狗也溜达过来,挤在我和妇姐中间,探头探脑地看着正打得热火朝天的父亲母亲。麻雀们开心坏了,趁机埋头狠啄着院子里的玉米。猪也想凑一把热闹,将肥大的前掌搭在猪圈上,觉得哪些段落有趣,就哼哼两声。除此之外,便是风吹树叶的声音,哗啦哗啦的,像一场雨,于是落叶便在风里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这让父母的厮打,看上去颇有武侠电影里的浪漫与孤独。
姐姐听见我的哭声,扭头低低地吼我: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我立刻止住了哭泣,抹掉眼泪,低头看着姐姐的脚,到底朝哪个方向前进。
很显然,瘦叔胖婶这两员救兵,是搬不回的。姐姐比我大了三岁,懂得了羞耻,知道家丑还是不要外扬的好。于是她便夹起两个袋子,好像夹着两个坚固的盾牌,悄无声息地沿着墙根,低头朝灶房里走去。
我自然也尾巴一样,跟在姐姐身后,战战兢兢地边走边斜眼觑着明显已经打得疲惫不堪的父亲母亲。在这样一个手忙脚乱的秋收的节骨眼上,我真希望父亲能醉倒在床上,或者昏昏睡去,将粮食暂时忘记。即便是红薯烂在地里又怎样呢?棉花被秋雨打湿发霉又怎样呢?耽搁几天撒种又怎样呢?人为什么要被秋天马不停蹄地赶着走呢,难道像树叶一样,慢慢地下落,不也是一件美好的事吗?我想不明白,也没有人能够给我答案。我只知道,眼前这满地的玉米,在一场厮杀之后,依然需要尽快地剥完。因为,所有的人家,都是这样做的。就像所有的落叶,也都在秋天里下落,永不停息地下落。
我像一只老鼠,缩在灶房里。我有些想去撒尿,可又不敢穿越混乱的战场。我于是夹紧了双腿,努力地忍着,不发出一点声响。可是,我最终还是没有忍住,一股热流充溢而出,并顺着裤腿,嘀嘀嗒嗒地落在脚下。那里,正有一片新鲜的依然泛着生机的树叶,向我尽情地敞开。我在一小汪热气腾腾的尿液中,照见了自己无法示人的羞耻与悲伤。
在大地被人们扫荡一空之后,村庄里所有的树木,也变得彼此疏离起来。昔日在半空中缠绵簇拥的杨树,一棵一棵,变得远了。它们依然高昂着头,只是不再互相拥抱,而是仰望着天空,陷入孤独的沉思。风一天天向冷里刮,刀子一样,不动声色地割着人的肌肤。而父母之间的冷战,也一直没有停止。父亲脸上的霜,凝结成一张冷硬的皮,每日出来下地,从未见他扯下过,似乎那皮已经跟他的血肉长在了一起。有那么几次,母亲试图跟他和解,可他却始终与她保持着距离,一副决绝的模样。
没有人知道父亲那时正在酝酿着一场出走。我几次看见他在田地里注视连根娘离去的背影,许久都没有转身。
父亲出走的那天,村子里起了大雾。我早起撒尿,见大门口有一个影子飘来荡去。我吓得魂飞魄散,还没有尿完,就提起裤子跑了回去。房间里静悄悄的,父母应该还没有起床。我怀疑我遇到的是鬼,可是那鬼站在我们家门口,想要做什么呢?它转身离去的时候,甚至还有一丝的犹豫。我缩在被窝里,用一只眼偷窥着窗户。那里只有一片白,永无止境的白。偶尔,会有一两声咳嗽,从雾中传来,但随即安静下去。大雾将每个人都闭锁在家里,除了神秘离去的人。
正午的时候,太阳努力地冲破浓雾,将惨淡的光照射下来。人们这才看清了田庄农舍,和对面走来的人。母亲自起床后,就有些神思恍惚,直到午饭的时候,我和姐姐正呼噜呼噜地吃着面条,母亲才骂将起来。
吃!吃!就知道吃!爹娘死了你们都不知道!
我有些迷糊,母亲明明好好地坐在面前,为什么就死呀活呀地骂了起来? 姐姐到底早熟,放下筷子,抹抹嘴巴,说:娘,我去地里叫爹回来吃饭。
我讪讪地接话:我也去。
母亲没有吱声,但却默许了我和姐姐出门。
雾气慢慢散去,但能够看到的范围,依然很小。我和姐姐一直走到了自家田里,而后失望地发现,那里并没有父亲。我们又不约而同地朝村子里走,并钻进曲折的小巷。我希望在某一户人家的门口,看到父亲笑着走出。可是,父亲既不会打牌,也不爱喝酒,他只喜欢无事的时候,吹吹笛子,或者翻翻《水浒》。他这样一个差点飞出村庄成为凤凰的人,会跟谁倾诉与母亲冷战的孤独呢?
最后,我们在村庄的尽头,见到了眼睛红肿的母亲。
一个女人拦住她说,你家男人早晨四五点钟,就消失在村口,不知去往哪里。
母亲睁着眼睛,三天三夜都没有睡觉,她快要疯了。可是她又怕丢人,她不会像连根爹那样,逢人便拦住了问,有没有看见连根娘?村里人对连根娘隔三岔五的失踪,已经习以为常。连根爹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尽着义务般的,逢人便问上一句。人们便打着哈哈,随口安慰他:别急,她渴了饿了,自然就回来了,谁会跟自家暖和的狗窝有仇,对不?连根爹也便跟着一笑,扛着锄头走开了。只有连根,总会站在大道上,失神地眺望。有人路过,他便扯开腰带,背转过身,嘘嘘地撒尿。
连根真可憐。我对母亲说。
你们王家人要将我气死了,你也跟连根一样可怜!母亲白着眼说。
可是现在,父亲因为跟她吵架,离家出走了,她却不这样说了。
她将这视为家丑,她对谁也不肯说。她在夜晚睁着眼,将视线刺入无边的黑夜,似乎想要从那泼墨一样的黑里,将消失不见的父亲揪出来,跟他再大战三百天。风在夜里呼呼地刮着,已经有了一些冬天的意思。偶尔,有那么几片硬撑着不肯离开枝头的树叶,在风里撑不下去了,啪嗒一声栽倒在窗台上。母亲会在这样的响声里,忽然欠起身,朝窗外看去。可是,窗外除了无尽的黑,什么也没有。
但第一个看见父亲出走的女人,还是将这个消息,传遍了整个的村庄。女人们假装前来安慰,絮絮叨叨地揪扯着父母争吵的细节,并背后议论着父亲到底会不会回来。这时的粮食都已经进了大瓮,人们终于可以腾出嘴巴,负责闲言碎语。于是我和姐姐出门,人们总揪着我们不放。
你爹有信了没?他们一脸的同情。
没有。我低声回答,并用力地绞着衣角,好像那里能绞出父亲的消息。
我想起连根背过身撒尿的样子。我也想撒尿,只是我想将尿撒在那些女人的嘴里,将她们长长的舌头冲掉。
让你娘找瞎子算一卦吧!我转身跑开的时候,他们在后面喊。
我跑得很快,却牢牢记住了他们的提醒。
但还没等我对母亲说,邻村的瞎子便摸索着上了门。
瞎子很准确地掐算出父亲离开的时辰和原因,并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告诉母亲,父亲会有信的。
具体什么时候?!母亲急慌慌地追问。
瞎子空茫的眼睛里,挤出一丝淡淡的笑:你不急,他自然就有信了。
我不管母亲怎么想,但我却信了瞎子的话。我想父亲一定很快就有信的,那么我就不会再像连根那样被人可怜。我还想等父亲回来,我要好好听他的话,他如果打我,我再也不跑出门去,我就乖乖地站在那里,让他打几下好了,那样他发了脾气,就不会再离家出走。
我怀着这巨大的喜悦,跑出门去。我恨不能对每一个人说出我心底的快乐。我希望整个村庄的人,包括鸡鸭牛羊和田野里的荒草落叶,都知道父亲就要有信了,或许他正扛着尼龙袋子,匆忙赶回家来。他的袋子里有什么呢,我猜,那不过是一袋落叶,他之所以出门十几天,只不过想去远一些的地方,多搂一些柴火,让我们全家暖和地过冬罢了。
村庄里的落叶,快要落光了,连根娘还没有回来。连根爹不再有耐心问人,他照例早出晚归地干活,可是连根在路上拦住他,追问娘怎么还没有回来,他就当场嘶吼:你娘死了!快滚回家去!
女人们听了都唏嘘:虽然是傻子,好歹也给他们老郑家生了两个孩子不是?
男人们则满不在乎:嗐,女人么,还不是跟树上的叶子一样,秋天落了旧的,明年一开春,又有新的出来。
女人们立刻发出连根爹一样的嘶吼:快滚回家去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男人们终于不吭声了,背着手,沿着被秋风吹得越来越空旷的大道,一步一步踱回家去。
在家躲了很久不肯出门的母亲,对着镜子抿抿头发,又硬挤出一些笑来,挂在脸上,这才拍打着身上的面粉尘灰,走出门去。
女人们见了母亲,打着招呼,热情地凑过脑袋来。她们自有本事,将话题从吃喝拉撒扯到出走的父亲身上。母亲当然也备好了说辞,迎接她们的八卦打探。
听说当家的有信了?女人们眼睛里闪烁着亮光。
是啊,算命瞎子说很快人就回来了,一个大活人,还能跑了他?母亲说完,眼图有些红。
可不,他又不是连根娘,人傻,怎能回不来?女人们失望地接着话把儿。
女人们还想打探更多的细节,却看见妇姐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冲母亲大喊:娘,咱家牛跑到西边苹果园里去了!母亲抹了白白雪花膏的脸,登时变成了紫红色。那片果园是王麻子最宝贝的家产,平日里小孩子去偷个苹果,他都能堵着人家门骂三天三夜,如果牛踩踏了苹果树,王麻子不知道会怎么拼命。尤其,在这样一个树叶几乎全部落光的秋天,牛啃不到苹果,也吃不到树叶,荒草又焚烧干净,除了破坏苹果树,它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母亲跑得头发乱了,衣服扭了,鞋底差一点跟鞋帮分了家,总算跑到了苹果园,见到了我们家正被王麻子追得横冲直撞的老牛。那老牛一直都是被父亲使唤着的,其他人很难驯服它。甚至因为年月长久,它还传染了父亲的倔强,若是好脾气对它,倒还温顺,如果强来,它能冲上房顶,踩断大梁。但王麻子不懂它的脾性,一心想着护佑自己家新补种的苹果树苗,于是他手抄起木棍,照着牛屁股就劈下去。牛发了疯似的在果园里飞奔起来,有那么几次,还冲王麻子的肚皮顶过来,直让王麻子也跟着嗷嗷疯叫。
我和姐姐完全被吓傻在一边。母亲快要哭出来了,可她还假装镇定地朝王麻子喊:大哥,你别吓它,它脾气倔!
操!再倔还能倔过你家出走的老王?!
拢着手看热闹的人都笑起来,母亲的眼泪终于哗哗流了出来。她像那些嘻嘻笑着的看客们一样,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再做,任由王麻子抽打着老牛。好像,王麻子要千刀万剐掉的那头牛,跟我们没有丝毫的关系。
大约,王麻子眼睛里射出的凶狠劲,让我们家的牛终于害怕了,在踩坏了几株瘦弱的苹果苗后,它犹豫着开始寻找后路,而王麻子则趁机抓住它的鼻环,制服了它。
王麻子很奇怪地并没有多说什么。大约,他所有的愤恨都对牛发泄完了。也或许,母亲泪眼婆娑的样子,忽然间打动了他,让他意识到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是多么地让人怜悯。于是他挤出围观的人群,将牛的缰绳交给母亲,闷声闷气地吐出一句:以后看好了,别再让它跑了。
人们都觉得无趣,纷纷散开去了。母亲也牵着那头一声不吭的牛,低头向家里走去。我远远地跟在母亲和牛的后面,踢着一块土坷垃,慢慢走了很久。
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我被一片梧桐树叶打中了脑门。我抬起头,眯眼看向天空。我看到那棵高高的梧桐树上,只剩下一片叶子,摇摇欲坠地挂在枝头。
父亲一定会在那片树叶落下之前,就有信的吧。我想。
不久后的一天,父亲的信果然来了。我不知道那封信是如何穿越大半个中国,抵达我们这个小小的村庄的。我只记得当村里的会计,举着那封贴有邮票的信,冲母亲大喊的时候,母亲将擀面杖朝地下一扔,便冲出了房门。她还差一点被门槛绊倒。我从未见母亲如此兴奋过,好像原本会一生丢失的珍宝,又忽然间回到了身边。
那封信是从武汉寄来的。武汉在哪儿呢,我不清楚。我只记得胖婶家墙上贴的有武汉长江大桥的画,记得母亲曾经对我们说起,那里住着她的一个姑姑。总之那是一个遥远的我从未想过能够抵达的地方,可是父亲却替我们抵达了。他还寄了一张飒爽英姿的照片,就站在长江大桥上。照片上的他,咧嘴笑着,好像他去武汉,只是游山玩水。
随照片一起寄来的,还有一页薄薄的纸,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几百个字。母亲带着一些讨好,将我和姐姐叫到面前,而后温柔地对我们说:给娘读一读这封信。
我和姐姐将脑袋凑到一起,很认真地看那封信。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母亲终于忍不住,问道:看完了吗?
我和姐姐怯生生地对视一眼,没有吱声。
又过了片刻,母親不耐烦起来,一声令下:快点念!
姐姐磕磕巴巴地开始念信:
桂……香你……好!
侄子……来武汉……多时,一直……未曾……
姐姐憋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还是没能将接下来的字念出来。母亲拿着鸡毛掸子狠命敲打着桌子:快给我念!
姐姐终于不再充有学问的人,用哭腔结结巴巴地冲母亲说:娘,接下来……的字……都……都不认识……
鸡毛掸子“砰”的一声落在桌沿上,又弹跳起来,坠落在红砖地上。
我他娘的白白供养你们两个上学了!母亲一边愤怒地骂着我和姐姐,一边捂着半张脸哭起来。她哭得那么动情,声音婉转曲折,忽高忽低,好像她正在一场戏里,好像我和姐姐根本不在她的面前。又好像整个世界,都欠了她什么。
我和姐姐在母亲哭得完全忘我的时候,悄悄溜出了房门。只是我们谁都没有走远。姐姐蹲在大门外的院墙根下,晒着秋天的太阳。而我,则站在门里,抬头看梧桐树上,那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
黄昏正在临近。阳光将最后的光线,落在那片孤独了很久的树叶上。于是它的周身,便散发出奇异的光泽,好像它将一生的气力,都在那一刻释放出来。那是生命的光环,迷人的,炫目的,斑斓的,婆婆动人的。
而后,一阵大风吹来,那片叶子,终于脱离了一生赖以存活的枝干,向着无尽的天空飞舞。它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一直到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点,彻底地从我的视线中消失。
那片飞走的树叶,一定是连根娘的灵魂。我忽然想。
责任编辑 冉云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