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潮
这河叫西流河,从桃镇的东沟里流出来,一路向西奔去。东沟里藏个桃树洼,洼上一片桃树漫铺下来。早些年,桃子熟了不用搬出去,镇上的居民都来买桃子,来了就洗劫一空。
桃树洼的年轻人小时候都奔出沟口追过落日,长大后他们对桃树洼没有多少留恋。他们一起越过太阳坠落的地方,越过十几里外的桃镇,向城里的方向去了。
桃树洼原来住好几百口子人,成天人声鼎沸。这几年说散就散了,剩下不到几十人各自为政。每年一过正月初六,甚至还来不及过初六小年,年轻人又要去城里打工了。就热闹那么几天,可是这热闹和那时候的热闹不一样,绝对不一样,年长的人说以前的热闹是自愿的,现在不叫热闹,是攀比,一个害怕不如一个。这样的热闹假,还不如不热闹的好。桃镇的人们再也不来买桃子了,这里的桃子哪里比得过外面的大蟠桃,这里的桃子连村里的小孩子也不爱吃了。
城里虽然距桃树洼不远,一百来里的样子,可是他们一去就是一整年。正月到腊月,毫无知觉。
这一年正月,王宝平把儿子端端也给王志录老两口扔下了,其实也没商量就扔下了,扔得有些理直气壮。王志录起先想说几句,不过鼻子哼哼几下就算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因为王志录知道这是早晚的事,儿子王宝平怕老婆,再说领上儿子实在不方便,端端虽然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可是早晚要接送,影响他们的工作。
扔下就扔下,毕竟是自己的亲孙子,隔辈人更亲。姐姐娟娟是几年前扔下的,现在又是端端。
十二岁的娟娟去年夏天上完小学五年级后,一直停学在家,帮奶奶干干家务,再干干家务,然后就死盯住电视不放。奶奶问,电视里能看出啥,看见你爸你妈吗?娟娟头也不抬说,能,能看到。娟娟的话是为了气奶奶,不过奶奶不气,知道娟娟是故意的。奶奶又说,那好啊,电视里能看出个上门女婿不?娟娟不依了,噘起嘴关了电视,出门去了。
弟弟端端留在家了,娟娟的角色一下子转换了,成了端端的代理妈妈,无师自通地开始了带弟弟的生活。怎么背不会让端端不舒服,端端早上爱吃什么,下午爱玩什么,爱看哪类动画片,娟娟都了如指掌。娟娟还带端端到沟口往桃镇的方向看日落。娟娟说爸爸妈妈就在日落的那头挣钱哩,端端便瞪大了眼睛,扑闪扑闪的,看看桃镇的方向,又看看娟娟,似信非信。日落后,端端看着黑漆漆的西流河哭开了,端端说姐姐骗人,爸爸妈妈看不见了。
王志录一辈子就爱笑话人,谁也不放过,即使他连人家的脚后跟也比不上。老伴儿倒是心平气和,对谁都和和气气的,仿佛王志录笑话过的人她都觉得欠人家的。王志录自己没有自知之明,这么多年能在桃树洼耀威扬武,其实是自己老婆的功劳。村里换了多少任支书了,王志录还是会计。桃树洼的人都叫他王会计,四十多年的会计了,什么不会算计,所以也没人愿意惹他。王志录自己呢,越老越不知天高地厚,加上村里稍微有点能耐的都出去折腾了,桃树洼就是王志录的天下。支书平时也在城里忙自己的事,桃树洼的事务实际上都是由王志录负责打理。
秋季开学王志录决定让老伴儿带上娟娟和端端去桃镇念书,娟娟不念书了,娟娟班里的女孩子大都不念了。镇上只有小学,学习稍微好点的都去城里念初中去了,王志录觉得娟娟一个女孩子,念与不念无所谓,念了也变不成金凤凰。端端必须念,得从幼儿园念起,一步一个脚印。于是王志录把老伴儿和两个孩子都送到了桃镇,在学校旁边租了原来供销社的一孔窑洞。自己一人樂得逍遥,成天守在桃树洼的深沟里。
教师节那天幼儿园举行了一场文艺演出,娟娟肚子疼,没有和奶奶一起去。奶奶说娟娟佯装,是怕碰见原来的老师吧。娟娟没有争辩,按住肚子不说话,确实是一副难受的样子。奶奶事情急,问娟娟要不要紧,要紧就去卫生院看大夫。娟娟推了奶奶一把,奶奶说不会是吃坏了什么吧,啊?没偷吃什么零食吧,冰激凌吃坏了吧?秋天吃那东西最容易坏肚子。奶奶还想说什么,想数落几句娟娟,不过时间来不及了。奶奶出门前说,和点盐开水,和点盐开水喝了就畅通了。
演出很精彩,奶奶作为家长坐在下面看得美滋滋的。端端所在的小班也表演了节目,奶奶觉得平时鼻涕流在嘴边的臭小子端端也那么像模像样的,还是孙子好。不过孙女也好,奶奶才不势利,娟娟也是好孩子,就是没上学,把娃害了。端端的节目演完后,奶奶就可以带端端回来了。奶奶拉着端端的手说,端端啊,你个臭小子,龟孙子,你平时那么爱闹人,今天台上怎么就像个大人了?端端就是笑,汲一下鼻涕,又回到了平时闹人的状态。奶奶便叹息说,娃还是要受教育啊,不受教育弄不成事。奶奶一边说一边揉捏着端端胖嘟嘟的小手。奶奶还说,不念书怎么行,你爸没念书成天满月地在外下苦力,你姐不念书就帮我干家务,干几年就成了人家的人了。
端端瞪大眼睛看着奶奶,小跑着跟在奶奶身边。端端不懂奶奶的话,但能明白奶奶说这些的时候是不开心的。
奶奶到家是晚上八点半,一般这时候就催娟娟和端端睡觉了,他们睡觉后奶奶还要准备第二天的早饭。奶奶是个任劳任怨的人,干什么从不拖沓。奶奶回来娟娟正躺在炕上打滚呢。灶台上放着半杯水,奶奶问盐开水喝了没?娟娟说喝了,都喝了几杯了。奶奶说急死我了,几杯下去还是这个样子?你娘老子不在跟前,我说什么你不听,叫你不要吃冰激凌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啊?你听过我的没?奶奶抱怨着,一只膝盖跪在了炕沿,另一条腿一蹬便上了炕,要给娟娟揉。娟娟满头大汗,脸白得吓人。奶奶说,快,去医院,找张大夫。
第二天一早,奶奶把端端送到学校就跑回了桃树洼。奶奶本来可以给爷爷打电话,但她知道爷爷的脾气,爱笑话人。奶奶害怕爷爷听了会把电话摔了,只好气呼呼地往回跑。十几里路奶奶没敢停一下,快到家门口奶奶看见爷爷在和村里人讲合作社时候的事情。奶奶给爷爷招手,爷爷分明看见了,没理。回来就回来,又不是没看见你,招什么手。奶奶又招手,爷爷便恼了,咳嗽几声干唾了一口,便往家里走。快到跟前对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奶奶说,什么事,狼撵上你了,嗯?
奶奶说不得了了,真的不得了了,天塌下来了。奶奶从来没有在爷爷面前这样过,总是唯命是从,小心慎微的,哪里像今天这样失态。王志录发出了最区别于一般人的话,这话平时是不说的,非到万不得已不说,这话足以代表他的身份和尊严,王志录说,成何体统!
奶奶顾不得这些了,奶奶说,天塌下来了,咋给宝平两口子交代,咋交代啊?奶奶就是不说具体情况,情急之下说不出来,不知该怎么说。王志录恼了,抬起胳膊想打自己的老伴儿,奶奶不得不脱口而出了,奶奶说,真不得了了,娟娟怀上了!
王志录老两口赶到医院后娟娟还在输液,张大夫说娟娟怀孕几个月了,孩子保不住,得打掉。王志录一听差点站不稳,打掉是肯定的,只是这事传出去自己几十年的老脸往哪里搁,桃镇的人大都认识王志录。这是哪个王八蛋造下的孽,王志录眼里喷出火来,想把肇事者千刀万剐,一辈子爱笑话人的人这下彻底崩溃了。瞒是瞒不住的,这号事桃镇就没听说过,张大夫知道了,赵护士那小女娃也知道了,医院的人都知道了,咋瞒?不到一天桃镇的人都知道了。
王志录毕竟是王志录,既然瞒不住就不瞒了,豁出这张老脸也要把事情搞清楚。不到下午王宝平两口子回来了,摩托车后座上坐着向镇上居民宣告自己女儿被人糟蹋了的娟娟妈。她号一阵哭一阵,嘴里就一句话——挨刀子的,糟蹋了我女子!挨刀子的,糟蹋了我女子!
桃镇的人都知道了,他们很快就来医院附近看热闹了。娟娟是在被子里啜泣够之后才说出了实情。娟娟说,她是被学校烧锅炉的那小子给欺负的。那小子姓陈,都管他叫小陈,上学时候就认识,这学期和奶奶来到这里就被他盯上了。娟娟说看锅炉的这个人欺负过她两次,当时都是奶奶带着端端出去逛,邻居也都不在的时候。两次中间隔了两三天,第一次把她口捂住,想叫叫不出来,第二次拽着她头发,很疼,让她别给大人说,说了就会把她往死打。
王志录从开始就没打算报案,王宝平却坚决要报案。王宝平说不报案难道就让那小子白欺负了?让那小子坐一辈子禁闭也不解恨。那小子的爸妈很快就赶来了,他们双双给王志录跪下了,他们说只要不报案,只要不让自己那孽障坐禁闭,怎都行。王志录说,好,无条件接受。两口子齐声说,无条件,无条件。
中间人把手伸进王志录的衣襟下,然后点点头,又把手伸进小陈爸的衣襟下,然后笑嘻嘻地把手再伸进王志录的衣襟下。王志录也笑嘻嘻的.不过那笑嘻嘻一闪而过。王志录在儿子王宝平面前算得上说一不二,在儿媳妇面前还是要让着三分的。王志录知道只有媳妇敢和自己冲撞,最不好的结果是敢和自己撒泼,敢骂自己是秃驴和尚。王志录还是首先把结果给儿媳妇说了,儿媳妇一听又号哭几声,一扭身出了门。
事情就算调停了,双方写了一次性协议。小陈家赔偿娟娟人身损害八万元,娟娟医院的所有费用都由小陈家支付。然后娟娟就被转到了城里的医院做人流,城里的医院确定娟娟怀孕五个月了,小陈一听急了,说自己和娟娟发生那事顶多三个月。这下王志录傻眼了,刚开始以为是小陈抵赖,后悔了,不过这下小陈拿着医院的证明不放了,非报警不可。小陈说娟娟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不知是哪个四条腿给种上的。
钱还没捂热就发生了这档子情况,娟娟妈气得要跳楼,谁也拦不住。娟娟妈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试图让陈家作罢,不想陈家非但不理,反而气焰嚣张。陈家人说你们自己的女子不干净,才多大就这么不干净了,不羞不臊?还往我们头上赖。我们就那个你了,但你怀的不是我们的种,是我们的种我们要了。陈家人的理直气壮让王家全家人都傻了,连一辈子爱笑话人的王志录也傻了。
有理变成了无理,迫于压力王志录只好把责任给陈家人身上推了一半。陈家答应不报警,但是必须给他们—个交代。娟娟妈急得又要跳楼,是哪个挨千刀的干下的好事,问娟娟,娟娟咬破嘴唇也不说。娟娟妈气得砸了娟娟幾拳头。王宝平头发也凌乱了,求娟娟,娟娟情急之下跑了。王宝平拿出电话要报警。王志录说,报个屁,报了又能怎样,死女子不说,就有不说的原因,再逼怕连小命都没了。
娟娟果然不想要自己的小命了,一家人找了大半夜才找到,刚引产的娟娟身体虚得像一张纸片,嘴唇上起了泡。城里工地上又催王宝平两口子,他们只好又把娟娟丢下了。王志录说一定要搞清楚是谁干的,要等娟娟情绪稳定几天,否则把娃逼死了,最好是让娟娟自己吐口,问是问不出来的。
娟娟回到桃树洼,整天由奶奶守着。奶奶伺候过娟娟妈的月子,啥都懂。奶奶买了细挂面给娟娟用酱油调味道,奶奶说那年月这就是最好的补品了,奶奶还把小米粥熬得稀稀的,清清亮亮。奶奶说,不怕,咱不怕,身体好了啥都不用怕。娟娟气色渐渐好起来,王志录一人在镇上照顾端端,娟娟好起来后该去城里呢,还是继续待在家里,总之镇上是不能去了。陈家那小子没安好心,走到哪里说到哪里,自己干了,但是证据呢,要王志录拿出证据来,否则还要报警,一半钱必须退回来。巴掌大的桃镇,居民们都知道了原委,有人劝说,年轻人,造孽了,不要把人逼急了,兔子急了都咬手,不管怎么说你也造孽了,让你坐禁闭都应该,出几个臭钱你就不愿意了。
小陈不管这些,小陈说不是我下的种,不是我下的就不关我事,我是做了两次,但少了她什么?大家见王志录变了脸,核桃皮拧在一起,知道快要爆发了,只有小陈看不出来。小陈觉得自己是无辜的,这么多钱白白给了,要不是跟着去城里的医院,钱都白给了,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王志录和小陈在桃镇耗上了,王志录不是怕事的人,老了老了却没脸没皮了。等娟娟身体恢复了,要从娟娟嘴里问出那个挨千刀的人究竟是谁。王宝平两口子从城里打电话回来问娟娟的情况,奶奶说好着了,就别问了,就当过去了。娟娟妈说,这事能过去,我就不当你家儿媳妇了。又给桃镇的公公打电话。王志录知道自己的儿媳妇是个糊涂婆姨,不过面对这事却一点也不糊涂,发誓要把幕后真凶揪出来,给孩子一个公道。王志录说知道了,知道了,想挂电话。儿媳妇那头哭开了,你儿子没本事,就是打工的命,这事就看你了爸,你不给我们出这口气,以后我们抬不起头,谁想欺负就欺负,你一辈子啥没经见过,你能忍得下这口气?
娟娟躺了十几天,奶奶觉得可以了,慢慢要娟娟开口。娟娟就是哭,不过哭得和过去不一样,哭归哭,不再寻死觅活的。娟娟经常会哭醒来,奶奶便摸娟娟的头,汗津津的,枕头都湿了,汗还是冰凉的。这晚娟娟翻来覆去好几次,手伸过来试图看奶奶睡了没有。奶奶便抓了娟娟的手,迷糊中总是那句话,不怕,傻女子,不要怕,有奶在,还有爷,你娘老子,都年轻轻的,不怕!娟娟说,奶,是我大伯……我大伯,大伯他那个我了。那天你出去了,我正在家洗锅,他进来就开始欺负我。我往外跑,还没来得及跑出去,他就把我拉到炕上,打我,完了说我要是说出去,他会把我们全家都杀了……
娟娟说的大伯不是亲大伯,娟娟老子王宝平是单传。那个大伯是村里的老光棍,四十多岁了,叫王中意,原来是城里卫校的高才生,后来不知学校发生了什么事,回来死守在桃树洼,也不结婚,务庄稼也不行,常常独来独往。每到二八就去桃镇赶集,回来就是个醉汉,平时他也经常到娟娟家串门,和王志录谈古论今。
奶奶吓得就差捂住娟娟的嘴。奶奶说,奶知道了,天杀的,天杀的啊,可怜我娃了,可怜啊。奶奶发出沉闷的衰老的哭泣,说着就起身穿衣服。天还不亮,奶奶说,不要怕,我娃不怕,这下就好了,我还是去找你爷,早晚得知道,你娘老子也安心干他们的活,要养活你姐弟呢。
王志录一听操起菜刀要回桃树洼,被老伴儿死死抱住,你还嫌人丢不够,你一辈子笑话人,这次你说该咋办,该咋办?王志录牛一样喘着,老伴儿说,报警了,把挨千刀的中意送禁闭里,咱能赢回来名誉吗?我一辈子在你面前说话算不上,我看这事不如就谁也不给说了,悄悄压了。王志录说,这事包不住,你二十四小时照着她?不给点颜色能消停?姓陈的也闹事,不了结咋行.你儿媳妇这关就过不了。
奶奶知道自己说了不算,坐下来抹一把眼泪,我娃啥命啊?
王宝平两口子从城里回来了。娟娟妈这次没有哭,从摩托车后座上下来对着公公直接就跪下了。这让王志录不知所措,娟娟妈放声哭道,爸,你可要替娟娟做主啊,你儿子没能耐,就靠你了。
娟娟一家人商量了一夜,到天明还是选择了私下协商解决。协议内容依旧简单,赔付精神损失费及娟娟打孩子的医药费。王中意是个穷鬼,跪着给王志录写了字据,分期付款。娟娟妈发疯般用扫把打了王中意,是王中意娘老子哭着给了娟娟妈一万块,剩下的分期。
王宝平两口子又去了城里,城里是他们谋生的地方。娟娟还是被丢下了。王志录觉得桃树洼再怎么也是自己的根据地,王中意那小子再坏也不可能再把娟娟怎样的。王志录住到了桃树洼,娟娟陪在爷爷跟前,给爷爷做饭,做家务,奶奶还是一人在桃镇照顾小孙子端端。
娟娟一家本以为这事就这样了,无论如何娟娟都是受害者,娟娟似乎也忘记了这事。不过这事以后娟娟话少了,偶尔发呆,要爷爷提高嗓门才能反应过来。王志录叹息说,你娘老子不容易,也不容易啊,把你带城里他们要照顾你。他们累成了狗,咋照顾你?城里更乱,比桃树洼乱,比桃镇乱,你没去过城里,去了你就知道了。你要是能到城里上学也好,可是城里的学校咱进不去,下苦力挣钱,一个月的钱,那钱不够人家吃一顿饭,这就是咱农村人的命。你再大点,再大点就能嫁人了,你命好的话,就嫁个城里人。王志录说到这里明显不能再往下说。王志录最后说,看电视去,忙完了看电视去。
王志录本以为这事也就这样了,桃树洼老弱病残没人太关注这事,不就是这么个事吗?在很多人看来这是他们王家内部的事,不关其他外人的事。现在社会开放了,他们的兴趣不在这事,在电视里,电视里啥都有,原来几个台,现在几十个哩,成天看不过来,谁顾得上这些。
王志录觉得这是自己的报应,笑话了一辈子人,就这一件事,够别人笑话自己一辈子。即使别人忘记了,不提了,可自己在别人面前矮半截。王志录什么时候受过这窝囊气,一下子佝偻了腰。派出所的昌河面包车开进桃树洼的时候,王志录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派出所的人说陈家报警了,报案了,说娟娟家诈骗,要拿回四万块钱。派出所的人说发生了这事,对孩子的损害这么大,你作为家属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你还等人家报警,你王志录大名在外,你丢人不?派出所的人都认得王志录。王志录左右开弓打了自己两耳光,蹲下来,鼻涕吊在半空中,砸着地说,造孽啊,是我造孽啊,我活了一辈子人活成个屁了!
相对于陈家,娟娟家成了被告。相对于王中意家,娟娟家又成了原告。派出所把小陈和王中意都带走了,一切都要按法律程序来。
桃树洼这一年发了一场大水,一场谁也没有意识到的雨会越下越大,就没见过西流河有这样大的水。洼上漫铺下来的桃树都被洪水冲得一片狼藉,窑洞坍塌了,喜欢发呆的娟娟也被洪水冲跑了。王志录像年轻时候一样,把一节树干奋力向洪水里的娟娟蹬过去,树干起先嗖地一下,眼看到了娟娟跟前。王志录大喊着让娟娟抓住,娟娟抓不住,号哭着叫爷爷,爷爷,就被冲跑了。那截木头又没动静了,反倒往回退了一米远。娟娟没力气了,想抓抓不住,更大的洪水把树干击打得陀螺一样,娟娟呼叫了几声不见了。
娟娟命大,娟娟弱小的身体被冲出去,在沟口的石桥墩上咯了一下。这一咯娟娟感到了疼,否则娟娟处于迷糊状态,这一咯娟娟发出了救命的聲音,虽然不大,被轰隆隆的洪水声淹没了,但是王志录听见了。娟娟感觉自己被一咯后旋转了几下,分不清东西南北,刷地被冲进了河里,与河水一起向西而去。
被救起的娟娟后来回忆,自己当时确实是感觉飘在空中的。不过她还说,脑子里清楚,一直是向西,向着桃镇,向着城里。城里是爸妈长年累月干活挣钱的地方,只要到了城里,即使不上学,只要能看见爸妈,就什么都不怕了。
责任编辑 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