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帝之“冤”:李煜心理传记研究

2020-02-22 08:24玮,赖
阴山学刊 2020年5期
关键词:李煜

吴 健 玮,赖 诚 斌

(天主教辅仁大学 心理学系,台湾 新北 242062)

一、李煜帝王生平的重新审视及文学成就的评说

南唐后主李煜是中国家喻户晓的伟大词人,他具有亡国之君和词圣的双重身份,在他身上集结了历史的尘埃与艺术的光华。清人郭磨在其《南唐杂咏》中曾以“作个才子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来为李煜的生平作批注,可谓是对这名帝王悲剧性的一生报以最深刻的同情,但也呈现出对他两种身份的极端不同评价。

事实上,不仅是郭磨,当今对李煜的认识也以此为主流。在文学上,李煜享有“词帝”和“词圣”之称,相较之下,他的帝王生平却多被负面批评,但这样的评说究竟从何而来?其中根据又是什么?本文重新进行详细的资料考据,以对这位词人有更深刻的理解。

(一)含冤的帝王——李煜生平的重新审视

在众多对李煜帝王生平的批评里,北宋欧阳修对他的评论很具代表性:“煜性骄侈,好声色,又喜浮图,为高谈,不恤政事。”关于李煜在南唐宫廷里的生活在《金陵通纪》有详细的记载:“国主性奢侈,尝于宫中制金绡幕壁,而以白金钉玳瑁押之,又以绿钿刷隔眼中障,以朱绡植梅于外……榜曰锦洞天。……每七夕延巧,必命取红白罗十余疋为月宫天河之状。”另外,李煜自身也通晓音律,第一任皇后大周后更是琵琶能手,两人更曾将唐朝宫中失散的《霓裳羽衣曲》重新编制,使之在南唐宫廷内重现,宴会中所动用的舞者、乐师等阵仗之大,在李煜自己的作品里也可见一斑:“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光红,待踏马蹄清夜月。”(《玉楼春》)李煜也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他对佛教笃信和投入,《宋史纪事本末》中记载他曾动员万人举办法事(1)脱脱等《宋史》卷四百七十八:“诏煜应朝廷横海、飞江、水斗、怀顺诸军亲属有在江表者,悉遣令渡江。煜每闻朝廷出师克捷及嘉庆之事,必遣使犒师修贡。其大庆,即更以买宴为名,别奉珍玩为献。吉凶大礼,皆别修贡助。”,对此南宋文人陆游如此评论:“然酷好浮屠,崇塔庙,度僧尼不可胜算。罢朝,辄造佛屋,易服膜拜,颇废政事。”

在欧阳修和陆游的说法里,奢靡的帝王生活正是导致李煜政事上颓废的原因,但令人疑问的是:自古以来众多帝王的生活不也都相似吗?或者,在政治上的作为其实才是历史给予君主毁誉评价的真正根据。南唐在李煜在位期间被宋所灭,李煜也因此被评论家认为是个不适合当帝王的人,虽然国家的荣衰,帝王在其中举足轻重,但若将国家灭亡的原因只归咎于个人因素却又太过简单化,未考虑当时更广泛的国际情势。本文认为这是在评价李煜的帝王生平时不可忽略的背景资料。

李煜所处的时代,在历史上被称为“五代十国”(907年—979年),它介于唐朝灭亡后到北宋统一中国前。本质上,五代十国可说是唐朝末期藩镇割据的延伸,各方势力拥兵立国,位处北方的中原王朝历经了五代更替,实力虽强大,但还无力控制整个中国本土,在南方则有其他割据一方的藩镇,有些仍奉中原王朝为正朔,其中十个国祚较长、国力较强者统称为十国。在这段历史中,中国历经天灾和大小不断的战乱,各国政治上也经常上演叛变篡位的情形,而相较北方的动荡,位处南方的国家相对稳定,故此时期大量的人口从北方迁移至南方,当中也包括了许多士族阶级,如此也为南方注入丰富的文化力量。

位处长江以南的南唐是当时十国中国力较强、经济也最富庶的国家之一,而包括李煜在内的三代君主均重视文化发展,使南唐与西蜀一样都是当时文化最鼎盛的国家。李煜的父亲中主在位期间发起数起军事行动,虽攻灭闽、楚等邻国,但随之而来的新领土的反叛运动,却使得南唐疲于应付,而与北方强权后周的两次战争,也消耗南唐大量库存军费,战败后更使国力趋向颓败之势。南唐的疆域北临后周,之后则是取代后周的宋,而南方又与邻国吴越交恶,可谓背腹受敌,这便是李煜从父亲那袭位而来时的南唐处境。李煜在位期间(961年—975年)也是五代十国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要步入尾声的时候,结合这样的历史和所处的地缘政治等背景来探讨李煜的政治事迹,不难发现当时的南唐已是因战争而走向衰败的国家,在国力空虚又国土安全岌岌可危的情况下,外交上确实需要强而有力的盟国来提供保护,从此便不难理解李煜登基后采取尊奉宋廷、以“乞呼名”(2)请求对方直接称呼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头衔,以表示亲密,在政治上除了是一种拉近关系的方法,也可作为一种外交上的试探,以度量彼此之间关系所能进展的程度。李煜曾经两度上表赵匡胤乞呼名,第一次遭拒绝,第二次才获同意。与送贡品的方式拉拢与宋的关系,以及下令贬损南唐仪制以得到宋廷的信任等等作为了(3)欧阳修《新五代史》卷六十二:“五年,煜下令贬损制度。下书称教,改中书、门下省为左、右内史府,尚书省为司会府,御史台为司宪府,翰林为文馆,枢密院为光政院,诸王皆为国公,以尊朝廷。”陆游《南唐书》中亦有记载。。在内政方面,李煜十分倚重父王李璟委任其辅佐自己的老臣张洎等,也能不计较过往地任用具才能的文武官员,如杨吴时代就投奔江南的韩熙载、闽将林仁肇等。此外,李煜也十分重视选人选才的公平性,不仅委任所信赖的大臣主持科举,也自己出科举的题目,还因为担心过程中遗漏了人才而主动要求复试,甚至在亡国前的围城期间,都还曾举行过考试(4)陆游《南唐书》卷三:“张洎右谓北师已老,将自遁去。后主益甘其言,晏然自安,命户部员外郎伍乔于围城中放进士孙确等三十人及第。”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中亦有记载。。经济上为了让百姓能从先前战争之后重新休养生息,而减免税收(5)陆游《南唐书》卷三:“后主天资纯孝,事元宗尽子道,居丧哀毁,杖而后起。嗣位之初,属保大军兴之后,国削势弱,帑庾空竭,专以爱民为急,蠲赋息役,以裕民力。”,并进行土地改革以让百姓能够安心耕作(6)《江南野史》:罢诸郡屯田归州县,委所属宰簿与常赋俱征。随所租入十分锡一,谓之“率分”,以为禄廪,诸朱胶牙税亦然。由是公无遗利,而屯田佃民绝公吏之挠刻,获安业焉。此外,在马令《南唐书》卷五中也提道:“罢诸路屯田使,委所属令佐与常赋俱征。”,也实施新的货币政策以解决通货膨胀的问题(7)脱脱等《宋史》卷四百七十八:“乾德二年春三月,行铁钱,每十钱以铁钱六,权铜钱四而行,其后铜钱遂废,民间止用铁钱。末年,铜钱一直铁钱十。比国亡,诸郡所积铜钱六十七万缗。”此在欧阳修《新五代史》亦有记载。。司法上,李煜重仁慈、宽刑罚,每有死刑论决,莫不垂泪,宪司章疏如有过错,他就寝食难安,并多次亲入大理寺审查狱案,释放多人(8)陆游《南唐书》卷三:“宪司章疏有绳纠过讦,皆寝不下。论决死刑,多从末减,有司固争,乃得少正,犹垂泣而后许之。常猎于青山,还如大理寺亲录系囚,多所原释。”。在军事方面,李煜在位时均未主动向其他国发动战争,表面上虽是对宋臣服,但实际上则是采取防御策略,内部仍持续征兵备战,储存实力(9)《续资治通鉴》卷八:“初,陈乔、张洎为江南国主谋,请所在坚壁以老宋师。宋师入其境,国主弗忧也。”又脱脱等《宋史》卷四百七十八:“虽外示畏服,修藩臣之礼,而内实缮甲募兵,潜为备战。”,一直到宋向南唐开战,李煜也能主动联络他国请求协助(10)《续资治通鉴》卷第八记述道:“戊子,吴越王俶遣使修贡,谢招抚制置之命也。并上江南国主所遗书,其略云,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君?明天子一旦易地酬勋,王亦大梁一布衣耳”。又脱脱等《宋史》卷二百六十七:“(张洎)因出帛书示之,乃围城日洎所草诏,召上江救兵蜡丸书也。”,甚至与宋的战争中,双方也各有胜负,使战事僵持超过一年之久南唐才被攻克。

以上种种,我们得以看见这位“性骄侈、好声色、喜浮图”的帝王在国家处于最艰难的环境时,却是选择抛下自己的尊严以换取对国家的保障,而在国内局势不振时,又励精图治想要再创百姓能够安居乐业的家园。李煜在位的十五年间南唐的社会得以偏安,人民不必再为战争胆战心惊,也因他在外交上的策略,南唐国祚得以延续较长的时间,在被宋吞并的十国中是倒数第三、在江南九国中则是倒数第二。

在宋史中有一段耐人寻味的对话,南唐旧臣潘慎修,其风度与学识在宋朝廷中也受人景仰,当时许多江南旧臣在南唐灭亡后都转而批评自己的旧主李煜为暗懦,但往往事多过实。一日宋真宗问潘慎修李煜是否真的像这些人说的样子,他回答说:“如果李煜真的像他们说的,那他是如何能够治理国家十余年呢?”(11)原文:“慎修风度酝藉,博涉文史,多读道书,善清谈。先是,江南旧臣多言李煜暗懦,事多过实。真宗一日以问慎修,对曰:‘煜懵理若此,何以享国十余年?’”(《宋史·潘慎修传》)另外,许多史书也记载当李煜逝世的消息传回江南故地后,百姓举巷为之哭泣。(12)《江南别录》与《南唐书·后主书第五》均有记:“南人闻之,巷哭,设斋。”不同于宋朝官方的版本,在南唐旧臣和旧地百姓们的眼里,李煜并非一名昏庸的君主,相反地,却是受到有识大臣和民众的肯定与怀念。李煜这位含冤的帝王,若真要说他有什么失败的地方,或许是如他的旧属徐铉为其所撰的墓志铭上所写的:明明是在乱世之中他却厌兵反战,就算是孔明在世也难替其想到立即有效的对策,他如周朝时爱民不战的徐偃王一般遵守仁义之行,最终导致亡国,但世间自有公理,就算失败了又有什么好惭愧的呢?(13)《吴王李煜墓志铭》:“以厌兵之俗当用武之世,孔明罕应变之略,不成近功;偃王躬仁义之行,终于亡国。道有所在,复何愧欤。”

(二)超越与合一——李煜诗词创作成就的评说

李煜是个文采卓绝的才子,他的作品从早期就展现了文字优美、画面生动、情感真挚等特征,但这些尚不足以让他配获“词圣”和“词帝”的称号,真正使他名垂千古的原因,是帝王生平的境遇使他对人性有深刻的体验,并在晚期的作品中对词的文体结构和创作内容上,双双打破传统并开创空前的崭新格局。而透过他的文学作品,我们得以在相隔千年以后仍有机会接近这位帝王的心理世界。

学者孙康宜(1994)曾提出“词之距离”的概念,它是指词人在其作品中自我与情感的接近程度。李煜之前的词人在作品里是隐身的,因为他们多会透过描述事物的手法来包装自己的情感,以营造一段人与情之间的距离美感,但在李煜晚期的作品里,或悲、或悔、或恨、或愁,作者本人的抒情全都毫无保留地展现了,甚至在沦为宋朝俘虏期间,他的好几阕词作都还打破了当时单一词句最长只能填七字的规则,以时急时缓的口气一下填入九字之多,似乎也唯有如此,才能够承载他那无比深沉又澎湃的情绪。在他的作品里,词人与自己情感间的距离被完全消融,并化为一体。以下即为一例:

《相见欢》

李煜对词文学的另一个贡献是对内容题材上的突破,他使词能够承载人类更深刻的情操和情怀,进而提升了其所能蕴藏的精神内涵。词最早出自唐朝宫廷,主要是搭配乐曲供宫中娱乐时吟唱,后来因安史之乱,宫中乐府伶人纷纷走入民间,也让词在内容和题材上更具有通俗色彩。早期的词作内容都是以讲述男女情爱为主的艳情题材,李煜前期的作品也都在这样的范畴之下,但在他面临亡国的威胁,乃至成为他国阶下囚后,艳情的主题已不再出现在他的创作之中,取而代之的是对国家存亡的忧虑、对过去往昔的追忆与悔恨,以及个人在自己内心深处的深沉忏悔,展现了人性中最深刻的一面,这也就是清末民初的国学大师王国维所说的:“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甚至他还认为李煜在词中俨然如圣人一般,担负了人类的罪恶。(14)王国维《人间词话》:“尼采谓一切文字,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感,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二、李煜生平及创作轨迹的情感分析

本文采取以生平与文学作品相互参照的方式进行李煜的心理传记研究。在李煜生平资料上,主要采用郑滋斌(1997)的《陆游南唐书本纪考释及史事补遗》,该书以陆游的《南唐书本纪》为主,并网罗其他不同历史著作中的相关史料。在文学作品上,李煜留下最多的作品是词,故以词作为主要对照资料,但由于李煜词作现存众多版本,不同版本中所搜集的作品数目不一。本文根据台湾三民书局版和陈慈君(2015)对其他版本的整理,从六个版本中确定出自李煜之手的词作共有三十八阕,但这些词作大多并未标记写作的年份,故参照蒋励材(1940)《李后主词传总集》,根据作品风格的转变与李煜生平对照而标定出的创作的年代,这样的标定方式也多被后来的研究者所采用(陈慈君,2015;李心铭,2011)。以下我则将李煜的生平区分为四个时期,并尝试分析李煜在不同时期间的情感呈现与转化。

(一)万顷波中得自由:远离皇权之位

李煜的祖父,南唐开国之君李升,原名李彭奴,因战乱年幼失依,被十国中的吴国大臣徐温收为养子,更名为徐知诰,因屡建战功,位阶节节攀升,能以宽仁为政,节俭自处,奖励农桑,因此府库充实,能礼遇士大夫,并获民心,这也使他获得徐温的信任和重用。但在徐温去世后,徐温的亲子与之争权,后来被徐知诰扣留,并逐渐掌握军政权,最后使吴国皇帝让位,先建国号“齐”,之后更换为“唐”,并恢复李氏旧姓,并改名李升。

李煜的父亲李璟虽为嫡长子,但其二弟李景遂才是父皇李升属意的接班人,对此李璟也表示顺从父亲的安排,愿意礼让,这反而得到李升的认可,而最后将皇位传给了他。(15)《南唐书·元宗本纪》:“四年八月,(李璟)立为皇太子,负固让,曰:前世以敌庶不明,故早建元良,示之定分。如臣兄弟友爱,尚何待此!烈祖为下诏,称其守廉退之风,师忠贞之节,有子如此,予复何忧”。李璟的文学造诣很高,并留有两阕词作传世,他登基后,仍重用皇弟李景遂,将许多政务交给手足来处理,并立为皇太弟,有意在自己退位之后将皇位传给手足,而不是自己的儿子。李璟的长子李弘冀颇有军政才能,且有战功,但为人猜忌严苛,并有当皇帝的野心,虽然后来在李景遂的请求下,李璟改立李弘冀为皇太子,但他恐叔父未来仍会再来跟他争夺皇位,故以毒酒杀害李景遂,但他后来却也因不明原因暴毙身亡。(16)《金陵通记·卷七》:“前年立弘冀为太子,而黜太弟景遂,弘冀犹忌之,因鸩杀焉。至是其见为厉于召庆宫”。史料描述李煜的长相有广颡、丰颊、骈齿、一目重瞳等特征,据说此奇貌是帝王之相,李弘冀对此十分厌恶。在手足排行上,李煜之前原本还有四名兄长,却都莫名早亡,所以李弘冀之后便是李煜。李煜可能是感受到来自太子的威胁,为了避祸,他很早就选择远离朝政,并寄情于山水、诗歌和宗教之中,也培养出艺术创作的本领与对文学的喜好。(17)《南唐书·后主本纪》:“从嘉广额丰颊,骈齿,一目重瞳子。文献太子恶其有奇表,从嘉避祸,惟覃思经籍。”

李弘冀过世后,李煜的胞弟李从善原打算与他争夺太子之位,故请支持他的大臣向父皇李璟进言,批评李煜不若李从善适合做人主,此举惹来了李璟的愤怒,并决定立一向选择退避朝堂之争的李煜为太子。(18)《通鉴·后周世宗显德六年》:“及文献太子卒,唐主欲方其母,弟郑王从嘉,谟尝与纪公从善同奉使于周,相厚善,言于唐主曰:‘从嘉德轻志懦,又酷信释氏,非人主才。从善果敢凝重,宜为嗣。’唐主由是怒。寻徙从嘉为吴王、尚书令、知政事,居东宫。”相较于其他手足对于皇位处心积虑地争取,李煜的不争反而使他获得了这个位置。从南唐三代君主的传承中,可以看见他们都曾经历手足间权力的斗争,从先主李升开始,手足之间的和睦和对权力安排的退让,似乎成了南唐国君选择皇嗣时的重要参考依据。

虽不知被立为太子对李煜自己来讲是幸或不幸,但他的情绪受到宫中争储风波的影响是可以想见的,正当年少的他在这期间曾写下两阕词牌名为《渔父》的词作: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

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在李煜后来一系列以宫廷为背景的创作里,这两首词所运用的题材和展现的意境都是非常独特的。词牌虽然在后来的发展中只具有提供格律结构的功能,但在早期,创作者所选择的词牌名称往往与内容是有关联的。“渔父”一名最早出自屈原的楚辞,当中的渔父虽是个乡野间的隐者,却能看透世间荒诞和道破真理,并逍遥自如地来去。

李煜对此词牌的选择,可能隐含了清醒于朝堂的争斗之外的自我评价,以及渴望借由远离宫廷以失去联结的方式来获得自在与安宁。我们可以在这两首词中看见他大量地使用“一”这个字,透露出自己欲独立于众人之外、孑然一身的渴望,却也能从形容浪花的“千重雪”和江水的“万顷波”中,感受到他所面对的骚动不安,不仅来自外在,也发自内在,甚至从那么多“一”的叠加、强烈意象的创造、关于自由的暗示,似乎也能感受到那洒脱文字底下隐含着对现状强烈不满却必须加以克制的情绪,以及对自身处境的自诩自怜和生命可能遭受威胁的恐惧。李煜在当时只能无奈地退让,并转而在文学艺术与宗教信仰中去调解和寄托,这也可以从他的“号”见到端倪。

有别于姓名是由家族和父母所给予,“号”是由人替自己决定的别名,具有以物托志的作用,隐含了个人内心的志向。李煜自号钟山隐士、钟峰隐者、白莲居士、莲峰居士等,钟山位于南唐首都金陵城外,而莲花则是佛教的象征物。透过这两个象征物,我们可以感受到李煜试图在物理和心理上远离他的家族皇权,而这种刻意的背离却反衬出他内心的挣扎与矛盾。

(二)宴罢又成空,魂迷春梦中:在梦与现实之间的流连与拉扯

18岁那年,李煜与后世称为大周后的娥皇结为连理。大周后是名琵琶能手,也对文学和艺术很有研究,夫妻二人鹣鲽情深。22岁时,夫妻俩也迎来了他们第一个爱的结晶。但原本该是逍遥似神仙的美满生活,因着李煜意外被立为太子,而改变了可能原有的发展。在李煜25岁(961年)登基的前一年,北方发生史称“陈桥兵变”的政变,赵匡胤率大军要求后周世宗皇帝禅位,自己登上皇位,“宋”取代了后周成为北方中原的强权。

李煜登上皇位后,立即向宋求降。原先在李璟当权时,南唐就因战败而向后周称臣,但在接见其使者时,南唐皇帝仍旧维持以帝王身份来接见,但李煜则主动改穿代表臣服的紫袍来迎接(19)《南唐书·后主本纪》,收录于《陆游南唐书本纪考释及史事补遗》第261页。,采以实际降低身份的臣服来拉近与宋国的关系。这样的关系策略在963年又更进一步地强化,李煜在南唐境内改用宋国的年号“建隆”(20)《十国春秋·南唐后主本纪》与《续通鉴常编》均有记载,收录于《陆游南唐书本纪考释及史事补遗》第279页。,意义是奉宋为南唐的宗主国;又主动上表宋太祖赵匡胤,乞求未来在官方文件往返中可以直接称呼李煜的名字,这种让人喊自己名字的行为是与亲近的长辈间才有的互动,在外交上是一种加深关系与寻求保护的手段,只是李煜原本的期待却被赵匡胤回绝而落空。(21)《南唐书》与《续通鉴长编》均有记载,收录于《陆游南唐书本纪考释及史事补遗》第280、282页。

从李煜登上帝位后,一直到970年的这十年间,南唐境内和境外均没有发生战事,国内政局也相对稳定。尽管如此,史书中仍留下了李煜增加国防军备、与朝臣通宵商议治国方针的纪录。(22)《南唐书·后主本纪》:“乾德五年春,命两省侍郎、谏议、给事中、中书舍人、集贤勤政店学士,更直光政殿,召对、咨访,率至夜分。”同可见于其他史书版本。但此时期宋也先后瓦解了荆南、湖南、后蜀、南汉等南方政权。尽管李煜原先采取的外交策略可能真的让南唐政权得以延长一段时间,但与宋拉近关系上却也无法有更进一步的发展。面对宋国逐渐壮大、南方诸国逐一被并吞的事实,南唐朝廷上开始出现偷袭宋军的声音。据史书记载,李煜最后并未采纳此建言,原因是恐惧。(23)《续通鉴长编》,收录于《陆游南唐书本纪考释及史事补遗》第301-302页。他害怕的究竟是什么?是战败后威胁到国家的存亡呢?还是与赵匡胤的关系产生冲突,正如他过去在面对原生家庭里的权力冲突时,选择退让以换取和谐?

无论如何,当朝中主张李煜对宋应该采取战争手段时,李煜肯定感到相当的心理压力。另一方面,李煜在这段时间也遭逢了生命中三位重要亲人的相继逝世,包括自己最疼爱的次子仲宣(964年亡)、妻子大周后(965年亡)和母亲钟氏(965年亡)。如果以964年作为这一个时期的分野,在这之前是李煜坐上皇位的头三年,他汲汲营营地以降低自己和国家身份的方式来与宋建立关系,但此策略到了963年岁末遭到赵匡胤的回绝而停摆。964年之后则是李煜一连三位至亲离世,且宋对他国的侵略事实摆在眼前,朝中对他和平外交的手段开始有质疑声浪,在这前后,李煜的心境肯定是不一样的,关于这点还可从他的作品中看见端倪。

李煜此时期的词作流传下来的有十一阕,这些作品也以964年为分野呈现前后期风格的转变。964年以前的四阕作品都是叙述宫廷中歌舞升平的情景或他与佳人间的香艳互动,例如以下这阕《一斛珠》:

晚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李煜此时期的作品题材仍不脱描写男女情爱和奢华生活。然而,我们必须客观地去理解李煜所处时代的词文学传统即是如此,这个时期的李煜还只是创作传统以内作品的文人。但值得好奇的是,李煜之前的行为表现和创作内容都流露出他对帝位是避而远之的,然而在登基后不久的四首作品中,我们不仅看不见他当初的排拒,反而只能读到他在后宫的快乐记事。我们可以有几种猜测:登上帝王之位可能并不如李煜原先想的那么糟糕,于是他变得享受在这个位子上的权力;又或者是我们可以去了解艺术、情爱和创作本身对于李煜的功能何在?至少我们见到之前当他面对原生家庭中的猜忌、斗争等压力和无可奈何时,投入艺术的世界曾是他很长一段时间来帮助自己舒缓烦恼,并取得安适的方法。如果是这样,那作品中呈现出来的题材本身似乎就有可能是李煜在被迫成为帝王的百般无奈下,为自己寻求的某种心灵补偿机制。假设如此,我们会感受到此时李煜的情感在他的作品中,与现实中他所遭遇的处境间存在一种不相吻合的距离感。

李煜个人在词中的距离于964年以后开始拉近,尽管他仍旧以宫廷生活来创作,但却已不似先前所呈现出的单纯的欢愉,反而开始透露着忧愁与失落情感,例如以下两阕:

《菩萨蛮》

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

雨云深绣户,来便谐衷素。宴罢又成空,魂迷春梦中。

《喜迁莺》

晓月坠,宿云微,无语枕频欹。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

啼莺散,馀花乱,寂寞画堂深院。片红休扫尽从伊,留待舞人归。

两阕词作描写了在欢愉的宴会之后,以及精致的画堂深院之中,最后只剩下“空”的意象,仿佛原来是一场美好的梦,醒来却发现一切都只是虚幻。964年到970年的七年间,李煜在所创作的七阕作品中的五首都使用了“梦”这个字。若解读梦在这些作品中的意涵,我们除了可看出他对现实生活中连续失去至亲所带有的追思和怀念外,也可以更进一步去联结他在外交进展上的受阻,以及承受政治环境不如自己预期的发展所产生的隐忧。诸多的打击和失落,似乎也让李煜的乐观与理想化受到动摇。梦是现实的对比,尽管美好,却脆弱又不真实,醒来便成空,对现实与期待落差的感叹,在李煜接下来的作品中将愈发浮现。

(三)蝶翻轻粉双飞:国家与理想的双双破灭

971年,宋灭南汉,南唐和吴越成为南方仅存的两个政权,而南唐又正居宋和吴越之间,宋要一统江南,南唐势必首当其冲。面对宋来势汹汹的威胁,南唐朝堂上发出对宋进行军事上的反制的声浪也愈来愈大,尽管如此,李煜仍旧要维持他对宋求和的外交策略。他先是派了自己的亲手足皇弟李从善做使节去向宋朝贡,人却反而被赵匡胤给扣留了下来,任凭李煜如何请求也不放人,李煜后来甚至去国号“唐”,改称江南国主,并将南唐国内的仪制都自贬一级,也再次向赵匡胤乞求直呼自己的名字,而这一次赵匡胤终于允了。

虽然两国的关系看似因李煜的再次退让而拉近,但李煜也不再如当初般乐观相信能继续保有和平,故开始增加国内的防御工事和进行募兵;而赵匡胤也明白李煜只是外表恭俭,内在却是观望情势,不是个容易制服的家伙,这些想法也在他三次要求李煜前往宋国的京师遭回绝而被证实。(24)《玉海》卷九三上《兵捷》类云:“先是,李煜外示恭俭,内怀观望。太祖虑其难制,遣李穆谕旨召赴阙。果称病不朝,而全葺城垒,教习战棹,为自固之计。帝怒,命彬等进讨。”

974年一年间,赵匡胤连续两次要求李煜进京,这也是他对南唐政权下的最后通牒,但李煜称病回绝外,也请使者带话,表示若对方频频相逼的话,他也只能拿自己的命来相抵。对赵匡胤向来顺从的李煜,为何在进京这件事上如此地顽强抵抗呢?一国之君若离开了自己的国土,若有不测,则关系到自己国家的存亡。在过往的历史中,对于自愿投降的君王,受降国往往会提供他们相当优渥和有尊严的生活保障,李煜断然不可能不知道这些,显然在他心里还有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的东西驱使着他做出这样的决定。

纵观李煜的生平,早在南唐宫廷里发生储位之争时,年少的他早已用“退让”来守护他的家族,而在面临外国强权的威胁时,同样透过避免冲突、自贬身份、寻求艺术和宗教上的寄托等方式来响应。事实上,李煜的退让并非一种逃避,而是为了不让事情变得更恶劣所做的一种牺牲,这也是一种体谅和承担。对李煜而言,“家”的利益绝对是在他个人的尊严和生死之上的。这个家的概念从他原本的皇室家族,到登上帝位后更扩展为整个“家国”,王家与国家自始至终都是一体,家的存续才是李煜真真正正想守护的最重要的东西,但这样的退让若涉及国家的存亡时,他就停止了再让步。面对赵匡胤的要求,李煜向南唐的臣民宣告自己与国家共存亡的决心(25)《江南野史》:“初,后主既违朝旨,拒命不行,尝谓人曰:‘他日王师见讨,孤当躬擐戎服,亲督士卒,背城一战,以存社稷,如期不获,乃聚室自焚,终不作他国之鬼。’”,也就在这一年的闰十月,宋军联合吴越国发动对南唐的夹攻,而李煜也终于从他不断委曲求全的梦中觉醒。

《谢新恩》

秦楼不见吹箫女,空余上苑风光。粉英金蕊自低昂。东风恼我,才发一衿香。

琼窗梦醒留残日,当年得恨何长!碧阑干外映垂杨。暂时相见,如梦懒思量。

李煜在这个时期的词作共有十一阕,其中“梦”字的使用从上一个阶段被延续下来,但在内容意义上却已经是不一样了。此时李煜使用“梦”已不单指涉美好却难以企及的期待,它必须配合着开始在这一阶段作品中增加的“恨”字一起理解。他从少年时期的孤绝,转而去努力迎合这个世界对他的期待,同样他也期待着能借由此方式换来与外界的和平关系,而如今却已看破自己当初所抱持的“梦”的虚幻,并为此感到荒唐可笑,不愿再去多谈多想,而“恨”正是此种心境的写照。

《临江仙》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

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传闻此阕词是李煜在975年宋军对金陵展开围城期间所作,可说是他在亡国前的最后一首作品。文中透露着美好光景已逝,眼前一切都将成空,做任何事都已太迟的绝望与悔恨。此时期的李煜经历了生命里重大的双重破灭,一是国家将亡,二是理想的彻底粉碎,两者都是他先前曾小心守护并努力坚持,却仍旧不可得或换不回的。他所经历的愤怒、屈辱、悲哀和沮丧都化成了“恨”,他对现实残酷的恨像是一种失败者的残喘,却更多是他对自己过往的理想和无法阻止亡国处境所抱持的自责和悔过。然而,这种无力的恨却在他生命最后几年间有了极大的转变,并在创作上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呈现。

(四)问君能有几多愁:国主之殁,词帝之始

975年3月,宋军渡过长江兵临金陵城下,展开了为期九个月的围城之战。金陵城的百姓将士奋力死守,直至弹尽粮绝,需以树皮为食,李煜才终于袒露胸膛独自走出城门宣布投降。有人可能会想李煜当初不是要以死殉国吗?怎么出尔反尔了?但也有人与赵匡胤一般,认为李煜是个懦弱无断之人,只会说大话,寻死是断然不可能的。(26)《江南野史》:“……(承上)太祖闻之,谓左右曰:‘此措大儿语耳,徒有其口,必无其志。’”然而,曾有史书记载李煜原本要引火自焚,却被左右的人给阻止(27)《江南别录》曰:“城陷,后主欲自杀,左右泣涕固谏得止。”,然后又听进老臣张洎的劝说,愿意在当李煜遭受赵匡胤谴责时替他辩解,这才让李煜最后放弃了寻死(28)《续通鉴常编》:“洎乃告国主曰:‘……又念陛下入朝,谁与陛下辨明此事,所以不死者,将有待也。’”;又传闻李煜在被押解回京师的途中,也复发寻死的念头,但经由押解他的将领述说古代防风氏的故事,安慰李煜必不会被赵匡胤责怪,这才让李煜稍微安心。(29)《东都事略》二十一《郭守文传》曰:“……从曹彬等平金陵,守文护送李煜归阙。煜无生意,守文语之曰:‘国家开拓境土,复禹旧迹,岂责防风之后至乎!’煜心遂安。”从这几件记录里,原本那名与臣民一起坚持到最后一刻的雄伟帝王,却仿佛变回一名需要被权威者安慰的小男孩。

这个男孩的心理特质一直都潜抑在李煜的心底,因为他很早就被迫学会了成人世界里的以退求全,而这原本是受到他的父皇李璟所赏识的;然而,这次他所要面对的不再是他那宽厚仁慈的父亲,而是对他感到愤怒并毁灭了他的家国的宋太祖赵匡胤。

976年1月,李煜被押解进宋的国都汴京。对于李煜连番几次不从要他进京的命令,赵匡胤相当愤怒,而赐他“违命侯”的称号,李煜也开始了他作为宋国俘虏的生涯。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李煜可说是饱尝这世间的人情冷暖。因赵匡胤的责难,京中没有人敢与李煜亲近,包括和他一起从南唐过来的旧部属也都疏远他。还因当初被押解时,李煜因悲伤而无心去取故宫中的财物,故他在京中的生活比起其他投降的君主要来的清苦(30)司马光《涑水记闻》卷三云:“彬入金陵,李煜来见,彬给五百人,使为之运宫中珍宝金帛,惟意所取,曰:‘明日皆籍为官物,不可复得矣。’时煜方以亡国忧愤,无意于蓄财,所取不多,故比诸降王独贫。”,而需向他人请求接济(31)《宋史·南唐世家·李煜传》:“太平兴国二年,煜自言其贫,诏增给月奉,仍赐钱三百万。”,而他又常在出席宫内宴席时,被宋太祖要求吟诗作对,然后受到“好一个翰林学士”的揶揄。(32)〔宋〕叶梦得《石林燕语》卷四:“江南李煜既降,太祖尝因曲燕问:‘闻卿在国中好作诗,因使举其得意者一联。’煜沉吟久之,诵其咏扇诗云:‘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上曰:‘满怀之风,却有多少?’他日复宴煜,顾近臣曰:‘好一个翰林学士。’”

赵匡胤在李煜进京的同年11月过世,皇位改由他的皇弟赵光义继承,这使李煜的处境雪上加霜。史中记载李煜第二任皇后小周后(33)小周后(950—978年),李煜的第二任皇后,也是第一任皇后大周后的胞妹,于968年11月被封为皇后。被赵匡胤封“郑国夫人”,其典故来自《论语·卫灵公》:“郑声淫,妄人殆。”一句,意指此人德行不佳,野史则传闻赵光义觊觎小周后的美色,经常遣人将小周后带入后宫强奸,一去数日,小周后每次被遣回,都是对丈夫又哭又责骂,但李煜也只能选择回避和暗自流泪。(34)〔宋〕王铚《默记》:“李国主小周后,随后主归朝,封郑国夫人,例随命妇入宫,每一入辄数日,而出必大泣,骂后主,声闻于外,后主多婉转避之。”另,宋人画有《熙陵幸小周后图》。

尽管现实中对俘虏身份无能为力,李煜却在他的词创作中晋升到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境界,他在作品中不再刻意维持情感和内容文字的距离,也抛弃过去谈男女情爱的范畴,改以深刻且直接的方式去追思他对故国的怀念和对所发生一切的忏悔,从此将词作内容的格局扩大到全新的范围;另外,他也不再固守原本过往词作和词牌令对字数的限制,一举将此前一句最多七言跃升为九言,创造出新的声韵与情怀的表现可能性: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从这些创举里,我们能看见李煜不再矫饰遮掩,他终于能够彻底地抛下自己先前身上的诸多顾虑与限制,在词的创作中将自我与艺术间的距离消融掉,而率性地尽抒自己对南唐故国的怀念、对过往种种的哀悼与忏悔。“愁”是李煜在面临亡国之际与成为俘虏期间的作品中常被使用的字,它虽不似“梦”和“恨”那般频繁地出现,但却更能描述他在梦想与现实之间无法协调、无能为力时所产生的烦恼和焦虑。

失去了国家、失去了尊严,就连生命都由他人所左右,李煜在死之前用尽力气以文学创作控诉这个世界。相传他也终于因《虞美人》触怒赵光义,并在他第42个生日的七夕当天,换得一杯毒酒。尽管他因此失去了生命,但他却以词帝的身份在文学的领域里重生,他的作品跨越千年流传至今。

三、李煜之心理勾勒

重新回顾李煜的一生,我们首先必须承认他在政治上并不是毫无建树,只是在当时的时空背景下,他势必将成为一位亡国之君。我们也能从他的诸多事迹记载里,认识到他有别于其他帝王的仁慈、反战、理想化的性格。似乎正因为这些性格,使得他在五代十国的现实环境之中,面临现实与心中所追求的境界的巨大裂痕,如何在保有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价值信念下与残酷的现实斡旋,这是李煜这一生不断在思考、奋斗与挣扎的议题,而他在这之中的心路历程则透过他的词作呈现与流传了下来。

他从少年时期的孤绝,转而去努力迎合这个世界对他的期待,然后经历原本理想预期的被摧毁,于是挺身去向这个想伤害他“家国”的敌人宣战。在他词中的“梦”是由衷渴望却不可得或换不回的诸般种种,而“恨”则是他对真实世界的控诉,也是对自身的自责和悔过。有个字不太常在李煜的作品里被使用,但每每出现总让人能对他的心理世界心领神会,就是“愁”字。“愁”能够形容当个体在梦想与现实之间难以协调或无能为力时,所产生的烦恼和焦虑,那是股浓稠得化不开的情绪,表面看似是凝固,但内部并不平息。正如李煜自己在词作中所写,他的愁宛如江水般,滔滔不绝地翻腾奔流着。(35)陈霆《唐余记传》载:“煜以七夕日生,是日燕饮声伎,彻于禁中。太祖衔其有‘故国不堪回首’之词,至是又愠其酣畅,乃命楚王元佐等携觞就其第而助之欢。酒阑中,煜中牵机药毒而死。”

原本词的创作对李煜而言,是一个现实与期待之间得以缓冲和调节的安慰剂,但当他对梦已经看破,而现实世界的压力又一波接着一波地要将它吞没时,他的真实情感也越被催化出来。他并不是一个任人强取豪夺而不断退让,却又毫无感觉的人。事实上,我们从他最早的两阕作品里就能感受到对现实隐含的不满和自我放纵,只是当他在成为一国之君后,很多的情感都被收摄了,所以有一段时间在他的作品中,对现实的不快是被奢靡的宫廷生活题材给转移和掩盖的。但随着政治处境的愈发困难,他的退让和对抗、他的情绪和感受、他整个人的存在,与他的创作逐渐相互靠拢、趋近,最终达到真挚地合一,而人性中的挣扎和超越、卑微和伟大也都在他的文学作品中得到充分的体现。

尽管早年的窘迫生活使李煜很早就懂得什么叫委曲求全,但他的心中可能仍然是一个满受委屈且悲伤的男孩。战败后成为亡国之君的李煜,以为已经失去所有的他曾一度恢复为那个想求得父辈宽容和怜悯的小男孩,但赵匡胤毕竟不是他那慈爱的父亲李璟,他不仅没能得到丝毫怜悯,反而遭受满满的羞辱和责备,甚至连生命都任由他人定夺,他作为人的尊严几乎是彻底失去了。

当真正失去了所有,已经退无可退时,还有什么是别人再也无法从李煜身上夺走的呢?李煜大概只剩他的创作能力了。而这似乎也是李煜仅剩能够抓住,还保有作为“人”的自主性的最后方法了。于是,他在生命的最后一个阶段里,抛开一切内外在钳制他的枷锁,在将死之前用尽力气发出自身对生命的一切悲鸣,同时也在词的创作中找到安顿自我身心的方式,并开创词文学崭新的格局。而他所留下的无数佳作,使后人对他传奇性一生所经历的心境变化能够有线索可循,也在历史的化约潮流中,为自己留下可以沉冤昭雪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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