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业认同的悖论:社会工作专业实习的意外后果
——职业社会学的解释视角

2020-02-21 19:27李棉管岳鹏燕
社会工作与管理 2020年2期
关键词:行政化社工自主性

李棉管 ,岳鹏燕

(中山大学 1.中国公共管理研究中心; 2. 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广东 广州,510275;3. 浙江师范大学法政学院,浙江 金华,321004)

一、问题提出

社会工作专业的实务性和操作性决定了在学生的培养过程中实务培训的重要性。社会工作实习既是一个促进学生专业技能巩固和提升的关键步骤,也是一个将社会工作理念和价值与社会工作实践相结合的过程。社会工作实习是从社会工作教育到社会工作职业的过渡阶段,它既构成社会工作教育的内在组成部分,同时又在为社会工作学生的职业选择进行入职前的最后准备。因此,社会工作实习既是理论与实践的结合,又是教育与职业的结合。[1]1-2[2]尽管各个培养单位及研究者对于社会工作实习教育目标的具体表述各有差别,但是总体上都是围绕这些方面展开:了解社会工作机构和社会工作职业的现状;实现社会工作理论、理念和实务的结合;强化学生对于社会工作专业价值和职业选择的认知等。[1]16-27[3-4]因此,无论是在专业价值观的进一步内化的层面上,还是在学生职业准备的层面上,增进学生的专业认同都是社会工作专业实习至关重要的培养目标。[5-7]

在一些实习评估和行动研究中,社会工作实习促进专业认同的假设得到了部分证实,如果社会工作专业实习的实习方案设计合理,以专业化、本土化和国际化为设计标准的社会工作实习则强化了社会工作学生的专业理想;[8]将社会工作实习设计为从低到高的“导入型”“基础型”“服务型”“研究型”多层次体系后,社会工作学生在逐渐接触实务的过程中能减少理念与实践之间的隔阂感,从而更容易接受社会工作专业和职业。[9]但是,更多的研究证明,社会工作实习的期待目标与实际结果之间似乎并不总是一致,表现为“在理想与现实间的徘徊”[3,10],学生对实习过程和结果满意度不高[11],实习生通过实习所获得的专业成长有限,更为重要的是,实习生甚至还产生了对社会工作的专业性和价值观的质疑。[12]在此之前,大多数研究关注社会工作实习教育本身的质量,然而本研究更聚焦于实习教育对社会工作学生专业认同的影响。本研究起源于笔者在访谈和参与观察中所发现的专业认同悖论:一方面,社会工作专业实习使得实习学生培育出了对于专业知识和价值观更强烈的认同;另一方面,实习学生却对社会工作职业产生了更强烈的逃离的想法。“非常认同社会工作专业,却不愿选择社会工作职业”这一典型的悖论现象需要得到解释。基于以上的文献和观察发现,本研究的问题意识是:社会工作专业实习带来的认同悖论现象是如何产生的?

二、文献综述与研究设计

(一) 文献综述

专业实习不同于普通的社会服务或社会实践,是运用专业知识解决专业问题的过程,是内化专业价值观的过程,是专业理论知识与现实情境结合的过程,也是一个重要的职业准备过程。[13]然而,社会工作实习在较普遍的情境中常常表现为“事与愿违”的结果。对于这一问题,学术界大致形成了两种研究视角:内部视角和外部视角。

内部视角试图从社会工作教育本身来解释社会工作实习导致专业认同削弱的原因。从身份上看,尽管社会工作实习生已经在事实上进入了社会工作实务服务的真实情境,但是他们本质上还是学生。因此,专业实习仍然是社会工作教育的一部分,而社会工作教育的过程、资源和模式会对专业实习的效果产生重要的影响。社会工作本身的实务性和操作性是一个专业共识,但是社会工作教育中却呈现出“重理论、轻应用”或“重学术、轻实务”的矛盾现象。[14]大量的研究对实习教育问题的分析主要集中在学生培养过程中对实践教学的忽视、实习基地建设滞后、实习制度建设不规范、实习经费保障不足等方面。[15-16]有研究提示,在影响学生实习满意度的因素中,学校老师和督导的影响更大,而实习机构的影响相对较小。[11]而教师和督导之所以容易产生负面的影响,大体上根源于中国社会工作发展的两个先天缺陷:一个是大多数教师缺乏系统专业训练的问题;另一个是大多数教师缺乏专业实务经验的问题。[17]经过30年的发展,中国社会工作发展的前一个问题已经在较大程度上得到化解,接受过系统训练的教师的比例有了较大提升;但社会工作专业师资的实务经验仍然是一个比较突出的问题,集中表现为督导者经验的缺乏和督导活动的实质性缺失。[3,18]

在中国社会工作的实习教育中,上述难题严重影响了实习的效果。调查显示,仅有一半左右的学生表示社会工作实习有助于提升他们的专业技能。[11]这就意味着相当数量的社会工作实习生认为,原本用于提高专业技能的专业实习教育在很大程度上是低效的。更为严重的是,作为职业准备的专业实习反而招致了学生对社会工作专业性的质疑,成为潜在专业人才流失的因素之一。[12]从内部视角来看,由教育导致的问题只能通过教育本身得到解决。一方面,加强社会工作实习教育的规范化建设是社会工作教育发展的核心任务之一;[19-20]另一方面,社会工作督导力量的培育和督导模式的优化也成为学术界讨论的重点。[2,19-21]

外部视角则更关注实习环境对社会工作实习教育的影响。作为连接教育和职业的最后环节,社会工作的实习效果除了受到教育本身的影响外,职业环境对实习效果的影响在一定意义上更为显著。中国社会工作发展过程具有“教育先行”和“专业化、职业化滞后”的独特路径。[22]社会工作职业化推进的缓慢导致了社会工作者缺乏社会认可的身份。这既影响了社会工作实习者实践工作的开展,同时也深刻影响了社会工作实习者对于自己职业生涯的规划。[18]社会工作专业的社会认同不足导致了社会工作实习教育的认知偏差,而这种认知偏差进一步削弱了包括政府、机构和学校在内各个主体对实习教育的资源投入。这种状况影响了社会工作实习的效果。[12]

与内部视角比较起来,外部视角的解释路径显然对社会工作职业化现状和专业认同之间的关系更为关注。中国社会工作的职业化发展目前存在两个突出问题:一是职业地位低下;二是从业待遇和发展空间有限。这两个问题不仅是社会工作专业人才流失的主要原因,也是弱化社会工作实习生专业信念的直接要素。[23]

总体而言,内部视角对实习教育效果的强调和外部视角对实习环境及职业化现状的强调,构成了当前有关社会工作实习“事与愿违”结果的两种互补性解释,两种解释视角的结合提供了回答该问题的 “价值主义”和“物质主义”两种解释路径。一方面,价值观的同一性是专业认同的前提,而专业价值的建立既可能通过社会工作教育而实现,也可能在实习环境中被强化或弱化;另一方面,在社会工作实习中所感受到的专业服务的低效能感和专业社会工作者的低获得感,从现实意义上给社会工作实习生设置了职业选择的障碍。

本研究并不打算重复内部视角和外部视角的解释,而是通过引入社会工作专业与国家治理的关系开辟新的解释路径。尽管这一解释视角不可避免与中国社会工作职业化存在更紧密的联系,但它本质上是跨越社会工作专业教育和社会工作职业化的第三条道路。职业自主性和国家干预之间的关系是职业社会学的核心议题[24-25],因此职业社会学将构成本研究的分析视野。

(二) 研究设计

本研究是一项质性研究,主要采用访谈法和参与观察法两种方法来收集资料。半结构式访谈是本研究最为倚重的资料收集方法,即设定访谈对象的实习经历、实习体验和专业认同的变化为访谈的核心问题,并由这些核心设问拓展到其他相关问题。这样一种访谈设计既能够满足研究聚焦的需要又能够让研究者在访谈中期待意外信息。按照质性研究访谈对象信息饱和度的要求,本研究通过立意抽样的方法选取了25名已经完成毕业实习的社会工作专业学生。在访谈实施的时间段内,访谈对象的构成如下:16名社会工作专业大学四年级本科生,5名社会工作专业毕业已经参加工作的人员,4名社会工作专业研究生。所有访谈均以一对一面谈的方式展开,每次访谈时间持续1—1.5小时。除了一对一访谈外,本研究还采用了焦点座谈的资料收集方法,围绕毕业实习对专业认识和职业选择的影响,参与焦点座谈的4名社会工作学生分享了各自的看法。初次调查的实施时间是2018年3—5月,在此基础上,笔者于2019年5—6月开展了补充调查。

参与观察也是本研究采用的重要方法。作者既是高校专业老师,又参与创建了一所社会工作服务机构,这样一种双重身份为作者的参与观察提供了多维视角。同时,这种深度参与的状况也为作者的研究提供了“自省”和“自我观察”的机会,探究专业督导和实习机构督导对社会工作专业实习生专业认同的影响[2]。参与观察主要在实习督导过程中展开,通过对社会工作专业学生在实习表现中观察,研究者可以大致了解他们对社会工作专业价值、方法的理解和认同程度。

三、专业认同的悖论

与取得普遍社会认同的专业比较起来,作为新兴专业的社会工作不但在“社会承认”上存在较大的问题,即便在“自我承认”方面也处于需要被建构和强化的状态。[26]因此,社会工作的专业认同到目前为止仍然是专业发展过程中的重要议题。

在专业认同的内涵上,学术界已基本取得一致。一般来说,社会工作专业认同是指社会工作学生接受自己作为本专业学生的事实,对社会工作专业、职业和行业持有正面的评价并对将来从事社会工作职业有着倾向性的自我承诺。[27-29]根据以上定义,笔者将社会工作者的专业认同操作化为两方面:表意性认同和工具性认同。这种类型划分与之前学者们所划分的价值性认同和工具性认同[30]既有相关性,又有一定的区别。表意性认同在包括对社会工作专业价值观认同的同时,还包含对社会工作专业知识体系的认同,这是一种与特定行为目的没有直接关联的认同,表达的是学生对社会工作专业一种纯粹情感意义上的欣赏和认同。而工具性认同则与特定行为目的或具体利益直接相关,具体可通过职业选择加以检验。

(一) 表意性认同的强化:社会工作实习的正向作用

表意性认同的定义包含两个子维度。一是认知维度,即对社会工作专业知识体系的认同,包括对理论、方法与技巧的认同;二是价值维度,对社会工作专业价值观的认同。

与职业认同一样,对某一个专业的认知状况直接塑造了行动者对专业的自我定义,这是所有后续专业认同的基础。[31]因此,学生对社会工作专业的了解程度反映了专业认同的基础条件。社会工作实习不再是一个课堂上的虚拟场景,在真实的实务处境中,社会工作实习生必须将课堂上抽象、模糊的理论、模式和方法进行反思性操作化。即便受到一些客观条件的限制,某些理想化的操作化难以真正得到落实,但是这种反思性操作化过程本身就已经强化了学生对社会工作理论、模式和方法的认知。访谈表明,社工学生在专业实习过程中深化了对社会工作实务知识的认同。在实习过程中见证社会工作专业知识、方法和技巧的学生,通过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他们表现出更加认同实务理论的特点(以下访谈对象以字母编号①)。

实习带的第一节小组活动前面的部分都还挺好的,但是我卡在最后的分享环节了。孩子们的分享内容很少而且偏离了活动主题,我不知道怎样自然地引导大家分享与小组主题有关的内容。在场的督导提醒我可以试试“4F”分享原则,我采用了。通过“Fact, Feeling,Finding, Future”,孩子们的思路被拉了回来,第一节小组活动顺利结束。从这个事情,我发现,其实很多细小的实务技巧是非常有效的,只是我们作为初学者还不能分辨什么样的实务情境应该用什么样的技巧。(访谈对象A)

实习时遇上了超强台风,机构采用危机干预模式介入,在短时间内与民政部门沟通并敲定了援助方案,把社工机构开辟为临时庇护场所,收留附近被台风影响的居民,安抚受灾居民,然后还给居民提供了简单的餐食和住宿。这一系列行动在一个上午就安排得差不多了,让我对危机干预模式介入的及时性和有效性刮目相看。(访谈对象C)

这些学生参与专业实习时,通过连接理论知识与实务情境,加深了对二者的理解,见证了社工理论、方法的有效性,深化了对实务知识的认同。这一发现与之前学者们的结论相一致。部分学者发现,社会工作专业实习对实习生在专业理论和方法上的认知具有显著的作用,实习生参与专业服务的广度和深度对他们的专业认同有重要影响。[32]

表意性认同的第二个维度是对社会工作专业价值观的认同,表现为社会工作学生对社会工作专业的情感连接,在情感连接中起决定作用的是价值观念。它反映了在学习社会工作的历程中个人对社会工作专业价值的认同情况,以及由此衍生得到的个人从社会工作中所获得心理上的安全感和情感上的满足感。

社会工作实习的实务情境提供了实习生摆脱说教意义上的“接纳”“尊重”“包容”“同理心”等抽象价值观灌输,真切感受到了社会工作价值观的独特魅力。这种情感共鸣首先可以通过社会工作从业者的言传身教所传达的人格魅力而实现。

我的督导是一个特别温暖的人,她知道我从外地过来实习,在录用我为实习生后,她便开始为我寻找经济实惠的住宿地点。虽然由于种种因素的制约并没有找到合适的,但起码让我感受到了她的用心,感受到了机构的责任与担当。同事、督导身上的社工特质让我觉得社工真的能改变一个人,包括我自己也在学习社工的过程中变得宽容,有担当,温暖……实习期有加班,但我并不觉得这是多大的负担,因为我想和我的服务对象们接触,想为他们多做一些事。(访谈对象M)

我们机构年轻的社工挺多的,年轻人在一起比较有共同语言。督导在实习期没怎么对我进行专业督导,我有问题一般都会求助和我年纪相仿的社工同事。虽然他们并不一定都是社工出身,但他们身上都有那种我说不清的东西吸引着我,大概是我们平时所说的社工情怀吧。(访谈对象C)

更为重要的是,社会工作实习提供了一个社会工作学生直接接触服务对象的现实环境,当社会工作者真切感受到一种被社会所需要的情感氛围时,实习生对社会工作价值观的认同将得到极大的强化。

课本上的文字都是空洞的,没有感情的。但是,当我和儿童、老人接触,与他们互动时,他们的笑容是我可以看到的。从他们的笑容里,我可以清楚的感受到他们对社工、对我的肯定,在那个瞬间我也会产生一种一直当社工的想法。(访谈对象D)

有一次,我们在社区办外展活动,有居民经过我们活动的宣传摊位。我们和居民解释我们是社工,刚说出社工他们立马就知道了,还说道“我儿子经常去机构参加活动”。这种感受和我之前另一段实习中以发放礼物的形式吸引居民参加活动完全不一样。在这里,社工谈不上被认同,但是,有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社工这个职业,也有越来越多的人主动寻求社工的帮助。(访谈对象H)

机构的活动面向社区所有人开放,那些打工者也能带着孩子来参加机构活动。这样的话,外来务工人员就能与当地居民有更多接触,对外来人口融入社区有一定帮助。我在想,如果我自己家的社区能有社工机构进驻服务,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事情呀。(访谈对象P)

社会工作学生在服务过程中感受到“社会工作被需要”,社会工作者有能力、有必要为这些弱势群体提供帮助,坚定了社会工作学生对社会工作扶危济贫价值理念的确信。除此之外,这种被需要感还传递给学生一种信息,社会工作的存在是具有合法性的,让社会工作学生确信社会工作的价值。通过专业实习,大部分社会工作学生对社会工作的价值理念的认同进一步加深,对社会工作的情感投入更多,达到了专业实习的目标。这一方面可能受到实践场域中各个主体的影响,另一方面学生通过“被需要感”确认了社会工作的专业价值。[30]

(二) 工具性认同的弱化:社会工作实习的负向作用

对社会工作专业的工具性认同反映的是社会工作学生在社会工作行业发展的意愿、在社会工作专业深造的意愿等。然而在职业选择方面,实习过程中及实习后的访谈均显示愿意在社会工作领域中继续坚持的实习生十分有限。在25名受访者中,只有2人明确选择从事一线社会工作服务,占比8%;虽有4名社会工作硕士研究生且有4名大四学生准备报考社会工作专业研究生,但多人表示仅仅出于规避跨专业考研的困难而选择社会工作专业研究生深造,换句话说,考取社会工作研究生仅仅是获取硕士学位的过渡性跳板;有多达15名访谈对象明确表达了离开社会工作领域的意愿,占访谈对象的比例达到60%。

社会工作实习这个真实情境,让实习生在一定程度上观察到了与政府文件和课堂讲授不一样的社会工作职业现实,对于“社会工作的春天姗姗来迟”有了更直接的体验,这种体验直接影响到了实习生的职业选择。对于部分学生来说,放弃社会工作并非是专业实习前的决定,而是通过专业实习看清了社会工作领域发展面临的诸多阻碍,其中最突出的就是职业回报和职业晋升空间。

我也很想继续在社工行业发展呀,但是现实不允许呀。国家一边说大力发展社会工作,但一边社工的工资又上不去。一个月到手不到3 500元,刚工作也还行吧,反正现在大学生的起薪也不高。最关键的不是每个月到手没有3 500元,而是几年后别的专业和我同是起薪3 500元的人已经涨到月薪8 000元,而我可能还是月薪4 000元。我一个男孩子,我还怎么成家立业?(访谈对象C)

而那些选择在社会工作继续深造的学生也未必会在将来的职业选择上坚持社会工作这条路,选择社会工作继续深造,是想通过研究生学历这个跳板跳出社会工作的圈子,获取到职业发展更有利的位置。“继续学习社会工作是为了将来不做社会工作”,这种典型的悖论现象在访谈中并不少见。

我考社会工作硕士并不是因为我想在未来从事社会工作。实习经历确实让我发现了社会工作更多的可能性,但是在职业选择上我还是比较保守。我以后回老家发展,社会工作对我并没有什么帮助,但是拿一个硕士学位可能会好一点,至少在职业起点上比本科生高一点。既然要拿硕士学位,肯定首选本专业社工啊,其实也就是把社会工作当作我职业发展的跳板。(访谈对象B)

严格来说,社会工作专业学生的择业选择并不一定是在实习期间做出的,可能是长期学习和评估过程中的累积性决策,但是,专业实习毕竟提供了一个体验性情境和紧迫情境。专业实习既提供了实习生体验社会工作职业环境的现实情境,又由于“实习-毕业”的紧迫性导致学生不得不思考择业问题。

我虽然考取了本专业的研究生,但我将来可能不会从事社会工作这个职业。这是早在我本科实习的时候就已经想好的,现在也没有发生改变。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本科毕业实习的经历促使我做了这个决定。说实话,本科毕业实习带给我一些非常不好的体验,我亲眼看到了社会工作者生活的艰辛,社会评价的低下和职业前景的不理想。还有,大量的纯粹文书性工作让我从内心深处产生了逃离的想法。我真心地尊重真正的社会工作者和社会工作专业,但我不会选择这个职业。(访谈对象S)

总之,访谈材料体现出社会工作专业实习在专业认同建构中真实的矛盾现象:一方面,专业实习在表意层面上增进了学生对社会工作专业的认同,表现为实习生更清楚地理解和掌握了社会工作专业的理论和方法,并且更强烈地认同了社会工作的专业伦理和价值观;另一方面,社会工作专业实习却使得学生在择业决策上大多选择逃离社会工作领域和背离社会工作方向。认知和情感的强化与择业行为的弱化之间形成了鲜明对比,构成一个需要解释的悖论现象。

四、知识强化、边缘性行政化与认同悖论

除了少量的研究从微观视角的人格结构、人际关系满意度、家庭支持程度等方面对专业认同和职业认同展开的研究之外,[33]绝大多数的研究均采用宏观视角来分析社会工作专业认同的困境,这代表了认同困境分析的主流视角。本研究也将从相对宏观的视角来对专业实习带来专业认同的悖论展开分析。具体来说,本文将采用职业社会学的视角,从职业自主性以及职业与国家的关系等角度对该问题展开分析。

(一) 知识强化与表意性认同的拓展

在职业社会学领域,职业化首先被定义为作为一个行业的从业者相比其他人而言具有更多的知识,尤其是相对于其服务对象而言,职业化的从业者意味着更专门知识的占有。[24]从专业化的要求来说,这种知识不仅仅是零碎的操作技术,而是一个包含价值取向、理论模式和具体技术在内的系统知识。[34]国外的职业社会学研究之所以主要集中在医生、护士和律师等行业领域,主要是因为这些行业的知识体系能够与“外行”保持清晰的界限。

中国的社会工作在努力成为一个职业或行业的过程中,将系统而专门化知识体系的建构置于优先发展的地位,“教育先行,再谋职业”是作为社会工作专业后发国家的中国的基本发展路径。[22]“教育先行”意味着在社会工作专业人才培养的过程,首先通过科学研究和逻辑推演而获致的抽象原则将潜在的从业人员从理论上武装起来,然后通过适当的时机检验和拓展这些知识的应用范围。尽管来自西方的专业价值理念和方法不可避免得给学生带来抽象感和距离感[10],但是经过3—4年的知识积淀,社会工作专业实习学生总是会留下一些记忆痕迹并潜移默化地内化价值取向。更为重要的是,社会工作实习的真实情境总是在具体案例中唤醒这些记忆痕迹,这种唤醒既是一种检验,更是一种强化。

说实话,以前在课堂上讲到“弱势群体”的时候,总是感觉到一种非常模糊的印象,无法形成清晰的形象。但是毕业实习给我很大的震撼。我跟随实习机构去做贫困调查,看到那些贫困家庭实在太困难了,如果我自己身处那样境地我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寻找出路的信心。这时候我就在想,如果社会工作真能实现对他们的增能,那将是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情!(访谈对象Q)

从访谈对象Q的材料中可以看到,实习过程中的具体体验与她存储的专业价值实现了对接,这种契合强化了她对社会工作专业价值的认同。当社会工作学生对社会工作服务进行了“意义”赋予,即形成了价值的高度认同。当然,社会工作实习的唤醒和强化功能不仅仅体现在价值和伦理上,在社会工作专业方法和模式上也有相应的表现。

以前在学社会工作理论的时候,我们既觉得有趣又比较怀疑。比如说“ABC理论”,它好像看起来很有道理,可是改变一个人的认知真的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专业实习改变了我的看法。社区中两户邻居闹矛盾很多年了,积怨很深。社区工作人员每次去调解的时候都是针对具体问题做劝说工作。但是,我首先想到的是认知框架的问题,改变非理性的认知模式可能是解决这两户人家问题的长久办法。(访谈对象X)

即便由于一些客观条件的限制,社会工作实习生可能并没有太多机会去实践课堂上所学到的理论和方法,但实习生往往也不会就此否定社会工作知识,有可能由于同理心的作用激发实习学生用专业知识反思“现实做法”的意愿,这是另一种形式的知识强化。

我并不认为社会工作专业的知识没有用,而是现实的环境让它不能发挥作用。实习机构的督导一再告诉我:“不要那么书生气,要做一些现实的事情。”我可以按照督导和机构的要求去做,但是总觉得愧对我这几年所学的专业。(访谈对象Q)

在访谈对象Q的表述中,“愧对”一词将实习生的矛盾心态清楚地描述了出来:一方面她不得不服从督导和机构的现实要求去改变自己的做法;另一方面强烈的专业知识认同让这种改变带来了持续的自我情绪冲突。这种矛盾心态事实上是一种强化机制,让实习生对社会工作专业知识建立起更强烈的知识认同。

总之,知识体系的建立是一个行业走向职业化的必要条件,作为连接教育与实践的过渡阶段,社会工作专业实习从正反两个方面发挥了知识强化的作用。在社会工作专业实践中,当专业知识得到应用并发挥作用时,它通过检验而得到了强化;当专业知识被排斥出实习实践之后,反思性实践也可以起到知识强化的作用。正是由于以上两种途径,社会工作专业实习增进了实习生的表意性认同。

(二) 边缘性行政化与工具性认同的弱化

尽管知识体系的建立和相对独立是职业化的前提,但是职业社会学关注的核心议题是职业与国家的关系问题,也就是“职业自主性”问题。[25]职业自主性指的是对自己所从事的工作合法控制的状态,[35]是从业者自主控制职业过程而避免外部环境过多干预的状态。当然,任何职业的产生和运作都不可能脱离国家而存在,但在最初意义上,职业自主性更强调“技术自主性”,即专属于某一个职业的技术方法和理念可以不受外部环境的强势影响。[35][24]然而,技术自主性也仍然是一个充满争论和相对抽象的概念,在此基础上,研究者进一步提出“法团自主性”和“临床自主性”的概念,以建构起职业自主性的分析框架。[36]法团自主性是指特定职业的从业者群体定义有关自身职业的经济社会条件的政治权力;而临床自主性则更强调从业者的临床决策不受外部势力干扰,能够完整而自如将本行业的知识和技术进行应用。法团自主性和临床自主性是相互影响的关系,法团自主性(外部合法性和经济社会条件)会约束临床决策的发挥,而临床自主性的发挥状态又进一步拓展或限制了法团自主性的空间。

职业自主性为分析当前我国社会工作的职业化提供了重要的理论视角。中国社会工作专业教育和专业实践一直受到来自观念变革、技术变迁和社会经济制度改革等的挑战。[22]在法团自主性方面,结构性约束在塑造社会工作者的职业认同方面发挥着作用,主要指的是体制环境,具体表现为社会工作嵌入其中的服务空间、资源拓展渠道等。[37]在临床自主性方面,我国社会工作的发展具有典型的行政化模式特征,行政化模式给社会工作的发展带来了资源动员的便利,但是同时也给社会工作事业造成了发展困境,这些困境包括政社关系失衡、专业目标替代等。[38]

在两方面职业自主性都受到压缩的背景下,中国社会工作的发展呈现出“边缘性行政化”特征。“边缘性行政化”这一概念具有两方面的含义。

一方面,“行政化”意味着社会工作专业的行政吸纳,社会工作在具体应用中常被视为社会治理的工具之一。在行政化发展模式的总体背景下,社会工作的控制功能得到凸显,而专业化服务功能在一定程度上被削弱。社会工作实习生在实际接触实务的最初阶段便产生了理想与现实之间巨大的鸿沟与冲突[39]。从一定意义上说,正是这些鸿沟与冲突解构了实习生对社会工作理想化的想象,离开社会工作服务领域的想法或许就产生于“想象破灭”的瞬间。

实习时刚好赶上了机构的中期检查,在检查到来的一周里,机构所有的社工都在补材料,包括活动策划、活动过程记录、督导记录等等的文本材料,实习生也被拉去冒充服务对象签字……因为要考虑完成机构的年度计划指标,我被机构安排负责2个社区活动和1个儿童的小组……且不论我们社工的理论、方法是否真的有效果,我在机构看到的是我们社工抵不过行政压力。(访谈对象D)

在信访局实习期间,经常会看到一些有特殊困难的信访对象。我对信访局目前的“接访-登记-劝回”这套做法实在不能接受。于是我在接访的时候更多地去理解信访对象,还试图用倡导的方法去帮助他们解决一些具体问题。结果你是知道的,我自己被“规劝”了。他们说,你对信访对象越好,信访对象就会越频繁地来找你,你帮他们解决麻烦就是在为自己找麻烦。你说这样的信访社会工作还怎么做?(访谈对象T)

另一方面,“边缘性行政化”还意味着,虽然社会工作被行政所吸纳,体现出高度行政化,但却始终被视为行政力量可有可无的边缘补充,不但专业性的做法被行政考核所取代,而且在社会地位、职业收入和发展前景等方面表现出“低人一等”的弱势态势。社会工作实习生在职业选择的关键阶段体验了这样一种边缘性职业地位,产生了强烈的逃离心态。

我们做的事情跟他们(指行政人员或社会管理人员)差不多,在很多方面我们做得比他们还多,好多更难的事情都是推给我们去做。可是,凭什么收入比他们低那么多?社会上对社会工作者的评价为什么差那么多?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要选择做社会工作者呢?既然做一样的事情,我们就做跟他们一样的工作(职业)好了,或者干脆不要做这些服务的事情了。(访谈对象Y)

总之,从职业自主性的角度来看,社会工作职业的法团自主性和临床自主性都处于十分有限的境地,这样一种双重受限导致社会工作职业走向“边缘性行政化”。社会工作实习学生在就业选择的关键阶段,便体验到“边缘性行政化”所带来的对职业发展和个人发展的双重障碍,这将对实习生的择业预期产生重要影响。

五、结论与讨论

社会工作实习是中国社会工作职业化发展过程中结构性约束的放大器,它提供了一个观察社会工作职业化推进障碍的窗口。一方面,社会工作专业实习是一个紧迫情境,实习生必须在实习过程中确立自己的职业方向,因此职业理想和职业现实的平衡体现无疑;另一方面,社会工作专业实习还是一个现实情境,它是一个社会工作知识、理念与社会工作职业认同碰撞的真实场域。

研究发现,社会工作专业实习对专业认同产生了悖论效应:在表意性认同方面,社会工作实习生通过专业实习建立起了更强烈的价值和知识的认同;在在工具性认同方面,更多的社会工作学生却选择“逃离”社会工作职业领域。“非常认同社会工作专业,却不愿从事社会工作职业”这一悖论现象可部分地通过职业社会学而得到解释。作为职业建构的前提条件,社会工作专业知识的建构通过课堂教育和专业实习共同得以完成,社会工作专业实习所提供的真实而具有一定限制性的实践情境,通过检验和反思两种途径强化了实习学生对专业知识的认同。但是,法团自主性和临床自主性的双重低下,导致社会工作的职业自主性低下,并在中国的特定情境下形成了“边缘性行政化”的职业特征。社会工作学生在实习过程中所获得的“边缘性行政化”的体验削弱其从事社会工作专业服务的意愿。

对中国社会工作职业化发展的分析仍需要强化结构性视角,从历史制度主义来分析,“嵌入性战略”可能仍然是社会工作职业化发展的重要途径;但是如何真正建构专业-政府合作关系,避免走向“边缘性行政化”是一个难以回避的话题。

“边缘性行政化”已经成为中国社会工作职业化推进的重要阻碍因素。从表面上看,“边缘性行政化”表现为行政力量对社会工作法团自主性的收编和临床自主性的压缩;但是,从中国社会工作的发展历程来看,“边缘性行政化”是社会工作教育和行政力量双重作用的结果。一方面,以狭义的“专业性”为取向的社会工作教育和人才培养很容易导致“自我设限”和“自我边缘化”。长期以来,遵循早期社会工作的“专业化”理解,中国社会工作教育往往以经济社会发展过程中出现的“问题”为分析和干预方向,对涉及经济社会发展本身的核心要素的关注度严重不足。比如,在学校社会工作领域,社会工作往往更愿意在学生的情绪情感、自我认知、社会关联等“问题”投入更多的关注,而对作为学生核心任务的“学习”本身要么不愿涉及要么束手无策。事实上,从发展型社会工作的角度来看,社会工作在“学习意识”“学习技能”“学习氛围”等方面均可有所作为。而一旦社会工作服务轻视事关“学习”的内容甚至将社会工作服务与学习内容完全对立起来,社会工作在学校领域走向边缘化几乎是不可避免的结局。类似的现象在扶贫济困、老年人服务、儿童保护等领域并不少见。另一方面,行政力量对社会工作的既吸纳又边缘化的态度的确是一个现实。对于这一问题的解决,政策倡导或呼吁性研究自然必不可少,但是当前社会工作职业边缘化的状况是历史因素路径依赖的结果,[23]政策倡导的效果可能并不能赋予很大的期待。从根本上来说,不是社会工作决定经济社会发展模式,而是经济社会发展模式决定社会工作的生存状况。在发展主义模式之下,社会工作需要主动参与到经济社会发展核心要素的讨论中来,在事关经济社会发展的主要领域发挥必要的作用,这样或许不但能赢得社会的认同,也能得到行政力量尊重性的接纳。当“边缘性行政化”这个主要障碍被扫除以后,社会工作实习教育所呈现出来的专业认同悖论现象或许可以得到缓解。

注释

①根据学术惯例,笔者对调查对象都进行了匿名化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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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社工”非彼“社工”——对社区工作者和社会工作者概念的澄清
医务社工的昨天和今天
发展性教育督导与学校办学自主性
处境尴尬的医务社工
去行政化 必越的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