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甜 应琛
口述实录
李甜,武汉市民,患者家属。母亲受感染去世,父亲、自己、儿子也都确诊。
图中的小朋友就是李甜15岁的儿子,身旁戴蓝色帽子的老人是她71岁的父亲。图片提供/ 新华社
我今年43歲,在武汉硚口区税务局工作。我原本是一个很阳光的单亲妈妈,准备今年2月2日结婚的。但因为这场无声的战斗,一下子变得一无所有。
李甜说自己在疫情来之前一直是一个乐观开朗的单亲母亲。
家里最早是我妈妈在1月24日晚上出现了咳嗽的情况。到了1月25日,就有点加剧了,一直低烧在38.5度左右。
我爸爸在南京上班,年前就回家了。因为提前请了假,1月20日,我也不上班了。从这天后,全家人都在家,没有去过什么人群聚集的地方。我爸是中医、主任医师,我妈是西医,我自己大专的时候也是学中医的。所以我们当时都以为母亲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在家自行给她输了液。她的烧确实也退了。
但之后的几天里,我家四个人陆续出现了不舒服的情况,不过都没有发烧。像我就是浑身痛,脖子也痛,我还以为是颈椎病犯了。说真的,四个人三个是学医的,完全没有想过会感染,我们都很注意的。
1月30日,我妈身体突然变差,说她难受。我一看情况确实不太妙。我赶紧跑到小区开着的那个门,问保安能不能把离我家近的那个门打开。因为现在每个小区都封门,唯一开着的那个门,我搀着母亲走过去的话要十多分钟。但他们说不行,那也没办法。我又去跟社区报备,说我家里是这样的情况,问是不是他们派车把我妈送去指定医院,但他们让我自己送到指定的前进卫生院核查。
那天,我自己的身体也还是痛,但家里只有我,还好当时还能开车,就把母亲送过去了。对方只能做胸透,建议我要去大医院进一步做CT。离我们家最近的就是协和医院,但我知道那里肯定人满为患,我妈这个情况不可能排队的。我又开着车把我妈送到了江岸区一个比较偏的医院,CT做完,医生说不排除是新冠肺炎。但他们这里不具备条件。
我妈拉着我,说她喘不过气来。我赶紧把她送去了协和。在发热门诊,我是直接跪在了地上,说快来人救救我妈妈,她快不行了。幸好,有个像是护士长的人,马上找了轮椅把母亲送去吸氧,这才缓解了一点。当天我把所有能做的检查都给我妈做了,包括核酸检测。我自己也做了核酸检测。
输液室里面太恐怖了,全是吸氧的人。那天我妈就一直坐在输液室门口,但非常冷。我就去找医生问能不能安排住院。医生说新冠确诊病人都是去协和西院,但那里也没有床位了。这一切我都明白,我不奢求有床位。我就一直求医生哪怕是一个留观的位置也行。最后,医生让我把妈妈送去4楼的留观室。那里是一个两人间,我真的很感激,也很满意了。
但当时我妈的情况已经很差了,有床也不能躺,会影响呼吸,只能一直坐在轮椅上。这期间,我才知道,母亲曾陪舅舅去医院看过一次病,而我舅已经在武汉市中心医院住院,是新冠确诊病人。
这种情况下,安顿完我妈,我立马在医院对面租了一个民宿,回家收拾了一下,把我儿子和爸爸接过去住,一人一间房隔离。当时,我儿子也有点发烧了,而我爸浑身乏力。
1月31日,儿子发烧到39度,我赶紧带着他去医院。我爸那时不愿意去,说他走不动。儿子在医院吊了针,也做了核酸检测。第二天,我硬拖着父亲去医院也做了核酸。
最后,检测结果出来,我妈是双强阳确认,我和爸爸是双阳确认,我儿子单阳确认。这个检测结果也是一波三折,本来是说确诊病人才会收到短信,但我一直没有收到我妈的短信。一开始医生说没有收到就不是,还让我放心。我坚持让医生用电脑帮我查,一看果然是确诊。
我自己一个确诊病人,那几天,就拖着这样一个身体,可以说是身分三处照顾家里人。幸好老天爷最后的怜悯,我一点症状都没有,不然这个家就彻底垮了。也幸好我没有传染给未婚夫,但他也使不上力,不能过来帮我。他家也有瘫痪的母亲需要他照顾。
拿到确诊的报告,我又电话了社区,问他们怎么办,当时他们只说了会上报。2月3日下午,我接到社区的电话,让我们去红会医院等,说是像我们这种确诊的轻症病人会安排去方舱医院。我便开车把他俩送了过去,我又回到协和医院照顾我妈。当晚,我爸是在空床上,而我儿子就在板凳上坐了一晚。
当时,虽然不知道方舱医院是怎么回事,但总算让我有了喘息,至少儿子和爸爸不用太担心,我可以一心一意照顾我妈。她情况真的不太好,不能吃,不能喝,只能靠输液维持。这种病现在也没什么特效药,只能靠自身的免疫力,我已经花了一两万元帮她输了各种蛋白。
方舱医院。图片提供/ 采访对象
2月4日,儿子和父亲被接去了指定的宾馆继续等待。但当天,我妈的病情急转直下,整个脸都肿了,血氧量也从之前靠吸氧可以达到90以上,变成了六十几。医生怎么做都不见好转,看着我妈全身插满了管子,我纠结犹豫了好久,最后和医生说“算了,不想再看着我妈妈痛苦”。他们就由4个人把我妈抬上了床,我妈那时已经小便失禁,轮椅上全湿了。
我给儿子打了个视频电话,让他和外婆见上最后一面。我儿子和我妈的感情很好,当时他喊着:“外婆你振作点,你要好起来。”而我爸始终不愿面对。我儿子告诉我,外公就一直在床上躺着,不愿说话也不理他。我知道,我爸当时是崩溃的。
2月5日凌晨,母亲最终没能熬过去,全身都是肿的。我看着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瞳孔慢慢放大,眼泪已经不知道留了多少。母亲怪过我,说为什么这些天都见不到我人。我真的没办法,除了几头跑,每次医生开个什么药,因为是全报销的,都要去登记再去指定的地方拿,离得很远。
像这种病人的遗体也是要特殊处理的,医院给了我电话,让我自己联系殡仪馆。然后他们很快就来了,用了几层黄色、白色的袋子把母亲带走了,告诉我15天后去拿骨灰。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来不及伤心太久,我也去了红会医院等,但因为第一批的时候我不在。2月5日晚上,我儿子和我爸先被送进了位于武汉国际会展中心的江汉方舱医院。他们是第一批,新华社拍的照片里就有他们。
我就在医院的椅子上躺了一晚,听说是第二天一早会安排我们。
2月6日,和儿子微信沟通得知,他和我爸是挨着的两张床,那里给他们发了洗漱用品。有供电,也有电热毯。并不是网上传的没电很冷,在这种情况下还瞎传一些负面的东西太可恶了。但我儿子说,厕所是真的非常脏。他说:“妈妈,这种厕所你肯定受不了的。
一家人在方舱医院的合影。
”
他所在的病房一共50人一间,但只有四个医生和两个护士,感觉有点忙不过来。
6日,大约是早上10点才发了早餐,很简单。然后晚上发了药,我儿子也拍给我看了,都是一些中成药,我感觉没什么用。我就让儿子一定要好好吃东西,照顾好外公,也让他吃东西,这样才有力气与疾病斗争。
而我自己在红会医院只有等,现场情况也非常乱。一方面社区不断送人过来,有的根本还没确诊是来检查的,但他们不知道也混在里面;另一方面,完全没有车子送我们去的意思。就看到大厅里人越来越多,大家逐渐失去了耐心。
我也看到有些人被从方舱送了回来,因为那里只收轻症患者,这些人的血氧量低了,应该是送火神山、雷神山这种地方的。就这样我又在红会医院的椅子上坐了一晚,还好医院是提供盒饭的。
2月7日下午,因为迟迟看不到安排,很多人像我一样在这里已经待了两晚了,体力都快透支了。有人开始“闹”,警察都来了。我也是非常迫切地想要看到父亲和儿子。
最终总算安排了车子,把我们这批人送去了方舱医院。到了之后,有医生过来询问了我们的情况,也发了晚餐,有荤有素,也是热的。但我到得比较晚,就没有给我们发药。我儿子说今天发了一些号称是对这个病很有效的中药。
这里是可以走动的,男女病区也可以偶尔串门。但因为我情况比较特殊,我跟他们说了,儿子和父亲都住在这里,他们就让我随时可以过去照顾他们。總算见到他们了,我也放心了。他俩总体精神都不错。但我爸好像是因为吃了中药,胃不是很舒服。
我觉得整体条件还是可以的,就是除了住的地方干净之外,厕所、洗漱的地方都真的是太脏了。不过,今天(2月8日)上午,经过很多患者的抗议,工作人员已经把厕所打扫了一下,现在还是满干净的。
我早上起来有些头晕,胃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吃了药的关系反应有些大,过一会儿准备再去问问医生。不过昨晚,医生查房的时候告诉我,我的病情是在好转的,相信很快可以出院了。 我父亲和儿子今天的状态也都不错,父亲还提出要喝皮蛋瘦肉粥,我给他点了个外卖。
我觉得,我们是来这里治病的,这种临时搭建起来的地方,基本生活条件能够满足就可以了。特殊时期,大家需要互相谅解。这些天,我打过市长热线,也求助过社区,尽管都有难处,但最后都给了我很多帮助,包括我所在的单位。期间,大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有情绪在所难免,但现在回过头去想,一定还是要相信政府。相信一切很快可以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