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旭
圣伯夫(1804—1869),19世纪法國文学批评家,他开创了以传记书写文学评论的方法。J·G·克拉克称他为“法国最伟大的批评家,或许也可以说,他是亚里士多德之后欧洲最伟大的批评家”。埃德蒙·戈斯说:“圣伯夫并不完美,他有偏见和局限,但即使有这些缺陷,他仍然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文学批评家。”小泉八云也认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批评家——不是英国人,而是法国人,即精妙绝伦的圣伯夫。”
圣伯夫的一生是向命运妥协的一生——他长得太丑了,不妥协不行。“恶心”是同时代人描述他外貌的关键词。他曾说过:“你很难想象,一个男人知道自己永远不会被人爱是一种什么感觉。我长得又老又丑,有人爱才是荒天下之大谬。”长相影响了他的性格,继而影响了他的写作。不过,这正是他的迷人之处:过度敏感束缚了圣伯夫的想象力,却也给予他洞察人心的才能。
雨果在描写卡西莫多时,基于的原型极有可能是圣伯夫。但卡西莫多比圣伯夫幸运——至少他丑得怪异,让人心生好奇和怜悯。圣伯夫的丑属于那种现实的、普通的、令人生厌的、油腻的丑。他身高157厘米,胖墩墩,双手很小而且圆乎乎的;他的皮肤很嫩,像是乳猪的那种粉红色;他的脸和身体都是梨形的;他的下嘴唇向外伸出,好像要盛接雨水;鼻子过长;一对招风耳巨大无比;而且,他的眼睛不太对称。但所有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要命的是,他在20岁出头就谢顶了,脑袋周围有一圈胡萝卜色的头发。有人描述说,他的脑袋秃得像“第三个膝盖”。他的天灵盖的确和膝盖一样,有个隆起的制高点,像太阳照射下的雪山一样闪闪发光。
如果圣伯夫能破罐子破摔,不在乎自己的长相,也许能让人感受到一种洒脱的魅力;或者蓄起胡子,散发出阳刚之气。可惜他太敏感,总是错误地认为,低调一点的话,别人就看不见他的丑。所以,外出时,他一定要戴上头巾、无边帽或高筒礼帽,小心翼翼地遮住他的“膝盖”。他觉得,只要搞好个人卫生,他就不那么丑了,所以总是一丝不苟地清洁衣服,并且每天早上刮胡子——在不照镜子的情况下“盲刮”,以免看到自己那张“俊美”的脸。
最让人尴尬的是,他举止间有一股女人味儿。参加沙龙时,他总是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手套叠放在大腿上,睁大双眼,像只受惊的梅花鹿一样环视四周;有时低声下气,像是来借钱的亲戚。他有流哈喇子的毛病,所以不断用手绢去擦嘴角。他和契诃夫笔下的“套中人”一样,总是随身携带雨伞,伞布是绿色的,伞柄是黄色的,既为了防雨,也为了抵御想象中别人的进攻;他和人握手时只伸出三根手指;他拜访朋友时从不敲门,而是用留长的小拇指指甲挠门。他有很多绰号:有人叫他 “老太婆”,而中学同学则喊他“公猫”,因为他像猫一样蹑手蹑脚,然后又突然发狠,对人又抓又挠。
和人交谈时,他目光畏缩,从不直视对方的眼睛;他走路时总是紧紧地盯着地面,以免看到熟人。圣伯夫不善口头表达,他说话声音很小,话说到一半就听不到了,“好像不愿说下去似的”:他演讲时不能脱稿,害怕和听众进行眼神交流,所以不敢抬头,只能低头念稿——即使在参加激烈的议会辩论时,也是如此。他比卢梭还敏感,就连空气都是他的敌人:“我因为敏感遭了多少罪啊。只要一出门,我就会受伤——偶尔听到的一个词,偶然瞟到的一张报纸,无意间看到的一张脸——所有的一切都会给我留下创伤。”
当然,这一切都起源于他的丑陋。“妈,你怎么把我生得这么丑?”他曾经这样抱怨。
查尔斯-奥古斯丁·圣伯夫1804年12月出生于海滨小城布伦涅。他的父亲是个税务官,51岁才结婚,在圣伯夫出生前两个月就去世了。父亲喜欢读书,而且还有在空白处做笔记的习惯。他的藏书和笔记成了他和儿子神交的媒介。圣伯夫的母亲成婚时也已经40岁了,婚后9个月生下了圣伯夫。她很有幽默感,还有点神经质——圣伯夫认为他的性格遗传自母亲。而且,也正因为她大龄生育,使圣伯夫生来就患有尿道下裂,这导致圣伯夫走起路来跟唐老鸭一样,而且也影响了他的长相和个头,让他一辈子都对爱情求而不得。
圣伯夫失怙之后,他那寡居的姑姑就搬到他家,和母亲一起照顾家中唯一的希望,把他像上帝一样供养。母亲的保护欲太强,不准他和其他小朋友玩耍,圣伯夫于是整天宅着,阅读父亲的藏书。他在学校一直都是第一名并且拿奖学金;在他毕业之后,他的作文被学校装订起来,作为教材使用。
14岁时,当地学校教授的拉丁语已经不能满足圣伯夫,为了学习希腊语,他转学到巴黎。这个来自乡下的 “土包子”读书量之大让巴黎的老师吃惊,老师甚至不让他和同学一起吃饭,而到教工餐桌上吃。背井离乡的他经常跑到教堂里偷偷哭泣。
圣伯夫18岁从中学毕业,起初打算当一名医生,后来对医学失去了兴趣,决定以写作诗歌和小说为生;与此同时,他应老师邀请,在后者开办的《环球报》上写文学评论,以此糊口。他也因此结识了维克多·雨果。
1826年,雨果出版《颂诗集》。圣伯夫在《环球报》上写了篇评论文章,在夸赞雨果诗才的同时,告诫他不要在文风上恣意汪洋,走向极端。这篇文章力道很深,甚至受到了歌德的称赞。雨果读到此文后,连忙进行了一番“人肉搜索”,竟发现他和圣伯夫其实是邻居,他们住在同一条街上,只隔了几户人家。一来二去,两人成了最好的朋友。
雨果比圣伯夫大两岁。虽说他也长得很矮,但至少还算是个美男。雨果从小就有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气势,18岁时写的诗歌打动了国王路易十八,20岁时就已经成为浪漫派的领袖。圣伯夫为雨果的魅力所折服,也加入了浪漫派——尽管,无论他的性格、观点还是长相,都属于讲究规矩的古典主义。圣伯夫也能从交往中体会到当文学参谋的乐趣,他读书比雨果扎实,作家维尼认为:“雨果的口气像老师,但其实是圣伯夫的学生。”
除此之外,雨果那温馨的家庭生活也吸引着圣伯夫,不过圣伯夫发现,阿黛尔并不幸福,她经常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人在屋中坐,神思万里游,总是目光空洞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即使圣伯夫起身向她告辞时,她也一动不动。这也不能怪她,嫁给天才总是很累的。每当她想插话,加入讨论,雨果就不耐烦地瞥她一眼,她就不敢做聲了。
圣伯夫爱雨果,每天两次去他家,找他聊天。但雨果和圣伯夫不同,他是个社交圈很广的人,经常在外为政治前途奔波。这时候,圣伯夫就坐在花园等他,和阿黛尔聊聊天,听她诉说对雨果的不满。久而久之,圣伯夫爱上了她。但圣伯夫并非不讲义气之人,为了躲避这种危险的激情,他两次出走国外。
1830年,雨果的新剧《埃尔纳尼》上演。为了保证演出成功,雨果在家中招募了几十个年轻的支持者,让他们在每场演出时呐喊助威,和古典主义者对着干。雨果鼓舞他们的口号是“以青春对抗老朽,以长发对抗秃头,以热情对抗陈腐,以未来对抗过去”。圣伯夫欣赏雨果的诗歌,但不喜欢他的戏剧;他也反对这种“拉观众”的行为。但令圣伯夫最为气愤的是,雨果的家不再是他的避风港,每天都有一群愣头青你来我往,就连阿黛尔也加入到了“送票”的活动中。
从这时起,圣伯夫对雨果的爱逐渐让位给了嫉妒。雨果写诗成功、写剧成功、写小说成功;他享受波旁王朝的恩宠,享有固定的年金;他还有美丽的妻子和可爱的孩子。而圣伯夫呢,诗歌和小说全部失败,快三十的人了,还和他妈住在一起。
但嫉妒还不足以让他变得邪恶——圣伯夫向雨果坦白了自己对阿黛尔的爱。雨果感到既吃惊又好笑,不过他足够大度,不仅让圣伯夫担任他小女儿的教父,还对圣伯夫说,他愿意让阿黛尔自由选择。而圣伯夫则对雨果的慷慨姿态十分气愤——很明显雨果是在敷衍他,雨果各方面的条件都远远胜过圣伯夫,她怎么会选择圣伯夫?
还别说,阿黛尔的确选择了他,不过是以情人的身份。圣伯夫的体贴,以及对她智力的尊重,让她仿佛重新回到了少女时代。然而,这种“危险关系”持续了不到5年,便逐渐冷淡下来——至少阿黛尔冷淡下来了。
至于两个男人之间的关系,在一段时间内还算是友好的:圣伯夫正在成为法国顶级的批评家,富有职业精神的雨果并不愿为了那种事得罪他。不过,当他看到圣伯夫不愿为他的作品摇旗呐喊时,关系就走到头了。雨果把圣伯夫叫到家里,责令圣伯夫以后不准踏进他家门一步。不擅长面对冲突的圣伯夫哆嗦着出了门,像头孤狼一样在风里嚎哭。
雨果和圣伯夫此后基本不再来往,即使见面也把头扭到一边。不过,只要涉及文学,两人就能做到惺惺相惜。在绝交之后,圣伯夫不允许别人攻击雨果的诗歌,而雨果也在后来承认,圣伯夫是法国文笔第二好的作家——第一当然是他。
阿黛尔和圣伯夫一直保持着联系,圣伯夫称她是“唯一的朋友”,是他“在爱情上唯一一次胜利,在那之后,我一败再败”。他说他很像那些一辈子只打了一次胜仗的将军。
人们称圣伯夫是随环境而改变的变色龙;圣伯夫原本具有古典主义倾向,却在22岁时加入了雨果的浪漫派圈子;但他对浪漫主义若即若离,其间还开始信奉圣西门的空想社会主义,并在不久后追随拉梅内,信仰天主教;然后他又热心地研究詹森主义(天主教中的改革派);当他去瑞士旅游时,又对新教发生兴趣;他属于共和派,但在某一段时间内跟保皇党过从甚密;当拿破仑三世发动政变时,他又投入了第二帝国的怀抱。可以想象,他的每次华丽转身,必然留下一大片侧翻的友谊之船。
但是,说圣伯夫是变色龙,对他并不公平。他说他从未真心加入任何一个团体,那只是别人的一厢情愿。事实上,他更像一个进入暖房却不肯脱掉羽绒服的人,这人不肯坐下,而是紧靠门口站着,随时准备离开。
这样的“善变”,即使在道德层面,也未必是一个缺点。圣伯夫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理解一切就意味着原谅一切。“如果我们对其他任何人都洞悉无疑,那世界上还有谁不能同情呢?”换言之,一个人不管多么邪恶、对别人造成多大的伤害,只要我们能够做到设身处地、完全体验到他当时的心态和情绪(尽管这不可能),就能理解他并原谅他——就算他是我们厌恶的敌人。圣伯夫正是抱着这种高尚的好奇心和同情心,去理解和书写别人。再加上他那既堕落又圣洁、在妓院里仰望星空的复杂性格,我们可以说,他是个天生的传记作家。
但这样的“同情”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
作为共和主义者的圣伯夫,在31岁时曾经写过某位保皇党人的传评文章。和以往一样,在写作时,他自动变成了他的传主。结果,人们分不清哪些是保皇党人的观点,哪些是圣伯夫的观点。就这样,他得罪了不少朋友。有很多人想弄死他,吓得他跑到国外去了。
他的变色龙属性所引发的冲突,数不胜数。应该指出,18—19世纪,法国政权更迭过于频繁:大革命推翻波旁王朝,建立第一共和国;拿破仑发动政变,建立帝制;然后波旁王朝复辟;然后七月王朝取代了波旁王朝;然后1848年革命推翻七月王朝,建立了第二共和国;拿破仑三世在当选总统后,发动政变,建立第二帝国;他在色当战役中失败,法兰西建立第三共和国。圣伯夫的一生几乎横跨所有事件。摇摆不定的他处在如此多变的政治环境中,往往是哪头都不讨好。
比如1848年前后的烟囱事件。那时,圣伯夫担任马萨林图书馆的助理馆长,住在公家的宿舍里。他屋子里的烟囱堵了,便上报给政府维修。但政府的开销账目已经录好,管事的会计不愿改动,便将100法郎的维修费登记在了“皇室秘密开支”中。七月王朝被推翻后,革命者发现了这份秘密文件,义愤填膺,以为圣伯夫其实是国王派出的特务,打入共和派中间去探听消息的。胆小的圣伯夫没有选择解释,而是立刻辞掉马萨林图书馆的工作,逃到了瑞士。
圣伯夫的摇摆不定尤其引起青年学生的鄙视。拿破仑三世夺权后,他被教育部指派为法国公学院的古典文学教授。这对没有大学文凭的他而言,是莫大的荣誉。虽说他不擅长公开演讲,但在以前的教学活动中,他的威望足以让人忍耐着听完他的自说自话。但这次,他面对的是决意抵制他的愤青。他那一板一眼的冬烘先生作风的确让人反感:一进演讲厅,他先穿上保暖的脚套,然后就开始念稿子。此时演讲厅只有寥寥几人,有学生打断他,讽刺地建议说,让他把课堂挪到大一点的教室,免得太挤。圣伯夫误会了他的用意,非常感激地冲他鞠躬并致谢,学生们立刻哄堂大笑。明白过来的圣伯夫暴跳如雷,像关在笼子里的狼似的踱来踱去……他对教育部长解释说,他的性格中从来没有对抗冲突的成分。
圣伯夫在书写传记批评文章时,很喜欢探讨每位作家的“转折点”,也就是作家发现自己人生目的的时刻。就圣伯夫而言,他在1840年才到达转折点;在那之前,他一直在摸索。
那年他36岁。他终于承认,自己不是天才,写不了诗歌和小说。于是,他便安下心来,成为一个批评家、传记作家和文学史家。他的文章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论辩的火药味,而是力求客观和理解。
从那时起,圣伯夫的物质条件也有所改善。他在图书馆工作,有了稳定的经济来源;在40岁时,他甚至当选了法兰西院士,加入了40个“不朽者”的行列。竞选的过程十分艰难,雨果一连十几次都投反对票。一向反对圣伯夫从事文学的母亲,听到儿子入选院士的消息之后,立马休克倒地;等苏醒过来之后,她跑到大教堂,在圣母像的脚下放了一束鲜花。圣伯夫有点哭笑不得地发现,成为院士之后,他的母亲、仆人甚至他的朋友,都对他毕恭毕敬了。
圣伯夫从29岁起就不再和母亲住在一起,而是自己租房子住。他妈妈不懂得隐私和自由对作家的重要性:为什么非要浪费钱,自己单住?她跑到圣伯夫房东的跟前,跟她抱怨说:生这个儿子算是白瞎了,早知道她应该生个泥瓦匠。好在,圣伯夫是个孝顺儿子,他每天的午饭都和母亲一起吃,下午的时光也陪她度过——只是连拉马丁和拉马克都分不清的母亲,却喜欢不着调地和他的朋友讨论文学,她甚至对儿子的文学创作指指点点,说喜欢他的散文胜过喜欢他的诗歌;而在散文中,她喜欢他的传记批评胜过喜欢他的小说。这居然是正确的!
1850年,86岁的母亲去世,此时他46岁。失去母亲,虽说不是个致命打击,但让他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孤独。他一直都想成家:“我渴望亲密的关系,渴望家庭的温暖”,“家庭生活虽说可能会充满荆棘,但荆棘之上有花朵;独身生活的荆棘只是荆棘而已”。一开始,他追求正派的女士,但他一转过身去,那些女人就在背后嘲笑他;倒是有不少女粉丝给他写信,请求文学上的指引,但非常神奇的是,每当她们来到巴黎,拜访他一次之后,就不再和他通信了。后来他在一家女子学校看上了17岁的翁蒂娜,每周都去那儿教她拉丁语,并向校长说,自己有意在以后娶她。但后来,他打消了这一念头——或许是他良心发现,或许是他已经习惯了单身生活。但他仍旧教授她拉丁语,并送她礼物。这个小女孩儿一直暗恋他(这也算是奇迹了),她在嫁人之后不久去世,把一缕头发和自己的手稿都留给了圣伯夫——她说,她的所有诗歌都是为圣伯夫而写的。
一个单身惯了的人是没法成家的。他在48岁时跟一个女粉丝见了一面,后者就把他拉黑了,不再写信给他。自那之后,他就不再对婚姻抱有任何幻想;他甚至开始恐婚。女管家逼他娶自己时,把他吓得够呛。圣伯夫的生活习惯已经“康德化”了,不容许别人打乱他的节奏。他的生活中不再有大的变化。他似乎进入了一种转生的仪式:有限的生命被源源不断地注入一摞摞白纸中,以此获得永生。
从45岁起,他开始为《宪法报》撰写文学评论,开始了每周一篇几千字的《星期一漫谈》,一直坚持了20年;每25篇文章结成一卷,最后出了28卷“漫谈”。每周一晚上,圣伯夫到主编家中吃饭,讨论下一期的话题。主编尽管脾气暴躁、为人蛮横,但他对圣伯夫采取放任的政策,尽量顺着他的爱好来。吃完饭,圣伯夫在回家的路上就计划好了大纲。周二和周三是写作时间。因为他长期伏案,又不注意锻炼身体,所以早早就患上了书写痉挛和眼疾,只能将稿子口授给秘书;周四和周五,他指派秘书到巴黎的各个图书馆查取资料,确定细节或者引言;周六和周日打印出初稿,圣伯夫进行校对和修改;周一上午,成文出版,这时他才放松下来,中午去饭店吃顿好的,下午去动物园或马戏团。然后晚上又开始新一轮的循环。
圣伯夫每天的作息习惯如下:5点起床,先刮胡子,然后开始工作;8点吃早饭——热巧克力和奶油面包;中午吃奶油鸡蛋卷,喝茶;晚餐丰盛一点,包括蔬菜、肉、汤、奶酪,以及掺水的葡萄酒。午饭的奶油鸡蛋卷要和他的猫分享。他的第一只猫叫“小妞”。圣伯夫有严重的洁癖,要是有仆人碰到——哪怕用胳膊肘蹭到——他的书和文稿,他就会歇斯底里发作。但他允许“小妞”在纸上踩来踩去;他后来又养了三只母猫,分别叫“俊俊”、“老太婆”和“瘦子”。他在卧室里工作,披着罩衣,大多时候光着头;当朋友到来时,他会戴上头巾,遮住秃顶——有时,来访者会误把他当做他妈妈。
到50岁的时候,圣伯夫有足够的理由对自己感到满意——他不仅是法国文坛的“独裁者”,也成了国际闻名的批评家,英、德、俄、北欧以及低地国家的读者,焦急地等待他每周一篇的《星期一漫谈》。每天都有大量的粉丝给他寄来信件。不仅如此,他在仕途上也取得了进展:拿破仑三世任命他为参议员。虽说他立刻展现了变色龙属性,开始抨击皇帝的保守政策,但他的抨击是正义的:他为勒南的无神论立场辩护,并反对天主教会插手中学教育。他很欣慰地发现,青年学生们终于理解了他:他们派代表送他郁金香。
62岁时,折磨他多年的膀胱堵塞加重了。他疼得不能工作,秘书在他的脚底下垫两块木块,他才能强忍着坐在书桌前。他一共做了四次手术,但没有太大的效果。最后一篇 《星期一漫谈》发表于1869年9月7日。10月12日,他最后一次做手术,醫生问他感觉如何,他说:“我不再生活,只是旁观。” 13日下午1点半,圣伯夫去世,享年65岁。参加葬礼的有:福楼拜、乔治·桑、大仲马和小仲马、勒南、他的秘书以及巴黎高师的学生代表。福楼拜不无遗憾地说:“在一定程度上,我的《情感教育》就是为圣伯夫而写的,可惜他连一行还没读就去世了。”圣伯夫在遗嘱中把遗产分给了佣人和秘书,他拒绝宗教仪式,并不准任何人发表悼词,因为“不想听到文笔糟糕的法语”。
从某种意义上讲,圣伯夫算是“死得其时”,不必经历艰苦的巴黎之围。他去世后不到一年,拿破仑三世在色当战役中惨败,普鲁士军队包围了巴黎。巴黎市民坚持了4个月,弹尽粮绝。就连雨果都不得不食用巴黎动物园定量供给的大象肉。圣伯夫的两只猫“老太婆”和“瘦子”,也被他的邻居给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