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江平 胡秀灵
从古至今,哲学家们一直以深刻的超越性思维和视角观照整个世界和人类的生存问题。历史行至“现代性”之处,理性至上和主体性主义占据绝对话语权,但其弊端也日益凸显,哲学界涌现出一股现代性批判之潮。这其中以西方马克思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尤为明显。二者产生背景虽然不同,在从近代哲学思维向现代哲学思维的转变中却又有某种共性,蜕变于西方近代哲学的后现代主义又试图超越前者,源于西方近代哲学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则尝试借助马克思主义来解答新问题。两者都与西方近代哲学藕断丝连。两者都呈现出了对个体的生存现况的关切,对人道主义的深刻规守,或在诗学和美学中寻求解脱之路,或是走向虚无主义。但外在的相似依旧无法遮蔽其理论上的差异,理论的异质为何会导致归宿的同向,现代性在这种差异性中充当了某种不可替代的角色。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回到现代性本真,审视现代性在其中的角色担当以及当代中国现代性建构发展,是亟须解决的一个重要课题。
“现代性”问题是人类历史进入到现代后才有的东西。在理论上,主体性哲学和理性主义的地位开始动摇,传统哲学被质疑和解构。在实践中,虚无主义大肆流行,意义与自由逐渐沦丧。类似现象被称之为“现代性”问题。何谓现代性,思想界从不同视角对其作过解读。总的来说,现代性是由理性主义和主体性发源而来的一种总体的文化样式和工业社会条件下的生存情境。始于启蒙精神与资本主义的同源性,现代性问题在某个时期内具有空间性的特定指向性,即与资本主义密切相关。伴随全球化世界历史的推进,现代性问题日趋复杂。以资本主义为批判原点,后现代主义与西方马克思主义者都主张个体的自由和解放,虽然理论路径和理论旨趣迥然相异,非确定性和非实践性却成为两者异途同归的结局。一方面,在理论建构模式上,后现代主义消解了传统哲学主客二分的理性主义传统,而西方马克思主义仍遵循这种传统,坚守着人的理性,用新理性来替代被异化的理性,以此重建现代性。另一方面,由于浮于现代性问题的表面,他们最终滑向虚无或乌托邦,而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建构精神却值得肯定。
首先,他们都对现代性的主流思维路径——主体性思维作了不同程度的批判。具体来说,后现代主义最突出的理论特色是对传统形而上学主体性的解构,是对西方现代哲学本质主义和基础主义的反思。而西方马克思主义始终遵循着主体性的哲学传统,即使对传统哲学的主客二分对立思维进行批判也是秉持主客统一的理论基调。都着眼于现代性的消极面,二者批判的呈现方式却截然不同。传统的“主体性”原则、理性至上主义、传统形而上学相继成为后现代主义的批判对象,强调不确定性、否定性。如罗蒂否定把现象和本质、外在和内在予以区分的二元对立的本质主义观点,认为它们只是描述方式的差异,并没有实在差别。罗蒂用实用主义取代以往的问题意识,认为表象只要能最大化地为人所用就行,不用在乎是否正确反映了世界。另外他还从认识论上批判了基础主义,否认其三个前提的存在性。后现代主义对于主体性哲学的解构呈现出非中心化、不确定性,最终会走向虚无主义直至导致整个体系的自我摧毁。后现代主义甚至认为“我、主体、既非自己中心,也非世界中心——自今它只是自以为如此。这样一个中心,根本不存在。”①[比] J.M.布洛克曼:《结构主义》,李幼燕译,上海:三联书店,2002 年,第58 页。与之不同,西方马克思主义既看到了现代性主客二分所引发的消极后果,又试图在人道主义的精神内涵的关照下借助主客体的统一性来弥合传统形而上学的主客二分,带有积极的建构意蕴。如葛兰西则反对传统哲学所谓的客观性以及由此造成的机械决定论和历史宿命论,张扬人的主体性。他倡导实践哲学,认为实践是人的本质规定性,是哲学的基础和核心范畴。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关系在实践这种能动的创造性活动中才能实现主客体的和谐统一。法兰克福学派的代表人物哈贝马斯更是提出交往的合理性才是拯救现代性危机的唯一路径。显然,西方马克思主义者都强调作为总体性的、历史活动中的主体——人,不是与客体相对立的片面的孤立的存在,而是协调统一主体与客体,在一定层面缓解了传统哲学二元对立带来的困扰。受时代和立场制约,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实践主张和主客体统一并没有摆脱抽象、缺乏现实基础的老毛病,但他们对传统哲学主体性思维的深刻批判以及提出主体性转向问题并付诸努力的精神是值得肯定的,这与后现代主义者缺乏建构性的方案明显对立。
其次,两者都对现代性的核心概念——理性作了深刻批判,理论旨趣却大为不同。以理性为内核的现代性并未一劳永逸地为人们带来它所许诺的图景,反而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激发出复杂多样的现代性危机,如工具理性遮蔽价值理性、“祛魅”的启蒙吞噬自身成为神话等后果。后现代主义者反对理性至上主义所带来的超越、普遍和永恒,关注所有边缘化的经验和日常生活。福柯就极力抗拒现代性中的理性所带来的纪律、标准化、符号化,认为这种规训和控制弥漫于整个社会。着眼于对“元叙事”和“大叙事”压制个体的批判,利奥塔极力凸显理性主义盛行的弊端。他还强调语言的非先验性从而使得个人在语言游戏中可以自由发挥想象力和创造力来实现自我。他还认为公正概念是开放的约定过程,可以由历史中的人来修订。其独到之处在于用知识状况的变革将真理归结为语言游戏说,而不是先验的理性规定。总之,后现代主义否定现代性的前提性思维方式,反对规律性、先验性、必然性,以理论上彻底的摧毁和虚无来表达对现代性的不满。而工具理性、科技理性带给现代性同质化的现象则受到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激烈批判。如马尔库塞指出,现代性中的技术理性除了在政治领域形成统治力外,在私人领域也迫使“按广告宣传处世和消费、爱人之所爱与恨人之所恨”②[德]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维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 年,第6 页。,进而借助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一体化的方式对思想精神进行控制。哈贝马斯更是把科学技术直接看成是一种意识形态,已侵入生活世界,成为支配大众日常生活的合法性基础。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批判现代性中理性的消极影响,却没能从根基上铲除,仍认可理性的地位,只是用新的理性作为替代物而已。如霍克海默摈弃为现实辩护的主观理性而坚持批判现实的客观理性,哈贝马斯用交往理性重新规划现代性等。西方马克思主义在批判工具(科技)理性的同时所呈现出来的积极建构精神令人钦佩,但依然没有摆脱传统哲学的窠臼。两种思潮对现代性中的理性的批判不同在于,后现代主义把异化、环境等问题都归结于理性主义原则,西方马克思主义在学理上揭示现代性在现实生活中衍生的诸多不良后果的同时,又强调这些问题并非现代性理念自身的过错。实践中,尽量避免理性蜕变成纯粹的工具理性或科技理性,纠正理性的偏差。
最后,理论归宿形式上的相似遮蔽不了两者差异。作为一种巧合也作为一种必然性,后现代主义和西方马克思主义在批判现代性时,最终都走向不确定性和非实践性,或是走向诗学与美学的乌托邦,或是走向虚无主义。福柯主张个体要通过“自我的极限体验、自我的反复尝试、自我的僭越实验”来超越规训和惩戒的束缚,意图以生存美学来督促个体实现自由和解放。罗蒂将辩证法阐释成一种诗意的文学修辞,这表明以往辩证法中概念与概念之间的逻辑对应关系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是词汇与词汇之间的偶然碰撞和诗意的自由切换”①刘放桐:《现代哲学的变更与后现代主义和西方马克思主义》,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271 页。。他宣扬通过自我改良、自我创造和自我创新来达成社会政治理想,其缺乏基础和确定性的实用主义终归陷入虚无。马尔库塞则试图在人性本质中寻求美学和艺术式的解脱路径,依托唤醒人类本能存在——囊括人类一切能获得快乐的“爱欲”和具有真理价值、调和幸福与理性、欲望与现实的独立心理过程的幻想来反抗单向度社会,还借助取代政治的艺术来实现人的解放,人本主义及空想性就成其理论标签。还有霍克海默徘徊于艺术和美学领域、哈贝马斯交往合理性思想无疑都具有乌托邦色彩。简单来说,谨慎且相对乐观是西方马克思主义对现代性的基本态度。作为这种态度的典型代表,哈贝马斯宣称不放弃现代性,秉持马克思辩证对待黑格尔的方式来审视现代性:“务必小心翼翼,切莫将婴儿和洗澡水一起倒掉,然后再翱翔于非理性的天空”②包亚明:《现代性的地平线——哈贝马斯访谈录》,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 年,第37 页。。生态马克思主义者高兹则直言,现代性的危机并非源于自身,要以正确方式发展现代性。后现代主义者显然放弃了这点,他们一味地摧毁根基,以激进和偏激的态度否定工业文明的所有价值,回头却发现自己的哲学早已毫无立足之地。事实上,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批判现代性的程度丝毫不弱于后现代主义者,但前者没有走向绝对否定,期待提出新的理性和协调主客体统一来推进现代性发展。西方马克思主义给世人描绘出了一幅充满魅力的审美乌托邦家园,却依旧没能找到一条通向理想目标的现实有效路径。当然这与后现代主义者大多持全面否定、彻底虚无的感性至上主义完全不同,即便两者都没能变革现代性。
西方马克思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从各自领域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批判,将视线停留在现代性对于个体自由和理性的压制上,采取不同的径路进行反思和批判。总体来说,他们都没能把握住现代性问题的实质,虽然对现代性问题都呈现出较为深刻的审视,依然摆脱不了搁置于种种细枝末节和问题表象但只是停留在种种细节和表象进行分析的误区,从未把问题的起源与资本主义制度勾连起来,最终只能在虚幻的理想中寻求问题之解。二者关于现代性问题批判异彩纷呈,看似囊括了文化、政治、经济、社会等多个领域,却如隔靴搔痒,抓不住问题的社会制度本质。质言之,无论是西方马克思主义者还是后现代主义者,两者都将犀利的社会批判和内在精神救赎展现得淋漓尽致,但囿于各自理论范式的固有特性以及方法论层面的不足,致使各自批判模式无法独立真正实现推动社会变革的实践使命,从而也无从找到将社会历史发展从现代性困境中脱离出来的有效路径,最终不可避免地落入虚无主义和乌托邦。
作为马克思思想之后出现的两大流派,后现代主义和西方马克思主义都没有真正把握马克思现代性思想的精髓。虽然马克思没有明确对“现代性”做出界定,但其理论的形成都是就他所处的生存境况——现代性中出现的问题而做出回答。马克思张扬现实意蕴,深入本质问题,始终以总体性的视角和辩证的态度来进行现代性批判,强调要从现实世界出发,各种社会问题的根源在于社会制度的不完善,将现代性问题与资本主义制度直接勾连起来,“资本主义是现代性的名称之一”,并且已经变成了一个“形而上学的符号”,“马克思对此有深刻的理解,尤其在《共产党宣言》之中”①包亚明:《后现代性与公正游戏——利奥塔访谈、书信录》,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 年,第148 页。马克思运用历史唯物主义深刻揭示出了现代性危机形成的根源所在,并依靠对内生于资本主义制度本身无从获解的矛盾的解析和批判,富有创见地指明了现代性问题获解的路径,从而形成了一个科学、系统和深邃的社会批判理论体系。因此,回到马克思来理解现代性非常必要。贝斯特和卡尔纳就认为:“卡尔·马克思是第一位使现代与前现代形成概念并在现代性方面形成全面理论观点的主要的社会理论家。”②[美]斯蒂芬·贝斯特、道格拉斯·科尔纳:《后现代转向》,陈刚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 年,第100 页。显然,马克思的理论中蕴藏着现代性回归本真的方法和思想力量。
其一,马克思用深刻的实践观贯穿现代性批判过程,瓦解现代性的思辨哲学基础。以黑格尔为代表的近代理性形而上学思想家,将理性推向现代生活的神坛,使得理性形而上学成为主导现代社会的重要力量。打破思辨哲学的铁幕就成为马克思反思现代性首要的任务。“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502 页。,马克思致力于让哲学回归“改变世界”的本真,从天国降落到人间,彻底粉碎近代理性形而上学的基石。他从实际的生产活动出发,揭露了资本主义产生、运行的奥秘,号召广大无产阶级团结起来通过阶级革命来实现共产主义社会,具有深刻的革命性。与以往哲学家将实践概念理解为理性的道德生活方式或者局限于自然科学领域的实验活动不同,马克思对实践的理解显然既不是理性的实践,也不局限于科学的实验方式,他强调实践是一种人的感性活动,“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人的感性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499 页。只有以实践的角度来认识事物,看到其能动的、生成的、社会性的一面,才能认识到事物的本质,才能实现对社会的有效改造和解放,避免走向乌托邦和虚无。现代性出现的种种问题,绝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由于实践活动偏离了正轨而发酵的,这个轨道即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协调性。马克思借助实践范畴掀开了构成现代性基石的理性形而上学这块铁幕,彻底批判和超越了理性至上的传统思维方式,从而进入到社会政治生活,通过实践活动的一种形式——无产阶级革命,进入到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学内部,从社会关系层面展开对资本的批判,实现生产关系的彻底变革。马克思从实践维度出发分析人与自身、人与人以及人与整个社会的关系问题,全面瓦解了现代性传统叙事哲学的基础,揭示人的本质和社会生活的存在,以实践方式呈现现代性解放逻辑图景,进而在实践活动中解绑人类异化力量的束缚。
其二,资本逻辑成为马克思现代性批判的基本逻辑,进而揭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实质。不同于思辨哲学漠视现实生活,马克思立足于资本主义社会,洞穿了抽象、神秘的理性形而上学迷雾。随着理论与现实的反复较量之后,马克思清醒地认识到仅从哲学视域反思现代性远远不够,必须深入现实即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揭示现代性解放的必由之路和内在根源。据此,马克思开始将哲学批判和政治经济学批判结合来进行现代性批判。正因为马克思揭示出了现代性的思想根基和物质基础,现代性批判才没有再次滑向抽象循环论证的沼泽。马克思将政治经济学批判聚焦于资本主义社会的根本矛盾。在他看来,资本才是现代性危机的根源,资本逻辑构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内容,现代性逻辑就是资本逻辑。展开而言,马克思将商品看成是资本主义社会的逻辑起点,也是从经济学视域解读现代性危机的重要视窗。具有社会属性和自然属性的使用价值的商品,是连接资本主义社会整个生产机制与社会关系的纽带。从商品出发,考察现实的人的具体劳动和生产过程,马克思揭示出了现代性在资本逻辑中孕育的悖论关系——生产力的发展与人的异化的矛盾。马克思揭示出“异化劳动”“剩余价值”成为资本主义合理外衣下的不合理内置,工人在社会化大生产中不断成为资本家压榨剩余价值的合理对象。他进一步发现了资本主义的内在逻辑冲突——社会化大生产与资本主义私有制之间的根本矛盾,使得现代性的创造者——资本家一步步成为现代性的终结者。当资本开启了它的“世界历史时代”,资本逻辑就孕育出了自己的掘墓人——无产阶级。在马克思看来,要克服资本主义现代性危机,唯有进入共产主义社会,才能实现“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185 页。。由是观之,从商品元素出发,马克思将理性形而上学的哲学批判推进到政治经济学批判即资本逻辑批判,将资本主义生发的奥秘暴露在世人面前,破解了资本主义现代性基础的物质神话,从而也启发现代性的建构者不仅要重视理论的建构,还要从社会制度、物质基础层面夯实现代性的实践基础。这是后来许多思想家实践时所遵循的基本路径。相比之下,诸多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和后现代主义者都没能从现代性中找寻到足够的物质基础,最终还是徘徊于现代性之中。
最后,马克思将唯物辩证法精神贯彻于现代性批判的全过程。“在我们这个时代,每一种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580 页。马克思将唯物辩证法发挥到极致,充分暴露出现代性发展进程中存在的问题,但也指出超越现代性的力量就蕴含于自身。首先,马克思既批判生产力发展进一步倾轧劳动力,机器成为资本剥削劳动力的工具和手段。但他认为技术始终是生产力的一部分,要实现社会进步,技术的不断发展必不可少。西方马克思主义对技术理性的批判进而片面否定技术,丧失了马克思科学的唯物辩证法理念。其次,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是建立在充分肯定其积极作用的前提下:“资产阶级在历史上曾经起过非常革命的作用”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33 页。,但由于“生产资料的集中和劳动的社会化,达到了同它们的资本主义外壳不能相容的地步”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874 页。,工人的异化境况日益严重,巨大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无解矛盾由此衍生。如上文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矛盾只有通过无产阶级革命才能彻底解决,因为无产阶级受资本逻辑的根本支配。可见,马克思辩证诠释了资本主义的历史性作用及其根本矛盾,全面呈现资本逻辑在资本主义的发生、发展和灭亡中的决定性作用,力证现代性的问题需要用现代性的内部力量来终结。此外,马克思始终把资本主义制度看作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经环节,“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592 页。,资本主义为共产主义做了充分的物质基础的准备。最后,在解读理性主体时,后现代主义将非理性精神推上神坛,而西方马克思主义则遵循西方哲学的理性主义传统,高扬人的主体性。两者都有失偏颇。马克思始终立足于具体的感性世界和历史过程来理解理性主体,认为理性主体既具有能动性,又具有受动性。在人与自然的双向互动中,作为理性主体,人们通过实践活动来改造自然,但必然也受自然的约束。
总而言之,马克思运用经济学的方法、政治学、社会学、哲学、历史、人类学的总体性方法来诠释现代性问题,从总体、宏观而不局限于微观、局部来把握。不幸的是,后现代主义和西方马克思主义往往陷入极端,往往着眼于微观、局部乃至细枝末节,虽然从不同视角对资本主义作了各自的批判,却没能触及资本主义制度这个根本问题,只是从社会表象、意识形态层面进行指摘。西方马克思主义最终走向一种意识形态的文化审美批判,使得现代性批判为概念游戏。当然其所蕴含的辩证精神和积极建构的努力精神还是值得肯定的。而后现代主义则陷入了这种自古希腊以来的传统哲学的弊病的泥沼之中,虽然他们摒弃了理性主义的基础,其理论却没能摆脱抽象思辨精神怪圈。痴迷于理性主义、相对主义、无政府主义的后现代主义,抛弃了唯物辩证法,强调不确定性和碎片化,夸大渲染现代化的弊端等,都需引起高度重视。马克思从实践视角出发,指出了无产阶级革命的实践道路,既拯救了现代性的积极意义,又批判了现代性激发的危机,在实践意蕴上重扬现代性的美好图景。质言之,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仍然是进行现代性建构的指导思想。
没有人会否认,当今的时代与“传统”的现代相比,已然发生巨大变化。这种变化与马克思所描绘的情境如出一辙:“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用冷静的眼光来看他们的生活地位、他们的相互关系。”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34—35 页。也就是说,现代性带给人类千差万别、体验不一的震撼,已是事实。西方马克思主义试图通过审美救赎的方式来拯救现代性,而后现代主义体验到的则是一种不确定性、一种疑虑和一种否定性。作为后发展中国家,中国所展现出来的发展道路是两者择其一,还是探索新的发展道路。答案很明显:“当代中国的伟大社会变革,不是简单延续我国历史文化的母版,不是简单套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设想的模板,不是其他国家社会主义实践的再版,也不是国外现代化发展的翻版,不可能找到现成的教科书。”②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 年,第21 页。也就是说,从传统向现代不断推进中,中国正在塑造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性行进之路。
首先,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性破解“传统—中国/现代—西方”的二元对立的局限认知。“由于现代化过程在中国是植入型而非原生型,现代性裂痕显为双重性的:不仅是传统与现代之冲突,亦是中西之冲突……并没有与欧美的现代性决然不同的现代性。”③汪丁丁、刘小枫:《说说现代性》,《读书》1997 年第6 期。近现代世界历史迫使中国作为后发展国家向现代历史前进,经历着后发现代性的构建。中国力图跨越传统中国来建构现代性,在现代化的进程中,传统元素并没有伴随社会主义制度的确立而消失,优秀传统元素反而成为中国走向现代必不可少的要件。改革开放标志着中国的现代化建设着手向西方学习,中西之间问题随之出现。由此衍生出来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之间的所谓“二元对立”问题。假如说现代性是世界历史的普遍性,民族性则是民族国家历史的特殊性。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性理论正是在现代性与民族性的博弈张力中塑造出来并加以完善的。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摒弃了传统中糟粕成分;依靠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吸收借鉴西方现代性中的有益成分,最终建构出了一种新型民族化的有中国特色的现代性。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性不再局限于“传统—中国/现代—西方”的二元对立的认识论,不再固执于自身文化系统特性来拒斥现代性,也不再动辄以反对西方文化霸权为由而对之做出全面否定。从而避免为现存文化和社会秩序做片面辩护,也避免以中西对立代替对自身文化和社会现实的反思及批判。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性呈现出了中国社会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本质意蕴,追求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生态“五位一体”以及人的发展的总体现代化。这种现代性既要解决生产力相对落后、物质财富相对贫瘠、政治制度不够完善、文化生活不够丰富、社会治理尚需提升、生态环境有待改善、人的发展不够全面等问题,还要充分考量新时代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这个主要矛盾。这种现代性在时间上具有极强的继承性和连贯性,在逻辑上具有高度一致性,既面向未来又着眼当下,实现了理论与现实的高度契合。
其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性遵循现代性规律普遍性和中国经验特殊性相契合的路径。全球化不断推进表明现代性已突破西方起源和地域的限制,推动着现代性的世界历史进程。于中国这样一个发展中国家来说,现代化道路是其必然抉择。习近平曾明确指出:“从世界社会主义500 年的大视野来看,我们依然处在马克思主义所指明的历史时代。”①中央文献研究室:《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2 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7 年,第66 页。这个历史时代就是世界现代性开启、发展与变化的时代。现代性在全球发展所凸显出来的普遍性与在单个国家落地生根的独特性问题伴随全球化世界历史拓展而出现。普遍性与特殊性相结合就成为每个国家建构现代性进程中必须面对的问题。在谈及俄国现代化的可能性时,马克思曾告诫人们不要把他“关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彻底变成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一切民族,不管他们所处的历史环境如何,都注定要走这条道路”。他反对将这样一种“超历史”的历史哲学理论当作一把万能钥匙,用于一切民族、国家的历史发展过程中。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730 页。这说明现代性的普遍性要实现最大程度的体现,就必须在不同地区、不同国家经历一个被改造和转化为该国特殊性的过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较好地驾驭了现代性的普遍性与国家特殊性之间的张力,既有借鉴又有反思甚至有批判,将现代性与中国的制度、精神、文化、传统等错综复杂的矛盾和关系结合起来,超越时空限制,融入中国经验的特殊性,产生出与现代性的普遍性不同的现代性形态。西方强力介入中国发展进程导致的“后发外生型”的现代化道路,中国传统文化的稳定性,现代性的资本运动本能,工业革命自然生成的基础缺失等因素内在地要求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性构建必须立足中国国情。这其中就包括经济上的落后、发展不平衡,巨大的人口规模,还有文化上的差异性,社会制度上的特殊性等。当然,不可否认的是,现代性具有普遍性,存在共性,只要进行现代化践履,现代化发展的一般规律就必须遵循,就必须认可现代性的一些价值共识和价值追求。因此,在不断反思现代性中,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性吸收借鉴其经验教训,既具备中国后发现代性的民族性特征,又遵循现代性的普遍性规律,不走西方现代性的老路。
最后,建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性与完善社会主义制度同向而行。“现代的灾难”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必然产物,对此,马克思深以为然,从而将对现代性的批判反思植根于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即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辩证看待西方现代性,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立场和原则。“问题本身并不在于资本主义生产的自然规律所引起的社会对抗的发展程度的高低。问题在于这些规律本身,在于这些以铁的必然性发生作用并且正在实现的趋势。”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第8 页。这表明,现代性的危机有赖于资本主义制度的消解和资本关系的最终祛除。秉持这一理念,建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性与完善社会主义制度从此就同呼吸、共命运。这就避免像西方马克思主义仅仅从工业社会的视角来理解和批判现代性,即使能够在较大程度上改良社会消极后果,却无法从根本上祛除现代性危机;也避免像后现代主义者全盘否定现代性却回避现代性的生成土壤即资本主义社会。两者都没能从社会制度层面历史性地审视现代性,反而导致了一种意识形态后果,遮蔽了资本关系,遮蔽了资本的历史狭隘性。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虽然不长,但同样面临着西方社会存在的一些困境,遭遇了西方现代性所衍生的一些问题。问题的相似性并不能说明现代性本质的一致性。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性将现代性问题的批判和社会制度结合起来,坚信现代性建构中的种种负面效应能得到有效遏制。因为社会主义制度是代表绝大多数中国人民的利益的。但也要承认,在追求利益最大化为利润动机的市场经济条件下,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没有得到充分体现,一些体制机制还有待改进。考察西方的现代性批判,应采取的正确态度不是倒退、犹豫,而是要扬长避短,最大程度张扬社会主义制度的优势。社会主义制度的建立本身就是对现代性的一种重构、内在超越,其公有制的实行为社会实现公平、平等,避免两极分化提供了基础。现阶段,中国的基本国情没有变,社会主义制度一些优势还未充分呈现,但这并不妨碍社会主义制度与现代性之间内在一致性这个重要属性。进入新时代,构建和践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性,必须坚定捍卫社会主义制度,维护社会主义的价值,在大力发展生产力的同时最大限度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逐步实现共同富裕的目标。
作为正处于由传统农业文明向现代工业文明过渡的后发展国家,发展现代工业文明不可回避,而物化和异化的消极影响又迫使我们要辩证对待现代性,并从西方现代性批判理论中吸收有益元素,西方马克思主义在一定程度上无疑是审视现代性的一面镜子。但也要清楚,行进于现代性途中的中国,后现代的影子也已若隐若现。后现代主义对人与自然生态问题的深刻揭露,对唯生产力论的批判反思恰恰给中国的现代化发展敲响了警钟。实际上,党的十八大以来提出的“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的新发展理念,是在全面总结西方现代性经验教训的基础上,结合国内外实际发展现状重新审视中国现代性的产物。它既是对中国以往现代性发展范式的超越,也是对西方经典现代性、后现代主义和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反思和超越,是融现代性规律普遍性和中国经验特殊性为一体的现代性发展范式。当然,对已经融入全球化和依旧处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国情来说,既要克服西方现代性弊端,又要找到适合自身发展的现代化模式和现代性范式,仍然是摆在国人面前的一项还未完成的重大历史课题。
在进入21世纪的中国,现代性情况是复杂的,就外部环境而言,奇幻诡谲的国际形势和时代趋势促使中国必须稳定地向前发展,就内部情况而言,虽然中国依旧处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这个基本国情中,但主要矛盾已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这说明党和国家已经充分意识到了现代性问题的复杂性和重要性。中国的现代性发展目标还未达成,尤其是解放的现代性的革命意义才刚刚为人们所认识。现代性于我们而言始终是在之中的,在对后现代主义和西方马克思主义这两种对于现代性批判的思潮的分析以及回溯马克思经典理论的过程中,可以帮助我们在理论上厘清现代性问题的本质,更好地推进现代性建设。作为后发展国家,既不能依照后现代主义的解构路径,也不能照搬照抄西方的现代性理念、现代化的道路,置西方现代化的负面效应而不顾。唯一正确路径就是要秉持马克思现代性思想,走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性建构之路。虽然中国也面临现代性的诸多问题,但无可否认,现在这个时代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要进步,科技的发展带给人类生产实践和现实生活前所未有的感官和实际体验,发展共享让每个个体都可以接触到不局限于时间和空间的更大的世界。同时,现代性也不会一成不变,它始终步履不停,在反思和自省中不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