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马克思的“时间”概念及其人类学意义

2020-02-20 08:13
云南社会科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时间马克思劳动

晏 辉

由时间所内在具有的自然、社会和人三个向度所决定,对时间的思考也就形成了三个维度,自然时间、社会时间和意义时间。在日常生活中,人们都是用日常经验和日常体验来言说和体会时间的内涵和意义,人们既无意愿也无能力将时间提升到科学和哲学高度加以专门研究,因为这显得多余。即便人人都知晓了时间的哲学定义、时间的内在结构,对于一个试图过整体性的好生活的人而言,似乎并无助益。时间对每个人而言是再熟悉不过的事情,是无需言说也不可言说的东西。但这并不否认,具有基本理性思考能力的人,都会用类似于胡塞尔的“自然态度”去疑问和追问时间,以至于发出感叹说:时间都去哪儿了!胡塞尔引述奥古斯丁的话说:“没人问我,我还知道,若有人问我,我想向他说明时,便又茫然不知了。”(奥古斯丁,《忏悔录》第11篇,第14 章)①[德]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倪梁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年,第37 页。这倒不是因为哲学家使时间变得模糊和混乱,而是时间本身的复杂性所致,惟其如此,胡塞尔才说:“当然,我们所有人都知道,时间是什么;它是我们最熟悉的东西。但只要我们试图说明时间意识,试图确立客观时间和主观时间意识之间的合理关系时,并且试图理解:时间的客观性,即个体的客观性一般,如何可能在主观的时间意识中构造出来,甚至只要我们试图对纯粹主观的时间意识、对时间体验的现象学内涵进行分析,我们就会纠缠到一堆最奇特的困难、矛盾和混乱中去。”②[德]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第38 页。何以产生困难、矛盾和混乱呢?它们是指什么呢?对这些问题的沉思一定是哲学式的。

进言之,如果仅仅从自然史和社会史的角度论述时间史,而不是从人的生存状态及其展开方式分析时间,那么,人们还没有进入胡塞尔所说的如何将客观时间在主观的时间意识中构造出来、标划出来,亮出时间的人类意义的语境中来。可见,不从人的本体性存在即劳动中定义和解析时间,那么时间就永远都不是属人的存在。时间就是人的存在及存在的展开方式本身,只有实现从自然时间到社会时间和意义时间的转向,才能论证时间的哲学性质。而马克思成功地实现了这种转向。

一、时间的统计学向度

这里的统计不是对刻画时间的刻度单位的一一列出,也不是天体物理学上所说的高速运转的宇宙如何改变空间结构。霍金1988 年出版了他的惊世之作《时间简史》,给出了有关宇宙本性的最前沿知识——宇宙图像、空间和时间、膨胀的宇宙、不确定性原理、黑洞、宇宙的起源和命运。霍金的宇宙论和时间观所给予人类的意义在于,其一,知晓宇宙的生成和演化为了解人类自然史提供了物理学支持;其二,在广袤的宇宙和无限的时间中,人类不过是浩瀚宇宙里的一粒尘埃、闪烁的流星;其三,在自我生成的有限的时空里,于个体和人类最有意义的事情,便是创造意义和体验意义。而马克思所做的工作正是这样一种事情,即在有限的时空里,通过人而为了人对人的本质的占有,从而实现“自由而全面的发展”。

在可能性上,只要有足够的精力和耐心,完全可能在马克思所出版的和未出版的手稿中,发现马克思最早使用“时间”概念的出处,并统计出总次数来,因为这只是一个技术问题。大数据通常只告诉给人们一个事情发生的频次,而绝不会呈现事物得以发生的内在根据和逻辑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人们试图发现马克思使用“时间”概念的目的是什么,在他的整个思想体系中,“时间”概念具有何等重要意义。在已出版的文本中,《资本论》是马克思使用“时间”概念最多的文本。其实,早在《詹姆斯·穆勒《政治经济学原理》一书摘要》《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共产党宣言》《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1861—1863 经济学手稿》《1863—1865 年经济学手稿》中,“时间”概念就已经被频繁使用。但只有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才真正把时间作为分析和论证决定交换价值(价值)的根据,通过必要劳动时间和剩余劳动时间的统一性和差异性发现资本剥削的秘密,揭示剩余价值产生的根源。在《资本论》第一卷中①在本文所引述的《资本论》中出现的“时间”“劳动”“资本”“剩余价值”等词组,均以由人民出版社2018 年3 月出版的纪念版《资本论》为依据。,没有出现单一的“时间”概念,以“时间”为单元组成的词组有“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和“剩余劳动时间”。前者最早出现在“商品章”:“劳动本身的量是用劳动的持续时间来计量,而劳动时间又是用一定的时间单位如小时、日等做尺度。”②马克思:《资本论》(纪念版·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 年,第51 页。随后便给出了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定义:“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是在现有的社会正常的生产条件下,在社会平均的劳动熟练程度和劳动强度下制造某种使用价值所必需的劳动时间。”③马克思:《资本论》(纪念版·第一卷),第52 页。关于后者,最早出现在第七章“剩余价值率”中,“劳动过程的第二阶段,工人超出必要劳动的界限做工的时间,虽然耗费工人的劳动,耗费劳动力,但并不为工人形成任何价值。这段时间形成剩余价值,剩余价值以从无生有的全部魅力引诱着资本家。我们把工作日的这部分称为剩余劳动时间,把这段时间内耗费的劳动成为剩余劳动。价值只是劳动时间的凝结,只是对象化的劳动,这对于认识价值本身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同样,把剩余价值看作只是剩余劳动时间的凝结,只是对象化的剩余劳动,这对于认识剩余价值也具有决定性的意义。”④马克思:《资本论》(纪念版·第一卷),第251 页。

在《资本论》第一卷中,“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先后出现20 次以上;“剩余劳动时间”先后出现30 次以上。而在《资本论》第二卷中,“时间”概念只在“生产时间”条目下出现,而“生产时间”概念被使用了100 次以上。在《资本论》第三卷中,与“时间”概念有关的词组有3 个,“流通时间”,出现约15 次;“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出现约20 次;“生产时间”,出现约5 次。根据初步统计,在《资本论》中,与“时间”概念有关的词组,总共出现200 余次。相反,虽不是“时间”概念本身,却与之密切相关的范畴如劳动、生产和资本,出现的频率都远远高于“时间”概念。在《资本论》三卷中,以“劳动”为核心词组成的相关词组系列,如“劳动”“劳动力”“劳动时间”“劳动对象”“劳动资料”等,共出现2100 余次;以“生产”为核心词出现的词组如“生产”“生产力”“生产资料”等,共出现3000 余次;以“资本”为核心词组成的词组如“资本”“资本积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资本主义经济规律”等,共出现5400 余次。

直观地看上去,马克思对“时间”概念的使用频率明显低于其他核心词,那这是否意味着,马克思对“时间”概念和“时间”问题没有形成成熟的理论或思想呢?毫无疑问,这个没有任何学术价值的质疑肤浅而无意义。马克思原本就不是要撰写一部类似于海德格尔的《时间概念史导论》和霍金的《时间简史》那样的专著,令马克思一生挥之不去、魂牵梦绕的问题是人的解放,是如何使人以人的方式过一种整体性的好生活,对个体和类而言,这才是本体性的、终极性的问题。①至于马克思为何终其一生通过研究资本的逻辑找到私有制是导致劳动异化的根源、通过无产阶级革命建立由社会统一安排劳动、共同分配社会财富最终实现每个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并非是由某个单一要素促成的,而是多种要素相互作用的结果。“我学的专业本来是法律,但我只是把它排在哲学和历史之次当做辅助学科来研究。1842—1843 年间,我作为《莱茵报》的编辑,第一次遇到要对所谓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莱茵省议会关于林木盗窃和地产析分的讨论,最后关于自由贸易和保护关税的辩论,是促使我研究经济问题的最初动因……为了解决使我苦恼的疑问,我写的第一部著作是对黑格尔法哲学的批判性的分析,我的研究得出这样一个结果:法的关系正像国家的形式一样,既不能从它们本身来理解,也不能从所谓人类精神的一般发展来理解,相反,它们根源于物质的社会关系,这种物质关系的总和,黑格尔按照18 世纪的英国人和法国人的先例,概括为‘市民社会’,而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我在巴黎开始研究政治经济学,后来因基佐先生下令驱逐而移居布鲁塞尔,那里继续进行研究……自从弗里德里希·恩格斯批判经济学范畴的天才大纲发表以后,我同他不断通信交换意见,他从另一条道路(参看他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得出同我一样的结果……1848 年和1849 年《新莱茵报》的出版以及随后发生的一些事变,打断了我的经济研究工作,到1850 年我才能在伦敦重新进行这一研究。英国博物馆中堆积着政治经济学史的大量资料,伦敦对于考察资产阶级社会是一个方便的地点,最后,随着加利福尼亚和澳大利亚金矿的发现,资产阶级社会看来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这一切决定我再从头开始,批判地仔细钻研新的材料……我以上简短地叙述了自己在政治经济学领域进行研究的经过,这只是要证明,我的见解,不管人们对它怎样评论,不管它多么不合乎统治阶级自私的偏见,却是多年诚实研究的结果。”(这是马克思1859 年1 月于伦敦写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的主要内容。《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88—594页)从马克思的自述中不难看出,马克思终其一生地研究政治经济学并以此作为科学基础,制定出实现人类解放的具体道路,正是伦理动机和科学精神完美统一的结果。时间、正义、平等、劳动、生产力等都是马克思在探寻人类的解放道路上所能够找到的切近的思维“杻结”和理论“节点”,它们都具有思维工具主义的性质。范畴群和话语体系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相关于人的解放、人类命运、人的幸福本身。如果像一些所谓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和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者那样,着眼于范畴的构造、话语的建制,而忽视问题本身,那必定是倒置的思考路径,而这正是马克思、恩格斯在《神圣家族》和《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所严厉批判的那些意识形态假象和幻相。如果能够科学、正义地走近、走进和走出马克思哲学,那么看到的一定是一个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的整体画面。那么,马克思是如何将“时间”概念融会贯通到他的资本主义理论之中的呢?

二、时间的社会性本质

类型学上将时间区分为自然时间、社会时间和意义时间,其间有着内在的逻辑关系。自然时间规定了有生命存在者的存在限度,尽管人是灵长类动物中的优秀者,但也同样是被自然规定了的存在者,只是人类能够认识到和感受到自然时间的规定。人类深知,他所能做的事情,不是改变自然时间,因为无论用何种方式人类都不能把自然时间变长或变短,而是在自然规定的界限内,提高单位时间内的认识和行动效率,增加单位时间内的意义体验,这就是为什么胡塞尔格外重视内时间意识问题,即如何使客观时间在内时间意识中被给予、被直观、被呈现。社会时间就是个体或类在单个的或集体的行动中于单位时间内创造人类所需要的价值的过程,社会时间具有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这一双重特点。在自然属性的意义上,人类的所有活动都必须在自然给定的时间格局中进行,必须尊重和遵循自然规律,四季更迭、日月轮转、昼夜更替,身心规律随四季而转、依日月而行。人类必须合理安排时间,将一部分用于生产、交往和生活,而将另一部分用于休眠。劳作和休眠是人在自然时间结构中的两种存在状态,而无论是劳作还是睡眠都是为着人的快乐和幸福本身,如果把前者视作目的,那么就会产生倒置的存在状态,于是,无论是在自然的时间框架内自在地存在着,还是在社会时间的空间里自为地活动着,都是为了能够创造价值和体验价值,这就是意义时间。如果个体能在单位时间内体验到更多的快乐和幸福,那么他的意义空间就是丰富的、饱满的;如果他在单位时间内得不到或得到较少的快乐和幸福体验,那么他的自然时间和社会时间都将变成无意义的自然流逝。马克思正是在社会时间和意义时间的意义上充分运用“时间”概念的,它表现为劳动之于个体和类的本体意义的预设;劳动异化及其非人道性的揭示与批判;剩余劳动时间的确立与资本剥削秘密的确证;社会时间的合理分配与自由全面发展的诉求。

(一)劳动之于个体和类的本体论意义

如果把自然时间、社会时间和意义时间视作人的生活的外部结构,那么它的内部结构则是劳动、劳动过程及劳动成品的归属和劳动价值的享用。可把自然时间当作劳动和生活的自然条件,把社会时间作为劳动和生活的技术安排,那么意义时间就是劳动和生活所要实现的目的自身。所以只有回到劳动与生活这个原点,时间的讨论才有意义。而马克思正是从劳动这个人类的本体性存在出发来讨论自然时间和社会时间的人类学意义的。按照哲学常识,人们把运动规定为事物的存在方式,而把时空视作事物的根本属性。这种常识极易导致这样的两种认识后果,一个是把时间看作是与事物完全不同的运行系统,这恰恰是康德所批评的观点,康德认为时间是认识主体感知和把握经验对象的先天直观形式,且是内在的形式。另一个是,时间作为事物的根本属性乃是在与他物相比较时表现出来的特征。正确的认识是,时间是特定事物自我展开的具体过程,是自我同一性展开过程的不同形态。依照这样的认识,人的自我展开方式便是劳动,是劳动展开自身时所展现出来的持续性过程及其样态。时间对个体和类的本体性意义也就是劳动之于个体和类的本体性意义。

马克思在《詹姆斯·穆勒〈政治经济学原理〉一书摘要》和《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充分论证了劳动之于个体和类的本体性意义。“假定我们作为人进行生产。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每个人在自己的生产过程中就双重地肯定了自己和另一个人:(1)我在我的生产中物化了我的个性和我的个性的特点,因此我既在活动时享受了个人的生命表现,又在对产品的直观中由于认识到我的个性是物质的,可以直观地感知的因而是毫无疑问的权力而感到个人的乐趣。(2)在你享受或使用我的产品时,我直接享受到的是:既意识到我的劳动满足了人的需要,从而物化了人的本质,又创造了与另一个人的本质的需要相符合的产品。(3)对你来说,我是你与类之间的中介人,你自己意识到和感觉到我是你自己本质的补充,是你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从而我认识到我自己被你的思想和你的爱所证实。(4)在我个人的生命表现中,我直接创造了你的生命表现,因而在我个人的活动中,我直接证实和实现了我的真正的本质,即我的人的本质,我的社会本质。”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年,第37 页。马克思从四个方面预设了我作为劳动者、生产者和创造者,在我与我的创造过程及其结果中、在你享受我的产品中、在我是你与类的联系中、在我、你以及类本质之间所体现和实现出来的对象化、对象性关系中映现自己、实现自己;我的存在、我存在的意义都在我与我、我与你、我与类之间得到了实现、得到了证明,这才是真正的属人世界。

然而,现实世界则是一番充满矛盾、冲突和异化的景象,在属人和非人世界的相互映衬中,愈显属人世界的美好、非人世界的悲惨。“我的劳动是自由的生命表现,因此是生活的乐趣。第二:因此,我在劳动中肯定了自己的个人生命,从而也就肯定了我的个性的特点。劳动是我真正的、活动的财产。”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 卷),第38 页。“人是类存在物,不仅因为人在实践上和理论上都把类——自身的类以及其他物的类——当作自己的对象;而且是因为——这是同一件事情的另一种说法——人把自身当作现有的、有生命的类来对待,当作普遍的因而也是自由的存在物来对待。”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 卷),第95 页。动物也生产,但它只生产自身,“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建造,而人却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怎样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 卷),第95 页。人之成为普遍的存在物,乃是因为他可以超出自己的限度而知晓他物的限度,并能够把各种尺度既分别开来又统一起来;人是通过创造一个对象世界而创造人本身的。因此,“正是在改造对象世界中,人才真正证明自己是类存在物。这种生产是人的能动的类生活。劳动的对象是人的类生活的对象化:人不仅像在意识中那样理智地复现自己,而且能动地复现自己,从而在他所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 卷·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年,第97 页。从马克思的经典论述中,人的劳动之于个体和类的意义是在时间的结构中完成的,如果不考虑时间的维度,那么只要是在自我证明、自我显现和自我实现的历史场域下,劳动的本体论意义始终是被感觉得到的。因为,人只有创造生活资料才能创造人本身,人是生成的而不是既成的;不但是自在的更是自为的。然而历史场域不同,劳动之于个体和类的意义又有不同的显现和实现方式,本体意义的广度和深度也是不同的。

在自然经济场域下,劳动者与其劳动产品之间具有直接同一性,类似于市场经济那样的生产逻辑即生产—分配—交换—消费是不存在的,严格说来,以家庭为基本单位的农业经济,本质上并不存在分配和交换。劳作和睡眠都是在千百年来不曾改变的自然时间内和地理空间内进行的,这就是家庭、家族和村社。家庭既是生产单位又是消费单元,唯其是以血缘为基础建构起来的生产“单位”和消费“单元”,所以家庭乃是血缘共同体、劳动共同体和生活共同的三位一体结构。家庭成员内部既不存在等价交换行为更无按劳分配之事,有的只是按自然需要分配。差序格局代替了各尽所能、按劳分配的必要性,老人和未成年人天然弱势但却享受优先原则。由于这样的特点,时间的社会性本质是难以生成和体现出来的,人们强烈感受到的是自然时间概念——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夏秋冬、四季更迭,斗转星移、自然流逝;个体能够记起的只是自然生命的不同阶段,生命周期理论只用于描述个体的来世、在世和逝世。一如劳动和消费都只是自然而然的过程一样,时间也只是年月日的自然流逝;劳动没有鲜明的社会性,时间没有明确的效率性。劳动者没有马克思笔下的紧张、压迫、强制,而是闲适、松散,甚至是几分慵懒。没有追求“剩余价值”的动力,因为没有追求过度消费的欲望;自然需要限制着劳动,自然经济又决定着需要类型和需要强度。劳动产品的使用不是消费而是享用。

在时间结构中,自然时间与意义时间便在简单的生产和低级需求的自然关联中,被自发地统一在一起。这是真正的自给自足,是劳动和需要之间的自给自足,更是自然时间和意义时间的自给自足。这是一幅多么令人向往的田园诗般的生活画卷啊,然而,发出如此感叹的人绝不是生活在田园诗般的画卷里的主人,而是失去田园诗般生活的“现代人”,他们已经不能回到他们通过想象构造出的那个生活画卷中去了,这纯粹是想象出来的“道德记忆”。相反,现代人生活在完全受商品拜物教、货币拜物教控制的世界里,自然时间那种低级但却安逸、简单但却自足的性质被发达但却疲惫、丰富但却物化的社会时间所替代。马克思所预设的劳动过程与劳动成果与劳动者之间的自我确证、自我实现的对象性和对象化关系尚未全面实现,而人们面对的却是物化的和异化的世界,就像马克思所论证的那样,人对物的依赖是人对人的依赖的超越,正是普遍的物的依赖关系才造成了“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求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 卷·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年,第104 页。何以至此?“一切产品和活动转化为交换价值,既要以生产中人的(历史的)一切固定的依赖关系的解体为前提,又要以生产者相互间的全面的依赖为前提。每个人的生产,依赖于其他一切人的生产;同样,他的产品转化为他本人的生活资料,也要依赖于其他一切人的消费。价格古已有之,交换也一样;但是,价格越来越由生产费用决定,交换渗入一切生产关系,这些只有在资产阶级社会里,自由竞争的社会里,才得到充分发展,并且发展得越来越充分。”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 卷·上),第102 页。那么,商品生产、普遍交换是如何把时间的社会性本质展现出来的呢?

(二)商品生产和交换以及剩余价值生产中的社会时间

将自然时间转换成社会时间,不是通过转换计量单位完成的,自然时间的计量和计算永远是同一的,一如前述,它是外部世界的自然流动和个体生命的前后相继。对社会时间的确定和计量是以单位时间内的活动效率为根据的,然而,在自然经济条件下为何无须计量单位时间内的活动效率,反而在商品生产和交换、剩余价值的生产过程中必须计量时间的价值呢?理由有两个方面,其一,在自然经济状态下,农业劳动是劳动的主要形式,在农业技术尚不发达的条件下,人们必须遵循自然给定的条件和范围进行农作物的种植、栽培、锄禾、浇灌、收割,劳动产品的数量和质量都是在时间的自然构成中完成的,人的劳动积极性和主观创造性被严格限制在自然条件之下。而在商品生产和交换过程中,人们可以通过日益发达起来的农业技术、工业技术和科学技术充分发挥劳动者在劳动产品的生产、分配、交换和消费中的主体性地位,在时间的自然构成中嵌入越来越多的社会构成。正是效率和速度概念的生成,才使自然时间越来越具有社会性本质。其二,在自然经济中,劳动产品的使用价值是劳动者唯一重视的方面,且使用价值越是多样化,生活样态就越是多样化,如在古罗马,葡萄的种植和葡萄的酿制(葡萄酒)就被认为是“奢侈品”,它提升了人们的生活质量,也改变了人们的交往手段,甚至变成颇有使用价值的“礼物”。无须普遍交换就无须将使用价值转换成交换价值,而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产品只有变成商品,使用价值变成交换价值,产品的价值才能得到实现,而交换价值恰恰是通过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来计算的。有了这样两个客观依据,在时间的自然构成中加诸社会构成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当商品的交换价值由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决定时,时间的节约就具有了社会性质。“真正的经济——节约——是劳动时间的节约。而这种节约就等于发展生产力。可见,绝不是禁欲,而是发展生产力,发展生产的能力,因而既是发展消费的能力,又是发展消费的资料。消费的能力是消费的条件,因而是消费的首要手段,而这种能力是一种个人才能的发展,一种生产力的发展。”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 卷·下),第225 页。那么,如何通过商品化和资本化凸显自然时间的社会性本质呢?

交换经济、商品经济和市场经济是人类在实现产品交换过程中所经历的不同样式,其间可能是重叠的,也可能是替代的,但一定是累积式的递进过程。人类选择这一道路被历史事实证明为是相对有效率的经济组织方式,它造成了马克思所说的“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求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产品都是用来满足人的特定需要的价值物,如果不进行交换,那么这个价值物就不能直接以它特有的结构和功能满足人们的需要。在商品经济和市场经济条件下,生产者所生产的产品并不能直接成为生产者的生活资料,他只有把自己的产品交换出去,成为其他人的生活资料,换言之,只有把产品变成商品,产品的使用价值才能得到实现。而不同商品之使用价值具有质的差异性,它构成了不同商品之所以要交换的基础,于是不同质的使用价值如果能够交换,就必须找到超越质之上的量,这个量正是交换价值,即不同商品相互交换时的量的比例关系;进一步的问题是,什么才是这个“量”呢?于是,社会时间概念出场了。用来交换的劳动产品作为劳动过程的一个过程和结果,这是任何一个商品都具有的社会性质,因此,虽然商品的使用价值不同,但它们所耗费的人类劳动是同质的,是人类总劳动中的不同领域和不同形态,这个一般人类劳动就是不同产品、使用价值的共同性质,这个公共性的存在就是“价值”,它是凝结在商品中的一般人类劳动。而劳动是通过自然时间来计量的,那这是否意味着,一个具体的产品所占用的自然时间越长就越有价值呢?当然不是,它是由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决定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是在现有的社会正常的生产条件下,在社会平均的劳动熟练程度和劳动强度下制造某种使用价值所必需的劳动时间。”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 卷·下),第52 页。这就充分证明了马克思说到的,“真正的经济——节约——是劳动时间的节约”。劳动时间的节约实质上是劳动生产力的竞争,是劳动效率的竞争。

在自然经济条件下,劳动时间的节约与消费和闲适时间的延长是在没有竞争的条件下实现的,而且对劳动者本身而言,劳动本身就是一种享受,只在劳动者与其劳动产品之间具有直接对等性的语境下才会更加强烈。当在物化、异化条件下,劳动仅仅是谋生的手段,产品仅仅是一种等价物的时候,消费者会因为是等价交换得来的消费品,便不会深刻体会“粒粒皆辛苦”的道理。

在商品化的场域下,必要劳动时间之所以成为人们欲求节约的对象,乃是因为,物的形态的生产要素是可以替代的,而人的要素的劳动时间是不可替代的;人们无法使物的要素变多或变少,但却可以使单位产品所耗费的时间变长或变短。在这个意义上,提升劳动生产力、提高劳动生产率,都是为了节约劳动时间。从经济角度看,劳动时间的节约意味着在固定价格的前提下,节约了生产成本,获得了超额利润;从人类生活立场看,劳动时间的节约,意味着自由时间的延长,人们可以在自然时间的框架内,将自由时间用于发展自己的心智力量,用于更加高级需要的满足。然而在商品生产和交换已成为一个不可抗拒的社会力量时,人们并没有从容地、大规模地将节约下来的自由时间用于心智能力的培养和高级需要的满足,而是继续用于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和物质需要的满足。这就是资本的力量,不可抗拒的生产—消费逻辑将人裹挟进不知疲倦的生产、消费、消费—生产的轨道之中。“生产直接是消费,消费直接是生产。每一方直接是它的对方。可是同时在两者之间存在着一种媒介运动。生产媒介消费,它创造着消费的资料,没有生产,消费就没有对象。但是消费也媒介着生产,因为正是消费替产品创造了主体,产品对这个这个主体才是产品。产品在消费中才得到最后完成。”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 卷·下),第28 页。而这一过程就是通过的资本的运行逻辑来实现的,“资本是集体的产物,它只有通过社会许多成员的共同活动,而且归根到底只有通过全体社会成员的共同活动,才能运动起来。因此,资本不是一种个人力量,而是一种社会力量。因此,把资本变为公共的、属于全体社会成员的财产,这并不是把个人财产变为社会财产。这里所改变的只是财产的社会性质。”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46 页。在商品化、物化的语境下,社会时间表现出了经济性质和社会性质,在资本剥削中,社会时间的占有和节约更是成了生产剩余价值的决定性因素。

就剩余价值的来源、就资本家对雇佣工人剥削的秘密而言,这里存在着两个层面,一个是由概念的混淆导致的剥削本质的遮蔽;一个是先付时间的事后占有。“谈劳动能力并不就是谈劳动,正像谈消化能力并不就是谈消化一样。大家知道,要有消化过程,光有健全的胃是不够的。谁谈劳动能力,谁就不会撇开维持劳动能力所必要的生活资料。生活资料的价值正是表现在劳动能力的价值上的。劳动能力卖不出去,对工人就毫无用处,不仅如此,工人就会感到一种残酷的自然必然性:他的劳动能力的生产曾需要一定量的生存资料,它的再生产又不断地需要一定量的生存资料。于是,他就和西斯蒙第一样发现了:‘劳动能力……不卖出去,就等于零’。”④马克思:《资本论》(纪念版·第一卷),第201—202 页。或许,用劳动力替代劳动,购买劳动力就等于占有劳动力的全部展现成果——劳动,具有符合等价交换原则的天然合理性,乃是一个秘密,其实根本就不是秘密,因为,具有基本计算能力的人都会在不算复杂的雇佣工人自身及其家庭成员所消耗的生活资料的价值的计算中,标划出劳动力创造的全部价值超出资本家给付给雇佣工人价值的部分。然而,国民经济学家要么没有发现这个秘密,要么掩盖这个秘密,为资本家剥削工人的非人道性寻求表面上合乎等价交换原则的合理性辩护。

如果说,马克思通过指明劳动力和劳动之间的本质区别而揭露资本剥削的秘密,乃是一种创造劳动力价格过程中的秘密,那么,还有另一种前劳动过程之劳动时间的无偿占有这一层面的秘密。资本家雇佣工人、购买劳动力、从事劳动,乃是一个具有合乎购买标准和条件的劳动者,而劳动能力的形成需要前劳动状态下的教育和实践,而这种前劳动状态下的劳动能力的训练,既耗费了足够的成本又耗费了足够的时间,于是,资本家不但通过购买劳动力、占有劳动而占有了全部劳动时间,还无偿地占有前劳动状态下的劳动者时间。这就是由劳动资本化导致私有化的直接后果:不但雇佣工人与资本家对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劳动力、劳动过程和劳动时间也与自己对立着。雇佣工人只有首先丧失自己的劳动力、劳动与劳动时间于资本家那里,才能获得自己,获得自己的生活资料,获得被剥削之后的社会时间;他只有把剥削的秘密变成公开的事实,才能保守这个秘密;他只有遮蔽不平等才能显现等价交换意义上的平等。于雇佣工人而言,只有全面地丧失自己的本体论存在,即丧失生命的存续形态(时间)才能获得条件论意义上的存在。

雇佣工人出卖劳动力,资本家购买劳动力,然后使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相结合,创造人类所需要的各种生活资料,这多么符合等价交换原则。然而,“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一切国家里,给劳动力支付报酬,是在劳动力按购买契约所规定的时间发挥作用以后,例如在每周的周末。因此,到处都是工人把劳动力的使用价值预付给资本家;工人在得到买者支付他的劳动力价格前,就让买者消费他的劳动力,因此,到处都是工人给资本家以信贷。”①马克思:《资本论》(纪念版·第一卷),第202 页。因此,表面看来,劳动力的使用即劳动过程体现了人与自然之间的改造与被改造的关系,实现了劳动者的对象化过程,劳动产品是我的个性及个性特点的证明,“劳动过程结束时得到的结果,在这个过程开始时就已经在劳动者表象中存在着,即已经观念地存在着。他不仅使自然物发生形式变化,同时还在自然物中实现自己的目的,这个目的是他所知道的,是作为规律决定着他的活动的方式和方法的,他必须使他的意志服从这个目的。但是这种服从不是孤立的行为。除了从事劳动的那些器官紧张之外,在整个劳动时间内还需要有作为注意力表现出来的有目的的意志,而且,劳动的内容及其方式和方法越是不能吸引劳动者,劳动者越是不能把劳动当作他自己体力和智力的活动来享受,就越需要这种意志。”②马克思:《资本论》(纪念版·第一卷),第208 页。在资本支配商品和交换、支配生产资料和劳动力的语境下,雇佣工人要在劳动过程和增值过程的双重支配下,从事着没有乐趣的、不能证明自己本质力量的劳动。

雇佣工人的劳动过程被资本家占有也就等于劳动者的劳动时间被资本家占有。资本家一旦购买了雇佣工人的劳动力那么也就同时购买了劳动力的展开过程——劳动。而劳动是通过劳动时间来计量的。若雇佣工人能够在6 小时内所创造的使用价值与劳动力价格相当,于是便解除雇佣关系,那么资本家获取剩余价值的目的就没有实现,资本增值的目的也就没有实现。为了资本的增值,资本家会让雇佣工人再工作6 个小时,这样资本的剩余价值率就是百分之百。这就是绝对剩余价值的创造。劳动力的购买就等于是劳动的购买虽然掩盖了资本剥削的秘密,但公开延长劳动时间依然是公开的剥削。尽管工作日有一个最高界限。“它不能延长到超出某个一定的界限。这个最高界限取决于两点。第一是劳动力的身体界限。这种力每天必须有一部分时间休息、睡觉,人还必须有一部分时间满足身体的其他需要。除了这种纯粹身体的界限之外,工作日的延长还碰到道德界限。工人必须有时间满足精神需要和社会需要,这些需要的范围和数量由一定的文化状况决定。”③马克思:《资本论》(纪念版·第一卷),第268—269 页。然而,“关于这个极限,即工作日的必要界限,资本家有他自己的看法。作为资本家,他只是人格化的资本。他的灵魂就是资本的灵魂。而资本家只有一种生活本能,这就是增殖本身,创造剩余价值,用自己的不变部分即生产资料吮吸尽可能所的剩余劳动。资本是死劳动,它像吸血鬼一样,只有吮吸或劳动才有生命,吮吸的或劳动越多,它的生命就越旺盛。工人劳动的时间就是资本家消费他所购买的劳动力的时间。如果工人利用他的可供支配的时间来为自己做事,那他就是偷窃了资本家。”①马克思:《资本论》(纪念版·第一卷),第269—270 页。它使雇佣工人的必要劳动时间和剩余劳动时间都归属了资本家。疲惫不堪的工人即使在劳动时间以外的时间里存有从事其他活动的可能性,但过度的身体消耗和精神紧张,使得工人必须恢复体力,在困顿不堪的“恢复”中度过“自由时间”。即便仍有精力剩余也依旧不能将“自由时间”用于满足令工人愉悦的社会交往和精神需要,而是从事“第二”甚至是“第三”职业,因为他除了与资本家进行斗争外,还要和与自己类似的其他雇佣工人进行竞争,挣得更多的生活资料以“养家糊口”。

即便是通过现代技术提高劳动技能,缩短耗费在单个产品中的社会时间,因而资本家可以通过提高技术构成而节约劳动时间,这种剥削形式可称之为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那么雇佣工人的境遇又如何呢?事实上,这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雇佣工人被资本家剥削的问题,因为绝对和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只是资本增值的不同形态而已,而不是不平等、不正义与平等、正义的根本区别问题。因此,就如同使劳动时间归属个人所有那样,如果使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归雇佣工人所有,就必须从根本上消灭资本主义私有制。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中指出,经济剥削不能仅仅通过经济斗争得到彻底解决,只有通过政治革命即通过使剥夺者被剥夺的方式,才能解决,而替代资本主义的正是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在资本主义条件下,社会时间依旧具有人类学意义,只是以物化、异化的形式表现出来,工人创造了令资本家富裕的财富却为自己创造了贫穷;劳动生产率的提高为资本家节约了劳动时间却又使雇佣工人的剩余时间变成了延长的劳动时间。只有在雇佣工人真正成为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主人的时候,劳动时间和自由时间才会获得真正的人类学意义。

(三)从劳动时间到社会时间:超越经济学意义的劳动

如果说公有制与私有制在劳动者与其劳动过程和劳动产品的关系上体现的是过程价值和结果价值,那么在人类学的意义上,则是时间之于劳动者的本体论意义。时间是生命的存在方式,也是生命价值的展开方式;时间作为流动的生命,它刻录了一个生命体在自然规定的界限内所完成的有意义的事情。可以在三个层次上定义时间,即自然时间、社会时间和意义时间。自然时间是可以用物理手段标识精确刻度的自然流逝,是可感知可计算的流逝,表现于外就是四季变换、斗转星移;表现于内就是岁月沧桑、终老一生。自然时间是被自然规定好了的人生刻度,无论是私有制条件下的资本逻辑还是公有制场域下的共同劳动、统一分配,都不会使自然时间变少或变多。但在自然时间规定的界限内,人类可以通过自己的思想和智慧改变生命过程的质量,提升生命的意义。这就是社会时间。在社会时间的结构内,就如同人的生命也是自然现象一样,生命的运行也必须遵循自然规律,这就是必须在一定的自然时间内恢复自身的体力,进行休息,使自己在睡眠中恢复体力、积累精力。在社会时间结构中,必有一部分时间是用于创造生活资料的时间,这就是劳动时间。

除去睡眠、劳作时间之外,剩余的时间便是每个人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即自由时间。自由时间与必要劳动时间的比例关系无疑是相关于一个民族的信仰、习俗、禁忌等多种因素的,假如这些文化因素已经给定,在现代生产逻辑之中,它们的比例关系就完全取决于劳动生产率的高低了。但这也不能得出结论说,随着劳动生产率的提高自由时间就一定会延长。在以追求剩余价值最大化为终极目的的资本逻辑的支配下,劳动生产率的提高未必会延长雇佣工人的自由时间,因为资本家会在贪欲的推动下占有雇佣工人的剩余时间,将原本属于自由时间的段落“划归”到必要劳动时间之中。即便拥有一定量的剩余时间也要用于劳动过程的安排,如为提高劳动技能所进行的知识学习和技能训练。这就是马克思说到的,不但在劳动过程中感受不到快乐,在劳动之外依旧感受不到快乐。时间不但具有经济意义,还有经济人类学意义,更有哲学人类学价值。“真正的经济——节约——是劳动时间的节约。而这种节约就等于发展生产力。可见,绝不是禁欲,而是发展生产力,发展生产的能力,因而既是发展消费的能力,又是发展消费的资料。消费的能力是消费的条件,因而是消费的首要手段,而这种能力是一种个人才能的发展,一种生产力的发展。”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 卷·下),第225 页。

资本主义在其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里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时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劳动生产率的提高为缩短必要劳动时间和延长自由时间创造了极为重要的基础,这个基础对于生产资料公有制的社会化大生产而言同样重要,劳动生产力的提高以及由此造成的自由时间的延长,更具有人类学意义。“如果共同生产已成为前提,时间的规定当然仍有重要意义。社会为生产小麦、牲畜等等所需要的时间越少,它所赢得的从事其他生产,物质的或精神的生产的时间就越多。正像单个人的情况一样,社会发展、社会享用和社会活动的全面性,都取决于时间的节约。一切节约归根到底都是时间的节约。正像单个人必须正确地分配自己的时间,才能以适当的比例获得知识或满足对他的活动所提出的各种要求,社会必须合理地分配自己的时间,才能实现符合社会全部需要的生产。因此,时间的节约,以及劳动时间在不同的生产部门之间有计划的分配,在共同生产的基础上仍然是首要的经济规律。这甚至在更加高得多的程度上成为规律。”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 卷·上),第120 页。将劳动回归到其初始的伦理本体地位,通过重建劳动者、劳动过程、劳动产品之间的对象性和印证关系,使劳动超越它的经济意义,而获得经济人类学和哲学人类学意义,乃是共产主义的根本任务。共产主义不仅仅是通过人而为人、对人的本质的重新占有,更是使时间获得真正的人类意义。

三、时间的人类学意义

时间虽然是客观的,但却是属人的,因为只有人能有内时间意识,人努力地也切实地使客观时间在主观时间中被给予、显现。作为内在的先天直观形式,时间原本就是人的生命的存在状态及其展开形式;人虽然不能改变自然时间的结构,但却可以通过提高认识和活动效率而延长社会时间,总之,时间永远具有人类学意义。然而,时间之人类学意义的生成逻辑却是曲折的,在自然经济状态下,时间的人类学意义表现为自然时间状态下的“自然拥有”,没有效率概念,没有“价值”观念,生命的流动与自然时间的流逝是合二为一的;在商品经济状态下,时间的人类学意义表现为社会时间状态下的“物化”和“异化”,生命流动的意义被生产价值的速度和剩余价值生产的力度所替代,通过提高技术构成带来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缩短,并没有将剩余的社会时间变成真正的自由时间,用于提升心智力量,满足高级需要,从而“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③“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建造,而人却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怎样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年,第95 页。看来,自在而自然地拥有自然时间虽然带来了从容和闲适,却要以生产力不发达、社会生活简单为代价;自为而自觉地拥有社会时间虽带来了普遍的交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求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从而有可能过一种整体性的好生活,但却以失去自由、财富和快乐为代价。那么,自觉而自由地拥有意义时间是否可能呢?这是一种坚持了自然时间的客体性、坚守了社会时间的主体性而达于意义时间的主客体统一的属人性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时间的自然性、社会性和属人性有机地统一在一起。意义时间不是对自然时间和社会时间的替代,而是将它们作为“遗产”悦纳到自身的生成之中,一如共产主义那样:“共产主义是私有制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向自身、向社会的(即人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自觉的而且保存了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在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它是历史之谜的解答,而且知道自己就是这种解答。”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 卷),第120 页。马克思预设了一个真正的属人世界,然后又发现了一个物化的、异化的和非人道的世界,继而找到了回归属人世界的现实道路。

马克思终其一生的伟大事业就是寻找人类解放的道路。在这种艰苦的追问和追寻过程中,马克思在预判与预设相统一的前提之下,构想出了“一个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美好世界图景,然而,在资本统治一切的资本主义社会里,没有任何人给出一个实现这一图景的具有充分根据的道路。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批判了各种以社会主义名义出现的理论观点和道路主张;恩格斯又在1880 年1—3 月上半月写成的《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中,明确了实现社会主义乃至共产主义的道路。之所以称其为科学社会主义,乃是因为它是建立在对资本主义内在矛盾的正确认识之上的,“社会化生产和资本主义占有的不相容性,也必然越加鲜明地表现出来”;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551 页。“社会化生产和资本主义占有之间的矛盾表现为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对立”;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 卷),第551 页。“个别工厂中生产的组织性和整个社会中生产的无政府状态之间的对立”,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 卷),第554 页。这些矛盾是资产阶级无法克服的,必须由无产阶级经过社会革命加以彻底解决。“无产阶级将取得公共权力,并利用这个权力把脱离无产阶级掌握的社会化生产资料变为公共财产。通过这个行动,无产阶级使生产资料摆脱了它们迄今具有的资本属性,使它们的社会性质有充分的自由得以实现。从此按照预定计划进行的社会生产就成为可能了。人终于成为自己的社会结合的主人,从而也就成为自然界的主人,成为自身的主人——自由的人。完成这一解放世界的事业,是现代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深入考察这一事业的历史条件以及这一事业的性质本身,从而是负有使命完成这一事业的今天受压迫的阶级认识到自己的行动的条件和性质,这就是无产阶级运动的理论表现即科学社会主义的任务。”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 卷),第566—567 页。马克思在1867 年出版《资本论》第一卷之后,一直在探索实现社会主义的现实道路,在未完成的《资本论》手稿中,在关于俄罗斯农业公社的通信,以及研究原始社会和东方社会的“人类学笔记”和“历史学”笔记中,试图找到一个现实的道路。马克思最后十多年的艰苦探索都没能形成一部令他满意的解决方案。

马克思探索资本主义的发展规律,发现资本剥削的秘密,指明资本运行逻辑的历史性和阶段性,内心充满了期望、渴望,也布满了忧虑和焦虑;他从类的理念出发,指向资本主义的特殊,最后又回到类的解放;类的回归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带着用铁一般的逻辑和诗一般的语言所呈现出的对规律的把握和运用之后的“回归”,是超越论的回复。

一种理论被称为是正确的理论,一定是经得起历史检验的理论,也一定是能够正确指导人类行动的理论。马克思颇有预见性地指明了人类社会发展的未来形态,或许马克思不曾预想到,他终其一生所追求的让劳动者成为主体,让劳动回归属于其自身的伦理本体地位,在他去世之后的一百年变成了世界性的社会运动。苏联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开启了人类真正追求和实现平等、正义、自由、富强的大幕;开启于20 世纪20 年代的由中国共产党人领导的中国社会主义革命、建设和发展的伟大运动,更是检验了、也实现了马克思所预设的美好理想。

马克思的“时间”概念所蕴含的丰富的理论和思想,不仅仅是一种思考劳动、劳动异化,揭示资本剥削的秘密的致思范式,更是一种革命道路和实践智慧。如果机械地理解和运用马克思的“时间”概念,就会出现为时间而争取和获得时间的简单的外部运动,而真正的内在运动是通过彻底消灭资产阶级私有制实现人的政治解放,①“共产主义的特征并不是要废除一般的所有制,而是要废除资产阶级的所有制。但是,现代的资产阶级所有制是建立在阶级对立上面、建立在一些人对另一些人的剥削上面的产品生产和占有的最后而又最完备的表现。”《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45 页。只有彻底实现政治解放才能真正实现人类的解放。劳动为体,时间为用;只有使劳动回归伦理本体地位,才能完成由社会时间向意义时间的飞跃。同样,也不能把马克思的“时间”概念和政治解放作终极性的理解,若此,肇始于20 世纪初的社会主义运动,从根本上建立了社会主义制度,使劳动者成为劳动过程和劳动产品的主人,具备了社会统筹劳动、共同分配的基础,即出现了马克思在论述时间的人类学意义时所呈现的样式,随着对外化、异化的克服,社会时间的“节约”必然会增加“自由时间”,而人们则可以在“自由时间”之内提升心智力量,除了满足基本的物质需要之外,更有能力和意愿满足信、知、情、意等高级需要。然而,这种情形在社会主义革命、建设和完善过程中并没有普遍地出现。德国经济学学家海因里希·戈森在《人类交换规律与人类行为准则的发展》一书中,从他所谓的需求规律中推论出,随着同类需要的满足达到饱和状态,人们就会趋向于创造和满足更高级的需要。然而,无论是马克思的“时间”概念所蕴含的、戈森的需求理论所预期的基于社会时间的合理分配而带来的自由时间的增多、高级需要的满足,在现代性场域下并未普遍出现。

由资本的世界运行逻辑所推动的全球意义上的生产—消费运动,使得人们将主要的甚至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物质财富的创造和享用之上,资本的运行逻辑越来越全面地支配着社会时间的安排,而人们又深深地感觉到,随着劳动生产力的提高,科学技术的广泛运用,必然会扩大自由时间,实现从社会时间向意义时间的飞跃,在单位时间内提升存在感、归属感和幸福感的广度和力度。这是必须正视和重视的理论问题和实践难题。如何合理吸收和运用马克思的“时间”概念,重构“此在”的意义时间则是当今时代的哲学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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