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叙事见本末与《春秋》书法*

2020-02-19 11:44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1期
关键词:纪事左传

张 高 评

一、原始要终,本末悉昭,为古春秋记事成法

有渐无顿,为历史发展之通则。《易·坤》称:“初六,履霜坚冰至。”又云:“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盖世事之发展,始于微,而积于渐,久而不已。《春秋》大义,所以在杜渐防微者,以此。然《春秋》编年,相关史事,分载于四季与各年,涣散隔断,不相连贯;若分年读之,始、微、积、渐之《春秋》本事与旨义,将不可得而知,孔子“窃取”之微辞隐义,亦无从考见。

刘师培考察古春秋记事之成法,有所谓“爰始要终,本末悉昭,则记事以详为尚”之说(1)刘师培:《古春秋记事成法考》,《左盦集》卷2,《刘申叔先生遗书》,台北:华世出版社,1975年,第1页。。《不修春秋》鲁史记既未传于世,试检索出土文献,可以彷佛。《清华简》第二册,《系年》第二十、二十二章,综述吴楚外交之冲突、势力之消长、晋越之结盟,其事之终始本末备见于一篇之中。《清华简》第七册,《越公其事》凡十一章,叙吴败越、句践复国、越灭吴诸事,亦终始晓然。要之,古春秋记事之成法,源远流长,如《鲁春秋》《宋春秋》《燕春秋》《百国春秋》《系年》《越公其事》之属,多就终始本末而叙事之,乃中国叙事传统之具体而微者。

孔子笔削鲁史记,而作《春秋》,或排比其史事,或连属其辞文,或比事与属辞交融相发,以此阐明《春秋》都不说破之微辞隐义。孔子《春秋》既以之寄寓褒贬,则临文之际,史事之本末终始,谅已具体掌握。或笔或削,或详或略,先后、重轻,诸般措置序列,必已妥善安排经营,故虽时隔数年,而史事脉络仍相互潜通。后人研读《春秋》,可借由比事属辞以推求史义。

历史编纂学开创于孔子笔削鲁史记而作《春秋》。左丘明因《春秋》而作《左传》,其方法要领,在“义以为经”,而史事、辞文纬之(2)何炳松:《历史研究法》,《何炳松文集》第四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 41—70页。。于是《左传》之历史叙事,有先经、后经、依经、错经之论。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以“原始要终,寻其枝叶,究其所穷”(3)杜预注,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注疏》,《十三经注疏》,台北:艺文印书馆,1955年,第18,18页。,作为《经》《传》诠释之方法,与古春秋成法叙事见本末相较,可以相互发明。

二、本末叙事与属辞比事之《春秋》教

《礼记·经解》称:“属辞比事,《春秋》教也。”(4)杜预注,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注疏》,《十三经注疏》,台北:艺文印书馆,1955年,第18,18页。经学家、礼学家所谓属辞比事,史学家与《四库全书》馆臣则称为比事属辞。称比事属辞,乃就历史编纂学之程序言,盖从实;谓之属辞比事,则从俗(5)参考张高评:《比事属辞与古文义法——方苞“经术兼文章考论”》,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2016年,第44页。。属辞比事《春秋》教之发用,与“原始要终,本末悉昭”之古《春秋》记事成法,堪称遥相呼应,殊途同归。

中唐啖助、赵匡新《春秋》学派,提倡以经治经,主张扬弃《三传》,独抱遗经而究终始,谓足以求索孔子著作《春秋》之微旨隐义(6)韩愈著,钱仲联注:《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台北:河洛图书出版社,1975年,第341—342页。。宋人《春秋》学,推衍啖、赵之说,萧楚《春秋辨疑》(7)萧楚:《春秋辨疑》,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2页。、家铉翁《春秋集传详说》(8)家铉翁:《春秋集传详说》,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8册,第41页。、陈亮序刘朔(一作沈棐)《春秋比事》(9)刘朔(一作沈棐):《春秋比事》,陈亮《序》,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3册,第8页。,诠释《春秋》之微辞隐义,亦多持本末叙事为津梁。

《春秋》事迹,有止一书以见义者,此不待属辞比事而可知也。事件有始、微、积、渐,故辞文需屡书、再书、连书、不一书以尽其义。若此之比,研读、诠释《春秋》,若不运以属辞比事之法,则其义难以稽考。元程端学《春秋本义》研治《春秋》,提出“大属辞比事”“小属辞比事”之说(10)程端学:《春秋本义》,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60册,第34页。。清毛奇龄《春秋传》揭示,“圣人究观终始”,“备究其事之始末”,以之求义(11)毛奇龄:《春秋毛氏传》,《皇清经解》本,台北:复兴书局,1961、1972年,第24页。。清顾栋高《春秋大事表·读春秋偶笔》谓“‘究终始’三字最妙!此即比事属辞之法”(12)顾栋高著,吴树平、李解民点校:《春秋大事表·读春秋偶笔》,第47页。,要言不烦,一语中的。凡此,皆持本末叙事以读《春秋》、治《春秋》者。无论忌讳之书写,或积渐之揭示,张本继末之叙事,颇能具文见义,破译微辞隐义。

历代学者治《春秋》,多凭借“属辞比事”之《春秋》教,以破译孔子“窃取”(私为)之意。考察《春秋》史书之编比,辞文之修饰,观其“上书”“下书”“中曰”,从而张本继末,探究终始,运用此种比事属辞之法,于是《春秋》之言外旨趣可知。明高攀龙《春秋孔义》,针对五六十年之《春秋》史事,选用《春秋》属辞“伤”“贬”“病”之言外之意,以解读孔义。即是运用属辞比事之法,就终始本末,通全书而观之,以考察晋、楚霸业之此消彼长(13)高攀龙:《春秋孔义》,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70册,第22—23页。。

清毛奇龄著有《春秋传》等书,解读庄公四年《春秋》书“纪侯大去其国”,驳斥《公羊传》贤齐襄公“九世复仇”之说(14)张高评:《属辞比事与〈春秋〉诠释学》,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2019年,第220页。;亦持小属辞比事之法,进行诠释。清顾栋高《读〈春秋〉偶笔》说《春秋》“须合数十年之通,观其积渐之时势”,方能洞晓圣人之意“于字句之外”。又谓“看《春秋》眼光须极远,近看十年、数十年,远看通二百四十二年”,观其终始本末,系统归纳,于是凸显“有渐”二字,作为弒君、灭国之通则(15)顾栋高著,吴树平、李解民点校:《春秋大事表》,第30—31、33—34页。,盖归纳自属辞比事之《春秋》教。《春秋》“都不说破”之“言外之意”,“于序事中寓论断”之书法(16)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栾保群、吕宗力校点:《日知录集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429页。,多可以因比事属辞之法,而洞若观火。

清张自超《春秋宗朱辨义》,运用大属辞比事,“合二百四十二年之事而比观之”,以探索《春秋》有关忌讳之书写。论述《春秋》鲁国十二公之婚配,以笔削、详略之书法,推求圣人之好恶、褒贬、劝惩。盖就桓、庄、僖、文、宣、成六公之娶齐女,《春秋》书“逆”,书“至”,独详;不娶齐女之襄、昭、定、哀四公,“逆”与“至”皆不书而从略。《春秋》书例:常事、合礼,不书(削);非常、违礼,则笔而书之(笔)。或笔或削之际,可以互发其蕴,互显其义,故云。《春秋》于鲁六公娶齐女,笔而书之以示戒,盖齐女荒淫而好杀,“世济其恶,以乱鲁”,孔子详书之以示戒,亦通全《经》而探究之(17)张自超:《春秋宗朱辨义》,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78册,第34页。。由此观之,研治《春秋》当讲求本末终始之叙事,所谓属辞比事之教也。

《春秋》体为编年,相关史事颇不连贯;而孔子“窃取”之义,多“推见至隐”,见于言外。史事之发展,既有渐无顿,良非一朝一夕之故。故《春秋》叙事原始要终,本末悉昭以应之。然读者若不排比史事,连属辞文,掌握本末,探究终始,则《春秋》“都不说破”之“言外之意”(18)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149、2153页。,将不可能有较精确之诠释解读。元程端学《春秋本义》说《春秋》:“有首必有尾,有尾必有首,所谓属辞比事者也。”(19)程端学:《春秋本义》卷4,第91页。赵汸称:“二百四十二年简重如山,亦必属辞比事而后可施笔削,所以学《春秋》者,若非属辞比事亦不能达笔削之权。”(20)赵汸:《东山存稿》,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1册,第259页。孔子作《春秋》,后世治《春秋》,必通晓属辞比事,方能考索笔削之权宜。

总之,连属上下、前后之辞文,类比、对比相近相反之史事,可以说解《春秋》经之微辞隐义。《礼记·经解》揭示属辞比事之法,启发后世解读《春秋》、研治《春秋》、诠释《春秋》若干法门。属辞比事之法,发挥“原始要终,本末悉昭”之古春秋记事成法,可以整合史事分散之失,救济史体编年之穷,发挥宏观系统之思维,进行张本继末之解读。有此法门,最有助于研治《春秋》,阐发其中之微辞隐义。

三、先经后经依经错经与《左传》叙事见本末

《左氏》以历史叙事解释《春秋》,与《公羊》《谷梁》以历史哲学解读孔《经》不同。宋真德秀编选《文章正宗》,卷16为叙事文,开篇选录《左传》之《隐桓嫡庶本末》《郑庄公叔段本末》《秦晋相失本末》《晋重耳出亡本末》四篇,题文皆标明“本末”。由此看来,真德秀所谓本末,文字以切合原始要终,完全具足为基准。推而广之,《左传》叙事,如实体现属辞比事之《春秋》书法,若《文章正宗》所谓本末叙事者实多,后世纪事本末之体式,已不疑而具。

章冲著《春秋左氏传事类始末》,《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其书“丝牵绳贯,脉络潜通”,就《春秋》而言,谓其事、其文,皆牵联贯串于“其义”(22)纪昀等主纂:《四库全书总目》,台北:艺文印书馆,1974年,第3页。。丝绳也,脉络也,即其事、其文;皆所以潜通于义,归趣于经旨,脉注绮交于孔子窃取之义者也。由此观之,以比事属辞解经,显然已运用本末终始之法。《左传》之历史叙事,已隐含纪事本末之体。

《左传》长于敘事,唐刘知几《史通·敘事》备加推崇,评价为:“工侔造化,思涉鬼神,著述罕闻,古今卓绝。”(23)刘知几著,浦起龙释:《史通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451页。清章学诚亦称扬有加,以为:“文字以敘事为最难,文章至敘事而能事始尽。而叙事之文,莫备于《左》《史》。”(24)章学诚:《章氏遗书·补遗》,吴兴嘉业堂刊本,台北:汉声出版社,1973年,第7页。清方苞倡古文义法,亦谓“记事之文,惟《左传》《史记》各有义法”;又赞“《左传》叙事之法,在古无两”(25)方苞:《书〈五代史·安重晦传〉后》,《望溪先生全集》,《四部丛刊初编》本,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24页;方苞:《左传义法举要》,台北:广文书局,1979年,第12页。。夷考其实,《左传》之敘事艺术,盖缘于解释《春秋》经之微辞隐义而生发,运化其事、其文、其义而一之,遂蔚为中国叙事传统之典范。

(一)先经后经依经错经与《左传》以历史叙事解经

清章学诚曾谓:“叙事之文,出于《春秋》比事属辞之教”;又曰:“史家叙事之文,本于《春秋》比事属辞之教。”(26)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299页;章学诚:《章氏遗书》,第836页。《经》为不刊之书,《左传》解释《春秋》经,其历史叙事聚焦于“义”,盖以《经》旨为主轴核心,遂有先经、后经、依经、错经诸法式。杜预所谓“原始要终,寻其枝叶,究其所穷”云云,探寻先之、后之、依之、错之诸叙事义法,于史家文家之敘事艺术颇有启益。能传写《左传》以属辞比事解经之心路历程,可知《左传》叙事具见本末之大凡(27)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序》,左丘明著,杜预注:《春秋左传注疏》卷首,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3页。孔颖达疏云:“先经著,若隐公不书即位,先发‘仲子归于我’;卫州吁弒其君完,先发庄公娶于齐,如此之类,是先经以始事也。后经者,昭王二十二年室乱,定八年乃言‘刘子伐孟,以定王室。’哀二年‘晋纳蒯聩于戚’,哀十五年乃言‘蒯聩,自戚入卫’,如此之类,是后经以终义也。依经者,经有其事,传辩其由,隐公不书即位,而求好于邾,故为蔑之盟。案其经文,明其归趣,如此之类,是依经以辨理也。错经者,若地有两名,经传互举,及经侵传伐,经伐传侵,于文虽异,于理则合,如此之类,是错经以合,异也。传文虽多,不出四体,故以此四句明之也。”。梁刘勰《文心雕龙·史传》揭示“原始要终,创为传体”二语,亦以指称《左传》;且以“圣文之羽翮,而记籍之冠冕”二语,推重《左传》之敘事成就。原始要终云云,即指叙事见本末而言(28)刘勰:《文心雕龙·史传》,王更生:《文心雕龙读本》,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85年,第278页。。

杜预注《春秋左氏传》,既以叙事见本末发明《春秋》书法,故于《左传》先《经》以始事,《左传》先事以张本、《左传》不必然与《经》同年、《经》不书、《左传》因他事而兼及诸例,多所发凡(29)叶政欣:《春秋左氏传杜注释例》,台北:嘉新水泥公司基金会,1966年,第126—137页。。杜预注《春秋》经传,或阐明沿革,或推源求解,或重见互注,揭示许多前后会通之例(30)方韬:《杜预〈春秋经传集解〉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149—157页。。要之,皆有得于古春秋记事之成法,以及属辞比事之《春秋》教,而发用于解读经传者。试翻转而言,《左传》叙事在在体现“原始要终,本末悉昭”之叙事艺术,故杜预解读《经》《传》,始能揭发其蒙蕴,而显扬其作义。

《春秋》受限于编年记事,相关史事若不连贯。《左传》释经,转化属辞比事之法式,为历史叙事,甚至文学叙事。宋章冲《春秋左氏传事类始末》,有感于编年叙事,脉络潜通,如草蛇如灰线,故章冲特出纪事本末之体,以振济之(31)章冲:《春秋左氏传事类始末·序》,纳兰成德编:《通志堂经解》,台北:大通书局,1970年,第12697页。。此为历史叙事之表征,属辞比事《春秋》教之体现。清韩菼为高士奇《左传纪事本末》作序,推崇《左传》,为“一人一事之本末”,以其“传一人之事与言,必引其后事牵连以终之”(32)韩菼《序》,参见高士奇:《左传纪事本末》卷首,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1页。。凡此,皆可见《左传》于历史叙事、属辞比事,乃至于纪事本末体,皆有开启之功。

为文之道,意在笔先;犹绘事之功,先有成竹在胸中。清方苞倡古文义法,提示“义以为经,而法纬之”(33)张高评:《比事属辞与古文义法——方苞“经术兼文章”考论》,第381—395页。;以纺织之事为喻:必先织纵丝经线,后织横丝纬线,以此比况为文,犹云义以为“先”,而法“后”之。《传》解读《经》文,聚焦于经义之阐释,一切有为法,皆缘释经而生;横斜曲直,或先或后,或依或错,皆为解经而发。作文必有主意,纵横出入,亦皆觑定主意而生发,犹《春秋》属辞比事,皆缘孔子“窃取”之义而施为,故刘熙载《艺概·文概》,从文学叙事视角,看待《左传》释经之四大法式(34)刘熙载:《艺概》卷1《文概》,刘熙载著,徐中玉、萧华荣校点:《刘熙载论艺六种》,成都:巴蜀书社,1990年,第43页。。民初林纾《左传撷华·序》,推崇杜预拈出《左传》解经之四大法式,以为:“元凯此言,不惟解经,已隐开后世行文之涂辙。”于是将先经、后经、依经、错经,比况为文之前步、结穴、附会明道,旁通取证。进而论述为文之首尾、中间、临尾,如何背驰而能系绁,如何锁纽牵合而能隐渡而下(35)林纾:《左传撷华》卷首,高雄:复文图书出版社,1981年,第2页。。要之,皆文学叙事之能事,辞文连属之艺术也。

由此观之,自历史叙事衍变为文学叙事,关键在比事与属辞之侧重有别而已。历史叙事,侧重编比史事;文学叙述,较倚重属辞约文。要之,皆属辞比事之《春秋》教所由生发之支派。

(二)《春秋》属辞比事与《左传》纪事本末

古春秋之记事成法,为“爰始要终,本末悉昭”,于是本为一事之叙记,自始微、积渐,而至发展、结局,受限于编年体之年经事纬,不得不横隔阻断,星罗棋布,相关之事件,大多难以连属类次。若撤除编年之藩篱,以事类首尾相从,将可能重现孔子笔削鲁史,编作《春秋》时之原初状态。《春秋》之本末叙事如此,《左传》之历史叙事,属辞比事,又何尝不然?

《春秋》所载史事,或大或小,或历三、五年,或历十余年,更有历经数十载,甚至百余年者。由于编年记事,以年月为经,以史事为纬,事以系年,故相关史事漫漶横隔,难以统属。研治《春秋》者,往往考察自中至终之叙事,觑定其中屡书、再书、累书、连书、不一书者。运用属辞比事之法,系统概括而总论之,往往可借以推求孔子《春秋》窃取之义。《春秋》宋学家之探索微旨隐义,多时时运用之,如宋孙复、萧楚、胡安国、陈傅良、刘朔、家铉翁,元程端学、黄泽、汪克宽、赵汸,清毛奇龄、方苞、顾栋高诸家(36)张高评:《比事属辞与明清〈春秋〉诠释学》,“国立”高雄师大经学所《经学研究集刊》第20期(2016年5月),第17—52页。张高评:《比属观义与宋元〈春秋〉诠释学》,上海交通大学《经学文献研究集刊》第15辑(2016年6月),第81—114页。。要之,皆持比事属辞之《春秋》教,作整体掌握,系统考察,于是《春秋》迷茫隐晦之旨义,率能解蔽与破译。

《左传》与《春秋》,就史书之文体分类而言,皆属编年体之史乘。就文体之发展与演进言,《左传》更加醇熟,规模更加宏伟。假设撤除《左传》编年之藩篱,重新类编重组,则《左传》可为君臣之本纪、列传,侯国之世家;且可类次其事之本末,以成纪事本末之书。何以能如此?盖《左传》阐发属辞比事之《春秋》教,其叙事自见终始本末,故类编重组不难。

中国史书有三大体例,互有得失:编年体,以时间为主,事系时序,前后井然,其失在相关事迹不衔接,以《春秋》《左传》为代表。纪传体,以人物传记事迹为主,而岁时不明,相关之人与事载记重复,《史记》《汉书》为代表。至于以相关事件为主,兼取编年、纪传之优长者,论者以为:当迟至南宋袁枢《通鉴纪事本末》出,方见创始之功。若据本文前幅所论,笔者以为记事本末体之滥觞,当最早发祥于《左传》。古春秋纪事之成法,为“爰始要终,本末悉赅”。《左传》以历史敘事解说《春秋》,实深得古春秋、《尚书》敘事之遗绪。今考索《左传》之历史叙事,如郑伯克段于鄢(隐元)、长狄绝种(文十一)、赵盾弒其君(宣二)、郑伯兰卒(宣三)、若敖氏之灭(宣四)、崔杼弒其君(襄二十五)诸什,叙事在一年之内,有首有尾,本末悉昭,《左传》叙事,若此者极夥,可以不论。

就史书文体分类学而言,《左传》与《春秋》近似,皆属于编年体。在形式上,与纪传体、纪事本末体截然不同。然自宋章冲仿南宋袁枢《通鉴纪事本末》,编著《春秋左氏传事类始末》五卷,于是纪事本末体之《左传》读本渐出。后人重编纪事本末新著,不过因史事而类聚群分编纂而已。如明唐顺之《左氏始末》12卷,清马骕《左传事纬》12卷、清高士奇《左传纪事本末》52卷、民初吴闿生《左传微》10卷、韩席筹《左传分国集注》12卷。章冲以下诸家著述,或以事件分,或以侯国别,皆以本末叙事为纲,以相关史事为纬,而成纪事本末体著作。清章学诚《文史通义·书教》称纪事本末体之优长,为“文省于纪传,事豁于编年”(37)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卷1,第51页。,诚哉斯言!其所以然者,可以印证《左传》叙事,薪传“原始要终,本末悉昭”之古春秋记事成法。

就整体而言,《左传》确为“以事系日,以时系年”之编年体。年月井井,不相紊乱。唯《左传》编年叙事时,单一事件,为求“原始要终,本末悉昭”,往往转变“以事系年”,而成“以年系事”之纪事本末体。以笔者观之,《左传》叙事,有事件横越数年,却同置一年之中者,决断去取,因事命篇,既张其本,复继其末,原始要终,首尾一贯,其纪事本末之权舆乎?如《重耳出亡》《吕相绝秦》《声子说楚复伍举》《吴季札出聘》《王子朝告诸侯》诸什,纪事本末之体式,已不疑而具。

(三)《左传》本末叙事与比事属辞之成就

汉桓谭《新论》称:《左传》与《春秋》,相互表里,相持而成,谓“《经》而无《传》,使圣人闭门思之,十年不能知也”(38)桓谭:《新论》,李昉等编:《太平御览》,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7页。。《左传》能与《春秋》相表里者,在于以属辞比事发明圣经,可以辅翼《春秋》所不及、补苴所缺略之史事。此种传经贡献,远非《公羊传》《穀梁传》所可及。唐刘知几《史通·申左》揭示“《左氏》之义有三长,而《二传》之义有五短”(39)刘知几著,浦起龙释:《史通通释》,第418页。,庶几近之。刘知几所谓“《左氏》之义有三长”,夷考其实,要皆属辞比事之叙事成就。其中,以叙事见本末,最具特色,历代学者多关注于此。中唐啖助、赵匡倡导舍传求经,而陆淳《春秋集传纂例》论《三传》得失,仍盛称《左氏》,以为“叙事尤备”。《左传》叙事详备之功,在“能令百代之下颇见本末”;可借由《左传》之叙事,以考求《春秋》之微辞隐义(40)啖助、赵匡、陆淳:《春秋集传纂例》,钱仪吉:《经苑》,台北:大通书局,1970年,第4页,总第2358页。。由此观之,陆淳等新《春秋》学派,虽然提倡回归《春秋》原典,以经治经,并不完全屏弃《左传》历史叙事解经之功能。

盖始、微、积、渐,为历史事件发展之脉络与通则。《左氏》深知其然,故以本末终始,作为叙事之主体。宋陈亮为刘朔《春秋比事》作序,称《左传》“始卒无舛,先后有据,而义在其中”。特提“始卒”与“先后”,与叙事传统所谓“爰始要终,本末悉昭”,若合符节(41)陈亮:《春秋比事·序》,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3册,第12页。。故朱熹谓“看《春秋》,且须看得一部《左传》首尾意思通贯”,即指属辞比事《春秋》教之发用。叙事完备,夫然后乃有助于考求“圣人之笔削”,与“当时事之大意”(42)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第2148页。。《左氏》以史传经,终始本末之叙事,解经之功独高。

宋程颐《春秋传》曰:“《春秋》,《传》为案,《经》为断。”元杨维桢《春秋左氏传类编·序》言:“圣人之《经》,断也;《左氏》之《传》,案也。欲观《经》之所断,必求《传》之所纪事之本末,而后是非见,褒贬白也。”(43)杨维桢:《东维子集》卷6,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1册,第432页。《经》《传》叙事互有详略,或始或终,容有出入,可以相发互补之处正多。宋家铉翁强调:《左传》以纪其详、述其终之特色,羽翼孔子《春秋》。《春秋》经若无《左传》本末终始之叙事,当时行事将无所考据。欲“知当时事”,“知圣人意”,惟赖《左传》(44)家铉翁:《春秋集传详说》,第32—33、第158页。。其后,元黄泽之说《春秋》,主张“《春秋》书法当详考事实,以求圣人笔削书法”(45)赵汸:《春秋师说》卷下,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64册,第291页。,显然受家铉翁等之影响。

《左氏》所以善说《经》者,在藉历史叙事呈现成败、治乱、微巨、内外之现象。明焦竑《〈春秋左翼〉序》称美《左传》叙事艺术:“丝牵绳联,回环映带,如树之有根株枝叶,扶疏附丽。”当指属辞比事之书法而言(46)焦竑:《澹园集》,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29—130页。。盖本末终始之叙事,正是属辞比事书法之衍化。清顾炎武《日知录》所谓“于序事中寓论断”,《左传》之历史叙事有之。《四库全书总目》推崇《左传》之以史传经:“后人观其始末,得其是非,而后能知一字之所以褒贬,此读史之资考证也。”又云:“删除事迹,何由知其是非?无案而断,是《春秋》为射覆矣!”《左传》以历史叙事解经,原始要终,张本继末,比事而属辞之,可以知经义,可以杜臆说(47)纪昀主纂:《四库全书总目》,第536—537页。参考《经部春秋类三》,湛若水《春秋正传》提要,第24页,总第582页;卷45,第958页。。四库馆臣之言,值得参考。由此观之,汉桓谭所谓《经》《传》相互表里;唐陆淳称《左传》所谓“叙事尤备,能令百代之下颇见本末”;元赵汸谓“学《春秋》,以考据《左传》国史事实为主,然后可求书法”(48)赵汸:《春秋师说》,纳兰成德编:《通志堂经解》,第14944页。,观此益信。

四、尊王、重霸、攘夷与《左传》叙事见本末

尊王攘夷,为《春秋》所载242年历史之大节目。就尊王攘夷之内涵言,关系三大方面:尊王,为尊奉周天子为天下之共主。攘夷,为攘除夷狄之交侵中原,主要指荆楚,其次为狄、戎。其潜台词,为谁来尊王?有能力攘却夷狄者为谁?由此衍生之关键词,即是重霸二字。欲尊王,不得不重霸;唯霸王有坚实武力为后盾,执华夏盟会之牛耳,方具威势号召天下侯国尊奉周天子,方有能力指挥诸侯之联军,攘却荆楚与戎狄。尊王、重霸、攘夷三者,遂成为《春秋》与《左传》叙事之三部曲。

《孟子·离娄下》称孔子作《春秋》,“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已明示《春秋》为一部霸史,主要在叙记齐桓公、晋文公称霸诸侯之事。齐桓、晋文虽并举,然齐桓霸业,及身而亡;晋文创霸,其后泽被120年。因此,晋国为春秋时代尊王攘夷之主角。《春秋》史为一部霸史,以晋楚争霸为主轴,霸权之盛衰消长,影响国际秩序之重整,以及华夷侯国之依违离合。故孔子《春秋》之书写,书“邓之会”,《左传》释之为“始惧楚”。盖春秋灭国之多,灭国之易,未有如荆楚之甚者(49)张高评:《属辞比事与〈春秋〉诠释学》,第257—282页。。忧患中原之左衽,故《春秋》严夷夏之防,为其大义之所归。

尊王、重霸、攘夷,世所谓《春秋》大义,《春秋》《左传》之叙事宗之。《左传》解说《春秋》,聚焦于晋楚霸业之消长,自然旁及王室之治乱,夷狄之兴衰。读者观其始书、连书、终书,张本继末,探究终始,而《春秋》大义得以考见。《左氏传》以历史叙事解说《春秋》,转而化之,尽传属辞比事之学,遂成纪事本末体之权舆(50)张应昌编著:《春秋属辞辨例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639页。。见诸《左传》叙事者,如《重耳出亡》(僖公二十三年)、《吕相绝秦》(成公十三年)、《声子说楚》(襄公二十六年)、《季札出聘》(襄公二十九年)、《王子朝告诸侯》(昭公二十六年)诸篇,于尊王、重霸、攘夷之《春秋》大义,皆有具体而微之体现,而纪事本末之体式此中有之。

孔子作《春秋》,其义往往推见至隐;然治《春秋》者,常以上下比事而见义。《春秋》有大属辞比事、小属辞比事,或牵连数年而共叙一事;《左传》叙事,有事件横越数年,却同置一篇之中;首尾照应主题,终始本末如丝牵绳贯者,非纪事本末之体欤?今以上述五篇为例,论证《左传》体虽编年,然薪传古春秋“原始要终,本末悉昭”之叙事书法,亦自具纪事本末之体式。分论如下:

(一)晋公子重耳出亡(僖公二十三年)

晋楚争霸,为《春秋》叙事之主轴。春秋时,凭陵诸夏,威逼上国者,莫如荆楚;而能制楚国,安华夏者,莫如晋。晋自文公城濮一战胜楚,奠定晋国霸业一百二十余年。故五伯虽始齐桓公,关键要紧处尤在晋文公(51)李卫军编著:《左传集评》“僖公二十三年”,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引周大璋《左传翼》,见李卫军编著:《左传集评》,第498页;又引冯李骅:《左绣》卷6,康熙五十九年书业堂镌藏本,台北: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497页。。僖公二十八年,晋楚城濮之战,晋胜楚败。晋文公重耳所以堪膺此致胜重任者,与出亡十九年之磨难成长有关。故《左传》先经以始事,先叙记于僖公二十三年,以凸显苦难之动心忍性与增益不能,有助于创霸垂统。《左传》发其始、张其本如此,自亦不离古春秋记事之成法。重耳因骊姬之乱,流亡在外:于鲁僖公五年(655)至狄,处狄十二年而行。僖公十六年(644 ),去狄、过卫、及齐。僖公二十二年(638),及曹、及宋。二十三年(637),及郑、及楚、之秦。若依编年记事之体例,重耳流亡之事件,《左传》当分隶上述四个时段叙事之。

今《左传》不然,未恪守编年体之体式,竟集中叙记于僖公二十三年。盖《左传》叙《晋公子重耳出亡》,为僖公二十四年秦纳公子,及一生霸业张本(52)李卫军编著:《左传集评》“僖公二十三年”;引高嵣《左传钞》,见李卫军编著:《左传集评》,第500页。。故出以纪事本末之叙记,自具首尾,一气呵成,前后联络,血脉贯通。此真所谓因事命篇,体圆用神,原始要终,本末悉昭,此非纪事本末而何?

《左传》叙写重耳流亡,处狄十二年。僖公十六年,去狄、过卫、及齐。二十二年而去齐、及曹、及宋。再一年,而及宋、及楚、之秦。叙事之详略、属辞之重轻,与时间之久暂,了无关系。《左氏》或笔或削之叙事,即体现为详略、重轻、异同、宾主之属辞比事书法。而事之比,辞之属,又取决于左丘明著《传》之旨趣与史义。左氏著述之旨趣云何,史义何在?笔者以为:在叙写重耳心智之成长而已。叙其十九年之间,“艰难备尝,情伪尽知”,以此动其心,忍其性,增益其所不能,而后堪当大责重任,制楚创霸,主盟中原。

清章学诚《文史通义·答客问上》称:《春秋》之义,昭乎笔削。笔削之义,不仅见诸“事具始末”之比事,“文成规矩”之属辞,更具体表现在详略、异同、重轻、忽谨诸书法上(53)章学诚:《文史通义》,第138页。。《春秋》之义如此,《左传》著述之旨义,亦同理可以类推。以《左传》叙晋公子重耳出亡而言,旨趣既在横逆挫折、备尝险阻艰难、尽知民之情伪,然后能动心忍性,成长成熟。于是与此有关之取材,则详叙重叙,否则,即略写、不书;或轻描、淡写。如卫成公、曹共公、郑文公皆不礼焉,皆详叙;于易怒处、好色处、随地安乐趣、易恐惧处、无经络处,都重写。

再者,晋文创霸,是何等大事?却兼写四位奇女子:季隗、齐姜、僖负羁妻、怀嬴,作为反衬烘托,所谓异人之所同。重耳得返晋国,进而创霸制楚,左氏拈出“得人”二字,即详叙“从者”方面着笔。清冯李骅《左绣》称:“通篇处处频点公子,即处处陪写从者,最是烘云托月妙法。有时写公子,是写公子;有时写从者,亦是写公子。”(54)冯李骅:《左绣》卷6,第497页此种叙事书法,试与《国语·晋语》相较,即是“忽人之所谨”之别识心裁。《晋公子重耳出亡》,属辞比事之叙事如是,遂成《左传》纪事本末之名篇。

(二)晋吕相绝秦(成公十三年)

《左传》长于叙事,尤其工于叙写战事,千古以来无出其右。《左传》叙战之妙,无论长篇如城濮之战(僖二十八)、邲之战(宣十二),短幅如柏举之战(定四)、檇李之战(定十四),篇篇多有自家面目。妙在能因事命篇,体圆用神,故古今传诵不绝。

春秋五大战,晋楚城濮之战(僖公二十八年)、晋楚邲之战(宣公二年)、晋齐鞌之战(宣公十六年)、晋楚鄢陵之战(成公十六年)、吴越笠泽之战(哀公十七年)。叙战写谋,决断去取,神明变化,固无论矣。其他,如周郑繻葛之战(桓公五年)、齐鲁长勺之战(庄公十年)、秦晋韩之战(僖公十五年)、宋楚泓之战(僖公三十二年)、秦晋崤之战(僖公三十三年),乃至于吴楚柏举之战(定公四年)、吴越檇李之战(定公十四年)诸什,要皆叙战之神品、妙品。司马迁《史记》而下,叙写战事,多从中取法,信为千古叙战之典范。就叙战而言,自是因事命篇之纪事本末笔法。

《吕相绝秦》,就《左传》之历史叙事而言,原为秦晋麻隧之战之一环。《左传》叙麻隧之战,谋篇安章之比事与属辞,与其他篇章叙战之决断去取迥然不同。麻隧之战,详叙《吕相绝秦》之外交辞令,却略写战事;《吕相绝秦》外交辞令,又重叙文公以来秦负晋之种种,而轻点晋悖秦德之实情。详略、重轻之际,自见《左氏》笔削见义之大凡。《左传》作为历史叙事之宝典,叙写战事,必提示胜负成败之所以然,颇有益于后世应变御变之资鉴。故叙战而详载辞令,重写绝秦,重轻详略之笔削,“义以为经”之决断去取,麻隧之战晋胜秦败之缘由,遂巧妙呈现。夷考其实,不过运用属辞比事之《春秋》教而已。

麻隧之战,晋胜秦败,晋国制胜之关键因素,取決于《吕相绝秦》一篇外交辞令。秦晋军事冲突长达69年,始于殽之战,终于十三国之伐。“干戈日寻,兵连祸结,未有如二国之甚者”;清马骕《左传事纬》称:“吕相之绝秦也,以殽师责穆,以令狐、河曲责康,以辅氏责桓,其词多文,秦不能对”。(55)马骕著,徐连城校点:《左传事纬》,济南:齐鲁书社,1992年,第207—208页。其实,秦晋二国之兵争,各有曲直,而吕相片面之词,强辞责秦;背理饰辞,十居七八:“如殽之役,以仇报德;而以为散离兄弟,倾覆国家;刳首之役,以为帅我蝥贼,尤为灭天理、丧本心之言。”(56)魏禧:《左传经世钞》卷9,《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台南:庄严文化公司,1997年,第466页。清高士奇《左传纪事本末》亦云:“秦、晋兵交,自败殽以至令狐,自令狐以至迁延之役,曲直各有攸归。而论其始祸,则晋实负秦,秦无负于晋也。”(57)高士奇:《左传纪事本末》,第387页。秦晋交兵之是非曲直,诚如马骕、高士奇所言;《吕相绝秦》外交辞令之悖理饰辞,高居十之七八。然吕相竟以颠倒是非,混淆黑白,赢取麻隧之战之胜捷,此又何说?

事有详略重轻,理有利害曲直,或笔或削,决断去取,足以体现说者之意图。《左传》叙吕相绝秦之事,要在藉详略重轻之笔削,以逞颠倒曲直,混淆利害之意图。秦晋之军事冲突,自秦穆公始,中经秦康公,至秦桓公,吕相所陈,所谓韩之师、殽之师、令狐之役、河曲之战、辅氏之聚云云,大多事理全悖,特出于矫诬夸诈之词而已。唯《吕相绝秦》篇终,叙出令狐之盟,特举秦背盟招狄、求盟于楚二事。一篇外交辞令,曲在秦,直在晋者,唯此而已。吕相比物联类,饰辞驾罪,推广此一指义,于是前此之交兵,其非、其曲,全在秦;而其是、其直,皆在晋矣。以此类推,故秦无往而非曲,无役而称是矣。《春秋》以或笔或削取义,转化为外交辞令之巧用详略重轻,亦比事属辞之书法也。

《吕相绝秦》所叙秦晋交兵诸战役,韩之师,详《左传》僖公十五年(645);殽之师,详《左传》僖公二十三年(627);令狐之役,见文公七年(620);河曲之战,见文公十二年(615);辅氏之聚,见宣公十五年(594);令狐之会,在成公十一年(580);而麻隧之战,在成公十三年(578)。上述交兵事迹,依编年体例,业已分属七处叙记。吕相“绝秦”辞令,为夸饰秦背令狐之盟,召狄与楚之二三其德,于是历数近七十年之交兵战役,化零为整,混淆其是非曲直,通叙于一篇之中,切合“原始要终,本末悉昭”之古春秋记事成法。于是编年体事迹之不连贯,纪传体叙事之伤烦冗,皆得以救济。此文以辞令为叙事,确实有《文史通义·书教下》所云:纪事本末体“文省于纪传,事豁于编年”之特点。

(三)蔡声子说楚复伍举(襄公二十六年)

章学诚《文史通义·答客问上》云:“《春秋》之义,昭乎笔削。笔削之义,不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已也。”(58)章学诚:《文史通义》,第138页。意谓《春秋》笔削之义,体现于“事具始末”之比事,以及“文成规矩”之属辞上。史事如何编比?文辞如何连属?攸关笔削之义,与叙事之法。而笔削去取,体现在比事属辞之详略、重轻上;详之、重之所在,即是一篇取义之所归。

伍举得罪楚执政者,于是去楚奔晋。道遇相善之蔡声子,于是声子为恢复伍举之职位,而游说楚令尹子木。说服内容分为两大部分:前半,偏重属辞;后半,侧重比事。比事部分,笔削出楚材晋用之个案四则,就楚材晋用,“以害楚国,不可救疗”之实况,和盘托出。论者称:《声子说楚》,与《吕相绝秦》,皆《左氏》“借一段议论,为全部春秋前后作关锁,非苟作者”(59)冯李骅:《左绣》,第14页。。所谓借一段议论作关锁者,即是决断去取,因事命篇,“原始要终,本末悉昭”之纪事本末体行文表述。声子说楚复伍举,前半谈说重属辞,分为两截:先拈出刑滥与赏僭,后申之以劝赏、畏刑、恤民。要之,以刑滥、畏刑为主,赏僭、劝赏为衬托;至于恤民,则是陪笔。凡此,可见属辞之大凡。特提刑滥、畏刑,卒章又突出“淫刑”,牵上搭下,渐入正题,扣切“大夫逃死于四方,而为之谋主,以害楚国,不可救疗”之篇旨。后半文章,运用排比类似史事之比事法,枚举析公、雍子、子灵、苗贲皇四则楚材晋用之个案,作藉宾形主之烘托。全文四宾陪一主,比事以见义,自以恢复伍举职位为主体,卒章显志,暗示影射,伍举即将成为第五位楚材晋用之祸患(60)引孙琮《山晓阁左传选》,引周大璋《左传翼》,参见李卫军编著:《左传集评》,第1432、1434页。。令尹子木闻言恐惧,言之于王,楚国不得不设下停损点。声子所举楚材晋用之四人:析公奔晋,以为谋主,载《左传》文公十四年(613);绕角之役,载成公六年(585);晋侵蔡袭沈、获其君,载成公八年(583)。雍子奔晋,彭城之役,载成公十八年(573);晋降彭城,见襄公元年(572)。子灵(申公巫臣)奔晋,载《左传》成公二年(589);通吴于晋,详成公七年(584);吴伐巢、取驾、克棘,入州来,详成公七年(584)。苗贲皇奔晋,见《左传》宣公四年(605);鄢陵之役,详成公十六年(575)。楚材晋用之四人,或令楚失华夏,或使楚失东夷,或致楚罢于奔命,至今为患;或促成郑叛、吴兴、楚失诸侯。若依编年纪事,将分属八处叙记。今因声子说楚,类叙弃贤才、资敌国之谋主四人,《左传》叙事,决断去取,“不以年次为先后,随口吐出,以类相从而已”。就楚材晋用,造成楚国莫大危害一事,因事命篇,亦“原始要终,本末悉昭”之纪事本末体叙事也。

春秋史,是一部诸侯争霸之历史。晋自文公城濮一战,胜楚、制楚、创霸之后,历晋悼公中兴,主盟华夏前后达一百二十余年。晋楚争霸,二雄霸业互为消长,其他侯国之或依或违,分合聚散皆随之,而春秋时代之国际秩序,遂因之而调整与改易。故研治《春秋》《左传》,或考察春秋史,掌握诸雄霸业之彼消此长,则思过半矣。

襄公以前,争霸中原者为晋楚两大国。楚国惟宣公十二年,晋楚邲之战,楚胜晋败,楚庄王称霸一时而已,其余皆晋国主盟华夏。成公七年,申公巫臣通吴于晋,于是晋联吴以制楚。其后晋霸不竞,楚势亦日削。清姜炳璋《读左补义》称《左传》:“于兴衰交关处,必有一篇大文,牢笼后来结局。”(61)姜炳璋:《读左补义》,影印同文堂藏版本,台北:文海出版社,1968年,第20页。不止如此,《左传》于世局变革之际,往往出于终始本末之叙说,因事命篇,汇聚一处,以串联散分,囊括相关,此真纪事本末体之权舆。晋楚争霸既为春秋之大事,为救济编年体事迹不连贯之缺失,《左传》于城濮之战晋文公称霸之前,先叙《重耳出亡》一篇文字,因事命篇,出以纪事本末体,预示亡公子而有得人之望;营造其天启之势,而返国、称霸之气象,跃然纸上。《吕相绝秦》,叙麻隧之战,因《绝秦》而因事命篇,综括秦穆公以来,近七十年秦晋交兵之种种,为晋悼中兴霸业作见证。《蔡声子说楚》,亦藉声子复伍举之外交辞令,因事命篇,叙三十年来楚材晋用之祸害,造成楚失华夏、楚失东夷、楚失诸侯、罢于奔命之恶果,亦导致楚霸衰歇之结局。如此叙楚材晋用之虚实,晋楚争霸情势之消长,已昭然若揭。由此观之,《左传》叙事有“原始要终,本末悉昭”处,文简而事豁,无编年纪传之失,颇饶纪事本末体之优长。

(四)吴季札出聘(襄公二十九年)

楚材晋用,资材于敌,导致申公巫臣通吴于晋,联吴以制楚,于是吴入州来,吴通上国。待吴崛起,而晋楚霸业亦相继中衰。《左传》于世局变革之际,往往出于终始本末之叙说。因应春秋晚期形势,于是有《吴季札出聘》,走访上国之叙事。其决断去取,亦因事命篇,出以纪事本末之书法。

《左传》叙吴季札出聘,先后历经五国,而于聘鲁叙事最详、最重。其他,如聘齐、聘郑、适卫、如晋,则叙事较略、较轻。四国之中,叙聘于晋,又较齐、郑、卫为详、为重。详略、重轻、异同之际,即见左氏笔削去取之义,与比事属辞之书法演示。冯李骅《左绣》称《左传》叙事,隐然具备纪事本末之体者,如叙战之前、叙聘之前,皆先著一大篇文字,首尾包络,绝妙呼应(62)冯李骅:《左绣》,第7页;李卫军编著:《左传集评》,第1429页。。

春秋至襄公之末年,天下无霸,政出私门,礼乐征伐自大夫出。故叙公子季札评论列国名卿大夫,以为后半部《左传》之张本。元程端学《春秋本义》所谓“大属辞比事”者,《左传》叙事有之。叙季札出聘,所以详叙聘鲁,重写观乐论国风者,以季札身处吴地,“未闻中国声,故请作周乐,欲听其声,然后依声以参时政,知其兴衰也。”(63)引明张鼐《左传隽》,参见李卫军编著:《左传集评》,第1424页。或笔或削,或重或轻,决断去取之际,亦属辞比事之教也。

吴季札观乐,纵论列国风尚,其连属辞文,颇见或重或轻之笔削。属辞,有相近相似者,亦有相反相对者,近似者以正衬,相反者以对衬。无论近似或反对,多以重轻为笔削。所谓两两相对,而辞文或长或短,或整或散,大抵如相体裁衣,各各不同,似大珠小珠落玉盘者,由属辞可见叙事之妙也。《左传》之比事,将聘鲁、聘齐、聘郑、聘卫、聘晋,比物联类,以编比史事次第之,脉络文心相通,故前后有绳穿丝连之妙。属辞比事之《春秋》书法,左氏运化十分老练美妙。

清冯李骅《左绣》、清陈震《左传日知录》,评点《左传》之文章,显然已提示《左传》精心于比事。无论模拟,或对比,详略、重轻之际,或笔或削,已揭示微义矣(64)冯李骅:《左绣》卷18,第13页;引陈震《左传日知录》参见李卫军编著:《左传集评》,第1433,1434—1435页。。金圣叹曾云:“临文无法,无异狗噑!”历史叙事、文学叙事,有法可寻,一言以蔽之,曰属辞比事而已也。《季札观乐》之叙事,齐郑、齐晋互为对叙;而观乐、观政,作为模拟叙事之资材,于是以“德”字、“政”字为线索,即成比事与属辞之“义”。吴季札历聘五国,叙聘鲁,特提观乐,论国风,较之齐、郑、卫、晋为详、为重。盖论乐观德,为此篇之大节目,乃左氏所宗。故或笔或削,或详或略如此。叙事义法,古文义法,本由属辞比事之《春秋》教衍化而来。比事,涉及素材之取舍,《左传》选择论乐与论人,作为叙事骨干,前观列国音乐,后观列国人才;于鲁观乐,详叙重写,其他四国论人才,则略叙轻笔。前半叙观乐,多脉注于“德”字;后半叙观人,则贯注于“政”之义上,而辞文之连缀修辞因之(65)引盛谟《于埜左氏录》,引高嵣《左传钞》,参见李卫军编著:《左传集评》,第1435、143页。。原始要终,本末悉昭,属辞比事之教也。

(五)周王子朝告诸侯(昭公二十六年)

晋国主盟华夏,一百二十余年,尊王攘夷,其功独大。故《春秋》《左传》于晋霸之盛衰消长,攸关世局变化者,叙事多详之、重之。笔削去取足以见义、益信。春秋后期,迨周景王时,晋霸已衰,政出多门,自顾不及,因此无暇勤王。故周有嫡庶王位之争,王子朝之乱即其一。

《左传》叙王子朝之乱,载录《王子朝告诸侯书》,历数嫡庶之争、王室之乱;亦犹秦晋麻隧之战,晋吕相发出《绝秦》檄书,历数秦晋军事冲突之一般。吴闿生《左传微》评价以为:“在春秋文告,当为第一篇文字。”寓论断于叙事之中,虽饰辞悖理,而微婉深曲,谈说之美妙,不让《吕相绝秦》专美于前。

昭公二十二年,《春秋》经书曰“王室乱”;至二十六年冬十月,《春秋》书曰:“天王入于成周。尹氏、召伯、毛伯以王子朝奔楚。”王子朝奔楚,示已不见容于华夏,是所谓王子朝之乱。论者称:“子朝之乱,东西交战,俨同二王。周民之苦,为东迁所未有。”(66)韩席筹:《左传分国集注》,台北:华世出版社,1975年,第32页。或从尊王视角,痛惜晋霸业之不竞,不能早合诸侯(67)高士奇:《左传纪事本末》,第44页。。《左传》以历史叙事解说《春秋》经,因事命篇,出以《王子朝告诸侯书》,假文告替代叙事,以诠释《春秋》书“王室乱”之所以然,亦出以“原始要终,本末悉昭”之叙事法。

王子朝《告诸侯》书,历叙周武王以来之封建宗法,影响治乱成败之梗概:自武王(1049—1043在位)、成王(1021—1000在位),历经康王、夷王,而厉王、宣王、幽王,而惠王、定王、灵王,至景王(538—475在位)、敬王(519—477 在位)。自西周历经东周,共叙二十余位天子,历570余年。子朝文告,叙说其中大半天王之治乱,历数有关嫡庶、兄弟、王室之祸福。观其比事与属辞,亦原始要终,本末叙事之类。较诸编年叙事,确实“文省于纪传,事豁于编年”。所谓决断去取,因事命篇,即此是也。

《左传》因事命篇,比事而属辞之,从原始要终之本末叙事,自可推见封建维周之效应。于叙事中寓论断,直书王子朝“震荡播越,窜在荆蛮”,则其栖栖惶惶,不见容于华夏,其义多见于言外。(68)引刘维庄《左传快评》,参见李卫军编著:《左传集评》,第1843页。论断处,即于书词见义。比事属辞,而指义遂呼之欲出。昭公二十二年,《春秋》书“王室乱”,《左传》本末始终,叙次其事,但见“天王播越,诸侯莫救”,于晋之主夏盟,不无微词。故《春秋》书“王室乱”,既伤周之衰乱,更叹中原之无霸(69)引刘维庄《左传快评》,引清邹美中《左传约编》,参见李卫军编著:《左传集评》,第1843、1843—1844页。。一笔两义,多见于文字之外。以此知《春秋》属辞之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王子朝其行虽无礼,乱王室;但就文辞言,《告诸侯》书,足令听者目眩神摇,可以媲美《吕相绝秦》,堪称辞令之妙品(70)引清孙琮《山晓阁左传选》,参见李卫军编著:《左传集评》,第1843页。。其辞命之工绝美妙,确有悦人说服之魅力。唯悖理饰辞,迷离失真,不可为训。故论者品评子朝:“可谓奸人之雄哉!”孔子曰:“出辞气,斯远鄙倍矣!”言为心声,属辞可见心性意志,《左氏》记言之妙有之。

要之,王子朝《告诸侯》书,叙事原始要终,张本继末,以叙周之“王室乱”。《左传》因事命篇,排比相关史事,嫡庶纷争之原委,王室治乱之始末,得此而后可以了然。因以求义,《经》文所书“王室乱”,睹《左传》叙事可以知之。

结 论

就历史编纂学而言,未下笔先有义,故方苞谓“义以为经,而法纬之”。义,犹将帅,犹医师,犹良贾。事之比,辞之属,犹士卒,如药草,如财货,进退取舍,皆以义为马首是瞻。其次,则史事之排比编次,相似相近者,以类比;相反相对者,以对比,而皆脉注绮交于义。又其次,则为辞文之连属与修饰,亦以义为环中,为回归、为聚焦。《礼记·经解》:“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此之谓也。

始、微、积、渐,为历史发展之原理,《春秋》循是以作。学者持以破译微旨隐义,要多能怡然理顺,涣然冰释。《左传》传承此一书事之旗向,而益之以属辞比事之讲究,更加关注事件自始至终,中至终之积渐与发展。于是叙事传人,强调终始本末之衍变。唐陆淳《春秋集传纂例》称扬《左传》,所谓“叙事尤备,能令百代之下颇见本末”。由此观之,《左传》虽为编年体史书,而比事属辞之际,纪事本末之发用,已具体而微隐寓其中矣。

慎始、谨微、戒积、杜渐,为《春秋》书事之焦点。学者以之读《春秋》、治《春秋》、解《春秋》,结合属辞比事之《春秋》教,遂成为解经之法门。如宋家铉翁《春秋集传详说·纲领》揭示屡书、累书、特书、联书之例。清顾栋高《读《春秋》偶笔》,揭示弒君、灭国之事件,凸显“有渐”二字。履霜坚冰至,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春秋》书事如此,《左传》以历史叙事解释《春秋》经,更加关注始、微、积、渐之来龙去脉,于是体现为因事命篇之纪事本末篇章,亦势所必至,理有固然。

《左传》以历史叙事解《经》,于尊王、攘夷、大义,益加踵事增华,变本加厉。除薪传发扬“原始要终,本末悉昭”之古春秋记事成法外,清代姜炳璋《读左补义》所言:《左传》“于兴衰交关处,必有一篇大文,牢笼后来结局”;冯李骅《左绣》亦谓《左传》:“借一段议论,为全部春秋前后作关锁。”同时,以之凸显全书之纲领节目。于是“因事命篇”之纪事本末体,油然蜕变而化生。如《重耳出亡》《吕相绝秦》《声子说楚》三篇纪事之本末,皆攸关晋楚争霸之来龙去脉,晋楚霸业之兴衰得失。《季札出聘》,背景为吴国崛起,晋联吴以制楚,故《左传》叙季札出访,因事命篇,观列国之乐音,论列国之人才,宏观而系统综述列国之虚实。公子季札所以评论列国名卿大夫者,可以作为后半部《左传》之张本。

《春秋》标榜尊王,无奈春秋之初,天王不王,已名存而实亡。致周郑交质、周郑交恶。春秋晚期,《春秋》书“王室乱”,故《左传》载《王子朝告诸侯》书,明言求治,实则檄乱。必有如此大文,出以纪事本末之体,方能囊括古今,论列治乱兴衰。若依循编年纪事,则相关史事彼此扞格,前后疏远,因事命篇之彰显功能,将不可得而见。

受南宋袁枢《通鉴纪事本末》之启发,章冲著《春秋左传事类始末》;明唐顺之撰《左氏始末》;清代马骕《左传事纬》,高士奇《左传纪事本末》;民初吴闿生《左传微》,韩席筹《左传分国集注》等叙事论文,亦多出于纪事本末之体。以之探索“弒君有渐、灭国有渐”,固然“原始要终,本末悉昭”。推而考察废立、篡乱、兼并、创霸,乃至于个人成败,家国兴亡诸事迹,亦昭然若揭。

因此,运用因事命篇,网罗檃栝相关史事于短幅之内,本末终始,来龙去脉,俱见于此。如此叙事,较之编年或纪传,果然“文省于纪传,事豁于编年”。此则比事属辞之功,而见乎纪事本末之体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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