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玮娜
美国学者威廉·麦克尼尔认为,瘟疫是“人类历史的基本参数和决定因素之一”[1]237。作为地球原住民的细菌或病毒,与人类社会发展相伴相生,它们引发大规模传染,在制造混乱、留下创痛的同时,重塑着人类的生活方式、上层建筑与历史命运。
瘟疫文学是疫病与人类文明相互作用的成果之一,清楚地再现了人类对瘟疫的恐慌、想象和理解,本文试从文学伦理学批评视角切入,通过《瘟疫年纪事》《鼠疫》《失明症漫记》三部西方近现代经典瘟疫作品中的瘟疫叙事分析,探讨有益于当代疫病伦理体系建构的启示。
文学自产生之初就具备教诲功能、伦理性质,文学伦理学批评就是“从伦理的视角解释文学中描写的不同生活现象及其存在的道德原因,并对其作出价值判断”[2]。诚然,文学在描写瘟疫时,首先呈现了各类病原在刺穿人类躯体时酿制的痛苦,笔触所及包括鼠疫、霍乱、天花、麻风、流感、疟疾、血吸虫甚至艾滋病等种种烈性传染病,也许这些描写为生物学致病原理分析提供了某些细节依据,但文学作品所要关注的重点却在于人类注入疫病的多种文化内涵。面对瘟疫的强致死性,恐慌的人们多用伦理归因的方式探寻恶疾源头,使得“瘟疫一词,长期以来一直被隐喻地加以使用,用来指最严重的群体灾难、邪恶和祸害”[3]139,瘟疫叙事中体现了人与社会和他人之间的伦理关系与道德秩序。
在人类早期社会,面对不可阻遏的瘟疫,先民往往依托想象把握未知,因此在古老的文学作品中,瘟疫首先被理解为神灵对个人罪责或集体过失的惩戒,如古希腊戏剧《俄狄浦斯王》中使整个忒拜城蒙受瘟疫、丧失繁衍能力的原因是俄狄浦斯王犯下了杀父娶母的罪行,而《伊利亚特》中使希腊联军遭受瘟疫笼罩的原因则是主帅阿伽门农抢走了祭司女儿而触怒天神。在希伯来文明和基督教时代,瘟疫与赎罪形成了更紧密的联系,《旧约》中摩西受耶和华指引带领希伯来人离开埃及去往迦南地,因为他们不信神,在旷野上流浪了38年,愤怒的天神屡降瘟疫以惩戒不忠与叛离,人们在瘟疫中自省赎罪才能继续前行,《新约》中也有耶稣引导民众通过赎罪远离灾疫的故事。这些想象体现了先民对自然力量的恐惧,也推动了基督教在西方社会的盛行。
英国作家丹尼尔·笛福创作的《瘟疫年纪事》以自然主义笔法再现了1665年伦敦瘟疫的全貌。整部作品通过生活在伦敦城的一个鞍具商H.F.之口进行讲述,在他看来这场瘟疫就是上帝对伦敦施加的判罚,旨在引导伦敦民众对自己的恶行进行忏悔,增强其对上帝的虔敬之心。H.F.代表了伦敦民众的普遍观点“上帝发怒的时辰,种种可怕的审判正在逼近”[4]65,而且在此之前上帝已经给了警告,连续几个月天空中昏暗、浑浊、行进缓慢的彗星就预示了这场判罚的严重性。H.F.将上帝的旨意视为天意,服从上帝的引导留在了伦敦城,目睹瘟疫发生的全过程并最终保全了性命,整部作品就像一个虔诚的教徒在上帝指引下走出苦难,获得肉体与灵魂升华的自传。法国存在主义大师阿尔贝·加缪《鼠疫》展现了鼠疫肆虐下奥兰小城的生活图景,当人们突然面对鼠疫封城的消息时,恐慌混乱,帕纳卢神甫在教堂布道,将矛头直指人性之恶,告诉众人鼠疫只是缘于天意的灾难,这场灾难具有惩罚性,惩罚大家平时所犯的罪过,帮助大家变恶为善“穿过死亡、焦虑、呼喊的通道……引向固有的宁静和生命的本原”[5]73。前来参加布道的人把教堂围得水泄不通,不少人从中获取精神慰藉。将瘟疫视为惩戒与报应,都具有污名化的特征,其实除了艾滋病、梅毒等与性传播有关的疾病可能与患病个人道德修养有关外,绝大多数瘟疫属于病菌传染以调节平衡的自然现象,污名化归因往往会使感染者背上沉重的道德包袱。
瘟疫笼罩下的民众往往处在无法把握生存环境和自身命运的绝望状态中,社会恐慌不断加剧,瘟疫不再仅仅指向疾病本身,也关涉社会心理与人际关系。丹麦宗教哲学心理学家基尔克郭尔在《恐惧的概念》和《致死的疾病》中指出“人是一种灵魂和肉体的结合,如果两项没有统一在一个第三项之中,那么,一种综合就是无法想象的。这个第三项就是精神”[6],也就是说人的两极如果不能和谐统一在崇高的精神之中,人就会处于分裂状态,产生恐惧、绝望、疏离等心理症状。瘟疫暴发后,人们处于“无辜的恐惧”之中, 当恐惧不断加深,人无法依靠自身去治愈,就会产生“绝望”,当绝望驱赶了希望,一些人认为瘟疫不仅致坏人于死地,也把同样的惩罚施予好人,这就使得他们颠覆了曾有信仰,背弃了道义,在“社会求偿”心理驱使下违逆上帝,严重的还会导致反社会行为的出现,恐惧和绝望成为“罪”产生的原动力。经典文学作品中展示了瘟疫肆虐下的社会心理状态,加缪《鼠疫》面对灾难,有人及时行乐,挥霍无度;有人想方设法逃出奥兰小城;也有人处心积虑发瘟疫财,贩卖伪劣药品从中牟利;而更多的人是听天由命,在恐惧与忧虑中等待不可知的未来,世界变成了一派荒诞。葡萄牙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若泽·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以寓言的形式描绘了失明症传染蔓延导致的人性崩塌,被隔离在疯人院的感染者们,由于处在无法复明的绝望之中,又缺乏他人眼睛的监督和评判,逐渐丧失了自我省察与约束能力,冷漠、卑鄙、邪恶随之显露,他们随地大小便、互相为争夺食物和情欲享乐自相残杀,人类仿佛又回到了原始部落的时代。
当人背弃了上帝,社会信仰崩塌、伦常倾覆之际,个体人的精神觉醒,又无法依靠自身治愈绝望,从而产生怀疑一切的心理,社会成员之间形成不信任、疏离的关系。笛福《瘟疫年纪事》展现了瘟疫对政府权威和社会规则的颠覆,作品中出现了两类话语,一类是伦敦政府正式发布的死亡统计表及防控法规措施,另一类是民间流传的各种谣言,绝望中的民众用想象和虚构填补阐释官方数据,在社会普遍恐惧和信息真实度无从考证的可怕压力下,虚构取代了真实,谣言具备了合理性,造成了更严重的恐惧与伤亡,一位可怜的良家妇女被路遇的醉汉碰触,在听说醉汉感染了瘟疫后,就因惊恐去世。加缪《鼠疫》展现了瘟疫对医患关系的改变,作品中的里厄医生原本深受市民爱戴,但因鼠疫与患者发生了冲突,里厄医生每次出现在鼠疫患者面前都得带上几名士兵,用枪托敲门,在患者家属极不情愿的情况下破门而入,很多家属不相信医生的治疗,害怕被带走的患者以后再难看见,于是甘冒被感染的风险也不愿跟亲人隔离,对医生出现了强烈的心理排斥和抗拒行为。当面对疾病的不可把握性,有限的人无能为力,深处绝望之中,为“罪”提供了内驱力,容易出现医患之间“关怀-感恩”的关系断裂,滋生恩将仇报的行为,瘟疫隐喻了绝望的社会心理和疏离的人际关系。
身体有疾和社会、国家失序相似,因此文学作品常通过身体感染瘟疫来隐喻军事战争或社会政治问题,瘟疫“成为对付国内外反对派、对手、异己分子或敌对力量的最顺手的修辞学工具”。首先,随着医学诊疗技术和流行病学的发展,人们发现通商、传教、战争等途径使瘟疫跨国传播,于是瘟疫成为泼向其他民族或国家身上的“脏水”,就如同苏珊·桑塔格所讲到的“梅毒,对英国人来说,是‘法国花柳病’,对巴黎人来说,是‘日耳曼病’,对佛罗伦萨人来说,是‘支那病’”[3]142,瘟疫被赋予异邦邪恶的隐喻。笛福《瘟疫年纪事》中当伦敦城的最西头出现了瘟疫,邻里的言谈透露出大家对瘟疫起源的猜测,有人认为来源于意大利,有人认为是土耳其舰队带着它侵入欧洲,还有认为来自于坎地亚腐烂的尸体,总之邪恶的瘟疫最终通过传染驻足伦敦,并在这里猖獗肆虐,瘟疫是“他者”的入侵。随着以西方为中心的沙文主义思想的进一步发展,更多的欧洲人认为“贫穷落后的亚洲、穆斯林地区、非洲是瘟疫滋生之处,是污染源”[7],这种瘟疫想象透露着文化优越论,具有典型的西方至上思想倾向。
人类面对瘟疫往往会采取一些非理性的方法保护自己,使防控瘟疫成为侵犯人权或损害他国自主权等政治迫害的帮凶。20世纪下半叶,随着生物科学的飞速发展,细菌战、生化武器的出现,使得病毒传染走向政治暴力,人类的理性光芒在政治瘟疫中风雨飘摇。文学作品展现了瘟疫所带来的政治暴力,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经典作品《霍乱时期的爱情》,将费尔明娜与两个男人跨越半个世纪的爱情放置在19世纪欧洲霍乱肆虐的背景下,文章中瘟疫的隐喻意义是复杂的,既象征阿里萨对费尔明娜烈性、深刻的爱如霍乱一般摧毁理智,更时不时地暗示一些政客以霍乱为名发动战争、入侵他国,瘟疫与政治迫害密切关联起来。加缪的《鼠疫》在解读过程中,很多人更愿意从加缪写作的真实背景深入剖析,当时正处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身在法国南部的加缪无法与亲人通信,从而陷入孤独和对法西斯的憎恨中,于是,鼠疫重重包围下的奥兰小城,普遍被认为就是法西斯专治统治下的法国,里厄一行人与疾病的不懈斗争,就是被囚禁的法国人与法西斯专政的持续反抗。
由此可见,文学作品记录了人们对公共卫生事件的认识水平和审美想象。细菌与病毒酿制的瘟疫,本是生态环境自我平衡、不断进化的自然规律,在人类社会中却常被赋予特殊意义,作为神灵的责罚、社会心理与人际关系的绝望断裂、军事政治的迫害等状态的表征,使瘟疫不仅限于疾病本身,而是上升为一种文化现象,与人类文明嬗变、政治法制形式、经济发展水平紧密相连,具有极强隐喻色彩。
人类在不断发展的过程中,遇到的问题越来越多,除了要赋予瘟疫等自然灾害以意义,还要对其中的事物价值做出判断和选择。按照文学伦理学批评的理解,由于理性的成熟,人能在兽性因子和人性因子交织中做出合理的伦理选择,人才真正脱离了低等生物界,成为伦理的存在[8]。伊甸园中,亚当和夏娃起初像野兽一样生活,而当他们偷吃了智慧树上的禁果,有了善恶之分,知道赤身裸体的羞耻,完成了伦理选择,才从生物意义上的人变成了真正的人。瘟疫文学作品伦理表述的核心内容就是展现人类在重大灾难面前理性意志与自由意志的冲突与选择。
是维护他人和社群利益优先,还是谋取自己最大最终利益优先,一直是人类文明发展进程中争执不休的问题,形成了“社会整体论”与“社会原子论”两大对立的价值系统,社群主义者认为个人利益的实现仰赖于社会整体正义的实现,自由主义者则认为个人权利至高无上且优于公共利益[9]。在瘟疫事件所造成的突发性公共危机中,利他与利己之间的冲突愈发复杂,尤其是从事临床、公共卫生、护理及相关科研的医务工作者,他们始终面对着个人忧惧与承担医疗救助社会责任之间的抉择,瘟疫文学通过叙事探讨了医务群体应有的价值归依。加缪《鼠疫》塑造了一个完美的医生形象——里厄。平日里他总是不辞辛苦地跑遍城市的各个地方,一丝不苟地诊治患者,无论有钱人还是穷人皆一视同仁;鼠疫降临奥兰初期,他无惧压力,第一个向市政府抗议,要求重视老鼠大量死亡的现实,并采取积极行动抵抗瘟疫暴发;在瘟疫大肆横行的时候,他坚决隔离鼠疫患者,号召人们不作无用的忏悔,而是用实际行动在病魔中突围;他组建起志愿者卫生防疫组织,每日工作16个小时以上,努力研制抵抗疾病的血清,认真救护所有患者。他就像希腊神话中不断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面对政府不支持、民众不理解、恶疾不断发展的重重阻力,始终勇敢坚持,与疾病进行殊死搏斗。作品还充分呈现了里厄利他行为带来的号召性、调整性作用,一个名叫朗贝尔的记者,从外地来奥兰小城做调研,不巧遇到鼠疫封城,起初千方百计采取卑劣手段企图逃离奥兰,最终却因里厄等人不顾个人安危、全力救治患者的行为改变了初衷,留下来参与到共同抗击鼠疫的队伍中。作者充分肯定了朗贝尔在英雄与懦夫之间所做的自我选择,也突显了里厄先人后己、无私奉献的利他主义在灾难面前所起到的弥合作用,他凝聚起反抗命运的洪流。在这里,利他与利己的矛盾得到了和谐统一,治病救人是医生职业的信条,济世助人是里厄同行者的人道追求。面对烈性传染病,他们坚定地与疾病斗争,为公众提供照护,体现了崇高使命和人道主义光辉,也完成了自身人格的升华和自我价值的实现,于他于己大有增益,证明了在重大公共事件面前个人幸福应服从社会责任的伦理原则。
当然,纯粹不考虑个人的利他主义也是不现实的,在参与治疗过程中,医务人员的情绪面向是一个需要研究的焦点。面对生存条件恶劣、患者处境悲惨,而医药资源又十分短缺的状况,医疗照护本身除强调医道责任和弘扬利他精神外,如果没有政策保障、物资补给、防疫战线的形成,医生群体孤掌难鸣,深陷情绪危机的可能性非常大,因此必须仰仗政府的通盘协调和支援。
福柯在20世纪70年代提出了“生命政治”的概念,聚焦政治治理与生命权利的关系,尤其是瘟疫暴发后国家权力积极干预个体的规训方案,包括划分人群、分配物资、进行组织监控、形成权力网络等。瘟疫文学叙事也以此为重要主题,探讨特殊时期国家公共管理措施的优劣。笛福《瘟疫年纪事》是18世纪瘟疫叙事的典范之作,再现了1665年伦敦当局在鼠疫侵袭时的政治干预与管理手段。通过每周公布《死亡统计表》,当局详细统计各区因感染疫情而死亡的人数,以此动态掌握疫情发展变化形式。另外,当局出台相应法规对人们的衣食住行进行严格管理,规定感染者的任何衣物用品都不可流通使用,任何变质、腐烂的食物都不得出售,禁止公共集会大吃大喝,限制密切接触者的行动,规定垃圾清理与尸体掩埋的时间方式,禁止城里饲养猫狗猪等有可能携带病菌的动物等等。叙事人H.F.在作品中感叹,即便是疫情最严重的时候,面包和煤炭这些生活必需品的价格也没有太大变化,众多死尸都被及时处理,不让街道混乱。在这场灾难性事件中,伦敦当局制定的公共管理策略重新塑造了社会生活方式,改变了危机状态下的生存境况,并有效控制了疫情的发展。
但是H.F.对其中一项管制法规十分不满,那就是当局实施的“封闭房屋政策”。伦敦行政长官下令将发现鼠疫感染者的家庭整个封闭,在屋门画上红十字,并指派专人日夜看守、警察严密监视。H.F.认为“因为有了被封闭起来的那些房屋,城里这个地方才恰恰有了这么多监狱”[4]102,这种把健康人和不健康人关在一起封闭房屋的举措不符合基督教精神,很多被封闭起来的人没有死于瘟疫,却在孤独凄惨中过世。而且封闭使屋里的人陷入绝境,不惜铤而走险,欺骗、买通或杀死看守人,不顾一切从屋子里逃出去,后果更为严重。笛福借H.F.之口对瘟疫面前“管制”还是“自由”进行了充分探讨,他认为从个别被封闭家庭中获得公共利益是可耻的。这一观点与笛福清教徒的信仰不无关系,历史上的清教徒几乎没有政治权利,缺少服务公众的机会和意识,多从个人角度看待问题。比如作品中H.F.曾被任命为教区检查员,他竭力抗拒去检查那些封闭的房屋,他更关心疫情下自己的个人健康和福祉,这些细节体现了作者身上存在的个体主义思想。其实,瘟疫暴发时,健康已不再是个体化事件,需要国家权力机构实施合理化干预手段,制定政策监控人口安全,才能带领民众走出瘟疫苦海。最终H.F.也承认将房屋封闭起来确实起到了一定效果,否则那些走上街头的感染者会非常麻烦和危险。
当然,瘟疫面前利益的天平虽倾向于社会整体,但还应尽量防止群体性的过度防疫导致一些人把自己的生命价值凌驾于他人之上,以保障社群公众利益的名义,行极权暴力之实,从而造成规模性的歧视、排斥和侵害。文学作品中的具有争议性的情节也启示人们在保护集体利益的同时,还应尽力维护个人权利,避免集体滥用权力。
人类进入阶级社会后,等级制度逐渐形成,按某一标准将人群分为高下级别,享有不同的权利与资源,造成了剧烈的阶级冲突。近代以来,平等的观念日益深入人心,尤其是1948年《世界人权宣言》的通过,标志着人人生而平等的权利得到法律认可,已成为新的价值秩序和制度要求。在重大传染病的应对中,涉及到人的生命健康权及其他与之相关的经济、社会、文化诸多权利,经典瘟疫文学也以此为话题探讨了疾病面前等级与平等的问题。笛福《瘟疫年纪事》展现了瘟疫暴发后穷富不同等级的境遇,英国宫廷与权臣第一时间逃往外地,有钱人也纷纷出逃到乡下避难,城里留下的家庭纷纷闭门锁户来抵抗瘟疫传染,有的家庭直接将寄居在家内的穷苦工人驱逐出去,有的则在仆人穿街走巷买来生活必需品却同时感染瘟疫后,将其抛弃,穷苦人不仅无法享有有限的医疗社会资源,且人格尊严受到极大的侵害。作品中一个重点情节讲述了三位穷人因无处可居四处躲避瘟疫的故事,他们与路遇的其他穷人结成团体共同逃亡,不管来到哪个城市或村落,都受到攻击与蔑视,只能在森林搭建暂时居住的茅屋,靠智慧与勇气与临近居民谈判周旋,凭勤劳与品行最终被接纳,从而保全了自己。但还有更多的穷人或走投无路、抢掠作恶,或四处逃窜、病死道旁,造成了更大规模的混乱与疫情的传播。这些情节的对比不仅彰显了仁爱、诚实等高尚品德在任何时候都不应缺席,同时也聚焦健康权平等问题,在瘟疫暴发的特殊情境中,不应仅依靠人性的同情与怜悯去救助贫病,而应以法律形式加以固定,对感染者、携带者或疑似者给予及时救治,反对歧视与排斥,这样才能更好地实现社会的公平与正义,保证和谐安宁。
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展示了另一个维度的等级与平等问题。作品中被隔离在疯人院的失明感染者们处境艰难,人性之恶完全暴露,一个持枪的盲人组建团体强行霸占所有食物,并逼迫各宿舍轮流送女人来为他们服淫役,女性为了生存不得不出卖肉体,一名失眠的女盲人在遭受凌辱后瘫倒在地死去,“两腿间血迹斑斑,肚子上青一块紫一块,可怜的乳房露在外面,一个肩膀上还有被疯狂咬出的牙印”[10]。男性虽然感染瘟疫,但仍可以通过枪来拥有特权、通过强奸来展示他们的能力,对同样处在可怕情境中的女性实施凌辱,这是女性弱势地位的隐喻。等级与平等不仅存在于穷人与富人、特权阶层与贫民阶层、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间,也同时存在于两性问题的讨论之中。瘟疫本身可能会给女性带来更多的伤害,在《瘟疫年纪事》中,笛福就以写实的笔法写到:“目前整个这场灾难中,最可悲可叹的一种情况,便是妇女生孩子,当她们到了自己那个可怜不幸的时刻,阵痛突如其来,这个时候她们什么帮助都得不到……数量极其非同寻常和难以置信的妇女陷于水深火热之中。”[4]190-191文学作品中的情节展示了对灾难面前弱势群体的关注,如何更好地支持帮助弱势群体,让每个公民平等享有保持其生理机能和精神状态健康的权利,应是所有国家和社会义不容辞的责任。
按照公共卫生理论,瘟疫的预防和控制、公共健康的实现是一种群体性行为,不仅需要政府当局的全能调控干预,还需要依靠整个社会的力量进行全民救助。政府的缺位、社会过度市场化和趋利导向,都将极大地妨碍疫情防控工作。如前分析,瘟疫暴发、社会混乱,在个体弱小无奈、群体散落无力时大家会将生的希望寄托于全能救助的出现,或者是向无所不能的上帝祈祷,请求宽赦;或者是依靠政府机构制定合理的防控制度和高效公正的伦理守则来保障人类的完整、完善。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却展示了重大灾难面前全能救助的失灵,瘟疫暴发,教堂出现了奇怪的景象,所有的神像都用白布蒙上了双眼,看不到人间苦楚;政府当局虽采取了将失明者及密切接触者强制收容的措施,但对如何救治和管理患者根本不管不顾,使疯人院成为人间地狱,最后整个城市全部受到瘟疫感染。在国家浩劫面前,“人类苦心营构起来的机制、形态、组织结构充其量只是一种把戏和玩耍之作”[11],作品展示了全能救助在一些问题上可能会出现的无力与无能,具有卓越的社会和现实批判性。
失明症的暴发和蔓延警示人类,面对自身存在的“肿瘤”,需要大家通力合作,竭力寻找疗救的药方,在直面死亡的时候,也是全民进行道德选择和理性重建的过程,作品中医生的妻子和同一寝室的朋友们就经历了自我灵魂的改造和救赎。医生的妻子是理性和智慧的化身,为陪伴照顾丈夫假装失明进入疯人院,成为唯一可以看见的人,在洞察了种种人性缺陷和社会不公后,她引领和扶持着灾难中的盲人艰难前行,保持着作为人应有的尊严,防止大家堕入兽类。医生则是责任和理智的代表,自己感染失明后第一时间上报当局控制疫情发展,在疯人院里时刻维护大家利益,妻子恐惧时及时给予安慰和支持,他虽深陷困境,但仍用良知和责任实施对自我和他人的救助。戴眼罩的老人是一个生活阅历丰富的睿智者,他困居疯人院,却依靠收音机与外界相通,获得精神指引去思考、去感知,在医生妻子杀死持枪的盲人歹徒并遭到威胁后,他阻止了其他盲人要供出医生妻子的自私想法,反复强调必须守护最后一点当之有愧的尊严,为自己作为人的权利而斗争不止。戴墨镜的姑娘是自我救赎的代表,尽管以前她是一个妓女,但在疯人院中她努力保持自我尊严不受侵犯,全力照顾另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斜眼男孩,无条件地支持和跟随医生的妻子,时刻想念自己的父母亲人,灾难使她身上的真挚情义灼灼闪光。作者萨拉马戈用寓言的方式揭示出人类在面对灾难时,仍要保有尊严与理智,不能仅依靠公权力,而要学会在自救过程中实现个人主体性价值,并与他者建立互助关系,共同维护社会秩序和共识,全民参与救助才让人类保有恢复的希望与可能。
“技术和知识,尽管深刻改变了人类的大部分疫病经历,但就本质上看,仍然没有也从来不会把人类从它自始至终所处的生态龛中解脱出来”[1]236。那些先于初民就已存在的瘟疫,将始终与人类同在。面对瘟疫随时可能有的反扑,从文学功用性角度分析,瘟疫叙事至少可以有两方面启示:一方面,展示了历史上瘟疫暴发时的社会生活状况,揭示了人类面对瘟疫时的精神生活影像和伦理观念,为人类反思疫情暴发和社会失序原因,建设更为合理的机制体制,促进人与人之间的互相理解和精神交流提供了研读范本;另一方面,呈现了瘟疫的复杂性、多样性以及相应的文化意义,加深对历史和自然的理解,警示人类从更为广阔的层面反思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在尊重和敬畏自然的基础上加以防控。
加缪《鼠疫》结尾部分,里厄在人们欢庆胜利时仍清醒地认识到:“鼠疫杆菌永远不会死亡也不会消失……也许会有那么一天,为了给人类带来灾难并教训人们,鼠疫会再次唤醒老鼠,并让它们死于一座幸福的城市。”[5]233人与瘟疫的故事将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