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冬林
读唐诗,读到“日暮苍山远”。彼时天色欲暝,心底冷泉一般沁出来的尽是幽眇难言的中年如寄的心情。
是日暮苍山远啊!在日暮时分,在连绵的苍山对面,谁人,忽生了苍寒的远意?
我也是。在岁月的路上,在中年,抬头已见红日渐沉,而苍山如海,还在遥远的前方。那样的高度,今夕已不能抵达。
记得,头上的第一根白发被发现时,我的仓皇与震惊。面对那第一根叛变的头发,我是几乎含泪颤抖地跟家人说:帮我扯掉它!
“白发总会生的!”他在镜子边安慰。
“不可能!不可能!”我还没做好生白发的准备;潜意识里,我以为白发永远只会长在别人的头上。
还想学门外语漂洋过海呢,还想卷土重来认真地谈场恋爱呢,还想……可是,华发初生。是啊,抬望眼,还有那么多的春天没有晤面,还有那么多的山川没有跋涉,还有那么多的远方没有抵达,可是,走着走着,日暮了。真的日暮了,苍山隐隐,笼罩在暮霭里,那么远,那么像梦。不甘心,也是日暮了。
是日暮苍山远啊。一路穿村过店,睥睨红尘,可是一颗心终于在日暮前,放低了海拔高度。总要收了脚,收了心,总要借一座宅院来投宿,来安排这黑暗下来寂静下来的时光。总要归于庸常,低眉在烟火俗世里,因为要老了,要老了啊。
再远的旅程,都要在时间面前,在宿命面前,慢慢掐短,直至掐断。
“天寒白屋贫”,曾经那么慷慨昂然的步伐,终于要停在一座贫寒茅屋前,小格局地、清寒不尽地收拢一颗奔走远方的心。此刻,才知道,韶华的华冠一去,我不是君王,不是江山无疆。我只是个旅人,日暮不得不投宿的旅人。躬身叩门:借问可宿否?在此天寒之际,在千山遥遥的尘世,只此一间低矮的白茅覆顶的小屋。
我以为,人生就这样了:你有壮心,可是已经日暮苍山远;你要面对现实,认领的是这天寒白屋贫的命运。人生的低回婉转都在这日暮之后的时光里,在这局促寒冷的乡野柴扉之后,在漫長的清寂无伴的空旷里。
可是,我怎么会知道,夜深之时,柴门外犬吠声起?谁人的脚步,从风雪深处一点点贴近,停在这扇柴扉面前?
是风雪夜归人。
他推门,进屋,一身清冽之气。他解下覆雪的斗笠和蓑衣,抖了抖碎雪,将它们挂于墙壁。他生火,煮酒,邀我同饮。我不知道,他是这芙蓉山的主人,还是和我一样,也是一个投宿白屋的旅人。
我们喝酒,说风雪之大,说苍山之远,说山中空旷人烟稀,说日暮途穷的不甘心。说着说着,我们都像是这山中的主人,又都像是这冰雪天地之间的来客。
在日暮之后冷冽阒寂的时光里,还会得遇一人,与己共饮这夜半时的浊酒,这风雪载途时的无边孤独。
在红尘之间,在我们并不辽阔的生命里,原来还有这样一个风雪夜归人。他是我最亲最近的人,他先于我偷生华发,懂得我面对垂暮渐近时的惶恐不安。他是春水渡船上的过客,与我偶然相逢,只此一遇,便如佛前那一拈花微笑。他是我流连书页之间时,仰望的那些伟大而孤苦的灵魂……我和他们,都活得空旷遥远,都有壮志未酬。
我泫然欲泣的感动是,在日暮之后,未抵苍山,却得遇归人。
(选自《甘肃日报》)
【赏析】
本文脱胎于刘长卿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用颇有特色的语言表达了对时间流逝的无奈和惶恐,让人心有戚戚焉。但是作者并没有沉浸于哀怨忧伤的调子,而是笔锋一转,抒写了人生旅途中偶遇“天涯沦落人”的淡淡的欣喜。全文情、景、人相融,如一幅水墨山水画,给读者带来了不一样的美,是一篇清新、唯美、空灵、精致的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