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明
摘要:在现代汉语中,存在着大量的谓词性结构带补语的情况,补语大多由形容词充当,名词中只有时间处所名词可以充当补语。但在最近一段时期,动词性结构带名词作补语的情况却屡屡见诸新闻标题或报道中。本文试从汉语动词题元结构理论、汉语双宾语句、介词结构和“把”字句等角度就名词充当动词性结构补语的现象及其成因进行分析和解释。
关键词:名词;动词性结构补语;题元理论;双宾语句;介词结构;“把”字句
依据形态分类法,世界上的语言可分为孤立语、屈折语、粘着语和复综语四种。印欧语用丰富的内部屈折和一套精致的形态标志表示语法意义,属于屈折语。汉语属于没有明显的形态标志和形态变化的孤立语。也就是说,根据词形,我们无法判断出哪个是名词,哪个是动词,哪个是形容词;另外,汉语的词语进入句子后也没有相应的形态变化。基于以上汉语的两个特点,因此汉语的词类与句法功能不存在一一对应的关系。这就造成了汉语中的某一词类可以同时充当几种句法功能。例如名词不仅可以作主语、宾语、定语,它还可以在名词谓语句里充当谓语,如:他,上海人。名词可以充当状语,多见于书面语中,如:你们不能机械地处理这些问题。甚至有时名词(不包括时间处所词)还可以充当补语。
由此可见,汉语中六大成分主语、谓语、宾语、定语、状语和补语,名词均可充当,所以当我们需要判断名词在具体的句子中究竟充当什么句法成分,起什么语法作用的时候,就不能仅仅依据名词所处的语法位置,也不能依靠语序,例如存现句中名词主语处于句尾,更不能依据形态(汉语没有明显的形态变化),只能依据名词在具体句子中与其他词语的语义结构关系和语法结构关系综合判断,其中起决定作用的是语义。而印欧语则不同,由于印欧语有一套精致的形态标志以及表达语法意义的语法手段,如:时态、语态、格、语气助词等,不同的词类在句中有各自相对固定的语法位置,例如形容词、动词跑到名词的语法位置上要在形态上加以变化(即名词化),不同词类之间的组合也不像汉语那样灵活,某些词语组合时常常要在形式上加以变化,甚至要改变语序。汉语属于意合式语言,由于没有形态的束缚,词语之间的组合如果意思完整,逻辑通顺,也就是语义特征具有一致性,并且语义自足,就可以相互组合,这也就出现了某一词类可以具有多种句法功能的现象。
在现代汉语中,存在着大量的谓词性结构带补语的情况,如:动词性结构带补语,“踢足球踢累了”,形容词性结构带补语,“腰弓得厉害极了”,补语大多由形容词充当,名词中只有时间处所名词可以充当补语。但在最近一段时期,动词性结构带名词作补语的情况却屡屡见诸新闻标题或报道中。如:“挂职副区长”、“挂职党支部”、“落户上海”、、“登陆中国”、“留学英国”、“接班李嘉诚”等。本文试就名词充当这些动词性结构补语的现象及其成因进行分析和解释。
我们通常所说的补语,指的是动词性结构或形容词性结构的补语,它对谓词性结构起补充说明的作用,位于谓词性结构后面,有时中间加“得”。谓词性结构带补语有以下几种情况:1、结果补语,表示动作、行为产生的结果,与中心语有因果关系,补充说明动词性成分,由形容词充当。如:烫<伤>,照<亮>。2、程度补语。用“极、很”和虚义的“透、慌、死、坏”等,表示达到极点或很高程度,也可以用量词短语“一些、一点”表示很轻的程度。如:好<极了>,谦虚<一点儿>,补充说明形容词性成分。3、状态补语。表示由于动作、性状而呈现出来的状态。中心语和补语中间都有助词“得”,补充说明动词性或形容词性结构,由形容词性成分充当。如:跑得<很快>,绿得<可爱>。4、趋向补语。表示动作的方向或事物随动作而活动的方向,补充说明动词性成分,由趋向动词充当。如:跳<下去>,扔<过来>。5、数量补语。包括两种:一种是动量补语,由表动量的量词短语充当,用来表示动作发生的次数,如:跑了〈两趟〉、转了〈五圈〉;另一种是时量补语,由表时量的量词短语充当,用来表示动作持续的时间,也就是时量、时段,如:挂了〈两年〉、看了〈三天〉。6、时间、处所补语。多由介词短语表示动作发生的时间和处所,包括表示动作终止地点。如:生〈于1959年〉、站〈在门口〉。7、可能补语。可能补语是表示可能或不可能的补语,它只表示可能性,多数是尚未实现的事情。可能补语有两种。一种是用“得”或“不得”充当,表示有无可能进行,或表示动作结果能否实现。如:这杂志翻〈得〉翻〈不得〉?另一种是在结果补语或趋向补语和中心语之间插进“得、不”(轻声),表示动作的结果、趋向可能不可能实现。如:提高——提得高、提不高放大——放得大、放不大。以上七种补语类型,除了时间、处所名词可以充当时间、处所补语之外,均没有名词充当补语的情况。
名詞(不包括时间处所词)不能作补语已经成了一条语法规则存在于汉语使用者的脑海中,然而当翻阅报刊杂志或打开电视或广播收听新闻时,却不乏“挂职党支部”、“落户开发区”、“登陆荧屏”等动词性结构带名词作补语的说法,且有普遍使用和流行开来的趋势。我们使用了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现代汉语语料库和北京语言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通过对“挂职”、“落户”、“登陆”等动词的检索,得出“挂职副区长”、“落户上海”、“登陆中国”等动词性结构带名词作补语具有以下特点:
1、能带名词作补语的动词性结构大多不及物。如:“挂职”、“落户”、“登陆”为不及物动词。
2、能带名词作补语的动词或动词性短语本身是动宾结构。如:“挂职”一词中的词素“挂”与“职”是动宾结构关系。
3、这种动词性结构带名词作补语的情况大多出现在新闻标题等,由于字数、版面限制或考虑到音节紧凑等方面因素而使用。
4、能带名词作补语的动词大多是双音节词语,由单音节动词与单音节名词组成一个音步。其后所带的名词补语则不限于双音节,但至少是双音节词语。
5、作补语的名词前均可添加介词,如“挂职副区长”意思等同于“挂职为副区长”,“落户上海”意思等同于“落户在上海”,“登陆荧屏”意思等同于“登陆于荧屏”。
6、“挂职”、“落户”、“登陆”等动词之所以是不及物多是由于这些词语本身由动词加名词组成,如果再带名词则显得冗余。但由于这些词语较强的动作性,所以在新闻标题中偶有使用,人们对这种现象并不排斥,因此相互模仿而普遍使用开来。
7、作补语的名词,如“副区长”、“上海”、“英国”、“李嘉诚”等多是人名、地名、职务等专有名词。
8、带名词作补语的动词性结构在句中往往只能处于句尾的位置,也就是说,这种结构之后不能再带其他成分。
9、这种动词性结构带名词作补语的情况主要用于书面语,口语中绝少出现。
既然这种新的结构屡次出现在新闻标题和新闻报道中,我们不禁要问其背后的成因和机制是什么。以下试从汉语题元结构理论、双宾语句成句的特点、介词结构和“把”字句等方面解释动词性结构带名词只能作补语。
汉语动词题元结构理论认为,所有可能出现在结构中的名词性成分都是预选NP,名词的语义角色由谓语动词决定。所有预选NP可以在谓语动词前无标记出现,即主语。所有预选NP可以在谓语动词后有位置出现,即宾语。汉语里,只要在动词后的名词,不管其题元角色是什么,都看作宾语比较合适,谓语动词后的宾语至多出现两个。既然出现在谓语动词后的名词都看作宾语,那么我们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谓词性结构后面极少出现名词作补语。
如果假设“挂职副区长”、“落户上海”、“登陆中国”这种动宾结构带名词为双宾语结构,可以通过现代汉语中双宾语中的远宾语(即直接宾语)必须带数量短语这一现象来否定。也就是说,如果一个句子是双宾语结构,那么远宾语必须是数量结构才能成句。如:小张送给小李一本书。如果省略数量短语“一本”,直接说“小张送小李书”则不成句。再如虚指宾语:小张喜欢喝酒就喝它一个痛快。如果省略数量短语“一个”,直接说“小张喜欢喝酒就喝它痛快”则不成句。既然双宾语结构中的远宾语如果要成句必须带数量短语,那么我们就可以从一个侧面看出“挂职副区长”、“落户上海”、“登陆中国”中的名词“副区长”、“上海”、“中国”不应看作宾语,而应看作补语。
“挂职副区长”等这种动词性结构带名词作补语也可以通过在名词前加介词来判断。如“挂职副区长”意思等同于“挂职为副区长”,“落户上海”意思等同于“落户在上海”,“登陆荧屏”意思等同于“登陆于荧屏”,“留学英国”意思等同于“留学去英国”,“接班李嘉诚”意思等同于“接班自李嘉诚”。如果我们对“挂职为副区长”、“落户在上海”、“登陆于荧屏”、“留学去英国”和“接班自李嘉诚”等结构进行句法分析,不难看出,这些结构中的介词带名词组成的介词短语充当了补语。名词在这个结构中起到的语法作用等同于介词短语(即介词+名词),只是人们在实际的语言运用中,出于语言使用的经济、省力原则而省略了名词前的介词,使之成为了一个形式上为不及物的动宾结构直接带名词。
介词结构作补语还有一个特点是它可以提前至动语或动词性结构之前作状语。如:“落户上海”意思等同于“落户在上海”,也可以说成“在上海落户”,“留学英国”意思等同于“留学去英国”,也可以说成“去英国留学”。既然介词结构作补语这种结构可以提至谓词性结构之前作状语,这也从另一个侧面看出“上海”、“英国”等名词在这里只能作补语。
值得特别注意的是有一类动词+补语+宾语结构,如“吃坏肚子”、“哭哑嗓子”,这里的“肚子”不作动词“吃”的宾语,而作动词+补语结构“吃坏”的宾语。这可以通过“把”字句的转换看出。如:“吃坏肚子”可以转换成“把肚子吃坏了”。“把”字句要求介词“把”带宾语,动语或动词及其复杂形式放在宾语之后,由此得出,“吃坏肚子”中,“吃坏”作为一个整体带宾语。同理,我们讨论的“动+宾+补语”也可以通过转换成“把”字句看出一些现象。如:“落户上海”可以转换成“把户落在上海”,因为“把”字句的结构要求介词“把”帶宾语,所以“户”在这里作宾语,而“上海”并没有跟在介词“把”之后,所以不能看作宾语,只能看作补语。
基于以上讨论,我们认为“挂职副区长”、“落户上海”等动词性结构带名词作补语应该看作是名词前省去了相应介词的介词结构作补语的情况。这些介词之所以可以省略,原因在于“挂职”等动宾结构与“副区长”等名词结构在组合时语义上可以自足,连用时不会造成歧义或语义不通。相应的介词在这些结构中可有可无,并不是非出现不可,也就是说,出于语用的经济、省力原则,省去这些介词不仅不影响语义表达,反而起到了简洁、让读者和听众感到新奇的表达效果。
认知语言学认为,隐喻是不同概念域之间的映射,一般是由具体域激活抽象域,也就是人们常常用具体、常用、容易理解的概念来隐喻比较抽象、难以理解的概念。“登陆”一词其原意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中解释为:“渡过海洋或江河登上陆地……”关键在于有“登上”之意。所以,“登陆”一词可以通过隐喻表达具有从下到上,从外到里进入之意。“登陆中国”即可以用来表示某种事物从中国之外的领域进入中国的范围。如果与“登陆”搭配的事物不限于具体事件,也就是进一步抽象化,与抽象的事物连用,就可以说成“登陆荧屏”。从构造方式看,“登陆”本是不及物动词,它只出现在“XX登陆”结构中,如:“诺曼底登陆”,“登陆中国”则属于概念糅合,将“登陆”与“中国”糅合成一个结构。取“登陆中国”中的“登陆”和“荧屏”,概念截搭成“登陆荧屏”。同样,“落户”指在某地报入户口,长期定居。所以,“落户”一词可以通过隐喻表达某物从原来的地方长期转移至某地。如果与“落户”搭配的事物不限于具体某个街道或社区,也就是抽象度增加,与抽象的地点连用,就可以说成“落户上海”。
认知语言学认为,汉语遵循相似原则中的时间相似原则,语言成分之间的排列顺序同其所表达的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序一致,即先发生的事件在句法结构中位于后发生的事件的前面。如“留学英国”,“留学”这个事件发生的时间早于留学的目的地“英国”,如果我们说成“去英国留学”,虽然在句法上也成立,但由于听话人先听到“去英国”,往往会有疑问:“去英国干什么?”“去英国怎么了?”,只有当听话人听到“留学”时,“去英国”在意思上才表达完整。“去英国留学”这种语序不符合人们基本的认知规律。而如果先说“留学”,由于句子中谓语动词是表达的核心,听话人听到“留学”,就可以预测说话人即将说出目的地,这样就不违背人们的思维顺序。意象图式理论认为汉语语序中,背景先于目标,如“湖中心有个亭子”,“湖”是背景,“亭子”是目标。也就是说,汉语句中的焦点往往位于句尾的位置。但有些时候需要强调目标时,目标在句中则可以位于背景之前,如“这间屋子比那间屋子宽敞”,“这间屋子”是目标。“那间屋子”是背景。“在上海落户”、“去英国留学”等结构中,介词结构是背景,动宾结构是目标。而在“落户上海”、“留学英国”等动词性结构带名词作补语里,动宾结构是目标,介词结构是背景。
当一种新的语言形式产生时,它一定是偏离的。既可能是正偏离的,也可能是负偏离的;如果是前者,它就很大的可能被更多的人接受;而即使是后者,也有可能“习非成是”。当新的偏离形式被人们普遍接收后,它就有可能成为新的规范形式,而新的规范一旦确立,它就开始了归于零度的运动,并且开始酝酿着新的偏离。语言的发展过程,从宏观角度看,也就是从零度到偏离的转化(零度偏离化)和从偏离到零度的转化(偏离零度化)的交错进行。分解开来看,前者是语言变异的表现,后者是语言发展的表现,一切语言单位都处在一个运动的中介环节或过渡状态。
以上所分析的名词作补语只存在于某些特殊的动宾结构之后,在汉语中并不是如同名词作主宾语那样是一种普遍现象。这种动词性结构带名词作补语的结构式可以概括为:V+N,V=动词词素+名词词素,即(动词词素+名词词素)+N。从结构的表面形式看,似乎可以看作是动宾结构带宾语,但基于我们以上讨论的双宾语句成句条件及介词结构等因素,这种结构只能分析为动宾结构带名词作补语。(动词词素+名词词素)+N组成了一个结构模式,能进入之一模式的动词(即动词词素+名词词素)必须为不及物双音节动词,且N多是人名、地名、职务等专有名词,且音节数至少是双音节。虽然仿照这一结构模式,汉语中出现了一些(动词词素+名词词素)+N的短语,但这一结构模式是否具有能产性,还要看其在人们实际语言运用中的使用频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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