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核协议，撕破的纸还能粘上吗？

刘朝晖

苏莱曼尼之死令伊朗与美国的敌对形势急剧升级。伊朗政府1月5日宣布进入中止履行伊核协议的第五阶段即最后阶段，放弃伊核协议中的最后一项关键限制，即“对离心机数量的限制”。这意味着，伊朗的核计划将不再受到任何实际限制，包括铀浓缩水平和纯度、浓缩物质的数量和研发活动。伊朗声称，核计划将根据自身的技术要求推进。此前，作为对美国单方面退出伊核协议的反制，伊朗已先后分四个阶段中止履行伊核协议部分条款。

美联社文章称，伊朗方面声明是这一中东国家迄今发出的最清晰核扩散威胁，将加剧中东军备竞赛和地区紧张局势。一些分析师认为，这一节点宣布伊朗摆脱伊核协议约束，有利于伊朗一定程度博得外界理解。未来，伊核协议究竟是在美伊双方的剑拔弩张中最终崩溃瓦解，还是有望继续存续下去？被美国撕破的这一纸协议，还能粘上吗？

美国退出伊核只为己利

核协议是2015年7月14日美国、英国、法国、德国、中国、俄罗斯与伊朗就后者核问题达成的历史性协议。这份协议的最终签署并非一蹴而就，前后历经了13年时间。

伊核问題谈判从2002年就开始了，其间各个层级、大大小小的谈判不胜枚举，达成的意向性妥协或临时性协议就有三个，分别是2003年德黑兰宣言、2004年巴黎协定和2013年底日内瓦临时协议。为达成全面协议，相关方从2014年2月开始磋商，密集谈判，最终于2015年7月14日达成全面协议。毫无疑问，这份来之不易、长达159页的协议不仅是奥巴马政府多边外交的靓丽成果之一，也是国际社会在二战后通力合作达成的重要协议，其对地区安全与发展、国际防扩散事业的意义不言而喻。

2019年4月9日，伊朗国家核技术日，鲁哈尼听伊朗原子能组织主席阿里·阿克巴尔·萨利希做介绍。

针对伊朗袭击美军驻伊拉克基地，美国总统特朗普在白宫发表全国讲话，称绝不许伊朗拥核。

这一协议涵盖的内容极为细致丰富，但大体上就是伊朗承诺将把自己的核活动降低水平，进行限制，并接受国际原子能机构的实时监控，而作为“回报”，包括美国在内的针对伊朗的制裁将放松或解除。协议签署之日，伊朗民众欢呼雀跃，当时西方政界和媒体圈也大多对此协议抱着乐观情绪。

然而，仿佛应了一句老话：协议的签署就是用来撕毁的。核协议最重要的相关方美国，总是霸道地根据自己的意志来决定遵守或不遵守多边协议，这次也不例外。在酝酿“造势”许久之后，2018年5月8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宣布将退出伊朗核协议，并重启对伊朗的制裁。一石激起千层浪，除以色列外，国际社会普遍对美国政府选择退出该协议表示反对和批评。

特朗普政府对伊核协议有什么不满，为何执意退出？这背后有多重因素。

首先，特朗普认为这份协议仍然不够全面，仅单纯地针对了伊朗的核活动，并未把有关伊朗弹道导弹计划以及如何遏制伊朗在地区的活动列入，并不符合美国和以色列的利益。他认为核协议不过给了伊朗一个喘息之机，十年后伊朗依然会重启核计划。

其次，从美国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巴黎气候协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等事件看，特朗普正在推崇“美国优先”、单边主义和精致的“利己主义”。在这种外交理念的指导和引领下，只要短期内不符合美国利益，美国就不会考虑一个大国所应承担的国际道义和责任。

再次，特朗普也想借打压伊朗拉近与以色列等传统盟友的关系，提升美国在中东地区影响力。签订核协议之后，伊朗在中东地区建立什叶派新月之弧的脚步加快，而且取得了不小的成就，还与俄罗斯互动密切，在叙利亚问题上配合默契。此时美国加大对伊朗的“敲打”力度，也可以遏制俄罗斯在中东进一步“做大做强”。

此外，特朗普此举，意在美国中期选举和2020年大选前，争取“铁杆选民”的加分。退出伊朗核协议是特朗普竞选以来的执政承诺之一，他希望通过退出伊核协议的行为，证明自己是一个为了“美国优先”言出必行、能够践行竞选承诺的总统，也是一个对外比较强硬的总统。

多国声明继续维护协议

在伊朗宣布进入中止履行伊核协议的第五阶段，对驻有美军的伊拉克军事基地实施导弹袭击后，美国财政部1月10日宣布制裁包括伊朗最高国家安全会议秘书阿里·沙姆哈尼和伊朗武装部队副总参谋长穆罕默德·礼萨·阿什蒂亚尼等人在内的伊朗8名高官和矿业公司等。白宫当天在一份声明中说，特朗普当天签署行政令，授权财政部制裁包括建筑、矿业、制造业和纺织业在内的多个伊朗经济行业。声明称，此举旨在进一步减少伊朗可用于发展核项目、资助“恐怖主义”、施加“恶意地区影响力”的资金来源。

对于美伊矛盾升级和伊核协议可能沦为“废纸”，参与签署该协议的其余大国都表示出了担忧，也都表明了希望维护伊核协议的愿望与态度。

去年7月7日伊朗宣布将突破伊朗核问题全面协议限制，提高所生产浓缩铀的丰度。第二天，中国外交部发言人耿爽就在例行记者会上表示：中方对伊方宣布进一步减少履行伊核问题全面协议的承诺感到遗憾。确保全面协议得到完整有效执行，既是安理会决议的要求，也是解决伊核问题、缓解紧张局势的唯一现实有效途径。我们呼吁有关各方都能从大局和长远出发，保持克制，支持通过联委会机制对话解决相关问题，为继续维护和执行全面协议创造条件。

耿爽当时强调，美方对伊朗奉行极限施压是伊核问题出现危机的根源。美方不仅单方面退出协议，还通过单边制裁和长臂管辖为伊朗及其他方面履行协议制造越来越多的障碍。事实证明，单边霸凌行径已经成为日益恶化的“肿瘤”，正在全球范围内制造更多问题和更大危机。国际社会必须坚持多边主义，恪守以国际法为基础的国际秩序，通过平等对话寻求有关问题的政治外交解决。

在今年1月6日的例行记者会上，耿爽再度表态，全面协议来之不易，国际社会应从长远和大局出发，坚定维护全面协议，推动伊核及中东地区局势走向缓和。中方将继续就此同有关各方保持密切沟通协调，为此做出不懈努力。

北京时间1月9日凌晨，特朗普发表谈话批评伊核协议存在缺陷，表示要抛弃这个协议，致力达成新协议。耿爽再度强调，当前中东形势紧张升级，伊核问题也在面临严峻挑战。美国单方面退出伊核协议无视国际法和国际义务，对伊进行极限施压，并阻挠其他方面履约，这是伊核紧张局势的根源所在，也应该是各方客观公正解决伊核问题的基本发起点。

美伊冲突牵动全世界神经之际，俄罗斯总统普京于1月7日突访叙利亚，成为首个到访中东地区的大国领导人。在访问中东期间，普京与叙利亚总统阿萨德会晤，商讨地区局势，与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共同宣布“土耳其溪”天然气管道竣工，充分展示和巩固俄罗斯在中东地区的重要影响力。随后，普京11日与到访的德国总理默克尔在莫斯科举行会谈后表示，希望中东地区的事态不会发展为大规模军事冲突。双方同时呼吁应继续遵守伊朗核问题全面协议。去年11月1日普京访问伊朗时也表示，核协议是一份积极的协议，有助于国际和平与稳定，国际原子能机构是唯一有权确认伊朗是否遵守核协议的机构。俄罗斯反对任何改变这一多边协议的单边行动，某些国家不承认这一多边协议的行为不可接受。

2015年7月，奥地利维也纳， 伊朗和伊核问题谈判六国外长达成核谈协议。

欧盟对于当前美伊局势最为紧张。奥地利《信使报》报道称，欧盟一直以来都将伊核协议作为最重要的外交成果，伊朗威胁退出伊核协议的目的除了报复美国，也是表达对欧盟未能敦促美国降低制裁强度的不满。如果伊核协议最终失败，不仅欧盟此前数年的外交努力付诸东流，欧盟各成员国在伊朗的经济利益也将受到严重损害。更重要的是，欧盟苦心设计经营的与伊朗之间的独立支付机制INSTEX前景也将蒙上阴影，这对于打破美元的金融霸主地位、促进欧元的国际化非常不利。

法国总统马克龙、德国总理默克尔和英国首相约翰逊1月12日发表联合声明，重申致力于维护伊朗核问题全面协议。联合声明说，维护核不扩散体系并确保伊朗永不拥有核武器符合法德英三国共同利益，“伊核协议在此方面起着关键作用”。在美国决定退出伊核协议并重启对伊制裁后，三国领导人明确表达了“遗憾和关切”。尽管当前局势愈发困难，三国为维护伊核协议作出了不懈努力。

联合声明强调，法德英继续致力于维护伊核协议，敦促伊朗放弃所有与伊核协议不符的举措。三国认为，应通过外交方式解决伊朗导弹项目等有关问题，三国愿继续与伊朗保持接触，以维护该地区稳定。

据悉，目前欧盟一方面说服伊朗重新履行伊核协议内容，另一方面也积极加强与美沟通，试图重新将美国拉回对话轨道。据消息人士称，欧盟正在与美国就协议内容进行沟通，除了原伊核协议的限制核能内容外，还计划限制伊朗在黎巴嫩、伊拉克和也门等国的势力扩张，同时欧盟也要求美国减轻制裁。毫无疑问，当下的欧盟迫切希望通过协议的形式限制美伊矛盾升级，将伊核协议重新拉回正轨。

美伊各找各的平衡

伊核协议虽然是一个国际性协议，但是严格来说，有着先天不足。

从法律角度看，核协议对美国的约束力是很有限的。尽管该协议具有一定的国际法色彩，但对美国而言，它仍从属于美国国内法，且未得到美国国内法的保护。因此，核协议的命运从一开始就与美国行政当局的态度紧密相关。奥巴马政府支持核协议，协议基本得以执行;而反对核协议的特朗普上台后，协议的弱点就暴露无遗。

此外，核协议的外延相当狭窄，只聚焦于核问题。但是除了核问题，美伊关系中还存在着诸如人权、意识形态、伊朗地区作用、弹道导弹等问题。在美伊总体关系没有实质改善的情况下，单独解决核问题虽无不可，但一定是不彻底的。

正因如此，特朗普政府一方面退出伊核协议，一方面加大对伊朗的制裁，并放出要对协议重新谈判的风声。1月9日，特朗普称，伊朗想要和平，必须与美国重新谈判，签署新的核协议。同时，特朗普指责前任奥巴马签署伊核协议，给了伊朗买导弹的钱。

去年6月伊朗总统鲁哈尼在与法国总统马克龙的通话中表示，德黑兰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就核协议重新进行谈判。但是到了9月，伊朗外交部长扎里夫在纽约接受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采访时，直言对避免一场战争“没有信心”，同时愿与美方就伊核协议展开谈判。而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去年11月3日发表谈话，强调应禁止伊朗与美国谈判，以防止美国对伊朗进行渗透活动。到了1月5日伊朗外交部发言人穆萨维表示，拒绝在如今的“5+1”框架中和美国展开任何谈判，除非美国做出让步，更不愿意接受和美国的双边谈判。伊朗愿意展开核谈判的前提是美国必须先取消制裁。

可以看出，伊朗对谈判的态度是值得玩味的。伊朗政府在其宣布进入中止履行伊核协议第五阶段的声明中，没有直接宣布退出伊核协议，表示将继续与国际原子能机构保持合作，如果制裁解除并且伊朗经济利益得到保障，伊朗将准备重新履行伊核协议承诺。这存在两种可能性。一是伊朗不希望因退出协议背负国际压力;二是伊朗仍希望为国际社会挽救协议留出余地，以达到打破美国经济制裁的最终目的。也就是说，伊朗政府的最新决定，并不意味着伊朗将大力发展核武器。

与众不同特朗普，单方面撕毁伊核协议。漫画/ 崔泓

实际上，对于伊朗总统鲁哈尼而言，达成核协议是其政治棋局中的重要一步。他還希望在核协议的基础上，进一步探求与美西方改善关系的可能，至少也要通过制裁减免使得伊朗经济重新振兴，否则将损害鲁哈尼个人的政治前途。

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所长刘中民表示，实际上在此之前伊核协议也已经是名存实亡了。之前面对美国的极限施压，伊朗切香肠式地逐步减少履行伊核协议的义务。现在由于苏莱曼尼遇袭这个突发事件，伊朗宣布迈出中止履行伊核协议的第五步，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是核不扩散体系在中东面临的又一次严峻挑战。

下一步伊朗面临的一个问题是，究竟怎么走？走的速度有多快？尤其是浓缩铀的能力、数量还有浓度等伊核协议的核心要素上，刘中民认为在未来一定时期内，伊朗动作可能并不会很大。如果伊朗在这方面走得太快，那么实际上是引火烧身的一种做法。

从某种程度上看，这份国际协议就好像是美国和伊朗之间的一场临时婚约，双方本来感情基础就不牢，不过是为了利益而结合。当前看来，美伊达成妥协的困难很大，但并非没有相向而行的动力。刘中民表示，美军针对苏莱曼尼的定点清除行动打破了双方此前围绕伊核协议博弈上的脆弱平衡，但伊朗需要在满足报复诉求和稳定大局之间寻找平衡，美国要在中东局势和全球战略之间寻求平衡，欧洲要在伊朗和美国之间寻求平衡，各方的政策取向和未来的局势发展，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