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君:朱涛是80年代就开始创作诗歌,当时在浙江舟山,他们还有一个创作群体,因为我去过他家,他当时那些朋友,现在都是当地的作协主席、文联主席,但后来他就离开家乡到了广东,现在主要在广州、深圳。他的身份很有意思,他是中国最大的地铁消防承建商,但诗歌一直在写,一直在读。前几年有一个诗歌活动我们认识了,他后来就认真地跟我说“少君,你以后有诗歌活动都叫着我”。实际上他跟很多诗人还是有交往,可能跟评论界交往少一点,但是跟诗人,像陈先发这些都是非常好的朋友。看他的诗也就知道,他的诗很有功底,就是因为80年代就开始创作,而他现在也是达到了一个新的水平。这次我们要开朱涛《半轮黄日》的研讨会,好多人一开始说不认识这个人,不想来,后来看了诗之后觉得很不错,还是考虑来了。所以还是缘份,我们开了这次研讨会。下面我们请谢老师先说一说。
谢冕:6月1号我在朱涛朋友圈看到一首诗,《喝出破碎的味道》。应该说是近期的代表作,代表着《半轮黄日》以后,他的写作仍处于井喷状态,没有停止。写作的地点是深圳。我猜想应该是深圳的高楼上面,我再猜想应该是有落地玻璃窗。题目很怪,喝出的味道不是甜不是酸也不是苦,而是破碎。他喝的应该是液体,我想他捧的应该是一杯茶或一杯咖啡甚至是一杯白水,但是怎么会有破碎固体的感觉呢?我觉得写诗的人和读诗的人是不一样的,写诗的人说喝出破碎的味道有他的感受,有他的时空,他可能是空幻的,但是他构成空幻的依据在哪。那么我就猜想他一定是这样,在高楼上,在落地玻璃窗前。因为第一句是说,天堂与地狱隔着一层窗玻璃,第二句是喝出破碎的味道。天堂与地狱,就有一个特点,一定是玻璃窗的内外。他是在都市里头,而且是在深圳这样一个现代都市里头。他在窗内,玻璃挡着他和外面的世界。隔着窗内和窗外的世界,那么我们可以进一步地联想,此刻他在窗内对着窗外手捧杯子,杯子装的什么?可能是茶可能是咖啡可能是水,但是他有感触,这感触当然不是甜的。甜酸苦都不是,说苦涩可能还不够,那么就说明他感触是什么呢?破碎。为什么会有破碎?玻璃窗破了。玻璃窗是固体的,一破,这个破碎的感觉,这个破了会有尖刺,他喝进去了,诗歌艺术上这种时空转换、移位、通感就都来了,这个味道就是破碎。破碎窗子内外,天堂和地狱隔着一个窗玻璃。肯定的我现在是在天堂,是在里头,外面就是地狱。
我这个解读很冒险,不知道对不对。为什么说外面是地狱?有很多意象,其中一个意象就是高速公路上面汽车的陵墓。我就不详细讲了。汽车的陵墓,只讲这一段,感觉这是地狱,车不动了,深圳的高峰时间堵车堵得走不动了,汽车走不动了好像陵墓一样。这个时候诗人就感觉到,他所喝下去的是尖刺的、破碎的,到喉咙里一定会把血管弄破的感觉,这就是它的味道。讲到这一点,我觉得朱涛的诗很难读,需要我们去揣摩。诗人的逻辑看起来是混乱的,其实不混乱。我们需要去揣摩,他究竟写的是什么,他究竟要表达什么。猜着猜着就有阅读的愉快,很艰难但是有愉悦的感觉。
另外想讲的一点,是从后记当中看到的一句话。朱涛在后记当中讲,他这个诗是诗艺日渐成熟的象征。我觉得与其说是诗艺日益成熟,不如说是狂野内心呐喊的必然结晶。再有,后记中说,“在我失而复得的文学生涯中,曾经出现过三次所谓的魔鬼附体电击期”。魔鬼附体是郭沫若的一个话,郭沫若先生在写《凤凰涅槃》还是《女神之再生》时讲的,神经性的发作,简直站不住,坐不下来,饭也不吃,觉也不睡。郭沫若是真诗人,他和时代是结合得非常紧的,诗人的写作状态就是电击魔鬼附体,也就是郭沫若讲的神经性发作。因为他那时候在日本,那时候关于祖国的感受在诗人内心燃烧起来,他根本受不住。那么朱涛也是这样,根本受不住,魔鬼附体。迫不及待地叙说肉体承受的痛苦。那么我现在要问,朱涛在痛苦什么?因为他80年代开始写诗,基本上在诗歌界视野以外。他是个企业家,他是个诗歌青年,爱好诗歌,有活动他就来,其实有些活动没请他,他热衷,他自己来的。我觉得他是个诗歌青年,这个可以理解,他热爱。但是没想到他写作有诗歌的传统、诗歌的血液、诗歌的写作状态,我觉得这个太可贵了。在当代,我们在物质大发展、都市大繁荣的情况下,在精神崩溃的情况下,朱涛的热情,朱涛的激情,他内心的痛苦在哪里?这个东西我不回答。因为他现在也挣一点钱,他搞地铁消防,应该说衣食无虑,但是内心痛苦。内心痛苦什么呢?这一点对诗人非常可贵。
第三点,诗集里有一个燕窝写的评论,写得很好。朱涛的诗,让人感到进了意象的游乐场。呼啦啦一群贵金属,大吨位的意象物种,却不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仿佛来到了侏罗纪公园,恐龙遍地。后面又讲,重量级的金属华丽。这些词我觉得来描写朱涛的诗歌艺术的构成,我觉得燕窝讲得很到位。
在80年代朦胧诗当中,意象是多方位地、非常广泛、非常深刻地被使用。后来第三代诗人出来,什么意象,三叶草加上月亮、星星就汇成了一首诗。但是朱涛延续80年代过来,所以他的诗不同于浪漫主义,也不同于现在的现实主义,浪漫主义也好,现实主义也好,都好,但是我觉得他的意象主义我比较赞成,但是读起来非常难。现在有的诗写得很容易,读起来太容易了。像“我今天去找你,你妈说你不在”这种诗太多了,一点味道都没有。现在我们读朱涛的诗,让我费点劲,让我们琢磨,让我们有感受,让我们有启发,让我们感觉到他内心的痛苦究竟在哪,肉体的痛苦究竟是为什么,这个让我们感到愉快。这是我要说的另外一点。
刘福春:谢老师是客气啊,他说他读不懂,还说了那么半天的话。但我真是没读懂。我读的时候忽然想起达利来。在绘画里面我真的很喜欢他,因为他的每一笔都是具像的,你看得懂,但是整体的构思你又看不懂,或者给你留的空间特别大,你可以有很多的想象。所以一看朱涛的诗就想到了达利,我不知道这种比喻是否合适。他的诗,你读每一句的时候都懂,但是整体要表现什么那就要费思量。但即使这样,我还是愿意读。愿意读的原因,这些年,刚才我们还在讲,现在写诗写得太容易了,常常看到一本诗集或者一首诗,就感觉这样的诗还用写吗。基本都是这样,口语类的写作。我一直覺得口语是要用,但是诗人的能力是把口语提升到文学语言,而不是说把文学语言降低到口语。这是两个方向。但是现在似乎都在往下降,连个底线都没有。像谢老师举的例子,那还有什么不是诗呢!就等于画一样,什么不是画呢。有次走到宋庄我看到一个画板,全是黑的,问这是要画什么,人家说这已经画完了。特别小儿科。我觉得诗也是,如果要都是那么口语、那么容易写出的,这是有问题的。我这些年也一直呼吁,写作应该有些难度。但是这种说法,好多人不是很赞成。感觉诗这个东西最后就变成了,只要你说你是诗人,你写出来的东西就全叫诗。什么叫诗最后都弄不清楚了。
敬文东:读朱涛的诗,我有个很明显的感觉,就是他的旅途诗学。他在后记中写得很清楚:这些飞蛾扑火般的诗句之所以在飞机、高铁上喷射出来,是为了安慰寂寞的在途魂魄。朱涛在诗里也说得非常清楚,非常到位:“天有点撑不住,又暗了下来。”这行诗大体上可以被认作旅途诗学的实质:惶惑有溢出内心的愿望,因此,必须趁旅途中的闲暇把它倒出来。
朱涛深谙现代汉语诗歌的实质:诗不是对情感而是对经验的形式化,诗是对经验的编码。朱涛在旅途美学支配下的诗歌显得枝蔓杂多,这正是经验的形式化的题中应有之义,因为现代诗必须表达现代经验的复杂性,文本的单纯不仅显示的是经验的单纯,也是心智上的幼稚。
这种复杂并且处于变动之中的现代经验要被表达/被编码,意味着旧有的词汇库,尤其是每个词汇的语义,有可能跟不上现代经验变迁的速度,因为现代经验最重要的特点就是不断翻新,就是把昨天定义为古代。所以,以往的词语必须要不断刷屏,词语要紧紧跟随诗歌对现代经验的把握。也就是说词语在吃力地追赶诗绪。词语和诗绪有一个矛盾,一方拉着往前走,而另一方在追赶。一个好的诗人必须体会到这个矛盾,而且必须想办法解决,解决得很好的时候,一首好诗才能显现出来。我认为朱涛在不少时刻做到了这一点,他的旅途诗学在技术上得到了保证,这是我要祝贺他的地方。他诗歌中的其他优秀品质由于时间的关系我就不多说了。
张柠:我不知道他在飞机、高铁上来回奔波时他的思维是怎样的状况,我佩服的是他大脑换频的速度。他全国各个地方飞,或者旅游或者做一些事,签合同。签合同时,大脑一定要缜密,不可以是跳跃式的,而他的诗歌写在飞机、高铁上,也就是说他到某个地方签合同,但他的思维在那跳跃,还能保证他的生意不亏。他的这种狂野背后也有很冷静的东西。在处理现代经验时,他的词语非常跳跃,实际他内在还是非常冷的,非常理性的。否则不可能思维那样跳跃,这个是他诗歌一个非常重要的特色。因此他狂野的词汇背后,是非常冷静的,包括处理现代情感时,实际上是冷的。这种冷的东西和现代诗歌美学之间有相通性。如果是“啊!哦!”这样的东西可能我们就没有什么兴趣了。这是对朱涛诗集的一个最直观的感觉。
陈均:我感兴趣的方面有三点:首先,朱涛的诗,我一读就觉得非常熟悉。为什么熟悉呢?他这样的写作方式,在80年代的时候还是常见的,和现在主流、流行的写诗的方式不太一样。比如说他的意象,多半用一些宏大、抽象的意象,叙事不是很细致,也一般不是构成一个完整的叙事,写作方式是抒情的、激情的方式,这些都是80年代写作的比较习常的方式,这些特征就像“表情包”,一看就知道他是什么年代的人,文学范型是产生在什么样的时代。
其次,朱涛的诗集,我觉得一个主要的主题就是日常生活的幻象。曼德尔施塔姆有一句诗经常被引用,“黄金在天空舞蹈/命令我歌唱”。到了朱涛这里,可以替换一下,变成“半轮黄日在天空舞蹈/命令我歌唱。”这本诗集的名字叫《半轮黄日》,里面有首诗也叫《半轮黄日》。“半轮黄日”取代了“黄金”。在“半轮黄日”的光线下,我们看到,朱涛所见的世界其实是一种末日景象。在他的诗里,看到这样一种超现实主义的变形,其实就是在“半轮黄日”之下的一种景象。
就写作来说,如果将同时代的诗人加以对照,也许会发现,90年代之后出现的诗人,他们往往非常熟练掌握了叙事的技巧,而且由于现在资訊的发达,即使是在穷乡僻壤也可以看到最近出现的好诗,传播速度很快。但叙事成为成规,带来的后果就是缺乏创造性,陷入到表面繁复实则油滑空洞的境地。另外一类,和朱涛的处境相似,也就是80年代开始写作的诗人,到了中年或中年之后,往往激情消退,写作依赖于观念、语言,以及对日常生活的小发现、小趣味,如此这般,所造成的缺点就是诗歌的构成不够完整,感受不够敏锐,诗歌显得枯涩,这也是创造力衰退的表征。朱涛用激情来写作,也可能是弥补这种缺陷的一种途径。
最后,在朱涛的诗里,可以看到他所使用的意象,他的超现实主义,里面还具有批判性。这个批判性体现在他对意象的选择,他对现实世界的态度。刚才谢老师举的例子,堵车时会想到陵墓。实际上是对于城市、社会现实的一种批判。但这种批判大多不是一种直接谴责,而是通过他诗中的意象,通过诗歌的构成来表达的。
刘琼:朱涛诗的超现实意味很明显,我说的“超现实”有两层意思:一是它的确超出诗歌当下的现实,跟当下诗歌现实有距离;二是诗歌里面的确具有超现实主义的东西。我也不打算从专业的角度对诗集的超现实主义进行论述,这只是它的一种技术表现。
比较而言,这本诗集让我看到上世纪80年代诗歌的一种美学品质,就是“纯诗”,或者说纯粹性。它的存在,让朱涛的诗与当下诗歌保持了距离。至于技巧和风格,我认为朱涛的诗杂揉着好几类风格。
诗歌要书写时空,要建构自己的宇宙世界和宇宙意识。这个宇宙世界,是创作主体的投射。比如说,朱涛在诗歌里创造了一个独特的内宇宙。内宇宙要通过与外宇宙的关系获得表达和存在,我们的诗人和诗歌比较热衷于书写这个关系,热衷于书写自我和他我、我和世界。我看到朱涛在写内外关系时已经没有简单的“不平之气”。诗歌是对经验和情感的书写,是抒情表意。不平则鸣,这是通常的书写,也会产生好诗。但我看朱涛的诗,这种不平的东西已经不多了。为什么会这样?这是我感兴趣的地方。
我想到了一个通常的比喻,但可能恰恰也能解释朱涛这种写诗的层阶和心境。这就是写诗、读诗有三种境界:见山是山,见诗是诗,是一种境界,这是少年心境;见山不是山,见诗不是诗,主体的意向性明确,所有看到的东西一定是经过自己内宇宙处理过的意象,这是中年心境。中年心境,是一种精神性指向,不是实指,更倾向于美学经验。由此,我想如果朱涛坚持写下去,应该会出现另外一个境界,即见山依旧是山。我期待朱涛见山依旧是山的状态出来。毕竟,这种“见山不是山”的写作,对于形式的偏爱着了痕迹。
我最感兴趣的是诗歌里的断裂式的东西。这些断裂式的表达,恰恰会让我们在阅读时产生停滞。我觉得诗歌的停滞不是坏事,过于流畅的诗歌是可疑的。阅读时有一个停滞的状态,正是进入诗人经验世界的时机,这是阅读诗歌的一个目的。
师力斌:当时看完,一个词就跳出来,精神原材料。当代诗歌如何面对精神的原材料?张柠老师刚才提出,诗歌的经验,朱涛先生有很多行走的经验和现代社会的经验。我看完之后最大的困惑就是,这经验在他诗歌中如何上升为诗意。读他的诗我感觉我很分裂。经过80年代洗礼的朱涛先生的诗歌艺术非常好。我这里只读几句,因为非常多,大家可以看一下,有很多格言式的句子,我觉得是典型的现代诗歌的意象,和古典诗歌很不一样。比如说13页,《七月针刺》最后一句,“空气中已扎满密密麻麻的小孔”,很有想象力。我觉得这就是现代诗的意象,一句话就让我们很喜欢的。9页,“尸体喜欢的我们也喜欢/我重新长出牙齿”。这个我也很喜欢,确实很喜欢。27页,“一群灰鸽拖着笨重的行李/正跃跃试试起飞”。我能感受到,在这种高速流动的时代,不断转机换车的感受。笨重的行李,有现代的经验。47页,“在掀开的栅栏旁/一座铁路桥伸出/俯视陡峭峡谷的深渊”。这些诗和当下流行的口水诗很不一样。前面几位老师都谈到了,在表达现代人的生活经验方面,朱涛先生确实有很高的技巧,而且诗的语言、跳跃性和诗歌意象的新颖性等是深入内心的,这是好的一面。
另外一面,我一个总体感受就是,诗集读下来以后,很难懂。确实很难懂,但是我试图理解。大部分的我觉得还是很难理解。有一部分我可以理解。我们不可以精确地定位朱涛的精神,但是我想,能不能找到一个大致方位?我就发现我这个讨巧了,在喜怒哀乐之间他的感情属于一个什么样的定位?我发现他是属于那种比较抑郁、低沉甚至比较恐惧的。整部诗集读完之后我觉得是恐惧。然后我就仔细再往下想,这个恐惧表现在哪呢?我发现朱涛的“伤口”特别多,“伤”这个词出现了17次,从第一页开始一直到最后。大家可以回头翻看。不包括“忧伤”和“伤心”这样的,只说纯粹的肉体伤害的伤,伤口的伤,分别出现在第4,8,9,29,37,47,49,59,77,90,100,124,142,157,200,一直到225页,不包括其他表达方式的伤,如18页的“包扎”,32页的“肿”,40页的“肿块”,84页的“绷带”,95页的“撕开发烫的胸膛”,96页的“肿”,128页的“千疮百孔”,138页的“绷带”,这些伤都没有算。在17处伤中,灼伤两次;粉刷工伤一次,从原诗看,可能是被子弹击中,也可能是意外的蹭伤,但他没说清楚。战争的伤有两次。刀伤有两次。咬伤有一次。撞伤有一次。踩伤有一次,这个是踩踏所致,这个踩伤是他作为旁观者看到社会事件的一种记忆。无名伤有七次,是最多的。他的痛感、他的伤我觉得很多来自于一种无名的伤,那么这种伤是来自哪?从这些伤的原因看,先在的伤和记忆中的伤,就是无可名状的伤占到一半。这就是朱涛的精神的原材料。
朱涛:我插一句,我对未来一点不看好,我很悲观。为什么这部诗集叫《半轮黄日》?我觉得未来没有希望。我的精神源头都来自这些东西,我看到的是黑暗、痛苦,并且我对死亡一直有恐惧感。我还有一个想法,可能我会皈依宗教,但是现在还没有啊。因为没有找到精神源头。所以诗歌变成一种释放,这就是我写作的原因。我生活已经比较优裕了,在中国比我更自由的应该比较少,但为什么还这么痛苦?源头上是没有信仰。
刘汀:我说一下读朱涛先生诗集的感受,一个比较突出的感受是,刚才张柠老师还有前面几位老师都提到了,就是这些诗诞生在什么样的环境中。我们能看到,每首诗末尾有列出高铁、机场等场景和地点。这些不只是一个随手标记,我觉得它们也是诗的一个特殊部件,因为如果没有列这些东西,后记也没有提到相关的情况,读者在进入这些诗的时候是完全不同的。它们的存在,对我们进入这些诗,理解和评价这些诗,有着很重要的影响。这个影响,我觉得有刚才张柠老师提到的高铁上飞速的距离感,还有空间上的,也就是身在高空的感觉。很多诗的意象能看出是在飞机上,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所幻想出或者被激发出来的东西。
我也做了一点细读,注意到朱涛先生诗里面的色彩很特别,尤其是黑色,写得比较多,给人一种强烈的末日景象,也可说有一种地狱的景象。刚才朱涛先生提到他精神上的焦虑和痛苦,这一点恰好和诗歌中的黑色调是一致的。这也让我想到另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庆祥的序里面提到存在主义。存在主义对于世界、对于人的看法就是这样一种感觉。大家都提到了朱涛诗里的意象,意象这个词有一个非常漫长、非常庞大的诗学传统在里面,我们理解朱涛先生诗的时候一定会被牵扯到。但事实上朱涛先生诗里的很多意象不妨叫做物象,事物的物,每首诗有非常多的物的形象拼貼、叠加在一起,而且这种物被扭曲被变形,被赋予它本身所不存在的色彩和形状。
这是现代的或者有点后现代的表达方式,我觉得这种物象在文学里呈现出两种方式,一个就是郭敬明小说里罗列的物象,也是高楼大厦、飞机、名牌,但是他塑造成现代生活中的一种被物堆积起来的或者包围的景观,而朱涛这里的物象却不构成景观,而是诗的元素。这里面的每一个物有很尖锐的棱角、很重的色彩,构成的是类似于地狱的精神空间。而这种精神空间储存的正是我们的现代经验,也就是物对现代人来说和对古人来说,是完全不一样的存在。所以朱涛的诗的一个重要性就在于,他通过物象写出了我们生活中的现代感和现代性。
戴潍娜:一个诗人的审美和著作代表了一个人的立场,我从诗集当中嗅到朱涛先生是一个有广场情结的诗人。“脱离了语言就等于脱离了历史”,在曼德尔施塔姆那个时代,也有人做过一些“失语实验”。
朱涛先生在诗集里呈现出来的面目,并不是一个时代的面目严肃的审判者,更加不是一个苦哈哈的受刑者,我能看到的,是一个有力量的,同时在劫难逃的瘾君子形象。偶尔,他也会露出狡黠的一面,这可能也是跟商海的经历有关。但更多的时候,无论再多的成功或者失败,都不能改变在劫难逃的诗瘾。这么来看的话,诗人也确实是天生的在劫难逃者。在诗瘾被压抑了多年之后,又重现了这种风暴式的写作,井喷式的大体量高密度喷发,里面无疑有疯狂又致命的自由。刚刚各位提到自由背后的难以理解的痛苦,谢冕老师敏感地觉察到这“魔鬼附体的痛苦”,师力斌老师则对这个痛苦做了具体的划分、归类、量化处理。我在这里揣摩一下这种痛苦,我觉得这种痛苦,犹如顺流而下的商海当中的一种逆流而上的朝圣。痛苦和朝圣是一个道理,写诗也是把这个痛苦逐渐转化为零的这样一个过程,是一种药引。当然我们都希望朝圣的路短一些。
在这本诗集当中,人们可以看到在恐怖时代一个诗人的正确的荣誉感,沸腾的荷尔蒙的怪兽,也有很生动又非常滚烫的关怀,让我吃惊的是里面有一种广阔。这不光是视野上的广阔,而且是情感和心灵构成上的广阔。朱涛先生这样的诗人,确实对于书斋里的诗人形成了巨大的对照和警惕。这本诗集里呈现的心灵和情感的构成,恰恰是在职业诗人当中非常少见的。里面也有不妥协的姿态,它不是笨拙牺牲者的姿态,我更多看到的是有一种狡黠,而且是一种试探性的不妥协。各位都提到了朱涛先生写作的难度,这一点很值得谈谈。我们现在陷入到一种审美上的法西斯主义——这种法西斯并不是在歌颂精英,而是歌颂一种平庸、简单、谄媚、容易读容易写容易评。而对于一切有难度、有门槛的东西,无限苛责。有难度的诗句,对现在审美法西斯主义有一种矫正作用,就像布罗茨基所言,永远都是人民去模仿艺术的语言说话,而不是艺术模仿人民的语言说话。
刚刚大家都提到朱涛先生在高铁跟飞机上写作,大家对这个写作环境抱有很大的好奇,我其实比较能理解这点,我个人最喜欢的写作环境之一就是长途飞机和高铁。我是很讨厌坐短途飞机的,刚刚起飞就降落了,也不能是缓速运行的火车。一定要是飞速奔跑的高铁和飞机。在这两种交通工具上写作,似乎是有一点不同的。看似在一个相对静止的环境里,但其实外界的高速运动已经形成了巨大的加速度,大脑里的磁场也会因此变异,你像一颗子弹一样地射出去,你有机会经历很多内心抛锚的时刻。可能朱涛先生他的这些诗歌对于他的正轨生活而言,也意味着一种抛锚吧——心灵抛锚的时刻或者生活抛锚的时刻。谢谢大家。
安琪:一个人的写作发生巨变一定有他秘密的不为旁人所知的某种人生际遇,一个人,一件事,一首诗,一本书,都有可能成为他顿悟的导火索,我相信诗神附体,但不相信诗神会无缘无故附体,更不相信诗神会没有选择地随意附体,否则,这世界每个人就可以什么都不努力,守株待兔等待诗神附体好了。读到每一个好诗人,我总想了解好诗人背后的秘密,那帮助他接通诗神天线的秘密究竟何在,这是很有意思的。朱涛的诗作,有着1980年代人的风格,亦即,一种寻找,一种迫切,迫切地寻找着通往现代性之路的语言表达,因为迫切,而有一种紧张。这是1960年代初诗人在国门刚开时的第一反应,原来,世界这么大,新異的观念这么多,意识形态这么纷繁,我们得加紧步伐,方才追得上日新月异的崭新生活。读朱涛诗集,我有一种亲切感,虽然我生于1960年代末,但本质上都在一个时代,我对他诗中的黑暗、阴影、尘埃、玫瑰、骷髅等等意象十分熟悉,通常我们都喜欢用这样猛烈的重口味的意象来表明我们与传统教育施加于我们的诸如光明、温暖、美好等等心灵鸡汤式的词汇的不屑,我们愿意暴力些极端些因为暴力和极端才是先锋。是的,先锋,先锋永远是1960年代人私心最爱。
朱涛善于从日常生活中发现题材,但在表达上却不日常化,也就是,他不会用日常百姓的语言来表达日常生活。他喜欢把日常生活变形,通过语言的变形完成对日常生活的指认,譬如《闪电合唱团》其实写的是一场电闪雷鸣的暴雨,但朱涛偏偏用了一连串的比喻,这时候,一个诗人的功力就表现出来了,你的比喻到不到位?是故弄玄虚,还是发自个人的独见?朱涛的语言资源我以为来源于两个方面:1,意象派;2,超现实主义。中国古典文学至少目前看不出对朱涛有什么影响,他的文字气息是硬的重的狠的,而中国古典文学的气息是软的柔的乃至有点酸的。但不能否认,一个中国人的文字中如果有被中国古典诗词浸染过,它一定也会散发出迷人的才子气。
和诗歌制造出的晦涩不同,朱涛在后记的行文中思路和语言都非常清晰,这表明他有使用两种语言系统的能力。相比较,我更喜欢朱涛行文的能力,语言犹如快斧,凌厉,直奔目的。史蒂文斯认为,语言和修辞有助于我们想象这个世界。朱涛的诗歌写作正走在修辞的路上,也许他并不知道史蒂文斯的这句话,但确确实实的,他正走在语言和修辞的路上。让我们跟着朱涛的语言和修辞,一起想象这个世界。
李壮:我读朱涛老师的诗歌,确实能感觉到他的个人风格非常明显、非常浓烈,包括这种狂暴的情感、冷的色调、超现实色彩的表达方式、尤其是奇崛的想象和语言节奏感。我觉得这些都显示了朱涛老师作为一个诗人的文本风格辨识度。我前两天读到帕斯的一句话,一下就联想到朱涛老师。帕斯说诗歌的特点是灵感在语言节奏中的反映。看到灵感和语言节奏,其实朱涛老师这些诗歌的高度的辨识性很大程度上来源于这二者。这二者结合所造成的个人特征,关乎于诗歌的本体或者说内核。朱涛老师的优势是另一种,他诗歌的辨识度之核来源于语言的力量,也就是说,来自内在的语言本体,来自其诗歌的灵感生成方式及其同语言节奏的结合,我觉得这是非常具有特点的。
我看到序言里面庆祥老师提到了兰波,提到了《醉舟》,其实我觉得朱涛老师的很多诗歌恰恰与“醉舟”这个想象有关。醉舟的这个“醉”,其实是一种死亡幻觉,或者说醉就是死亡的隐喻和预感,是一种不完全状态下的死亡。回到朱涛老师诗歌里面,其中的紧张、焦虑、冰冷、不安、恐怖,清醒的理智背后不断地在进行和发生着情感的暴乱,其实都是有一种死亡的气氛在里面。另一个就是“舟”。舟的状态是什么?海浪拍过来,一会儿高一会儿低,这种整体的节奏感我觉得是能够在朱涛老师的诗歌里面体现出来的。刚才很多老师提到写作的方式,我也是第一时间就看到,朱涛老师说他喜欢在高铁和飞机上写作。确实我觉得飞机高铁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场域,而且也会影响到诗歌写作。我们在高铁上看到窗外的物体不断地掠过、不断地移动,它提供的是一个个瞬息变幻的场景,却会在我们脑海中形成一个整体的印象;它飞速切换,却又仿佛有一种飞矢不动的想象。这种感觉是能够在朱涛的诗歌里感觉到的。还有飞机,它有个不断上升、失重、眩晕的过程。视觉会被打断,会有强光进入机舱;还有听觉,你的耳朵里只有飞机马达的轰鸣声;还有你的触觉,你在不断地失重。因此所有感官都在不断地重置,旋转上升,重新拼合。我能够在朱涛老师的语言中感受到一种类似于巴洛克式的风格,好像有很多浮雕在不断地盘旋上升,这样一种节奏的升腾和重组,就很有飞行的感觉。高铁和飞机的感觉,具体体现在诗歌里面,就使得朱涛老师的语言节奏感包括语言的结合方式非常有特点:在剧烈的空间位移状态下,人身的感受既是前一段空间的回忆又有后一段空间的预感,在这同时还有感觉感受情感不断的打乱和重置,所以我认为朱涛老师的诗歌,其实就是把这种飞驰的形式和感受在语言之中固定下来,在一种剧烈的跳动式经验之中把一切捕捉为确定的、富有整体感的诗歌形式。
与之相关的就是纷繁的物象,因为我觉得这些诗歌具体来看最明显的一个特点就是不断跳跃的想象,这种想象是通过物象或者意象来形成的,它们在情感上有一个涌入又再度涌出的过程。我想到美国诗人辛普森曾经说过,“美国诗歌需要一只强大的胃,能够消化橡皮、煤、铀和月亮”。这种感觉可能是在朱涛老师的诗集里面有一个遥遥的呼应。一个很明显的感受是,这些诗歌里面大量的意象都是经过主体的消化,产生某种化学反应,然后再重新吐出来,最终形成一首诗歌。比如说《失手打碎花瓶》,尤其是《风暴的脸色》,在诗集的第45页,我印象特别深刻。他首先写到:“孩子们在雪地里扑腾/像红色的陀螺/与雪团/相互/驱赶/永不知疲倦。”但紧接着就是:“他轻轻捂住叶子/不让嘴/发出尖叫”;然后还有“他黄昏的口袋装满声音:/笑声 哭声/流水声 爆竹声/子弹的呼啸声/万籁俱寂声。”这一切声音的呈现方式,其实都取决于主体,取决于“他脸上的风暴/吹向哪里”。万物的声音和“脸上的风暴”,我觉得这种感觉是把握朱涛老师这种纷繁的物像不断跳跃想象力的一个关键的方式。包括他整体的意象结合方式都很有意思,经常出现的一个方式就是自然意象与身体、甚至是现代都市生活意象的一种结合,比如说《东方银座》这首诗有一个小小的细节,它提到日夜交配的蛇,它丢弃的躯壳,通过躯壳马上联系到穹顶的琴房,而整首诗又是在写“银座”。在一个都市的象征物之下,里面把他内心的感受跟自然意象、跟带有灰冷色调的诸多词语都结合在一起,这样巨大的跨度是有很强的冲击力的。包括刚才提到的他的新作,把魔鬼附体跟电击契合在一起,我觉得这些都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李宏伟:看了朱涛先生的这本诗集,如果要用一个词来说的话,我觉得这是一部身体的诗集。这个身体不是通常说的身体写作的身体,而是按照燕窝在跋里的说法,从感受发生机制而言,《半轮黄日》是一部身体的诗集。
从几个方面予以说明:第一基本上所有的诗,其进入的机制或者感受这个世界的方式,都是跟身体有关的。眼耳鼻舌身、头发、指甲、肋骨,身体的各个部分见证了诗意的产生与直接生发;第二它很像一本表现主义的诗集,身体和世界是一个同构关系,所以能看到诗人眼中的世界是身体的世界,而这个身体世界是一个病态的非正常的世界,它的关联词语是伤口,是包括白内障、糖尿病等等在内的各种病症;第三是在此基础上的身体政治学。这虽然是一本身体的诗集,但是它并不提供快感。跟快感有关的词语都很少提到。偶尔我们也能见到通常身体写作会出现的一些词语,比如精液、处女、子宫这样的词语,但是这些词语在这里的出现统统都没有欲望的唤起,反而带来压抑的感受。
所以整本诗集从我个人感受来说,每首诗都像身体的小部分,当它们拼合在一块,所有的不同部分组合到一起,形成一个庞大的主体,这个庞大主体跟诗人所处的世界完成一个比较紧密的,一一对应的自我表述和自我完成。而这个对应的世界,就是一个施压的、不断压迫主体,同时又激起主体奋力反抗欲望的世界。感受到绝望,又在绝望中反抗,正是《半轮黄日》的光芒之所在。
李浩:朱涛的诗,我是第一次读。刚才听了大家对朱涛诗歌的讨论,我对他的写作也产生了不同的兴趣。我在他的《半轮黄日》这本诗集里,发现他的诗歌是以显现材料的方式出场的,在这里材料作为构筑诗歌语言的公器来承担诗人的精神世界,这符合物的伦理秩序,也就是诗人主体生存处境的优先进入。他的诗歌正是以他对陌生材料的优先选择,才有可能与他的生存处境保持血缘关系。他面前的那些复杂的“材料”,不仅在支撑着他对诗歌的营造,还与他的诗歌写作同时发生互动。他的诗歌,是带着某种隐秘的自传气质通向一种归程的。我们可以通过这本诗集中呈现出来的空间感,来把握诗人在他的诗歌中进行置换的时间纬度。诗人在一年多的时间(从二零一四年七月,到二零一五年十一月),写了这么多作品,并且在这些诗歌里都能看到,诗人在瞬间释放出的类似截句般的爆发力,这让我感到惊讶,也为诗人朱涛给我们带来欣喜而感动。
写作以一种极具个人化的复杂材料来支撑写作者的语言运行。这让我觉得朱涛面对现实的出场,其实就是一次又一次具有寓言特征的灾变的出场。他的诗歌总是让人感觉到他生活的现实灾变无处不在,并用那些突兀的“茎块”刺激他的诗歌写作。我在读这本诗集的时候,也做了一些简单的阅读笔记。朱涛的诗歌中,有很多残酷的经验,这与传统的诗歌美学是冲突的,但是与当下诗歌中的诗意的发生又有着同源关联,譬如:
剜去眼睛
我躲开,厄运降临。
——《蛇形马车》
这是刚才大家所谈到的“末日”状态,这种状态由于诗人将时间压缩成瞬间凝聚的诗歌语言,使他的诗歌在承受外部材料的碰撞时,诗人智慧地给出了意外的预定形象。要记住这种言说方式,要保持诗歌内部的平行驱动,是有难度的。在窥探“沉醉众多秋天的嘴唇”这一命名的内含时,我想是否可以将“秋天”理解成一种饥荒的隐喻呢?这当然是诗人赋予词语的某种值得期待的生机。
铁,在我的体内种植
三脚架,与最初的肋骨。
现在,它们生长、扩大、旋转
如深不可测的黑洞的天空。
在时间饥饿的搅拌机里坚挺
替一切哑默者呼喊并歌唱
——《替一切哑默者呼喊并歌唱》
我们在这首短诗里,发现诗人的处境,既矛盾又尴尬。触发他诗歌中的,那些来自天空、大地、空气中的材料,以及构成这个时代核心的物,同时又与它们揭示出来的歌者的歌声相融会。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诗人的内心世界是十分强悍的,他在瞬间捕捉到的许多暴力、残酷和血腥笼罩的灾变现场,他能够迅速地将其纳入到他的语言和精神世界当中,甚至是不讲究艺术形式的写作里面来。我觉得这本诗集,在一定程度上也展示了诗人的才能,作为诗人整体中的个体对人性本真的承担与对抗。诗歌是讲究精确与法度的,诗歌本身显现的那种怪力,需要诗人与他自身發生某种天然的自恰来成就。
胡勇:我是第一次与朱涛先生见面。十天前我拿到这本诗集,仔细阅读了下,现简单从时间与空间的维度谈点感受。一是从时间维度上说,从2014年7月到2016年元月,一年半多的时间里,中间有两个元旦、一个清明、一个国庆节,在他诗歌里语言里面有所体现,善于从日常生活中挖掘碎片化的素材,情感真挚且细腻,充满冷的色调。在节日里,我们可能很多人在家里或在外面休假,而他在高铁上或者飞机上,处于这样一种商场奔波的“流动”状态,却顺手记下诗行,抒发内心感悟,很是难得。二是从空间的维度上我看了看,数了数。国内大概是十八个地点,一般都在省会。国外大概有八个地方。按照戏剧性说法,可以说是十八罗汉各显神通时间或者八大金刚各有一地之类的东西。从诗歌语言的表达和整个生活体验来说,在当前这样一个高速发展的环境里面,当前我们的日子是富裕了,但是精神方面需要很多补充或者诸多补钙的地方。从朱涛诗歌里面我们看到了诗歌发生的某些场域,诗歌的某种思维的方式,看到纵横于民间商场、政府、學术领域里面,他们各自构建的事实里面的差异性,他们的凸显意象、阅历、感悟及表达方式的不同,但是给我们显示的更多的是不一样生活的体验与感怀。我看他这个文本里面有一首《欠我一场睡眠》(诗集《半轮黄日》第11页):那匹马总在半夜将我唤醒。我们做学问也好,写诗歌也罢,很多时候会有或兴奋或愁于提笔而睡不着觉的同感。比如硕士博士论文写作或者课题研究报告撰写也有类似的失眠。当然,论文、课题报告这些,很难静下心来用诗意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方式,很多是机械的应付。而诗歌行文自由,便于书写心中所感。朱涛的诗歌很好地表达了生活的感受,还可以看诗集第157页,《那时秋天睡的很晚》,异曲同工。朱涛诗歌中,善于捕捉生活中的酸甜苦辣,行文逻辑清晰,语言犀利,喜欢用与“舌”有关的词,舌头、舌尖、舌根,都在标注节假日里写的诗歌中有所表现。我比较喜欢朱涛用诗歌的形式来对生活精致挖掘,对生活过程有一种描述,并上升到生命或者更高层次的哲学方式的思忖。同时,多读几次他诗集中的某些诗歌,或晦涩,或朦胧,或快刀斩乱麻,又有一种似乎忧郁的感觉。还有,我觉得这个封面特别考究,虽然非常简洁,但令人思考,有若《半轮黄日》。我就讲这些。
朱赢:朱涛的诗情、诗性,非常的耐人寻味。我跟朱涛以前也不认识,所有的印象都是从文字里来的,没有别的因素的干扰,因此诗歌中有什么东西抓住了我,我就说什么。
第一,是诗人的写作状态。这是首先抓住我的一个东西。朱涛说自己的状态是魔鬼附体,而我的第一感觉是诗人被灵感女神击中了。为什么我要说灵感女神呢?后面我会解释。顺便我也要提一下,当读到后记时我是倍感欣喜的。因为在研究诗歌时,我们往往会谈论创作技巧、理论,比如这个诗人采用的意象、语言技法等等,可是从后记来说,我读到了诗人对于诗歌创作真诚的动机,这种真诚本身与技法并没有那么深的关联,我觉得这是朱涛的诗歌本身吸引我的地方。
第二点我想说的是,朱涛的诗集提醒我注意一个现象,跟那些一直在创作环境中成长的诗人不同,朱涛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远离诗歌。这里面就有一种“渐进的”与“隔世的”变化差异。今天坐在这里,可以说是朱涛带着他的新作回归他的诗人身份。这是很重要的一点。与一直投身于诗歌创作的诗人不同,朱涛与诗歌的缘分可以说是失而复得,久别重逢。因此要提到我开头说的“灵感女神”。我们可以想象,一个诗人和女神重逢擦出剧烈的火花,这种激情我们在诗歌里面随处可以捕捉到。但是我想强调,诗歌二十多年之久,时间既是生命的、诗歌语言的沉淀,但同时,生命在流逝的时间面前也可能如临大敌。几十年后,女神也可能衰老了,不再是带给人青春期那样的激情焕发,反而是丰富而成熟的生活经验把昔日的种种美好期待从理想和激情中剥离出来,一种衰老的、残破的生活本质被诗人刻画了出来。这是我特别想强调的一点。这个时候,诗歌的任务不再像80年代那样为了理想、美好而奋斗,反而我从诗歌里面读到,80年代毕竟回不去,理想和美好也坠落了,诗人对于现实世界的某种病体的、衰败的体验赤裸裸地在句子中展现出来,比如说爱情坠落了,从十八层跳下来,春天长出了黄褐斑,喜鹊患了白癜风。类似这样的语句让我感觉到相当的张狂,充满了冲突和分裂的意向,但是它非常真实刻划出我们的生存境界。
米沃什说过,不是我们见证诗歌,是诗歌见证我们。我从朱涛的诗歌里面读到了或多或少的现实生活的隐痛。我将此称为病态体验,这并不是说诗人病了,而是对一种更普遍的生存状态的描绘。我们可以注意第137页的诗句:“黑暗比我想象的强壮,一天的开始/黎明的药瓶耗空了/抖落的止痛药/抹不住春天的一线芬芳。”原本春天是很美好的,万物更新,生命满载着活力。但朱涛的句子让我听到了美好坠落、敲碎在地上的声音。
《半轮黄日》就是衰退,时间的衰老,和病痛感,生命柔弱的灵魂无处安放的感觉,这种典型的现代性被敏锐的诗人所捕捉到。这是我特别想提的。
丁鹏:初读朱涛的诗歌很难立即进入。随着阅读的增多逐渐发现诗歌内蕴的特殊的逻辑,也是尼采所惯用的——复现:不是一锤定音,而是反复敲打。通过对比尼采和朱涛的诗歌,不难发现某些相似之处。首先是从对疾病的体验中获得灵感。尼采的一生是在病中度过的,他对快乐与幸福的体认都是通过病痛的减轻而获得的。与此相似,在朱涛的诗歌里我们可以看到大量与疾病有关的意象,如药瓶、止痛药、黑死病、聋哑、哑药、疯、瞎……其次,当扎拉图斯特拉第一次下山时,山中的隐士劝诫他不要走向人群,宁可走向动物们。《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有大量动物出场。与之类似,朱涛在诗歌中所使用的人称代词,很少有“我们”、“你”、“你们”。而几乎在每首诗里都会出现动物的身影,鸽子、老虎、羊群、狼群……在扎拉图斯特拉那里,他尤想走向人群,寻找门徒。而到了朱涛这里,诗人放弃了对知音的追寻,取而代之的,是对牛弹琴,对内心的自言自语。
尼采和朱涛第三个相同的倾向,是对战争的关注。尼采所推崇的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战争乃万物之父。”尼采本人说:“你们应当寻找你们的仇敌,你们应当作战,为着你们的思想作战。”朱涛的诗歌里充满与战争有关的意向,如宪兵、斧头、绞索、头盔、战车……无疑,朱涛要为自己的诗与思作战。从对战争的推崇我想到弗洛伊德,他把本能分为两种:一种是生的本能,一种是死亡本能或攻击本能。朱涛诗歌中丰富的对性的抒写生动地诠释了弗洛伊德所谓生的本能。而朱涛诗歌中大量的与死亡和战争有关的意象则深刻地契合了弗洛伊德所说的死亡本能或攻击本能。
朱涛的诗歌,意象间的跳跃性极大,且偏爱形而下的意象,如内裤、屁股、淤泥、臭水沟等等。他的诗歌所发生的场景并不是日常场景,而是他所虚构出来能够象征现代人精神失落和精神困境的戏剧化场景。朱涛所要完成的工作是对形而上、高蹈的时代、民族、历史的解构与反思。这点与波德莱尔的《腐尸》一诗所代表的创作手法极其相似。同时还能发现朱涛诗歌所受到的其他艺术形式的影响,如摇滚(比如让猫王直接出场),电影(比如让黑寡妇直接发声)。朱涛诗歌所体现的其他艺术形式对现代诗的影响和冲击也正是现代诗自身所面临的考验和机遇。
王家铭:朱涛的诗歌让人想起特朗斯特罗姆,想起保罗·策兰。似乎在这些充满跳跃意象的句子中,朱涛与那些超现实写法的大师发生了精神共振。这不由让人猜想朱涛诗歌创作的营养来源,或许是八十年代的朦胧诗写作,或许是整个庞大驳杂的西方现代主义诗歌。而这二者本就存在深秘联系。朱涛的诗歌不易进入,但当我们读到“他輕轻捂住叶子/不让嘴/发出尖叫/溅响泥泞及腰深的积雪”(《风暴的脸色》),读到“十八岁的铁蹄,悬在空中/世界仍未变绿/它们发动皮毛/用长鞭编织万山千水”(《十八岁的羊群》),那些诡异的语言中的事物都被充分暴露出来,显示着辉煌的形色。这是当代汉语诗歌期望的语言之一种,为我们提供了八十年代在当今诗歌世界的回响,感到我们始终是“现代主义文学”作为历史概念的一部分。
赵成帅:我们很容易以诗歌写作的地理线索为参照,把朱涛的诗歌写作归为一种经验写作。我想从文本外部做一提示,他的这种写作经验是否提示了一个更大的问题。就是说,写作在何种程度上与我们的当代生活相关?在何种程度上提示那种叫做“当代性”的东西?
我们诗歌界的讨论基本还是会围绕“现代性”这个议题,尽管利奥塔强调现代主义没有结束,当代性或者后现代主义就是现代主义的延续,但我还是想提醒,现代性几乎已经成为一个“经典”议题,就像朱涛的诗歌写作,我们以现代主义的框架来讨论,会发觉太容易,太容易就显得难堪,不太有效。为什么?
表面看起来朱涛很多时候是在旅途中写作,但实际上,他既不是在出发地——他的故乡原点,也不是在目的地——他的希望之所,他就在晃荡的旅途过程中——在铁轨的摇摆中,在飞机的颠簸中,这样的写作,我更愿意把它作为一种打量、探照、参与、介入当代生活方式,而不太愿意放在一个经典的诗歌写作的范畴内讨论。因为朱涛写作的价值,更大的是对当代性的一种主动辨认、承担。
他始终在一种不是很舒服、不是很自在的状态中写作,这个过程是对自我的克服,而这个自我是因克服当代而不得的一个结果。他的写作在整个生命中的角色是什么呢?我想,不是定义他为诗人,不是补充他是一个有文化的商人,也不是安抚他在这个时空里焦灼的内心,而是让他成为一个中介——中介于外部世界与内心世界的动荡之间,里面充满了抵牾、妥协、游戏、策略、进击……他保持住了那个动荡!
福柯有过一个提醒:当监狱的狱警为了看守囚犯而固定在那里的时候,这个狱警就成了一个囚犯,成了囚犯的囚犯。所以说,朱涛老师的写作或者他商业上的成功,在更大意义上没有差别,都是以格格不入的激情承担起了不能承担者。他是西西福斯的同时代人,但比西西福斯还峻切,因为他还是我们的同时代人。
彭敏:稍一瞩目即可发现,朱涛的诗有一个象征主义的框架和体系,那些巧妙的比喻(锁链般弯曲的肠子、雨点的蝙蝠、爱情的担架、废纸般的时间),那些风格性强烈的意象、情境,并不直接言说某个确定的东西,而是通过烘云托月的方式去渲染和意指那个混沌的目标。比如17页《擂台赛》:“两只乌鸦/比谁更白。稍黑的不知道/对方染上了白癜风。”结尾:“叛徒漆黑”。这种含混的表达,以一种似乎不及物的方式去冲击更高层面的及物,就像李商隐的诗,我们很难像制作产品使用说明书那样明确地指认某首诗详细的、确切的内涵,但他诗中的片言只语,包括那个闳中肆外的表意系统,无时无刻不在喷射着意义的硫酸,在阅读者身上所起到的效果基本是腐蚀性的。
长久以来,诗坛对于温情、温吞、绵软的诗歌保持着更高的接纳度,对于骨质疏松的口语保有更多的好感。这种降低诗歌难度的审美态度,似乎会为诗歌赢得更多普通读者,实际却使诗歌的根骨变得摇摆和可疑。朱涛的写作对于这种风习是一个有力的反拨。他用高密度的意象和冷峻孤直的情思带给我们锐利、穿透、酣畅震悚的阅读体验。他拥有强大的造境能力,诗中构建起来的情境常常显出一种带着架空意味的“朱氏风格”,现实的逻辑在其间仅是若隐若现甚或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从意象组织到表意方式都亲力亲为自给自足的“朱氏风格”。王国维说,“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因为朱涛诗歌的主体性异常强大,胜过了其中涉及到的词与物,就产生了一种“裹挟”、“夹带”的效果,一起去服从一个更开阔精深的主题了。让现实的体系顺从于主体的框架和想象的逻辑,这真是令人叹服的技艺。出现在他笔下的吸管、军舰、提琴、水龙头、摇头丸、东方银座等这些日常意象,也都被纳入到那个一以贯之的框架中去了。
高密度的写作,因为每一次叙述都进行了极度的压缩,所创造出来的文本往往成为“金句集中营”。翻开《半轮黄日》,夺人眼目的金句俯拾即是:“一群饥饿的老鼠,让我顿失天堂。”“你终于越过了栅栏,在深渊之上。”“谎言成为自己的污点证人。”“灰烬温暖/舞蹈的明日之星。”……
诗歌的热潮,往往伴随着诗歌的自我窄化。诗歌必须把自己扭捏成大众能够接受的姿态,才能不被嫌弃地呆在大众的视野里。微信诗歌的这次盛行,突出了诗歌中美的、你侬我侬的、普世价值与情感的部分,那些更加开阔尖锐、语言系统过于复杂、内容偏于含混暧昧、审美和价值不合正统观念的部分,则遭到了压抑和回避。自我窄化诚然是相当有效的传播策略,但对读者审美的长期宠溺,将会令他们在诗歌价值层面滋生出一种严重错位的傲慢:他们会将那些走群众路线的微信平台有选择地推送给他们的诗歌,当成了唯一至高的标准。
从这个角度来审视朱涛的诗歌,我又会对他未来的写作抱以更高的敬意和更深的期待。宽阔、锐利、有难度,从诸多层面都可作为对抗新型流俗的典范。按照他现在的写作速度,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大概就能见到他的下一本诗集。我对此翘首以待。
唐晓渡:对于朱涛,我特别理解,挣钱是不得已的事,顺便之事。但是他实际上在商海里面,有自我丧失感。那种存在的感觉,可能是流失得更快。因为他被伤害,需要有种方式把自己赎回来。我觉得是这样。包括像许立志,在那么艰苦的状态当中,每天坚持撑着眼皮写下诗篇,确实是灵魂上一种很深刻的需要。我特别理解像朱涛这样,回来以后一发不可收拾地写了这么多。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被灵感女神光顾或者被诗魔附体。我觉得是有很深刻的内涵,是一种救赎的需要。这种idea,这种进程,在这些节点上,甚至比一直在写作的人更重要。
像朱涛这样回来写的,也会遇到问题。我快速翻了一遍,包括看燕窝的评论《重返诗歌:侏罗纪元与鸭嘴兽》,燕窝不断地说传统的传统的,意思是说朱涛的写作原来是用比较传统的方法。我觉得很有意思。可是我想对朱涛来说,也注意到刚才朱涛在辩驳时说了《半轮黄日》,大概作为自我阐释,所以回到情人的废墟或者废墟的情人这个难度是非常大的。因为这30年是我们的经验变化最快的30年,所以有叠加的东西,而且确实我也承认,朱涛兄的诗也是能感觉到80年代的东西,包括修辞方式,包括好多意象是80年代常用的,而且是作为核心意象来使用的。
我也注意到诗集的第一卷,“抬走自己”。挺难的。要是重新开始,要干的第一件事就像打扫厅堂一样地抬走自己,但是挺难的。所以第一首诗,“翅膀飞走了/半个身子在挣扎”,可以讲是一种自创,因为不可能像80年代那样,完全的是有翅膀写作,现在几十年以后,翅膀意象变得比较刻意,变成经验写作,而且经验里面很多是残缺的、黑暗的、苦痛的。所以抬走自己是难的。
另一方面我也注意到,《风暴的脸色》。阅读确实需要很多前提的东西,这也是说到诗歌教育。就是说你经验不足,通常很难。当然也有写作的问题但是阅读也有阅读的问题。《风暴的脸色》这首诗很有意思,“黑暗慈祥/无需戴蜂窝般的面具/惊吓你们/他黄昏的口袋装满声音:/笑声 哭声/流水声 爆竹声/子弹的呼啸声/万籁俱寂声//取决于他脸上的风暴/吹向哪里。”所以很有意思,他说的是脸上的风暴。当然还有一个,就是生活的风暴、时代的风暴。如果单独地说,风暴的脸色应该是那个意义上的脸色,包括商场上的。
杨庆祥:听了各位老师的意见之后,加深了我对朱涛诗歌的认识,这也证明了朱涛诗歌本身的复杂性,让我有一些新的想法。
我愿意再次重复一个文学史上的小插曲,当年米沃什第一次看凡高的画的时候,他说他脑子“嗡”地炸了一下:他居然敢这么画!他怎么可以这么画!因为这些作品完全超出他的审美、经验和预期。米沃什说这成了他经常回忆起来的一个时刻,当我们突然面对一个陌生的作品或者陌生的艺术形式的时候,我们应该警惕自己的既有观念,警惕自己的那种排斥性的审美习惯,如此才能真正去理解那些优秀的作品。这是我想说的第一点。
第二点,刚才各位老师也提到了,朱涛他到底是哪个时代的人?归来者的写作不是朱涛一个人,是一个普遍的现象,这个现象当中折射出很多问题。什么是同时代?阿甘本认为同时代是那些不合时宜的人,是那些躲在这个时代的边缘、没有被这个时代主流裹挟进去的人,不是那些在广场舞台中央的人,而是躲在一个隐秘的角落,但同时像钉子一样通过某种方式锲进这个时代,这才是同时代和同时代人。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朱涛是我们的同时代人。现在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一种是强调他作品中的80年代美学,一种认为他的诗歌展示了全新的东西。我觉得在朱涛这里这个关系是非常辩证的,如果他的写作与80年代有什么关系,我觉得恰巧是克服了80年代,克服了80年代的宏大叙事和日常经验。
第三点,朱涛的诗歌里面,有一种很强烈的历史意识。这是让我很欣赏的地方。朱涛是一个有强烈历史意识的人,刚才说他是经验写作,呈现了很多经验,这个经验来自于哪里?不来自于朱涛自我,同时还来自于历史,正是因为朱涛诗歌里面有自我和广场,在自我和广场的一个互动之中生成了一种经验,而这个经验是我们对日常经验的扭曲和变形,在这个基础上才能讨论朱涛诗歌中的超现实色彩。
最后一点,我觉得朱涛诗歌里面有一个寓言性。为什么不太懂?因为有寓言性。寓言是对隐喻的超越,隐喻往往是碎片化的,而寓言是整体性的,同时由此生成一种批判性。我在写序的时候引用了他的两首诗,最后被出版社删掉了,因为里面有非常现实的批判的东西。其实朱涛很多诗歌里面有这种指向,比如刚才有人提到的恐怖。托马斯·曼在《魔山》里有一个世纪之叹,他说:“我们这个时代的准则不是自我的完成和解放,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准则恰恰是——恐怖。”我觉得同样适用于现在,我们这个时代不仅是恐怖,而且是贫瘠的恐怖,缺乏创造力的恐怖。朱涛诗歌里经常有刽子手、行刑者、处死等等意象和隐喻,并用一种哥特式的风格来结构这一切。宏伟讲的我很赞同,朱涛每一首诗是一小片,但是每一片组合起来以后变成一个历史怪獸,就像一个恐龙一样,携带着很多时代的气息,不仅仅是80年代,也不仅仅是90年代,也不仅仅是此时此刻,是这个时代生成的。这是我特别感兴趣的地方,也是我对朱涛的一种期待,他究竟能将这种历史的经验处理到什么程度?
我很期待朱涛未来的写作。
朱涛:首先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牺牲宝贵时间参加我的诗集《半轮黄日》首发式暨作品研讨会。尤其是谢老不顾舟车劳顿,身体微恙依然大驾光临。说实话,这么短时间能汇集如此众多优秀的批判家、诗人、杂志和媒体的朋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脱离文学活动已经很久了。一方面忙于自己企业的事务与发展,另一方面也是性情所致,我比较羞涩和幽闭。但人世的事往往经常逆转。某个因缘际会,会彻底改变原来的河道。记得是在去年九月,作为嘉宾有幸受邀参加诗刊社在福建永定举办的31届青春诗会。在那里认识了一帮青年诗人和评论家。特别是诗刊社的彭敏与人大杨庆祥博士。我的作品意外得到他们的抬爱。大家鼓励我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听听不同的声音,博采众长。于是有了这次研讨会。当然我非常感谢好友著名诗人、评论家、诗刊副主编李少君先生,没有他的全力支持、组织、推广,不可能这样圆满。我也要对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表示谢忱。
关于这本诗集的出版,我想作些简单的介绍。这是我近一年利用星散时间在飞机、高铁上一挥而就的。几乎没有修改。之所以能写得这么多这么快,得益于我的写作观念巨大的变异、写作能力与技艺的大幅提升。我写得很早,1982年开始,但也消逝很快。约写了5年一百多首诗歌后中断经商去了。期间虽然没有停止读书,但当我2006年想重新拾笔,几乎丧失了写作能力。一部分原因是手完全废了,很难想象干枯的鱼能够重入江湖作飞行的跃动。第二继续原来的状态已索然无味。在青黄不接与冥思苦索中认识了广东诗人燕窝,她的“狗眼看世界”的思维模式彻底颠覆了我的写作观念,在屡败屡战的尝试后,终于在2008年一年内写了一本诗集《站在舌头上》。尽管我不太满意,毕竟蹒跚起步了。后又搁笔。四年后在南宁的一个美丽早晨,突感魔鬼附体,重新疯狂写作。自此停不下来。至今一年半已写了近160首诗,风格是自己比较喜欢的。空闲我常想:我算是一个正常合格的写作者吗?完全率心所致,随心所欲。想写就写,不愿写就停。后来我终于明白,写作于我是一种有意趣的人生游戏。当这种游戏吸引我时,会血脉偾张,意气风发。当游戏乏味,则骤然离场。当然在有志为诗歌献身的人眼中,这是一种严重的疾病。但对我可能是一种好处,把诗歌写得更加纯粹、纯净一点。
为什么写作和怎么写,一直困扰所有写作者,于我是特别强烈。我很早开始写作,又旋即中断。因此登攀文学山峰成了一种挥之不去的梦魇。这被我当成了不断探索诗艺的不竭动力。我的诗歌观是建立在这样的思考之中,即一个诗人必须在现实与超现实之间寻找一个危险的“心理现实”平衡。相信读者。拆除不必要的多余桥礅,让想象力的翅膀成为高耸的垫脚石。同时用反客为主的手术刀激活盲目世界的眼睛,创造新鲜新奇的诗意,克服陈词滥调。通过多重并置的意象建构个人鲜明神秘而繁丽的风格。并自觉践行无主题创作,在字与词、词语与词语、段落与段落之间的上下结构中运用衔接、错位、颠倒、脱节等手法,推出隐蔽的思想。
我并无世俗的其他嗜好。因此在未皈依宗教前,文学会在未来的岁月替代终极目标,开展自我救赎。诗歌最美妙的另一个乐趣是可以让你上天入地,飞檐走壁,完成现实世界无法实现的自我。在超现实的虚拟边疆与自己对弈。在近两年的诗歌实践中,我还得出一个稚气的结论:质量出自数量。因此我会在未来的三年内,保持每年出一本诗集的速度逼迫自己成长。希望明年的这個时候,我们继续相会。再次谢谢大家。
(责任编辑:戴春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