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薛夫彬(原中国书协理事)
我从欧阳夫子学习诗书已经四十余年了,20世纪70年代后期,还没兴起书法热,先生也尚未出名,只是一名中学教师。先在通州师范二中,后调往市171中学,再后因语文教改调至北京师范学院(现首师大)至今。我知道先生却要早一些,因为老家在通州,我当时的街坊都是老师,聊天时谈到书法总会提到一些人,其中欧阳中石是公认的书法好、唱戏好,我印象很深。
一天中午,我街坊杨老师告诉我,上午他们开会散会时看到欧阳中石在县礼堂大门口西门墙上写毛主席语录,写的不是黑体、宋体,而是楷书。我那时正痴迷于书法,一听这消息,下午就赶到礼堂门口,看到一群人正围在粉墙前,聚精会神地观看一位个子不高、瘦瘦的、文静的中年人用大毛笔蘸红漆在墙面上写毛主席语录的后半段。我静静地站在后面看到写完,完全被他的功力吸引了。他行笔稳健通畅,结字严谨规范,一笔一画颇有法度。以我当时的认知来看,颇有欧体风范,写得齐整、漂亮,与其他地方写的黑体、宋体大不一样。写完后,这些人收拾好工具后就集体撤走了,从这些人的言语招呼中,我知道执笔写字的就是欧阳中石先生。我原本想上前搭讪,请教、认识一下,但人家都忙于整理、善后,不好打扰。我当时年轻,有点胆怯、羞涩,犹豫再三未能大胆上前。
但有了这一次不相识的交集,让我产生了拜师求教的想法。过了一段时间,先生调入市171中学。我求学心切,百寻门径,终于通过朋友介绍得偿所愿到先生家拜师入门。拜师后,先生要我临摹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和《集王圣教序》,之后又临“大王”手札。后来我的工作也从通州调到了劳动人民文化宫,去先生家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有时一周两次,现在想到的很多事都与这一时期有关。
先生谦谦君子之风,什么时候都不会冷漠、嫌弃,总是那么和蔼、耐心、宽仁以待。大都是指导作业,不厌其烦,逐字评判,有时还要示范,指出关键,我收获颇丰。有了些许进步,先生也及时鼓励,而欠缺处先生则严苛要求。有时为了一个失误反复多次,历时经月。例如临“大王”《丧乱帖》,有个“极”字,我开始想临帖,反复临,有了点模样,让先生看,他说不够精准。再临,不够精微,再临,还欠细微。反复五六次后,自觉不错了,仍未过关,我告饶求明示。他说:“一般情况下,应该说临得可以了,但按古人惟妙惟肖说法,‘察之尚精,拟之贵似’,你看,‘极’的最后收笔的方向,指向是什么?”原来,我的指向全向右下,而原帖却在此笔的尾端有个向左的小小的虚尖。先生说正是这个虚尖,说明王羲之的精妙。他的笔断意连,行笔自然通畅,丰富多姿。这不是故意为难,他的老师也是如此要求他的。我因此得知大家做学问的方法要严谨精微。他用这样的方法指导学生如何学,举一反三,自然会有收获。
先生的书法教学常有与众不同处。例如,他用解剖一个或几个字来分析,把一批字、一类字用偏旁部首来归类,用放大临摹来锤炼学生的眼力和把控笔的能力。这些方法看起来没什么新奇,但实践中,经过他的释疑解惑,会有很明显的效果。
20世纪80年代初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去欧阳先生家请教书法与诗词。当时先生还住在东四前拐撵胡同,先生的母亲还在世。我当时在太庙工作(劳动人民文化宫),来先生家,骑车二十分钟即可,很方便。因此,跑动很勤,有时一周要去两次。其时,先生住房很小,两间南房,前面加盖两间小房,如此里二间住人,小房西间待客,东间厨房。
时间长了,我发现一个现象:有时我们在那间小房谈话、聊天,忽听东间传出先生母亲轻声呼唤“中石”的声音,先生耳朵很灵,马上起立,让客人稍候,然后进屋,不会儿端出痰盂,从厨房绕到院中倒掉,在水管处洗刷干净后再送到里间。如果你坐时间长了,如此情景要重复多次,先生始终恭敬如一。我很好奇,因为师母、子女都在家,他家关系也和睦平顺,这件事谁都可以做,何况当时还有旁人。
有一次我冒昧地问先生为什么不让孩子去做?先生听了很庄重地说:“我伺候老人是应该的,你想:我不在家的时候多,都靠他们伺候。为此我定了个规矩:只要我在家,都不要别人插手老母亲的事。不管什么时间,也不管有谁做客,一律我来做!这样即使我不在家,家人也不会烦,还会好好伺候老人家。”我听了先生的话很感动。这就是一代人的教养,这就是孝道啊。我一下子明白了很多道理:一是孝要讲究细致入微;二是从自己做起,从小事做起;三是家教如此,家风才正,对下一代人才有带动作用。
这件事在央视“艺术人生”节目组采访时,我曾谈到过,但播放带被朱军剪掉了。后来朱军让先生审片子,先生问:“薛夫彬谈的那段怎么没有?”朱军回答说因为主要谈艺术,关于书法、京剧等。先生说:“你这栏目叫‘艺术人生’,他说的不正是人生吗?没有人生哪来的艺术!”于是在正式播出时又把这段补上了。从中可以看到先生对应问题的思维逻辑和睿智。
欧阳中石 行书手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