昱秀
小时候姥爷去世时,我只认为死亡是庄重却自然的事,而这必经的仪式一定还离我很远,因为我还年轻。这想法盘踞在我脑中,直到16岁时听见他离开的消息。有时候,看似简单的离别可能是再不相见的诀别,甚至来不及发生在最恰当的地点,甚至不让你说出未准备好的道别,我错过了见他最后一面的机会。
那是大雪封城的冬季,我突然接到小学同学的电话,电话里安静得让我不安,半晌她哽咽地说道:“孙去世了”。
我知道孙一直患病休学,却从没想过他的离开。我抓着电话,声音颤抖地追问:“你确定么,这事可不能开玩笑。怎么可能呢……他,他还这么年轻……”
电话那头先是一阵沉默,随即是悲伤和惋惜的回答:“是真的,我今天路过他家,他父亲说的。”
挂了电话,恍惚中我还是难以相信,那个曾经张扬聪慧的男孩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不是他的好友,准确来说更应该称为竞争对手。小学时总喜欢在老师面前争宠,比今天谁拿了一百分,他做班长,我当学委,幼稚的针锋相对又偶尔一致对外。那时的他尖锐而自信,树敌颇多,其中就包括了我。
不过我仍清晰地记得12岁时,我们几个孩子一起出门赶海。日光倾城,阳光将世界染成温柔的橘色,山体公园游人不多,我们一路欢笑,登上阶梯,山顶的秋千被我们包揽,缥缈流云垂在天际,耳畔海风轻柔拂过脸颊,我伸出手,白云仿佛触手可及。
海浪亲吻着我的脚踝,好友拿着透明玻璃瓶,问是否抓些小虾小蟹回去。他想了想,从包里掏出纸和笔:“要不我们做个漂流瓶吧。”阳光细碎地洒在海面上,如同坠落的星辰。
回神已是傍晚,是他一声惊呼唤住了转身欲走的我们,他指着山体公园一侧的山壁,那里流动着一簇紫红色的火焰,明艳得好像要灼烧我们的双眼。紫红花瓣在海风中摇曳,那美丽至今回忆起来也有些不真实,我们能仰着小脸,努力将这梦幻的花朵印在脑海。海浪永不停歇,可是那花朵却不再盛开,他也再不会归来。
那段时光浸满斑斓的色彩,那些稚气的微笑仿佛还近在眼前,可一切就这般静悄悄地如云烟般消散在记忆中。
那个下午,我放下年幼对他的敌意,即便前几日我们还大吵了一架,直到班主任哭笑不得地劝我们握手言和。
如今我回想起那时对骄傲的他怎样的打击,那张肿瘤诊断书对只有12岁的男孩来说又是怎样的残酷。再遇见他时,他成了我们的学弟,盛夏,日光焚城,教官的哨声,夏蝉的鸣叫,让空气变得燥热起来,我站在军训队伍里,他坐在树荫下,目光对视,他扯了扯嘴角,继续专注手中的书。我看了眼,是海子的《活在珍贵的人间》。
他不再活跃于学校的活动中,放弃了钟爱的主持与演讲,不再担任值周生与班长。他变得稳重而内敛,随和却深沉,班级评奖时几乎全票通过。可更多时间,他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班级里,嘴角带着浅浅的一点笑容,目光却是漠然与迷茫。
转学后便很少见到他,偶尔在网上发节日祝福,彼此的交流仅限于此。直到我听初三的学妹说,他病情恶化,被迫再次退学,手术前,学校组织为他捐款,因为肿瘤长在脑中神经最密集的地方,他不同意做手术。手术并不成功,说话都变得艰难的他每天只说三句话:“我要中考。”
所有人都为他惋惜,学妹告诉我:“我们老師在讲台上怒吼‘你们不学习,你们知道么,有人现在想学都不能学!你们不去努力的中考,是他现在最想做的事!”
我们所有人以为这就是故事的结尾,总有一天他会养好病回来。可谁能想到,那个盛夏过后,秋风飒爽的季节,我们再没有他的消息。那个绚烂午后成了我对他唯一的记忆,也是最后的记忆。
我记得他桀骜的微笑:“我不需要朋友。”后来他站在校门口,露出浅笑,只是朝我点了点头,目光再没有往昔的神采。 好像不再是那个与我在辩论赛上一争高下的少年。那不是经过时间洗礼的成长,而是病痛带来的沉默。
我想总有一天我们还能像曾经那样,互相拼搏着向前,可挂了电话的我口中说不出的苦涩,我以为青春庇护下的我们从未与死亡这个词有丝毫的关联。16岁的年纪,应是诗书清酒煮年华的,可在这个被称为花季的年少时光中,他一去再不回来。
他的博客里这样写着:“曾经拥有的不要忘记,已经得到的更加珍惜,属于自己的不要放弃,已经失去的留作回忆。选择了就不要后悔,苦了才懂得满足,痛了才享受生活,伤了才明白坚强。这个世界上,也许一切都只是个瞬间,但我要珍惜那瞬间的温情,虽不可挽回,我亦要找到那最纯真的心,我爱这个世界。”
其实,来不及道别的不仅是转身便海角天涯的人,还有再也追不回的岁月。有些事情错过了便是永不再见,其中还有着不舍、懊悔、恐惧和错过之人告诉我们的无声珍惜。珍惜眼前人,珍惜现在。再见面,我们谁都缄口不提他的离开,好像如此他就仍在我们身边一样,只不过我们渐渐长大,他始终只有16岁罢了。
时间交错,但年华永恒,我的朋友,你永远年轻,愿你在彼岸安然,愿你的爱与时光同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