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太极拳的 蚂蚁

童花错

从前，有一个小男孩，个子很小很小，比所有同龄的孩子都要小很多。因为个子太小，别的小男孩都不愿意跟他玩。妈妈总是很忙，怕他一个人出去有危险，就把他关在院子里。

他就整天一个人在院子里玩。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看书和用泥巴捏城堡。书是妈妈给他买的，都是图画书，因为他还没有上学，认识的字很少。城堡是用院子里挖的泥土修建的，今天盖一所房屋，明天垒一堵城墙，后天修一条街道，就这样，他的城堡越来越大，像模像样。不修城堡的时候，他就拿出图画书看。所有的图画他都懂，他把图画编成故事，讲给他的城堡听。城堡听得懂吗？谁知道！也许听得懂，也许听不懂。除了城堡，他不知道还能讲给谁。

从前，有一只蚂蚁，个子很大很大，比所有的蚂蚁都要大很多。因为个子太大，别的蚂蚁都不敢跟它玩。年纪很小很小的时候，它也是有家的，和许多兄弟姐妹住在一起。后来，它越长越大，直到蚁穴再也容不下它那庞大的身躯，它不得不搬出来独自居住。起初，有些兄弟姐妹舍不得它，时常来看它，后来它大成了一座“山”，它们没法跟它一起玩，没法跟它碰触角，甚至不敢走近它，就再也不来了。这只蚂蚁只好整天独自睡觉、独自散步、独自找食吃。有时候，它会爬上树，看看远处的风景，听听偶尔吹过的风，看天上的云一团团互相拥抱又分开，嬉戏打闹着飘向远方。

有一天，这只蚂蚁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必须找点儿事做，好让日子不再无聊。它决定尽自己所能挖一个洞，一个在蚂蚁的历史上从未有过的长长的洞。它心潮澎湃，对，这个洞一定要挖得足够长、足够结实、足够宽敞。

它立刻动手挖起来。

事情就是这样凑巧。有一天，那个小男孩正在院子里修建城堡，突然，城堡正中央的大路上塌下去一块，出现了一个大洞，接着露出一个奇怪的脑袋。那脑袋有点儿眼熟，不过绝不属于人类。

小男孩静静地看着，大气都不敢出。

蚂蚁小心地向四周看了看，最后目光定在小男孩身上。

“你是谁？”小男孩问。

“我是一只蚂蚁。”

“天呐！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蚂蚁！”

“你……你是人类吗？”蚂蚁问。

“不然你以为我是什么？”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小的人类！”蚂蚁惊叫道。

“嗯……那是因为……我年龄比较小。”小男孩不愿意承认自己跟别人不同，故意找理由。不过蚂蚁立刻就明白了，它是一只善解人意的蚂蚁，从不揭别人的短。它点点头，说：“所有的蚂蚁都嫌我太大了，不跟我玩，你能跟我一起玩吗？”

“当然！咱们一起修建城堡吧，你刚才出来的那个洞，可以作为城堡的地下通道。”

“我还可以挖更多的通道，当城堡的地下堡垒。”蚂蚁说。

“那简直再好不过了！”小男孩拍手叫好。

他们就这样玩起来，就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真是“一见如故”。

从那以后，蚂蚁和小男孩几乎每天都在一起玩。蚂蚁参考小男孩的城堡，在地下挖了一个宫殿，还开了几个天窗，好透进些阳光。蚂蚁住在那个宫殿里，有时候小男孩也进来玩。那是属于他们两个的宫殿，里面的通道多得像个迷宫，不过他们从来没迷过路，因为他们俩对宫殿的结构都十分熟悉。

蚂蚁给小男孩讲野外的故事：丛林探险、蝴蝶大战金龟子、狐狸捉了三十只野鸡来举办生日宴会，诸如此类。小男孩听得入了迷，真想跟蚂蚁去野外走一走。有好几次，小男孩想跟着蚂蚁从那个通道爬到另一头，可是里面又黑又闷，长得好像没有尽头，他最终放弃了。

小男孩也会给蚂蚁看图画书，讲他自己编的故事。他把他的玩具全都拿出来，和蚂蚁一起玩，还教它用沙土和树叶作画，教它唱歌、跳舞，给它吃各种好吃的，蚂蚁最爱吃的是饼干、苹果和炒熟的芝麻粒。他还教蚂蚁打太极拳，那是妈妈为了给他治病，特意带他去学的。蚂蚁很爱打太极拳，学得很认真，还学会了画太极图。他们有时候玩得很疯，有时候也会安静地坐着，看天边的云，辨别它们的形状，找趴在树上的昆虫，比谁的眼尖。

“你永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有一天，蚂蚁这么说。

“你也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小男孩很肯定地回答。

两个好朋友在一起，觉得既完美又幸福。

“上天让我长这么小，可能就是为了赐给我一个这样的朋友。”小男孩想。

“上天让我长这么大，可能就是为了赐给我一个这样的朋友。”蚂蚁想。

有一天，小男孩的妈妈带回来了一些药，那是她四处奔波好不容易才得到的。

“那医生治好了许多不可思议的病，希望也能治好你的。”妈妈说。

和以前一样，小男孩听话地吃下了药。他吃过不知多少药了，尽管每次都没有效果，但他依然抱着希望。他做梦都想做个正常人，过正常的生活。他想去学校学习知识，想去外面的大世界里走走看看。

奇迹发生了！小男孩飞快地成长起来，他感觉身体里有一股力量在四处奔腾，血肉在膨胀，骨头在拔节。每天晚上他贴墙而立，在头顶画一条线，记下身高。墙上的线一天比一天高，没过多久，他就和正常的孩子一样了。

他的蚂蚁朋友真为他高兴！他们开了一场隆重的庆祝会，又唱又跳，持续了一整天。

小男孩突然想到一件事。他去求妈妈：“妈妈，请您再去医生那里，请他为我的蚂蚁朋友也开些药吧。”

为蚂蚁开药？多么荒唐呀！妈妈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同意了。她遇到的荒唐事太多了，她决定试试。

医生见多识广，并没有特别惊讶，只是说他这是第一次给蚂蚁看病，所以把握很小。这药是否起作用，起多大作用，什么时候起作用，都不可预料。

蚂蚁吃下了药。他们忐忑不安地等了一天，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第二天，小男孩像往常一样去找蚂蚁玩。他趴在地下宫殿的出口处叫了几声，没有回应。他只好坐在外面等，他现在身体太大了，进不去了。等了好久，也不见蚂蚁出来。他揉揉被太阳晒得有些发困的眼睛，正准备离去，突然，他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洞口有一只小蚂蚁，正在那里又蹦又跳，一会儿翻跟头，一会儿打转转。

那是一只普通大小的蚂蚁，一只体形正常的蚂蚁。

他突然明白了，轻声问：“你是我的朋友吗？”

那小蚂蚁依旧在地上蹦跳着，似乎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再说蚂蚁吃过药后，什么感觉也没有。天黑了，它同小男孩道别后就回洞里睡觉了。第二天一早，它就被一阵很大的声音吵醒了。是在打雷吗？坏了，要下雨了，赶快搬到高处！

蚂蚁急急忙忙往外爬，才感觉到有什么不对。通道变得格外大，格外长，它的心怦怦跳着，好久才到洞口。太阳明亮地照着，周围司空见惯的草呀树呀院墙什么的，都大得异乎寻常，身旁一座石头山耸立着，它明白那只是一颗小石子。

这下它非常确定，是自己变小了。

头顶被一团阴影笼罩了，它仰头仔细看，认出了它的朋友。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可它只听到了隆隆的雷声滚过。它向他挥手，大喊大叫，可他没有反应。它跳舞，打太极，玩他们在一起时常玩的那些把戏，他只是盯着它，嘴巴里吐出阵阵雷声。

终于，他们都安静下来。沉默了许久，小男孩走了，蚂蚁也慢慢爬走了。

照理说，蚂蚁恢复了正常，小男孩应该为它感到高兴才对。可是，他莫名地感到一阵难过。

不久，小男孩上学了，交了很多朋友，可他还是时常想念他的蚂蚁朋友。

蚂蚁搬走了，地下宫殿空了。小男孩把地上的泥巴建筑清理干净，把地下宫殿的窗户都堵上了，那是蚂蚁特地为他开的，现在已经不需要了。出口也被堵上了，只留下了很小的一个孔。他想，即便是他的朋友再回来，也不需要这么大的一个出口了吧！他在城堡的旧址上放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每天放学，他就坐在那儿看书写作业。

秋天来了又去，冬天来了又去，转眼又是春天了。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小男孩坐在院子里，突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蚂蚁挖穿了他的城堡，从地下探出头来，那不过是一年前的事。他们一起玩的时间也就几个月而已，可是为什么感觉那么久呢？

想着心事，小男孩向那个洞口望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他差点儿跳起来：在那个只剩下小孔的出口处，有几只蚂蚁在进进出出。他愣了一会儿，旋风一样冲进屋里，拿了几片饼干，揉碎了撒在地上。没过多久，洞里出来好多只蚂蚁，将饼干渣团团围住，黑压压的一片。

这许多只蚂蚁里，一定有属于他的那一只。小男孩盯着蚂蚁仔细观察，手心里都攥出了汗。

“你在吗？你在吗？”他轻声地喊。

没有回答。蚂蚁们全都忙忙碌碌，有的吃东西，有的在不停地搬运。

“它一定在里面！”他想。

从此，一有空他就来到院子里观察那窝蚂蚁，喂它们饼干渣吃。他走路变得小心翼翼，总是盯着脚下，生怕一不小心会把他的朋友踩死。他不再向院子里泼水，也不许妈妈那么做。他害怕陌生人来家里，害怕刮风下雨的天气，害怕蜘蛛、蟑螂、青蛙、毛毛虫，甚至一只小鸟落在院子里，他也会紧张到不行。夏天的时候，院子里苍蝇蚊子横行，他禁止妈妈点蚊香和喷杀虫剂。

“这样下去可不行。”妈妈说。妈妈思来想去，送给他一面放大镜。“也许这个对你会有帮助。”

小男孩拿着放大镜去观察蚂蚁们。他看得很认真、很仔细。他发现在一群忙忙碌碌的蚂蚁中间，有一只蚂蚁的动作与众不同，既不是在觅食，也不是在搬运。它只是在凌空挥舞着手脚，不紧不慢。

他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它是在打太极拳！

就是它！他日夜思念的朋友就在眼前！

他不敢眨眼睛，死死地盯着它，生怕一不小心他的朋友就消失在蚁群中。它就在眼前，可是现在却生活在另外一个他不懂的世界，它的世界与他无关。一想到这个他就难过得受不了。

他很快有了主意。他捡了一根小树枝放在它面前，引诱它爬上来，然后起身找了一个透明的塑料瓶，把蚂蚁连同树枝一起放在塑料瓶里，盖上盖子。他用针在塑料瓶上扎了一些小孔，又在瓶子里撒了一些饼干渣、苹果屑和芝麻粒。干完这一切，他心里踏实了许多。

蚂蚁爬下树枝，在瓶子底部转了几圈，发现了那些食物，但只是碰了几下并没有吃，就转头匆匆忙忙爬开了。它沿着瓶子壁爬来爬去，不断地寻找着、试探着。每经过一个通风孔，它都要停留一下，然后继续向前爬。小男孩明白，它是在找出去的路，它想回家叫同伴来搬运食物。

“不要出去，就住这里吧！在这里，你每天都会吃到你最喜欢吃的食物，不必奔波忙碌，我也不用再为你担心了。外面太危险了，一不小心你就可能被人踩死，被雨水淹死，被别的什么动物吃掉。虽然我们不能像以前那样一起玩耍，但是我会把你照顾得很好。”小男孩对着瓶子喃喃地说道。

蚂蚁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依然在瓶子里乱转。

“你还没有认出我吗？难道你把我忘了吗？唉，你认不认得我没关系，只要你安全就好了。”

小男孩看着瓶子里的蚂蚁，边看边诉说着，一直到深夜。第二天一早，他又去看蚂蚁，里面的食物还是那么多，看不出蚂蚁有没有吃。他希望它已经吃过了。他用筷子小心地将干枯了的苹果夹出来，又切了一小块新鲜的放进去，这才背着书包上学去。

放学回来，进门放下书包他就去看蚂蚁。蚂蚁不再爬了，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一下子担心起来，轻轻地敲了敲瓶子，蚂蚁受了惊，快速爬动起来，他这才放下心。

他用放大镜观察蚂蚁，但是再也没有看见它打太极拳。他放蚂蚁喜欢的音乐，跳他们曾经一起跳过的舞蹈，试图唤起它的回忆，可是蚂蚁依旧没有什么反应。它变得越来越没有精神了，时常趴着不动，也从没有看见它吃过东西。

小男孩觉得很难过。很明显，蚂蚁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可他又不舍得把它放出去，他真不知道該怎么办才好。

也许它把从前的事情都忘了，也许它变小之后内心也变了，也许它根本不是他的那只蚂蚁。起了这样的念头，小男孩吓了一跳。不，这绝对不可能！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情况一点儿也没有好转。蚂蚁待着不动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一天小男孩放学回来，发现无论他怎么敲瓶子，蚂蚁都一动不动。它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毫无生命气息。小男孩赶忙把蚂蚁从瓶子里倒出来，用毛笔的笔尖轻轻拨弄它。当确定蚂蚁已经死了之后，他嚎啕大哭起来。

他不想让它死，他是多么爱它呀！他只是想照顾它，做它一生的朋友。

他在院子里的角落挖了个坑，把蚂蚁埋进去，还在周围摆了一圈小石子做标记。

不久以后，妈妈请人把院子清理干净，整个铺上了水泥。那个蚂蚁窝、城堡的痕迹还有那个小小的坟墓，全都看不见了。小男孩的功课也繁忙起来，渐渐把这件事淡忘了。

有一天，小男孩和同学去郊游。在野外，他们发现了一个洞，掩映在青草中间，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那里面可能住着兔子、田鼠或者蛇，谁知道呢？只有小男孩注意到，洞口有一小片平整的土地，上面有什么东西爬过的痕迹，组成一幅小小的太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