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埃尔塞瑟

2020-02-10 10:56宋朝
财经 2020年2期
关键词:媒介

宋朝

电影学者,2019年12月5日逝世,享年76岁

托马斯·埃尔塞瑟(Thomas Elsaesser)是欧洲最重要的电影理论家之一,其研究领域包括电影前史、媒介考源学等。他在阐述媒介考源学时常用到一个词“可选择的历史”,简而言之,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电影史本该朝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某种程度上,埃尔塞瑟留下一个相似的遗憾:按照原计划,他本该出现在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进行一次主题为“退化过时的诗学与政治——今日的先锋派何为”的讲座,却在前一天,于北京的酒店突然离世,享年76岁。正如英国小说家特里·普拉切特所说,没有人会真正死去,只要他激起的涟漪还没有完全消失。对于埃尔塞瑟来说,他留下的涟漪是那些作品:《作为媒介考源学的电影史》《早期电影:空间、画面与叙事》《新德国电影》。

发表、创立与拍摄

1972年,时年29岁的埃尔塞瑟发表了一篇关于20世纪50年代好莱坞家庭情节剧的长篇随笔《喧哗与骚动:家庭情节剧评论》,刊登在自己编辑的电影杂志《花押字》。这篇长达14页的文章出世,不仅为埃尔塞瑟赢得国际声誉,也间接成为流亡好莱坞的德国导演道格拉斯·塞克(擅长拍家庭剧和肥皂剧)被学院派认可的起点,更重要的是,它的发表标志着电影研究作为一门学科正式确立。在电影研究领域,埃尔塞瑟被称作“行走的影史百科全书”:其著作几乎涵盖德国电影史所有时间点。迄今为止,他在重要期刊上发表的文章超过200篇。

1943年,埃尔塞瑟出生于柏林,后移居英国,他在苏塞克斯大学主修英国文学,并拿到博士学位。1968年,埃尔塞瑟创立了电影杂志《布莱顿电影评论》。从1971年到1975年,他一直是另一本电影杂志《花押字》的编辑,这是本由电影理论家彼得·沃伦支持、英国电影协会资助的杂志。正是在这里,他成为国际知名影评人和好莱坞电影理论家。英国首个独立电影研究机构,东英吉利亚大学电影研究系,也是在他的帮助下创立。1991年,埃尔塞瑟受聘于阿姆斯特丹大学,亲手创建了电影电视研究系,并任负责人直至2000年。

2009年,从阿姆斯特丹大学退休一年之后,为纪念自己的建筑师祖父马丁·埃尔塞瑟,他与妹妹雷吉娜·埃尔塞瑟成立了马丁·埃尔塞瑟基金会。法兰克福地标建筑大市场大厅,便出自马丁之手,它如今是欧洲中央银行的新址。他与祖父的渊源,一直延伸到电影里。2015年,埃尔塞瑟的导演处女作《太阳岛》中,祖父的“遗产”占了不少篇幅:那是一手提箱信件,一些诗,装满超8毫米胶片的锡罐。在这部纪录片中,他向观众描述了马丁在上世纪30年代至40年代这段时间的工作,他与妻子莉泽尔复杂的婚姻,后者当年爱上了景观设计师利巴雷西·米格。实际上,“太阳岛”正是米格的设计项目。在靠近柏林的一个小岛上,米格将循环经济的理念变成现实。生活中,马丁与利米格不仅是同事,也是情敌。尽管如此,这个小岛始终是马丁·埃尔塞瑟一家的避风港,在这里,他的妻子和四个孩子不仅有吃的,也有安全感。2017年11月,《太陽岛》在卡塞尔纪录片电影录像节首映。

学者埃尔塞瑟

1976年,也就是那篇《喧哗与骚动:家庭情节剧评论》发表四年后,埃尔塞瑟成为爱荷华大学的客座教授——并不是像他动身前所预想的那样,是请他去讲好莱坞。“他们只是把我看作一个欧洲进口货,一个熟悉德国电影的专家而已。”埃尔塞瑟后来说。他在爱荷华大学开设了一门课程叫“新德国电影”,用当事人的话说,“这在当时确实非常新”——以及一门关于德国表现主义电影的课(又叫魏玛德国电影)。他后来在接受采访时坦言,自己当时对魏玛德国电影一无所知,只好边学边教。好在他带的那届研究生非常聪明且用功,以至于很难说清楚老师和学生到底谁从对方身上学到的更多。这些学生中有后来成为加州大学教授的玛丽·安妮·多恩,她就媒介理论和电影考源学写过一本非常重要的书,《电影时间的诞生》。

随着他对上世纪20年代德国电影的了解逐渐加深,电影的起源以至它在一战前的发展,开始进入他的视野。1978年,美国电影理论家诺埃尔·伯奇发表在《银幕》杂志上的一篇文章《鲍特,或矛盾》,深深吸引了他。这篇非同凡响的文章对于埃尔塞瑟不啻为天启。虽然文中伯奇自始至终没提一个人的名字,但是埃尔塞瑟依然能看出作者明显受了米歇尔·福柯影响,因为那时他已经读过这位法国后现代主义哲学家的著作。

随后,此文作为伯奇的演讲稿,被带到当年布莱顿国际电影资料馆联合会召开的会议上宣读。这是电影诞生以来,档案学者、电影史学家和先锋电影制作人首次聚集在一起,他们的目标是,唤起大众对早期电影的关注和支持。“这些电影遗产以前根本没人在乎,也没人珍惜,现在这些硝酸盐拷贝起码可以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如果必要的话,得到修复。”埃尔塞瑟说。虽然他并未出席布莱顿的会议,只是事后听说,但是对于电影历史的兴趣在那时已悄然萌发。某种程度上,这是个关于埃尔塞瑟如何被引到媒介考源学的背景故事。

2018年11月,埃尔塞瑟出版了他的新书《欧洲电影与大陆哲学:作为思维实验的电影》。本书聚焦的是,关于欧洲核心启蒙价值的未来,当代电影艺术对政治和哲学思考的贡献有多大。鉴于全球化、多元文化社群和后民族国家民主带来的挑战,书中质问了伦理和政治的边界在哪里,与此同时,关于后世俗和后启蒙哲学的辩论充斥其中。有学者这样评价此书,“带有批判性和实验精神,对于提出、描述和解决我们这个时代复杂的社会政治动态,是个非常有挑战性的工具,是跨学科的认识论和哲学地图。”伦敦大学国王学院电影学教授罗莎琳德·高尔特认为,“《欧洲电影与大陆哲学》不仅对于电影和哲学的关系有深入探讨,对于当下一个有思考力的欧洲之重要性,也适时提出了要求。埃尔塞瑟提供了一个崭新又急需的框架,以应对当代欧洲政治和电影文化的新情况。”

教授埃尔塞瑟

埃尔塞瑟主张,做电影研究有三个根本性的问题:电影是什么(这是个电影理论的经典问题,巴赞也曾提出过)?电影在何时(例子是新电影历史运动,这是媒介考源学的先声)?电影在何处(这个问题与媒介平台有关:是大银幕还是小屏幕,还是手机屏,抑或是画廊、博物馆这样的艺术空间)?

对于什么是媒介考源学,有种说法是,“有多少媒介考源学家,就有多少种对媒介考源学的定义”。埃尔塞瑟喜欢从学科角度回答这个问题。他曾提到,自己進入该领域是通过研究“早期电影”。初到阿姆斯特丹大学时,他有很明确的目标,那就是将“新媒体”纳入课程中,使其成为教学和研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本科阶段,课程被分为不同的学科领域,在研究生阶段,我对待电影、电视和数字媒体的方式是,把它们看作既独立又互补的媒介形态。电影史的核心课程叫‘媒介考源学,电影理论的讲授则围绕着‘电影、身体和意识。”

在去年举行的一次学者对谈中,他曾这样说。这种课程安排下,“考源学”成为一个围绕着科技和权力对不同媒介进行拆解的名词。每个学期,学生会专注于不同的“考源学”:“银幕考源学”“摄影考源学”“放映考源学”和“声音考源学”,等等。就像他会在电影理论的课程设置中讨论“窗与画框”“门与银幕”“镜子与脸”……那样,因为它们都与电影、电视和数字媒体有联系,且受到后者影响。

在阿姆斯特丹大学,他给博士生开的课程叫“想象中的未来”,这门课与媒介考源学的联系更为直接。“想象中的未来”着重考察对照了两个时期,一个是从1870年到1900年,另一个是从1970年到2000年,从而发现究竟是何种关键技术引发了社会变革,继而去审视变革发生后,哪些视觉媒体得以兴盛。埃尔塞瑟认为,这两种情况电影都不是,迈布里奇和马雷开发的连续摄影术本来可以向着一种路径发展,也就是成为单纯的科学工具,而非像现实中那样变成一种大众娱乐媒介——正如电影理论家巴赞所言,电影的发明被推迟了。他以立体视觉作对比,这项技术最终也没有应用于大众娱乐。至于X光,在游乐场短暂兴盛了一阵子,其危险性很快被大众意识到,遂被抛弃。

在埃尔塞瑟看来,数字媒体的出现不应被看作技术上的断裂,而是一个修复和仿真的过程。从“考源学”的角度出发,他认为,数字媒体为一系列思想实验提供了机遇,所谓思想实验,“它们的目的是为了追溯、重新想象电影的或然历史,也就是在过去不同时间点,相对于最终发生的,某种特定的技术本来可以导向一个完全不同的未来。”

这便是为什么,埃尔塞瑟在媒介考源学理论中加入了“电影的另类谱系”,借此将电影装置的非娱乐性应用囊括进来,使人们意识到电影在今天以这般面貌出现,有侥幸和偶然性因素在里面,有些明显失败的时刻其实包含了另类可能性的种子;同时使人们意识到,将以下事件和元素纳入一切媒介历史的重要性:哪些事件虽然没有发生但有可能发生,哪些事件确实发生了但它的影响在衰减,随后被抑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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