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丽”人绽“芬”芳

姚鸣琪

与佳人谈，莫若听其执拍而歌。

南音演唱家庄丽芬开腔一曲《满空飞·鹅毛雪》，响彻屋宇，扎实如磐，柔中带刚隐隐有金石声，听得人毛发皆张、荡气回肠！演绎《到只处》《去秦邦》等这些本是男性演唱的曲目，亦是巾帼不输须眉。每每引发听众的惊叹：这娇小柔弱的女子怎会有这样的爆发力？但是，若以为她的演唱特色僅仅似“关西大汉执铁绰板，唱大江东去”，那就错了。“十七八女郎按执红牙拍，歌杨柳岸晓风残月”的风格亦其所擅长。听她的《暗想暗猜》，如歌如诉百转千回，仿佛那闺中佳人已在座前深情款款。再听那《千家罗绮管弦鸣》，如晤古人，如聆雁啭，吟咏间若有古泉州千年的历史文化画卷徐徐展现于眼前。如今能歌善曲的庄丽芬年轻有成，但是她成长过程中的辛苦却又几人能够知晓。

庄丽芬生长在泉州地区最北边的泉港，不过直到她12岁踏进泉州艺校南音班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南音”是什么。一开始学习演唱南音时她就遇到了莫大的困难。南音是闽南地区特有的古老乐种，演唱南音的咬字必须运用地道的泉州府城音，即纯粹的古代泉州府城内人们说话的音韵和腔调。但是因为地域关系，泉港的闽南话口音与府城音区别非常大。小丽芬上课时根本听不懂南音老先生们的“念嘴”——说词，面对老先生们口中教授的闽南语“正音”“古词”，她经常是一脸呆萌，就像闽南话所说的“鸭子听雷公——汝讲我不懂”。更有甚者，南音的记谱方式非常独特，是一种叫“工乂谱”的符号。每每人家一曲都快唱完了，她还不知道识谱该到哪里了。为此小丽芬不知哭了多少回，甚至咬牙决定不再回艺校了。但是，因为说不清的缘分，还是把她拉回了南音的课堂。经过了六年艰苦而完整的训练，她终于毕业了。有幸的是，他们这批学员是泉州最后的“南音先生”庄步联、庄金歪等大师们的关门弟子，因此也是泉州南音艺术最好的种子。

毕业后，成绩优异的庄丽芬顺理成章地被招进了泉州南音乐团，这里是泉州南音艺术的中心、南音艺术的殿堂。然而，那段时期也是南音遭受最严重危机的时期。社会经济高速发展，外来文化迅速占领年轻人的追求和审美，谁能静下心来听那节奏缓慢、唱词难懂的南音呢？最惨的情况是，一台南音演出下来，台下的观众只剩下他们的团长。当更多的人选择离开的时候，庄丽芬执着地坚持了下来。她一边继续接受黄淑英、曾家阳等前辈的调教和引导，一边不断锤炼自己的艺术技巧。慢慢地，蓓蕾逐渐冒尖进而饱满等待开放。2012年她获全国第十五届群星奖，2013年获海峡西岸欢乐汇曲艺展演一等奖，2014年获第八届全国曲艺牡丹新人奖。庄丽芬收获了一个又一个硕果，桃时杏日不争浓，叶帐阴成始放红。牡丹终于迎来了绽放！

获得牡丹新人奖之后怎么办？庄丽芬没有多想。演绎一种非常小众的古老音乐，却能赢得艺术界的认同，得到全国性最高荣誉原本就是不容易的事，对任何一位艺术工作者来说都已经是一座高峰。而年纪轻轻的她，经历短暂的喜悦之后很快就复归于平静，仿佛微风拂过水面，过了也就过了，并未留下多大的痕迹，当然更没有成为她艺术之路上的包袱。她所要面对的是不断前进的生活和艺术追求，为了南音，为了传承，也为了证明自己百尺竿头还能更近一步，她自己选择了新的挑战。一切都在默默地进行，在看似平静的流年里，人生的历练却有了新的色彩。

2015年，南音歌剧《凤求凰》横空出世，南音演奏结合舞蹈、舞美、舞台表演等各种形式进行了创新，为南音翻开了赞新的一页。该剧在圈内以及社会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也引起了关于新旧南音表演形式的讨论和争议。但是，饰演女一号卓文君的庄丽芬，对历史人物进行了深入了解、体验和重现，让她对人性和人生有了更多的思考和感悟，对艺术的追求和实践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升华。单就演出来讲几无瑕疵，风华出众，令人过目不忘。《凤求凰》于庄丽芬，是一个特殊的考验，她经受了这个考验，顺利完成了艺术上的又一个提升。与此同时，她步入了追求和冲刺牡丹奖的进程。谁都明白，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对她来说更是一种全新的磨炼。选曲、排练、服装、参赛等各项工作的繁杂超出了她之前的想象，每样事情需亲力亲为，各种滋味与之前单纯的演出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桃李不言，下自成蹊。2018年10月，泉州南音迎来了牡丹再次热烈绽放！庄丽芬凭借南音《海丝航标颂》的出色表现荣获牡丹表演奖，成为福建省迄今最年轻的“牡丹奖”获得者。然而如今面对最高荣誉，回想过程的艰辛，她只在眉间的展开浅浅一笑，唇齿间淡淡地说了一句：“嗯，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

优秀的天赋、良好的师承、严格的训练，缺一不可，都是庄丽芬成功的必要条件。但是，以技巧拿奖并非南音的精神，最重要的是，庄丽芬的骨子里已经在多年的修炼中深深融入了南音的精髓。南音是一种非常特殊的古老音乐，调子里永远是一种阳春白雪的追求。早先的南音不是在大庭广众里表演的，是南音爱好者的一种自娱自乐，是一种个人自身的文化修养和精神追求。擅长南音的人总是非常注重自己的言行举止，非常珍惜自己的名节。德艺双馨的南音艺术家往往被称为“南音先生”，陋室箪瓢者不改其节，锦衣玉食者不堕其志，接受的是普通百姓对他们的尊崇，得到的都是社会公认的良好评价。因此，南音的骨子里是一股正气，一种平静，一派祥和，涤尘祛魅，朗逸脱俗。浸润于南音二十余年，庄丽芬看上去端庄娴静、一丝不苟，举手投足间充满一种严谨、自信和淡然。她说她自己是个很宅的人，平日里除了上班、排练和演出，其他时间喜欢宅在家里，独自一人看看谱，练练曲子。与众人处，她总是静坐聆听，惜言如金，即便开口说话也总是轻声细语。面对纷沓而至的荣誉和名号，她都不事宣扬；走穴演出、以名博利之行为她从来都是退避三舍；对手机网红、媒体炒作等事则决不沾染。独善其身，守得住内心的安宁，悠然于丝竹之间，坚守自己的节操，正是真正南音人必臻之境界。

然而，南音又不是孤独的，她讲究一个“和”字。“和曲”“和谱”“和指”都是南音人必修的功课，也是南音奏唱必须达到的要求。音调和谐、音律和谐、指谱和谐，在音乐的世界里，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然而在南音里，这个“和”字，更有传统文化的深意在里头。旧时候，真正的南音人从不恃才傲物，不挟技轻人。只要是真心喜爱南音的，共同唱奏之时，技高者必扶持弱者，老成者必提携后进。南音不仅仅是音乐的和谐，还是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庄丽芬转述当年老师傅的话：“人不和，弦管怎么能和？”庄丽芬明白，她所获得的成绩，并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努力成果，而是很多人的合力，是众多南音人的成绩。她说，唱曲的选择、腔韵的雕琢、服装的修饰，每个细节都包含着师长、同事和朋友们的支持和关爱，并非她一个人独专。至于排练、参赛等各个环节，“四管”演奏的配合以及身后所有团队默默的付出，更是功不可没。庄丽芬是个平和的人，这是众人对她的评价。这个评价恰如其分。庄丽芬对师长的尊重常年如一，敬重有加；与寻常人相处时谦逊温和、不见锋芒；对他人的意见建议则悉心听取，择其善者而从之。正所谓目中若无沟壑，胸中则无不平，其所咏曲调安能不清静平和？庄丽芬以平和宽怀之心、谦和待人之举，赢得众人拾柴之力，自然能够一次又一次在茫茫艺海中探骊得珠。

“清静和真”，是谓南音真谛。南音人毋须一一严格地对照和执行，只有意识无意识地融化在自觉不自觉的日常行止修为之中，才能塑就一个真正南音人的形象和气质。或许，庄丽芬就是这个时代里最典型的一个南音人，绽放着独有的芬芳；或许，再过些时日她能成就为一位当代的“南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