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宇
我几乎都快要记不起小姑的样子了。
小姑走的那年,我才七岁,不大能懂得死亡意味着什么。几乎就在小姑离开人世不到一月前,外公刚驾鹤西去。虽无法理解生死的深刻含义,可接连两位熟悉亲人的远去,也让我年少的内心不禁感到阵阵空虚。那几乎是我人生中首次抬头认真面对和审视阴沉的天空,心里似乎也明白,有几片温暖的云朵飘向了远方,永远也不会再回来。
外公走时已古稀,算得上寿终正寝,对他的离开,大家似乎都没有太大的悲痛。可小姑的远去,却让大家表情凝重,所有人对她的死因都三缄其口。即便如此,我还是从旁人那里听到一些闲言碎语,大概是说小姑的死是自杀,自杀的方式是喝农药。我怎么也不相信小姑会选择这样的方式离开。不过,无情的岁月终将证明,旁人说的就是事实的全部。
将时间的指针拨回到小姑出事的前一天晚上。那时,我家正盖新楼房,小姑和她泥水匠的丈夫——我的小姑夫(但我通常称他贺叔叔),一段时间以来都在帮工。那天下工后,祖母非得留下他们两口吃晚饭,晚饭还出奇的好,有蒜苗回锅肉、烂肉豇豆,还有几碟素菜。今天看来这些菜肴再普通不过,可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偏远村庄,这绝对可以算得上是饕餮盛宴了。饭间,小姑与往常无异,虽满脸倦意,却偶尔也露出几许迷人的微笑。其乐融融的饭桌上,可能谁也不曾想到,这竟是小姑最后一次回娘家,最后一次享受母亲的手艺。祖母肯定也难以想象,这顿无任何影射的晚餐竟成为小姑与这个世界的最后温存。祖母无意识的丰盛晚宴,反而成了我们与小姑别具仪式感的生死告别。
难道这真是冥冥中的某种命运注定?
晚饭后祖母或母亲曾让小姑和贺叔叔留宿,可他们坚决推辞。小姑的婆家就在本村,翻过一座不大的山后,只有一公里的沿河路程,要不了二十分钟。就这样,小姑摸着黑离开了,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多看一眼她的背影。次日,便传来了小姑的噩耗。
现在想来,小姑短暂的一生,真是苦。小姑的少年我了解得并不多,不过有一个画面却在父亲多番回忆中,刻骨铭心。集体时代,家里的条件十分艰苦,常常等米下锅、食不果腹。祖母没什么学识,却是个贤惠的女人,往往能将不多的食物做出新花样来。有次,祖母将红薯煮耙后,捏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然后再裹上一层面粉下锅煮熟。只有几岁的小姑趴在灶头上,嚷嚷着要祖母捏大块点。在常常吃不饱的年代,小姑的愿望是能够填饱肚子。可面对小姑单纯的愿望,祖母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能为力。每当父亲回忆起这个画面时,总会有些哽咽,而让我难以想象的时代命运下的小姑少年境遇,也不禁让我悲从中来。
小姑是敢于向命运斗争的,她不甘于困在贫乏的村庄,衣食无着地过一生。她不顾祖父的强烈反对,收拾了两件换洗的衣服,便只身一人去了城里闯荡。小姑去了哪些城市,我并不知道,如今只记得每年会回来一两次,每次都会给我带回新衣服和新玩具。见了世面的小姑,着装打扮开始潮起来,身穿色彩鲜艳、款式新颖的衣服,抹着浓浓的口红、戴着一对大大的耳环,还蹬着一双高跟鞋,像极了磁带上那些红极一时的歌星模样。小姑天生丽质,经这么一打扮,和邓丽君真有几分神似,这也是我后来为何痴迷邓丽君的歌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因。不过在保守的祖父眼里,小姑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是“伤风败俗”,要被人背后议论甚至戳脊梁骨。这就免不了被祖父骂上几句,甚至长期拿脸色给她看。不过小姑却并不在乎,仍然试图通过闯荡城市来改写命运。
不过,小姑的野心并未实现。
女大当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便再过不了多少年就要进入二十一世纪了,可闭塞的村庄,“父母之命”仍然或多或少决定着一个女人的人生走向。小姑嫁给了邻村的男人,那时我还年幼,完全记不起那男人的模样,更记不起那男人的名字,甚至姓氏都已忘得一干二净。说是邻村,其实和我家就隔着一座山,路程一公里有余,走一趟也就十来分钟。尽管如此,小姑似乎很少回娘家来。对于小姑的这次婚姻,我几乎是一片空白,只隐约记得,在漫无边际的夜里偷听到父母说,小姑经常遭到那男人的家暴。俗话真是说得好:“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在村庄的老旧观念里,即便小姑在婆家受多少委屈,都已属于她的家事,娘家人不好参言,更不便多管。大家只是感叹道,或许这就是她的命!
是命么?
即便是,小姑也不会认。
小姑再次向命运发起了抗争。只过了两三年,小姑便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离婚。在祖父看来,小姑的选择简直不可思议。或许,在祖父的意识里,女人就应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无论婚姻是否幸福,都是命中注定。令祖父沒有想到的是,小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或许,真是命。后来小姑就嫁给了本村的贺叔叔。虽然贺叔叔曾经离异,还有个三岁大的孩子,为人却忠厚踏实、吃苦耐劳,这让小姑看到了人生的希望。不过理想主义的小姑,似乎低估了琐碎生活可以对婚姻造成的巨大破坏力,甚至当事的双方都是公认的老好人,也可能难以抵挡。我至今不知小姑为何会选择踏上不归路,难道正是这日常的琐碎让她彻底断了对人生种种可能的念想?或许,对于女人而言,命运就是如此残酷,遇上一个坏男人还能保持内心对美好的向往,遇上一个好男人仍不能活成想象的模样,似乎便没了退路。我的小姑,当你决绝地喝下绝命药的那一刹那,内心是这样的绝望么?
在与命运的斗争中,小姑终于败下阵来。或许小姑也未曾料到,试图远走村庄改写命运,到头来短暂而充满悲剧色彩的一生却都交给了村庄。从娘家到一个婆家,再到另一个婆家,将三点用直线连接起来,或许还不足五公里,却已构成了小姑的一生。
小姑走了。年少的我,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
我开始念小学。贺叔叔的家就在我上学的必经之路上,每当从那里走过时,我总会有些莫名其妙的失落。之后的几年里,每逢春节,父亲都会带着我到小姑的坟前去看看,坟头疯狂地长满了野草,仿佛小姑在以另外一种方式宣示她内心的美好向往。后来,小姑的坟头去得少了。再后来,我小学毕业,不再走那条路,小姑曾经充满理想生活过的地方我也很少再去。渐渐地,小姑美丽动人的模样在我的回忆里变得模糊,甚至好长时间不再想起。
等我年龄稍长一些时,才明白,小姑的选择并非没有先兆。小姑走后,我们在祖母的枕头里发现一笔钱,钱不多,却可能是她报答父母最大的能耐了。或许,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在生与死之间挣扎、徘徊,有过很多次决绝,又有过很多次不舍。在我看来,小姑的不舍,除了对理想人生的最后一点奢望,父母的生活是她最大的忧虑。她自己也不知道会在何时告别人世,因此要早早地将唯一的积蓄偷偷放在祖母的枕头里。或许在小姑看来,这是她对父母最后的反哺。小姑留下的钱,父亲拿来买了棺材,作为祖父母最后的归宿。想必父亲这样做,是为了让天堂的小姑安息吧。
如果小姑真的在天有灵,应该感到些许安慰吧。小姑没有留下子嗣,可她走后,两家并未断绝往来。祖父母健在时,每年贺叔叔都会带着小姑的继子磊磊来拜望,又是拎礼品又是拿红包,多年来尽着半个儿子的责任,也为小姑尽着女儿的孝道。祖父母相继离世后,两家仍然走动着,亲情的种子早已在彼此的心田扎根、发芽、生长、开花,不曾枯萎,也终不会凋谢。我和磊磊更是像兄弟一样,虽然平常联系并不多,但每次聊天或见面,感情仍是当年那般纯粹。记得磊磊说过,小姑比亲生母亲待他更好。或许,这也是多年来,我和磊磊乃至两家人感情不曾褪色的关键所在。有时我会想,如果小姑当年能够预见今日的融洽,或许对人生不至于那样绝望,也不会选择那样一条绝路。花无重开日,所有的假设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可我总感觉小姑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到我们身边。
妹妹对小姑完全没有概念,小姑走时,她才刚出生,还未足月。换句话说,年幼的妹妹并不知道小姑的存在。小姑过世两年多后,一大家人在二姑家聚餐。二姑家在镇上,门外就是街道,街道外是沱江河,每到逢场天街上热闹非凡。吃过午饭后,大家都慵懒地晒着太阳,母亲突然发现妹妹不见了踪影。母亲里里外外都找了,没有任何发现,这让大家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小镇虽不大,却有汽车站、火车站、码头,大家最大的担忧还是妹妹被人贩子拐走。于是,所有人兵分几路,有的去汽车站、有的去火车站、有的去码头、有的搜索大街小巷,最后是一个卖面条的老太太告诉母亲,她看见一个小女孩沿着河边向场外去了。这让母亲心中燃起了希望,赶紧沿着河边去追寻,终于在出场口成功找到了妹妹。母亲生气地质问妹妹:“为何要乱跑?”还不满三岁的妹妹的回答让所有人都感到诧异:“小姑叫我去的。”而巧合的是,妹妹去往的方向,正是小姑的最终归宿地。
这件奇事,至今也让我难以想明白。或许小姑从来不曾离开,自始至终都以这样的方式陪伴着我们。小姑已过世二十年,也许妹妹完全记不得当年以不可思议的方式与小姑见面的情形,我也在琐碎的日常中渐渐模糊了小姑的音容笑貌,不过我会永远记得,这个世界她曾来过,留下过令人叹息的遗憾,更洒下许多美好的种子。小姑给生命留下的暗示,我似已明白——
窗外的三月,阳光灿烂,繁花似锦,仿佛每一朵都是生命的绽放,如此美好。
村庄的夜空仿佛一幅巨大的画布,黑夜中有一双艺术的手挥洒自如,绘就漫天的星星与明澈的月亮。年少时,这幅来自夜空的浩然画作,几乎吸引着所有孩子的目光与想象。有时会十分幸运地看见流星从明亮的夜空中划过,虽然稍纵即逝,却成为少年们心中最美丽的弧线。母亲总说,一颗星星坠落,就有一个生命消失。母亲的话一度让我以为,所有生命的离开都如流星划过般凄美动人。
然而,却并非如此。
许多年后,当萍水相逢的阿敏悄然离开这个世界时,让我更加深刻领会到死亡虽不可怕,却也并不唯美。
阿敏和我同村,两家隔着一座山,来到人世的多少年里,我们并无任何交集。念小学时,去学校会从她家门口经过,六年的青葱岁月里,不知与她有过多少次照面,可遗憾的是,我们竟没有任何一次言语上的交流,即便有时眼神不经意交汇,彼此也都立马惶恐地移开。不过,她却在那些年给我留下了青春年华样板式的深刻印象:齐肩的短发,纯白的裙摆,迷人的酒窝,朴素的笑容……有时我会把她想成一朵花,盛开在明媚的春光里;有时我也会把她看作一颗星,闪烁在皎洁的夜空中。她让我的少年时光,多了一份美好的念想。小学毕业那年,照相师傅来学校拍毕业照,我甚至想过找到比我低两个年级的她拍一张合照,可当时十分腼腆的我,哪里鼓得起这份勇气。
再见阿敏,是在七八年后,我已在千里之外的兰州念大学。大一结束的那个暑假,待在老家的日子虽然有些单调,但有几本喜欢的书在枕边也并不无聊。不过关在狭窄的房间里久了,也想从浩瀚的书海里抽身出来,感受寻常日子里的人間烟火。我决定去镇上赶集。此刻我完全无法想象,会在车水马龙的街巷之间,不早不迟、不偏不倚,与阿敏再次邂逅。
或许,这是命运的刻意安排。
这次重逢,让我对阿敏有了不一样的认识。我在超市购物,付完款离开时,将手机落下而不自知。我拎着购物袋,向沿河的街巷走去,突然背后有个清脆的声音在不停呼唤:“范宇,你的手机……”我回头一看,正是阿敏。应该在超市时,阿敏就认出我来了,只是不知以怎样的方式招呼。阿敏小跑着追过来,额头上冒着汗珠,一边说着“你的手机”,一边将手机递给我。这么多年不见,我心里似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但我却怔怔地站在那里,连个屁也放不出来。直到阿敏要转身离开,我才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谢谢”。阿敏没再说什么,回了一抹微笑,脸颊的酒窝仍像盛开的花朵一样迷人。似乎有一种善良的光芒在阿敏身上绽放,比七月的阳光更明亮。这光芒,让芳华正茂的阿敏在我心中多了一抹厚重的生命色彩。当然,这已是后话了。此刻,面对阿敏,我的内心无比慌乱,竟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街巷的芸芸众生间,无所适从。等我回过神来,阿敏早已不见了踪影。
此后,我再也没见过阿敏。
一年后,在与母亲的通话中,她突然告诉我,阿敏患了骨癌。这个消息让我感到无比震惊。我难以想象,如此鲜活的年轻生命,便遭此噩运。那段日子,与母亲的通话十分频繁,我企图从母亲口中了解更多关于阿敏的病情。可母亲往往也只是听说,对阿敏病情的变化也知之甚少。我在心中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摆脱内心的懦弱,像个男子汉一样面对阿敏。我盘算着,等放寒假回老家就去探望阿敏,把曾经想说而羞于启齿的话统统都讲给她听。
可阿敏提前走了。
我得知阿敏去世的消息时,兰州正刮着强劲而刺骨的寒风,像是在为迎接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吹响集结号。是夜,我躲在学校草坪的角落里,忍受着寒风的鞭打,仰望没有星月的夜空,泪流满面。老家的夜空中,会有一颗星星正在坠落吗?年少时,母亲的话不断在我耳边回响,可我早已没了当年空灵的心境构想一幅唯美的画卷,心中满是对可爱的年轻的纯粹的生命早早离场的叹息。所有的美好想象都成为无法弥补的遗憾,我唯一能够用来安慰自己的是——回到村庄时,无论如何也要穿过野草疯长的山间小径,找到阿敏的坟头,将那些未曾吐露的心声全盘托出。
我终究没去阿敏的坟头拜祭。不是因为内心的懦弱仍在作祟,而是我似乎无法承受静默旷野营造的虚无磁场产生的种种凝重气氛。或许,长眠于地下的阿敏,也不会愿意以这样的方式与我再次重逢。我接连写下两篇悼念阿敏的文章,在今天看来字里行间透着粗犷与幼稚,却字字都是带血的肺腑之言、真挚之情。但我始终觉得还亏欠着阿敏,欠她一篇食尽人间烟火又洗尽人世铅华的纯粹书写。
这笔账,我一直记得。直到多年后听到一个关于阿敏生前的故事,让我恍然觉得,雪白的稿纸已铺就,只等我提笔写下对生命的敬畏与念想。医生曾告诉阿敏,如果选择截肢,能够让生命得以一定时间的延续。可阿敏却坚决不,她并非畏惧疼痛,而是不愿意带着残缺的身躯离开人世。这样的决绝比面对手术更加艰难,需要阿敏对生死有着超越她年龄的明悟与勇气。或许,阿敏也曾在皎洁的星空下任思绪肆意蔓延——“天上的哪颗星是我,她会和我一起坠向另一个世界吗?”我以为,曾对未来充满无限诗意企盼的阿敏,希望把所有美好的愿景都带到未知的世界去,因此,她要以最大的勇气来面对死亡,以最完美的模样敲开天堂的门。相信天堂,从来不会拒绝像阿敏这样善良而勇敢的女孩。
曾梦见阿敏在弯弯的月亮上翩翩起舞,我是唯一的观众,舞毕,我以热烈的掌声表达对她舞蹈的欣赏。她回以微笑,深深的酒窝仍是那样迷人,而后伴随着标准优雅的谢幕动作清脆地说了一声“谢谢”。“谢谢”是我对阿敏唯一说过的话,对我而言,要感谢的不仅是她曾经的善意之举,也要感谢她勾勒出的诗意形象,更要感谢她给予我生命的种种感悟。
我愿意相信,阿敏走时,夜空中没有一颗星星坠落,反而她升空的灵魂化作了星辰,每当我仰望星空时,她总会对我眨着清澈的眼睛。或许,我会在浩渺的星空中认出她来,因为善良和勇敢无论在哪里都会散发出更加明亮的光华。
少年的村庄时光,天蓝得格外洁净,水清得十分透彻,似乎一切都如世外桃源般纯粹而美好。不过再蓝的天也偶尔乌云密布,再清的水也时而浊浪翻滚,少年的花样年华也免不了因难以抗拒的情绪在内心埋下阴影的种子。
就有这么一颗种子,曾在我漫长的成长岁月里生根、发芽,甚至大有开枝散叶、盘根错节的繁茂趋势。
事情还得从那时说起。
院子里的少年们常常聚在一起疯,捉迷藏、捏泥人、玩纸牌、打电玩是常规游戏,有时还会干点出格的事情,比如偷成熟的水果、蔬菜,亦或点燃一堆码好待用的柴禾,似乎无论干什么,只要少年们无拘无束地待在一起,便是内心最大的欢喜。少年們的某些行为,在父辈看来是品质败坏的萌芽,因此常常遭到辞色俱厉的批评甚至谩骂。可在少年们看来,这些都如过眼云烟,一阵风吹过,那些令人低头不语的严厉辞藻,便化作了飘向远方的尘土,全然不会放在心上。
这无疑助长了少年们的嚣张气焰。
那是一个瓜果飘香的季节,村庄里的橘子树结满了金灿灿的果子,橘子树下野蛮生长的藤蔓上挂着黄彤彤的南瓜。出于一时兴起,几个少年商量之下,决定顺手牵羊摘一个南瓜来玩。我们顶着午后的烈日,来到半山腰的橘子地里,两个少年放风,另外两个少年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摘取。我们摘取的这个南瓜真是很大,大得谁都无法将它抱起来,少年们只好将它放在地上,轮流滚着往回溜。一切都风平浪静,当我们离开那片橘子地时,山谷里只回荡着少年们得手后快意的嬉笑声。在少年们看来,只要离开了南瓜主人的一亩三分地,便进入了安全区域,危险也随之解除。
令少年们没想到的是,真正的危险早已埋下伏笔,等在必经之路上。
在离少年们日常的根据地不远处,也有一片橘子地,正好地里也结满了一个个硕大的南瓜。当轮到我滚着南瓜从这片橘子地经过时,会不会让人产生误会的念头便油然而生。事实证明,我的担心不无道理。“不要跑……”当我们听到有人在身后扯着嗓子大声喊时,所有少年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能停下来,谁也解释不清南瓜的来源,也无从解释,只能滚着南瓜径直往前跑。当回头看到追赶的人是阿权时,我相信所有的少年都如同我一样,内心充满了恐惧和害怕。我们似乎都意识到必须扔下南瓜,才有可能逃脱追赶,于是不约而同地丢下南瓜“逃命”。我们慌不择路,最终躲进二祖父的家里,赶紧从里面插上了门闩。谁都不敢说话,就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我甚至能听见其余少年忐忑不安的心跳声。我们从门缝里偷偷往外察看,只见阿权在门外的院子里四处搜索,杀气腾腾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大约半小时后,一无所获的阿权才悻悻而去。可我们仍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直到几个小时后,夜幕渐渐降临,大家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然后以闪电般的速度逃回家里。
或许,你不禁要问,阿权到底是谁,为何会让气焰一度嚣张的少年们如此心惊胆战呢?
阿权大约三十来岁,向来沉默少言,几乎不与人交往。不知是阿权封闭的心扉不屑向外界敞开,还是村里人不愿对凌厉的眼神报以温柔,总之在所有人眼里,他就是一个患有脑瘫、我行我素的中年男人,大家都畏而远之。对于阿权患病的缘由,我不得而知,只是打记事起,总会隔三差五听到他癫痫发作的消息,有时也会碰见他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的样子。说实话,尽管阿权有这样的疾病和遭遇,但我的心里对他没有一点同情。这样的心理,与阿权总是给人造成凶神恶煞的印象有关。记得有次,母亲在院子里和邻居们拉家常,阿权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们中间,谁也没有在意到他的存在。没有任何征兆,阿权突然抓住母亲的手不放,也不说缘由,就那么死死地抓住。邻居们纷纷喊他放开,甚至硬要将他拉开,可他却坚若磐石,怎么也不肯松手。最终,邻居们叫来了阿权的母亲,在其母亲的劝说下,他才终于作罢。这件事,不仅让母亲感到害怕,也在我年少的心里掠过一丝恐惧。当然,在村庄里还流传着关于阿权无缘无故动手打人之类的往事,这更加让人心生畏惧。在村里人眼中,“恶贯满盈”的阿权就仿佛恶魔的化身,终归是不受大家待见了。
在我心里,阿权的形象同样如此。
自那次南瓜事件之后,我几乎不敢与阿权的眼神对视,每每看见他都老早躲得远远的,深怕他发现我的存在。念初中后,通常去学校的路线要经过阿权家门口,但我却往往宁愿绕道走路程更远、也更偏僻的山路,只为能够躲过他狰狞的眼神。毋庸置疑,我年少时心里那颗阴影的种子,正是阿权种下的,这阴影几乎缠绕着我整个少年时光。我曾不止一次在心里诅咒阿权不得好死——这是少年们的共同心声。
多年之后,阿权真的死了,死于一场意外。那天是正月初三,当村庄里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欢乐喜庆的春节氛围中时,阿权溺水身亡的消息不胫而走。阿权虽然有病在身,可长得十分壮实,在几个青壮年的通力协作下,才将他从水中打捞起来。大家都在纷纷议论阿权的死因,最后种种迹象表明是由于站在池塘边的阿权突然发病,一头栽进了水里,又长时间没人发现,最终溺亡。我原本以为,听到阿权身亡的消息,会欣喜若狂,可心里卻五味杂陈,怎么也开心不起来。我甚至为当年在心里诅咒他不得好死竟一语成谶而感到愧疚。当我看到阿权冷冰冰的尸体躺在面前时,他眼神里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狰狞,只剩下满目的安宁与祥和。我确信,就在此时此刻,心里对阿权长久以来的恨意,荡然无存。
当我离开村庄,在城里工作安家后,再回首面对阿权身亡时我的心理变化,似乎能够找到当年一时无法想明白的深层次原因。少年时内心的阴影,无可否认阿权是一种恐惧的真实存在,但更多的却是自己将这种恐惧当作阳光与雨露,源源不断为阴影的种子生根发芽提供充足的养分。随着阿权的离开,这些由他建立在少年们心中的恐惧大树,也就轰然坍塌、化作灰烬了。倘若当年,能够想明白这一点,那个恐惧意义上的阿权早已身亡,或许也不会任由恐惧的阴影为年少的岁月蒙上尘灰。除此之外,我忍不住带着几分愧疚,站在阿权的角度反思,他对村庄的敌意,是否来源于我们对他先入为主的隔阂和排斥呢?或许阿权爱憎分明的世界里,简单直接,没有人与人之间的种种小心思,只是我们选择性地站在了他的世界门外,甚至不曾尝试着敲门走进去看看。倘若当年,我们能够尝试着走进他的世界,了解他内心真实的想法,给予他更多的理解与温暖,或许阿权的命运不至于如此,而像我一样的少年或许也可避免一场心理灾难。无论对于阿权,还是对于我们,这都是一种无法弥补的遗憾。
倘若在天有灵,我想告诉阿权,我打心底原谅他了。同时,我也希望他能够原谅我们。当我这么想着,窗外的雨停了,有一缕阳光洒在我的书桌上,格外温暖,而我也如释重负,心情轻松而愉快。我知道,密布在我少年天空中的那些阴云,都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