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记

2020-02-05 06:17周实
美文 2020年1期
关键词:肉体谎言气味

周实

气味

我生活在动物园,或者诺亚方舟里,闻着各种各样的气味,每种味都形成区域,彼此陌生犹如国家:兔子的是原野的,大象的是丛林的,鳄鱼的是淤泥的,鹰鹫的是天空的,而天鹅的则是那雪白的羽毛蓝色的水与那灿烂的阳光合成。

也有刺鼻的,比如这狐狸,就像一株腐烂的植物,散发一种腐烂的气味。狼却疯狂地转来转去,想要摆脱血腥的肉体,拯救自己纯洁的灵魂。还有熊,则躺着,四仰八叉,对着云层,好似一件摊开的皮袄,潮湿得在直冒热气。马呢,自然,浑身汗味,带着尘土飞扬的气味。

我自己,也一样,总在散发一种怪味。这味道,非我的,而是我的衣服的。我的衣服洗了之后,晾在阴沉的空气之中,好久,好久,不干,难干,干了也是粘滑得犹如没有鳞的皮。这皮一旦融入水里,即会生发万千鳞片,散发一种沤了好久甚至千年万载的气味。

而我一旦走到园外,流浪狗就围了过来,贪婪地扒着我的裤腿,仔细地闻着我的脚跟,好像它们还真记得那种非常遥远的味道,并且对我敬若神明,把我当作苦难的救星。

可是,我却不是救星,只是一个可耻的逃兵。

有时,我在早上逃亡,逃到晚上才会回来。

有时,我在晚上逃亡,逃到早上才会回来。

逃到英吉利,不会说英语。逃到美利坚,也不会说美式英语。逃到俄罗斯,不会说俄语。逃到开普敦(以前看《骑鹅旅行记》,也就记下了这个地名),也不会说非洲语。世上有什么非洲语吗?想来有的,我不知道。有人劝我逃往日本,我说我可不敢去,我的心也不愿去,虽然,我懂世界语,可是,我不懂日语。

我就这样,日夜逃亡,逃了出去,又逃回来。有人问我为何这样,为何已经逃出去了,又要扭转脚跟回来,我只能说,我在这里,即使骂声:“他——妈——的!”也会有人听得懂。即使喝得醉醺醺,我的脑壳也不晕,晕的只是我的城。

我的城在蹒跚着,我的城在摇晃着,我的人也随着摇晃,汽车全速向前猛冲,大楼翻滚,左屈右伸。

我在人行道上疾走,摇晃拽着我的手肘。我的指甲,我的牙齿,我的头发都在发光,电波在我肢间流动,歌声在我眼里飞扬。

四周多么美好呀,整个世界都没有睡,整个世界也不想睡!

你听有人正在呢喃,在说话,在喊叫,在如公牛般的号啕,所有的声音都在谈钱,以及与钱有关的东西。

世界真的毫不稀奇,我看无论什么东西,都可玩,都可食,都可恨,都可爱,都可改,都可造。

虚无从来就不存在,转过一条街,又是一条街,每条街都很有来历,有的高贵,有的低级。

所有这些,皆不是梦,不是谎言,而是诗。你真晓得蚂蚁吗?那你就知人类了。

活在这样的人类时代,这样的追逐权力的时代,这样的追逐金钱的时代,这样的追逐虚名的时代,我却在为感情奔波。

我到底要什么呢?我到底要什么感情?

又浓又热的巧克力吗?又焦又脆的香酥饼吗?又大又圆的红苹果吗?还是一杯冰琪淋?

想来——我也说不明白,我到底要什么感情?

我只知道奔波,奔波,为了感情奔波,奔波,从那异常遥远的古代,到这日新月异的现代,从电视到书本,从广场到舞台。

我获得了什么呢?我获得了什么感情?

最终还是一无所有。

赌气

关了那么久,总算出来了,想飞,你也飞不起了。

你使劲地扇着翅膀,噼哩啪啦,飞不起来,你的翅膀已经变形。

你拼着命,你飞起来,飞起来也肚皮挨地,手呀,脚呀,都在抽筋。

你歪扭着,飞起,跌下,你重重地砸在地上。砸在地上,你又飞起,斜着飞起,跌下,飞起,鼻孔、嘴角,鲜血直流。

你飞得真不成样子,不成样子,你还要飞。

这是我在写你出走。

为了那么一件小事,你就那样赌气出走,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么样的一个娜娜。

娜娜走后怎么样呢?已经讨论多少年了,似乎也无一个结果,好像永远难有结果。

娜娜走在北风之中,心里终归意气难平,那种冷气从那脚底一直升到发梢发根。

凌晨的城,天是黑的,每扇窗子也是黑的,可能也有几扇亮了,那窗内是什么情形?

路灯映在路面之上,沥青大街像结了冰,偶尔也有车辆驶过,定睛看时,只见尾灯,无奈,拐入电影院中。

电影的名字非常吻合你在那时那刻的心情——《长恨歌》,三个字,一下扑向你的眼睛。

是白居易的长恨歌吗——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想起的是李煜的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还有——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一个人的电影院,走进去时一个人,走出来仍一个人。

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想那酒绿,看那灯红。

灯下,偶尔,有风飘过,某个灵魂,已经附身,让你反复自问扪心。

自问一些什么呢?那么样的爱过之后,那么样的怨过之后,还想爱得那样独立?

世界上真有這种爱吗?这种遗世独立的爱?

如果换个角度来看,那就只能爱自己了。

爱他人,能独立?又要说我绕口令了。

你的恍惚和心痛,让我也恍惚,让我也心痛!

我是不该那么样,不该让你这么样,可是,我能怎么样?

是啊,老了!老了,老了,说话也就啰嗦了,一句话也翻来覆去,横竖乱七八糟了。

需要我的承诺吗?你!一个需要承诺的人会是一个怎样的人?

一个需要承诺的人总会遇到几句谎言。

有的谎言十分流利,有的谎言十分美丽,有的那样结结巴巴,谎能谎到什么地方?

你真需要承诺吗?你真相信人的承诺?你今晚会睡在哪里?这倒真是一个问题。

还是看看你自己吧,你反过来,笑对我说。

可惜,你却不是镜子,我也不是你的镜子。当你紧紧抱住我时,我只是你两臂之间那么小的一个空间。你进入了我的空间,然后转身,然后离去,带走我的一段时间。我的时间,怎么样呢?镜子这时毫无作用。或者相反,你问问我,问你自己究竟是谁?当你穿过这扇房门,这扇并不存在的房门,我看见的,应该是你,而非某个我自己。

谁爱了,又离去,不是别人,是自己。

自己带着自己的头疼,自己带着自己的腰疼,自己带着自己的脚疼。

宿命

一个人,爱上了,那个他就不见了,他的欢声和笑语,全都变成呻吟了。

他的眼神也变了,变得那样躲躲闪闪。他的语言也变了,变得如此闪烁其词。他的内心苦苦挣扎,声音也在扭曲变形。他的血,他的肉,他的头发和细胞,也在枯萎和龟裂。

那么,还是请原谅吧,原谅我,亲爱的。我不明白,不知道,我自然地接受你,我自然地爱上你,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一切真的非常真实。爱上了你,我还可以再爱另外一个人吗?或者想想另一个人?你说可以,真可以吗?我看还是算了为好,我看还是不想为好。

不想为好,做得到吗?做不到又怎么办呢?过去的我又如何能想到今天的这个我?今天的我,思想很乱,仿佛突然丢了自我。我找寻过,反复找寻,结果还是没有结果。

于是,我又想起亚当,想他逐出伊甸园时,他是真的后悔了?后悔受到蛇的诱惑,后悔偷吃那只禁果?他踉跄地带着夏娃,他们有了自己的儿女。他们的儿女若返回去,重新进入那伊甸园,还会受那蛇的诱惑,偷吃那只禁果吗?回答当然是肯定的,为什么不偷吃呢?

我就这样自言自语,自己模仿给自己听。很多时候,有些事,真的只能自言自语。有些时候,很多事,却又不可自言自语。谁都会有痛苦烦恼,谁又愿意与你分担?何况有些人与事还真不能分担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人大多在垂死挣扎,即使那些看起来活得十分得意的人,也在垂死挣扎吧。人只能够靠他自己,尤其是痛苦,只能自己担。人若有了孤独的力量,很多事情就好办了,就能自己平衡了。

事情真的是这样吗?也许只是我的想象:当那孤独向前走着,碰到另外一个孤独,它没因此不孤独,而是显得更孤独。它们,两个,互相拥抱,互相将头放到了另一个的肩膀上,所看到的,仍是孤独。它们,两个,互相说话,也只是那两个嘴唇,时差上的一张一合。它们不知应该如何才能变得不太孤独。它们总在猫眼后面,屏住呼吸,注视自己。然后,小心折起自己,展示给另外一个自己。

我这样说对不对呢?我不知道对不对。人人都有自己的宿命,我的宿命又在哪里?是在我的血管里吗?真在我的血管里。只须摸摸我的手腕,只须摸摸我的脖颈,你就能够感受到它。它是我的一时冲动,它是我的独特快乐,它是我的正常心跳,更是我的不治之症。

好了,好了,就这样了,我不再说,不再说了。

我跪下来膝盖贴着我出生的这片土地。我的五指,收拢,收拢,想要抓住那些过去,抓到手的却是一把已经由黄变黑的叶子。

我的面前,那条小溪,波光反映到那树上。树干上有一只蚂蚁,正在使劲朝上爬,朝着天空,慢慢爬。

伴侣

你是一个老家伙吗?我问我自己。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一个老家伙,超级老家伙,超超超级老家伙,或者无意做一个老家伙的老家伙,或者蓄意做一个老家伙的老家伙。

那么如何办,才能不是呢?才能不在你眼里,虽然你没这样说,不是一个老家伙呢?

穿上耐克吗?阿迪达斯吗?或者彪马吗?或者别的什么豹?这样就行了?看我穿上了。

每当自己挨着自己,我就仿佛挨着了你,挨着了你的这个部分,挨着了你的那个部分。

你说你只是一部分。你说你从来不是全部。全部又是什么样子,是那滚滚的流水线吗?

你说你就是流水线那永远流动的一部分,那部分给人带来麻烦,那部分本身就是麻烦。

那部分就像某个时日,你和某人坐在一起,你斜依在一个窗边,望着湘江上的行船。

江上其实没有行船,只有流水流向天边,无船它在流向天边,有船它也流向天边。

你却听到马达飞旋,说船在你灵魂里边。

灵魂也是一条江吗?那江上面也有船吗?

那船现在怎么样呢?是在抛锚还是向前?抛锚也是一种向前?

我想交给魔鬼——肉体。我想交给上帝——灵魂。可是,两方都嫌肉体,都是只要我的灵魂。

我的灵魂有何用呢?这可是我不知道的。

肉體是我自己的,肉体我能看得见。灵魂是他们争夺的,灵魂我却看不见。然而,你却看得见。

你说我是你的伴侣。不过,只是灵魂伴侣。

灵魂也像肉体一样需要一个伴侣吗?

也许,可是,我仅仅,只是你的灵魂伴侣!

哪怕我的下面如火,哪怕我的下面流水,就算水与火也交融,我也只能对自己说,只是你的灵魂伴侣!

确实,我爱你的身体,我怎么会不爱呢?无论你的身体怎样,我想我都会爱的。我的下面已经被火——我的下面已经被水——淬得如钢如铁一样,发出钢铁一般的呼啸。

我恨不得就进入呀,恨不得就马上进入,进入了就心安了,进入了就舒坦了,进入了呀,我的精神,就会变成一种物质,一种纯而又纯的物质,一种白里透明的物质,化入你的血液之中,随着你而呼吸,跃动。

我就这样灵魂出窍,自己凝神折磨自己,直到最后安静下来,那水也在渐渐退去,那火也在悄悄熄灭。这时,我就对我自己,仰起头来,长叹一声,这才是真正的灵魂伴侣!我终于成了灵魂伴侣,成了你的灵魂伴侣。

于是,我想写一首诗,写一首关于爱的诗。

一个人想写诗,尤其是写爱的诗时,是否也就意识到自己已经很老了?

不老,是在什么时候?

十岁,十五岁,二十岁,或者是那二十五岁?

再老就是老诗人了。

老诗人是什么人呢?

老诗人是皮松肉软心却依旧鲜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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