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奕秋
2020年1月8日,一架乌克兰客机在伊朗首都德黑兰郊外坠毁。经过各方指证,伊朗军方最终承认击落乌航客机
2020年伊始,战火、坠机和恐怖袭击,笼罩着包括北非和索马里在内的大中东地区。除了美军“斩首”伊朗军界实权人物苏莱曼尼所带来的震撼之外,利比亚首都一所军事学院遭空袭(至少30名学员死亡)、索马里青年党偷袭美国在肯尼亚的军事基地(摧毁4架军机),也是不容忽略的地区动荡迹象。
宏观来看,在阿拉伯多国动荡的缘起——突尼斯革命发生9年后,大中东多地仍在燃烧的图景,会让人感慨历史如此趑趄不前。而从危机策源地的视角,可粗略将大中东当前的乱象分为三类: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为首的什叶派激进势力的地区扩张,遭到美国、以色列等国反制;土耳其总统代表的亲穆兄会势力,与埃及、沙特、阿联酋乃至叙利亚政府等旧势力对峙;极端主义匪帮作乱。
美国此番针对伊朗大打出手,起因是亲伊朗民兵越过特朗普设下的红线,在伊拉克北部炸死了1名美国军事承包商、重伤4名美军士兵。随后,美国执意对什叶派民兵组织“真主旅”位于伊拉克和叙利亚境内的多处设施实施空袭,造成25死51伤。
两天后,全权负责伊朗向海外“输出革命”的苏莱曼尼将军,批准伊拉克什叶派代理人“万人围攻”美国大使馆的计划,在跨年夜上演了一出让美国人惊魂的戏。接着,美国向巴格达增派援兵,而苏莱曼尼将军在出巴格达国际机场的路上,死于美方的导弹绝杀。
值得回味的是,在伊拉克“真主旅”的支持者围攻美国大使馆时,伊拉克警察近乎袖手旁观;而在美国炸死伊朗名将、特战和间谍之王苏莱曼尼,及其顾问、伊拉克“真主旅”指挥官穆罕迪斯之后,伊拉克看守政府总理阿卜杜勒·迈赫迪却说,这是“对伊拉克的侵略”。
曾在伊朗流亡了数年的迈赫迪,声称苏莱曼尼这次是应邀来谈“伊朗与沙特缓和”之事。不管这是否实情,迈赫迪作为政府首脑早已逾越了美国的底线。2019年10月以来,伊拉克国内爆发反腐败、反伊朗示威,迈赫迪总理因为放纵伊拉克民兵组织镇压,造成数百人死亡、上万人受伤,而选择了辞职。但伊拉克总统不同意由另一名亲伊朗的政客(巴士拉省省长)来接任总理,所以迈赫迪暂时还在看守政府。
伊拉克什叶派民兵组织壮大,则是因为2014年逊尼派的“伊斯兰国”开始在伊拉克攻城略地,一度进逼首都巴格达,而美国培训的伊拉克政府军望风而逃,不堪重任,导致伊朗插手“整合”伊拉克的什叶派民兵,使之在几年内壮大到十多万人,并被纳入伊拉克准军事部队序列。
2018年5月伊拉克议会大选后,奉行中立政策的总理阿巴迪所领导的党仅获得第三名;另两个什叶派政党排第一、第二,分别由“反美反伊朗”的斗士萨德尔和亲伊朗的民兵组织“巴德尔旅”头目阿米里领导。后者曾在亲伊朗的马利基政府时期担任交通部长,并随马利基造访过白宫。
为了争夺组阁权,上届总理阿巴迪选择与萨德尔结盟,是为“改革联盟”;而前交通部长阿米里联合他的前上司马利基,组建了议会最大党团“建设联盟”。双方互不相让,最后在什叶派宗教领袖西斯塔尼(他反对伊朗的渗透)调停下,主要什叶派政党将已经失势的迈赫迪(无党派)作为折中人选,提名为总理。但迈赫迪显然能力不够,一遇危机就想辞职。
曾在伊朗流亡了数年的迈赫迪,声称苏莱曼尼这次是应邀来谈“伊朗与沙特缓和”之事。不管这是否实情,迈赫迪作为政府首脑早已逾越了美国的底线。
当初任命迈赫迪为总理的伊拉克总统萨利赫,也是个妥协出来的人选。按照伊拉克的“教派分权”其识,议长出自逊尼派,实权总理出自什叶派,虚位总统出自库尔德人。巴尔哈姆·萨利赫来自库尔德斯坦爱国联盟,该党不同于控制伊拉克北部、倾向于独立的库尔德民主党,其控制因临近首都,比较亲中央;萨利赫本人在“库爱盟”根基不深,被什叶派政党认为是个弱势人物,而推举为总统。
但萨利赫总统其实比较有性格,近来他先拒绝了亲伊朗的前高等教育部部长库塞·苏海尔为新总理人选,后为了抗议比迈赫迪更亲伊朗的艾伊达尼被“建设联盟”提名为总理,而向议会请辞。苏莱曼尼死后,这位尚在岗的总统表示,伊拉克不能与伊朗发生战争。
其实,伊朗经济总量不及美国城市达拉斯,目前财政亏空非常严重,根本经不起一场大战的折腾。何况,苏莱曼尼生前掌控着伊朗很大一块对外经贸蛋糕,他的离去本身就是对伊朗试图绕过美国制裁的石油出口渠道的冲击。
经济困窘之际,伊朗的宗教保守派期望能把军事上的失利转化为政治上的得分。伊朗2月21日將举行议会选举,改革派和温和保守派在议会的多年优势,会否受到冲击?毕竟,苏莱曼尼生前就被最高领袖称为“活的烈士”,如今他真的成了烈士,官方会大力动员其粉丝去投票。这样通过选票完成伊朗政坛重塑,也可以为保守派划取更大的利益蛋糕。
至于地缘战略层面,伊朗应该不会阻断霍尔木兹海峡,因为那样做会得罪支持它的原油进口大国。那么,除了搁置执行核协议(意味着提高浓缩铀丰度、增加离心机数目)、将美军列为“恐怖组织”之外,继续发动在伊拉克等国的代理人给美国添乱,甚至通过自己所渗透的伊拉克议会,迫使美国压缩在伊驻军规模,应该是德黑兰低成本的选择。
“他向真主去报到,并没有结束他的道路或他的使命。”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这样回应“圣城旅”灵魂人物卡西姆·苏莱曼尼将军1月3日死于巴格达战场之噩耗。而苏莱曼尼的继任者伊斯梅尔则表示:“我们敬告所有人,耐心等待,你们将会看到美国人的尸体遍布整个中东。”
其实,美国与伊朗的矛盾,过去40年中有过两次缓和的地缘契机。
一是小布什政府发动伊拉克战争,3周内打掉了曾与伊朗教士政权鏖战8年的萨达姆政权,解放了占伊拉克人口多数的什叶派,给在两伊战争中死亡百万人的伊朗出了口恶气。当时德黑兰震惊于美国的雷霆战力,曾提出与美对话要求,但被无视了。
随着早年在萨达姆迫害下逃往伊朗的人士陆续回国,伊朗军情势力乘虚而入,在伊拉克掀起反美游击战。美国因此阵亡了约4000名军人,据称其中603人就死于苏莱曼尼之手。
二是为了其同对付“伊斯兰国”的扩张,美国和伊朗曾有间接合作。就在2015年3月,坐镇萨达姆家乡提克里特、指挥伊拉克民兵抗击“伊斯兰国”的苏莱曼尼,还被拍到和支援的美军友好地擦肩而过(当时奥巴马总统寻求与伊朗和解,将苏莱曼尼摘出了暗杀黑名单)。
但随着“伊斯兰国”被打垮,伊朗试图利用对伊拉克民兵的操控,迫使美军撤出伊拉克;而美国则试图利用伊朗反对派,颠覆哈梅内伊政权。双方的矛盾再度激化。美国于2019年5月对伊朗石油出口实施“零豁免”封锁,伊朗则不断在周边挑起事端试图突围。
亲伊朗的攻击性行动,如少量火箭弹射往驻伊拉克的美国大使馆、空军基地和网络攻击多国网站,其实并没有断过。而作为对苏莱曼尼之死的报复,伊朗还可能打击以色列、袭击沙特石油设施,甚至袭扰中东贸易之都迪拜。
为了避免美国对伊朗的“再打击”,德黑兰上述备选报复措施,也可能假手地区代理人执行。
拥有20多万枚火箭弹和约2万枚导弹、为支持巴沙尔政权已在叙阵亡约1500人的黎巴嫩真主党武装,成为伊朗“最强打手”。其最邻近的打击目标,就是美国盟友以色列。苏莱曼尼生前所掌控的“圣城旅”,原名“耶路撒冷旅”,寓意就是要把耶路撒冷从以色列手中夺回来。但黎巴嫩真主党是否会为了替“导师”苏莱曼尼复仇,而与“老对手”以色列硬碰硬,是个问号。
叙利亚巴沙尔政权忙于为内战“收尾”,不至于主动插手伊朗的复仇之战。但在俄罗斯2015年出兵叙利亚之前,“圣城旅”是维护巴沙尔政权的战斗力最强的部队。苏莱曼尼可谓是巴沙尔的“恩公”。而近年来以色列屡次空袭在叙的伊朗军事存在,如果下次再有,叙方反击一下也不奇怪。
至于伊拉克,日前以色列军方首次证实,为阻止伊朗武器途经伊拉克流向以色列的敌人,以色列曾对伊拉克境内目标采取军事行动。这是1981年以色列飞机轰炸伊拉克核设施之后,再次侵犯伊拉克主权。但伊拉克政府受制于美国,最多就是抗议一下以色列。
严重的事态是,据以方评估,如果伊朗突破铀浓缩“红线”,那么在一年时间内,伊朗就将拥有核武器。所以,面临连任难题的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公开暗示,在必要的时候,以色列F-35隐形战斗机将不惜深入伊朗腹地,清除其建造核武的重要设施。
随着“伊斯兰国”被打垮,伊朗试图利用对伊拉克民兵的操控,迫使美军撤出伊拉克;而美国则试图利用伊朗反对派,颠覆哈梅内伊政权。双方的矛盾再度激化。
以色列是美国动武最可能的地区代理人。而窃据也门首都的胡塞武装,是伊朗在黎巴嫩真主黨之外的另一重要打手。其故技重施袭击沙特机场和油田,是不难预料的。但在客观上,“地区战略规划师”苏莱曼尼的死去,会削弱胡塞武装获得伊朗支援的力度。
胡塞武装久剿不灭,除了沙特军队战斗力弱的原因,也与“反胡塞武装”的两大阵营不团结有关。阿联酋支持的也门南部分离分子(以“南方过渡委员会”名义),曾在2018年1月、2019年8月与沙特支持的也门政府军开战,甚至一度占领亚丁总统府。虽然沙特和阿联酋尽力协调,但从也门撤军后的阿联酋对“南方过渡委员会”的影响力已没那么大。
2019年12月29日,胡塞武装一枚导弹袭击了也门“南方过渡委员会”部队的阅兵式,造成至少6名士兵和4名儿童死亡。此事会否促成“反胡塞武装”方面恢复统一战线,有待观察。
对于德黑兰来说,美国“以恐怖行为开始了军事战争”,击杀了伊朗最能干的将军,造成了革命卫队士气的低落。这是三天的全国哀悼所无法挽回的,何况葬礼又引发了踩踏事故。
最高宗教领袖哈梅内伊警告说:那些手上沾满苏莱曼尼以及其他烈士鲜血的人,将遭到严厉报复。伊朗高级军官格拉马里·阿布哈姆扎还威胁道:“美国在中东的35个重要目标,伊朗触手可及。”
而在美国网友热搜“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氛围中,特朗普发推特警告德黑兰,如果伊朗袭击美国公民或资产,美军将打击伊朗的52处目标(对应于1979年伊朗劫持美国使馆事件中的52名人质),其中包括对伊朗和伊朗文化非常重要的目标。
不过,美国并不会无端攻击伊朗境内人员。那样做的话,国际上反弹太大。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警告说,人们受不了海湾地区的另一场战争。欧洲方面,法国总统马克龙积极斡旋,呼吁美国尊重伊拉克主权、继续打击“伊斯兰国”,同时敦促伊朗避免军事升级;德国忙着从伊拉克撤出士兵,英国、日本则加快了向海湾地区派舰护航的步伐。
2020年1月3日,美国在伊拉克空袭中杀死了苏莱曼尼。之后,伊朗发起了反美示威
2020年1月8日,伊朗革命卫队以复仇名义,向伊拉克西北部的两个美军基地发射了十多枚弹道导弹,虽因美方有预警而未造成美军人员伤亡,但也算部分完成了哈梅内伊的“报复”心愿。同一天,从德黑兰起飞的乌克兰客机坠毁,死亡176人。特朗普趁机呼吁和平,同时称将对伊朗增加经济制裁,呼吁北约更多介入中东。
与此同时,一场真正的战事已在利比亚西部持续了8个月。由世俗化军头哈夫塔尔元帅领导的利比亚国民军,得到埃及、沙特、阿联酋、约旦、俄罗斯等国的支持,在美国默许下,隔三差五便进攻控制首都的黎波里的“民族团结政府”,预计战火将燃烧至2020年3月甚至4月。
利比亚的所谓“民族团结政府”,系由宗教势力和部落武装拼凑而成,其中的主要宗教势力就是穆斯林兄弟会。而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和卡塔尔方面,—直支持有“穆兄会”背景的政治力量,包括在2019年6月猝死于法庭的埃及前总统穆尔西。
由世俗化军头哈夫塔尔元帅领导的利比亚国民军,得到埃及、沙特、阿联酋、约旦、俄罗斯等国的支持,在美国默许下,隔三差五便进攻控制首都的黎波里的“民族团结政府”。
出于地缘政治考量,加上利比亚“民族团结政府”在东地中海“海事管辖权”谅解备忘录中,给了土耳其日后开采海底天然气资源方面的好处(因此得罪了希腊和以色列),埃尔多安在获得本国议会批准后,逐渐出兵的黎波里,并且初步扭转了战场形势。
为了能在利比亚有限的控制区內部署战斗机,土耳其甚至在的黎波里的住宅开发区铺设飞机跑道。早前,利比亚国民军出动“翼龙”无人机,炸掉了的黎波里、米苏拉塔的机场跑道,导致土耳其空军援助“民族团结政府”的36架TB-2无人机损失了2/3以上。
土耳其这次“出兵”的黎波里,还意在向非洲地区进一步扩大影响力。此前土军在索马里首都摩加迪沙部署了训练基地,与沙特、阿联酋和以色列争夺“非洲之角”。它还跟非洲国家形成了“土非峰会”,颇有复兴奥斯曼帝国的气象。
而支持军事强人哈夫塔尔的利比亚国民代表大会,日前一致投票决定与土耳其断交;哈夫塔尔本人则再度造访开罗,请埃及扩大军事援助范围;埃及随后在国内开展大规模两栖作战演习。
正在此时,的黎波里的南哈达巴军事学院和米提加国际机场,遭到不明来源的空袭,军校学员死伤枕藉。面对联合国发文谴责,各方推卸责任。随后,“民族团结政府”出动无人机,对国民军的一个空军基地发动报复性空袭,造成对方3死6伤。紧接着,国民军1月6日占领中部海滨城市苏尔特,并于8日宣布此前在周边地区设立的“禁飞区”将扩大至米提加国际机场。
利比亚日益扩大的战事,令人担忧局势正滑向大中东“代理人之战”。
而在微观层面,“失控的螺旋”还体现在:索马里青年党(可能吸收了不少“伊斯兰国”极端分子)在摩加迪沙制造了一起卡车炸弹袭击事件,造成至少90人丧生。作为回应,美军空袭炸死了7名青年党匪徒。尔后,青年党于1月5日袭击了美国和肯尼亚其用的一个边境海军基地,打死打伤美方5人,留下4具袭击者尸体和滚滚浓烟。
冤冤相报在微观层面或许流行,但在主权行为体层面,则应该得到遏制。美国国务卿蓬佩奥认为,“无休止的战争正是(美方此前)软弱的结果”;美国众议院议长佩洛西,暂时也只愿意给特朗普30天的对伊朗动武权限。鉴于大中东现有的三类危机间缺乏共振,转圜和调停的空间依然值得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