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库全书总目》明代文章批评析论

2020-02-04 07:34姚江浩
贵州文史丛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四库全书总目学术思想

姚江浩

摘 要:《四库全书总目》虽是一部目录学著作,但实则以提要形式阐发馆臣的学术思想和理论。其中,对明人文章的批评又自有特殊之处。明朝作为清之前朝,明人文章乃前朝思想之遗存。馆臣对明人文章进行审视评价,既有学术考量,也存在政治用意。通过对《四库全书总目》中明代文章批评话语的研究,揭示其批评理论体系的架构和意义。

关键词:《四库全书总目》 明人别集 文章批评 学术思想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20)02-61-69

定本《四库全书总目》(以下简称《总目》)中有明人别集提要二百三十八篇,存目提要八百五十四篇。在千余篇明人别集提要中,四库馆臣对明代文学进行了“特色”批评,形成了《总目》明代文学批评史。值得注意的是,四库馆臣对明代诗、文批评系双线并进,在诸多提要之中,以“文章”二字进行学术批评之语达百余次。由此,《总目》形成了属于自己的明代文章学批评理念。那么,四库馆臣是如何建构明代文章学批评体系的?这在《总目》批评史上有怎样的地位?对后世文学批评影响如何?这些问题尚需解决。具体来说,本文论述的重点包括三个方面:《总目》明代文章批评的学理范畴;《总目》对明代文章批评理论的建构;《总目》之明代文章批评对文学史的意义。

需要指出的是,对《总目》明代文学的研究一直有学者关注。如1990年,邵毅平发表了《评〈四库全书总目〉的晚明文风观》,对《总目》明代文风分期,晚明文风特点,产生之原因、影响等方面进行了阐述1。2005年,郑明璋发表《论〈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在论及明代文学时,指出四库馆臣将文品同人品进行密切联系,对文学作品进行评价,但并未针对明代文章立论。2010年,何宗美、刘敬发表《〈四库全书总目〉中的明代文学思想辨析——以明代文学复古问题为例》一文,主要对《总目》中关于明代七子派文学和复古问题的评价特点进行了论析2。2012年,刘冰欣发表《〈四库全书总目〉明代文学批评探析》,从人品学术、因袭创新两方面,讨论《总目》对明代文学的批评3。同年,史小军、潘林发表《〈四库全书总目〉对台阁体的文学批评特色》,多方面论述了馆臣对台阁体文学批评的特殊之处4。2013年,璩龙林、谢谦发表《〈四库全书总目〉视野中的晚明小品文》,分析馆臣对晚明小品文的批评立场,认为其对晚明小品的批评虽然激烈但不失中肯5。2014年,刘敬发表《〈四库全书总目〉明代复古文学批评考论——以明“前、后七子”别集提要为例》,主要针对《总目》明代复古文学批评所存在的文献错误、对原文献断章取义、议论缺少实据、原文献误读等问题进行分析1。2015年,张庆民发表《〈四库全书总目〉关于明文批评问题》,提出《总目》明文批评与明朝国运紧密结合,总结出《总目》明文批评的独特话语,将《总目》明文批评分期作了梳理,认为《总目》明文批评是一种社会性批评2。2016年,张晓芝发表《〈四库全书总目〉稿本系统明代文学观析论》,文章以《总目》稿本系统为着眼点,分析了从稿本系统到最终定本《总目》、清代官方思想对明代文学观的动态建构过程,以及在这一过程中产生的学术思想变化3。2017年,何宗美发表《〈四库全书总目〉:官学体系、特征及其缺失——以明代文学批评为例》,主要解决《总目》明代文学批评的视野和架构问题、《总目》明代文学批评如何定性的问题,总结性地提出了《总目》明代文学观是“演退”的文学4。这一论断对《总目》明代学术批评产生了重要影响。2018年,刘敬发表《解读与反思:〈四库全书总目〉的明代文学批评——以复古派作家的别集提要为例》,以明代复古派文学为中心,分析《总目》明代文学批评中文献失误背后的批评意图、理论意图,对《总目》明代文学批评进行了有价值的学术反思5。同年,梁园媛发表《论晚明文学评价的失实与偏差——以〈四库全书总目〉明人别集提要为中心》,总结《总目》对晚明文学流派的评价、《总目》的局限性以及对文学史的影响6。兹略举大端如上,本文不揣谫陋,以《总目》中的“明代文章”为中心,分析《总目》的“文章学”理论及其学术思想。

一、《总目》明集“文章学”释义

何为“文章学”?吴承学先生说“中国文章学固然涉及文道、文体、文气、文术、文评等诸多问题,是关于文章问题的比较系统完整的研究与认识,但是其对象与重心应该是关于文章之写作与批评,或者说中国文章学就是以文章之写作、批评为核心并包含相关问题的系统理论”7。祝尚书先生认为“它是研究文章写作的学问,与人们所熟悉的诗学、词学性质相似”8。结合两位学者的论述可知,“文章学”的核心内涵是与文章有关的学术批评,“文章学”可以说是一门系统研究文章的学问。故《总目》明集“文章学”,实际上指的是四库馆臣研究明人文章的路径、方法、学术批评与学术判断的学问。那么,《总目》明集“文章学”概念的内涵和外延如何?翻阅《总目》明人别集提要,有一百零九篇提要中提及“文章”二字。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百零九篇提要,全面探究《总目》明集“文章学”概念之内涵和外延。

文章学的核心内容是有关文章的写作与批评。馆臣对明人文章的审视,主要是以文章批评的形式,表现其独特看法,从而形成了《总目》明集“文章学”。考察《总目》明集“文章学”的内涵,需要探讨馆臣对明人文章的认识,其评判明人文章的态度立场,以及馆臣对明人文章的批评标准和内容。对明集文章的整体认识,馆臣在《总目》别集叙言中有所提及,“有明以后,篇章弥富,则删薙弥严”9。馆臣认為明代文章数量繁多,筛选应当更加严格,这是馆臣对明代文章的整体性认知。对于为何要对明人文章进行严格选择,馆臣解释道“非曰沿袭恒情,贵远贱近,盖阅时未久,珠砾并存,去取之间,尤不敢不慎云尔”10。按馆臣的说法,之所以要对明代文章严加删薙,并非是因为贵远贱近的惯常思维,有意抬高前代文章,贬低明代文章,而是因为明代文章同先秦、两汉及唐宋文章相比,其历时未久,优劣并存,未成定论,需要慎重对待。尽管馆臣给出的解释看似合情合理,但如果联系到乾隆纂修《四库全书》时所颁谕旨及四库馆臣在《总目》集部总叙中的话语,不难发现馆臣所谓的“公允”其实是戴了有色眼镜的,对明代文章另眼相看实际上存在着政治意图。在乾隆四十六年(1781)十一月初六日的谕旨中,乾隆说“朕辑四库全书,当采诗文之有关世道人心者”1。作为最高统治者,乾隆修书有自己的政治用意,明确表示四库所辑之书须关乎“世道人心”,即要有利于人伦教化,希望引导社会民心,达到稳固统治的政治目的。在《总目》集部总叙的最后,馆臣也说“今扫除畛域,一准至公,明以来诸派之中,各取其所长,而不回护其所短。盖有世道之防焉,不仅为文体计也”2。馆臣特意指出,对明代以后各个流派,不掩其长处,更不回护其缺点。而一准至公的最大目的,并不只是从文章批评上考量,关键着眼点是在“世道之防”,可见其选择标准是要有益于世道人心,利于清王朝的统治教化。再联系馆臣在《总目》别集类序言中所说,不难发现,无论是在《总目》别集类序言或是集部总叙中,明代都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明代作为清之前朝,明代文章属于前朝文人思想之遗存,其特殊性与敏感程度不言自明。故在强调“有关世道人心”的政治背景下,明代文章被清朝官方重点关注自是不可避免。馆臣反复地强调明代文章筛选标准,主张“世道之防”,可见其立场与最高统治者是一致的。对明代文章的认知与严格筛选,都是为了迎合最高统治者“采诗文之有关世道人心”的政治需要。这样看来,馆臣所说的因明代文章历时未久,优劣杂存,故“去取之间,不敢不慎”,实际上只是托辞,欲盖弥彰而已。馆臣对明代文章高度重视,认为明代文章尤其需要严格筛选这一根本认知,都是从“讲求世道之防”“有关世道人心”的政治立场出发,自然会对馆臣批评明代文章的标准和内容产生影响。

二、《总目》“明集”文章批评浅析

(一)重道德人品之批评观

馆臣对明人文章的评价,尤为重视从道德人品方面对明人文章进行价值判断。馆臣的道德标准无法逾越所处时代及其官方身份之限定,这也从根本上定性,馆臣的道德是臣下对帝王尽忠的封建道德。这种道德意识,在《总目》明人别集提要中表现得十分突出。顾允成《小辨斋偶存》提要,馆臣评说“允成文皆论诗讲学之语,书简居十之九,直抒胸臆,不事修饰。诗为《击壤集》派,亦不入格,然大节凛然,其对策奏疏,皆真气流溢,发于忠爱之诚,其不朽千古者,固在此不在彼也”3。评顾允成文章,馆臣只简单一句“直抒胸臆,不事修饰”,评价不高。而其对策奏疏,则赞扬“大节凛然”“真气流溢”,有“忠爱之诚”。论断顾允成足以流传千古的文字,指的是对策奏疏此类有关国事时政之文。对策奏疏之文事关朝政,其所论所议关乎忠君爱主这一君臣关系的伦理准则,所以馆臣并非赞赏其文章,而是褒扬其道德人品。《杨忠介集》提要中评杨爵“世宗时斋醮方兴,士大夫率以青词取媚,而爵独据理直谏,如所陈时雪之不可以为符瑞,左道之不可以惑众,词极剀切。下狱以后,犹疏谏以冀一悟。其忠爱悱恻,至今如见”4,馆臣对杨爵直言进谏,并因此受牢狱之灾但仍不后悔的做法十分称赏,赞扬他对君主“忠爱悱恻”。论其诗文,曰“大抵直抒胸臆,虽似伤平易,然有本之言,不由雕绘。其可传者,正不在区区词采间矣”5。在道德价值判断下,文章平易并非作者识见浅显,倒是直抒胸臆,文章传世并不在其词采雕绘。《仰节堂集》提要,评曹于汴称“盖平生制行高洁,立朝风节,凛然震耀一世,远者大者志固有在,原不以笔札见长。《从吾序》所谓‘非沾沾以文章名家者,为得其实。观是集者,谓之文以人重可矣”6。馆臣所谓“远者大者”,专指其行为之高洁,这显然是就道德立论的。馆臣针对官员政治品格的评价,最终目的亦是求为官有方,经世致用。“风节”若大有可观,那么其笔札文字则并不重要,也就是“文以人重”。但在《总目》之中,真正被重视的并非人这一“单纯”的个体,而是个体之外合乎封建王朝规范的道德与政治品质。

乾隆明示四库采辑书籍要“关世道人心”,馆臣也提出要“讲求世道之防”,都是希望文章对民众、世风起到教化和引导作用。而能够对民众和世风起到正向引导作用的,自然是道德品质高尚,值得效仿的典型人物。对这类德行出众的明人,馆臣在提要中就其人品与文章的关系进行了讨论。如《刘清惠集》提要,馆臣称“至称其‘标格高入云霄,胸中无一毫芥蒂,故所发皆盎然天趣,读之足消鄙吝,则得其实矣。是亦文章关乎人品之验也”1。“文章关乎人品”,这是馆臣提出的“文章学”理论性主张之一。至于关系到底如何,馆臣并未全面解答,而是着力关注“人品”这一范畴较“虚”的指标。在《未轩文集》提要中,馆臣有进一步的论断,“今观其集,虽尚沿当日平实之格,而人品既高,自无鄙语,颉颃于作者之间,正不以坦易为嫌矣”2,馆臣认为黄仲昭的文章,虽沿袭当时平实的文章写作风气,但因人品高洁,行文无粗鄙之语。即使同专门作者相较,也不会因平实坦易而受人指摘。馆臣认为人品与文章语言雅俗存在因果逻辑,人品决定文章语言高下。《东园文集》提要,馆臣又評“(郑纪)诸体文亦多属有关世教之言。《续编》内有‘归田咨目十条,皆兢兢以礼法自持。盖其人品端谨,亦有足重者焉”3。馆臣首先特意指出郑纪诸体文章大多是有关世风教化的言论,然后又说其《归田咨目》中所作,也皆是坚守礼法,既然坚守礼法,自然“有关世道人心”,最后认定其人品之端正,文章自应受到重视。由郑纪文章多有关世教之言,且坚守礼法,再到人品端谨,不难发现,按馆臣之逻辑,其文章多关乎世教礼法,才有了人品端谨的论定,依然是“文章关乎人品之验”。在《瀼溪草堂稿》提要中,馆臣如此说道,“(孙承恩)较之严嵩诸人青词自媚者,人品卓乎不同。其文章亦纯正恬雅”4,将孙承恩与严嵩此类佞臣对比,突出其人品卓然,继而点出其文章之纯正恬雅。馆臣进行顺向推导,人品好,文章亦佳,人品与文章依旧是正向因果关系。

单看上述提要中馆臣之论,人品与文章优劣之关系是纯粹的因果关系,人品之优劣决定文章之好坏。然张宇初《岘泉集》提要,馆臣称“其人品颇不纯粹,然其文章乃斐然可观”5。张宇初人品非纯良,文章却斐然可观。黄淮《省愆集》提要,馆臣称其“人品亦不甚醇”,但“其文章舂容安雅”6。与之前“文章关乎人品”“人品既高,自无鄙语”的说法,并不一致。馆臣看待人品与文章之关系,态度上的前后不一,凸显了馆臣对“文章关乎人品”这一批评标准的矛盾性。而矛盾的根源,是馆臣遵循统治者的政治意图,“从批评立场来说,它是官学批评,即为体现国家意志的文学批评,是非纯文学批评的批评”7。是“世道之防”这一政治需要下,批评标准之功利性与文章批评自身的客观性产生了冲突。面对这一冲突,馆臣并未进行有效调和。这也说明,馆臣抛出“文章关乎人品”这一观点,并不是真的为了讨论文章与人品之间的实质关系。人品之于文章,只是馆臣为了拔高道德人品之影响,为其狭隘性“文章学”思想进行立论,达到政治教化的目的而已。

(二)“学术”与明集文章

馆臣作为品评《总目》明集文章的主体,他们自身的一些内在特质也会影响其评判标准。四库馆臣如戴震、邵晋涵、任大椿等均为朴学大师,精通经史之学,学术修养深厚。在这种学术背景影响下,馆臣对《总目》明人文章的品评,重视作者学术功底这一特点十分突出,“学术”一词多次出现。如《陶学士集》提要,馆臣称“(陶安)学术深醇,其词皆平正典实”1。陶氏学术深厚醇正,故发为文章,语词多平正有故实。魏校《庄渠遗书》提要,馆臣则说“然校见闻较博,学术亦醇。故是集文律谨严,不失雅正。考据亦具有根柢”2。这里,馆臣分了三点评说。一是魏校之学术,馆臣一字括之,曰“醇”。二是因“学术”之醇,魏校文章律度的谨严和雅正兼备,馆臣对此极为欣赏。三是魏校文章中有考据,这是馆臣十分看重的根柢之学。馆臣对陶安文章的评价,从其学术着眼,论及学术对文章语言的外在作用影响。在对魏校文章的评说中,论述更加深化,学术深醇形成魏校文章内在法度之谨严以及内容之雅正,且考据功力作为学术水平的一种反映,自然被深受乾嘉汉学影响的馆臣推崇备至。

通过陶安与魏校,馆臣认为“学术”的醇正,能够使文章外在之语词与内在之内容法度获得提升。在李时勉《古廉集》提要中,馆臣认为李时勉“学术刚正”,“至其为文则平易通达,不露圭角”3。肯定了李时勉学术之“正”,虽然馆臣语气间并没有将学术刚正同平易通达、不显棱角的文章风格联系起来。

但在《逊志斋集》提要中,馆臣态度出现变化,说“孝孺学术醇正,而文章乃纵横豪放,颇出入于东坡、龙川之间”4。依馆臣之见,方孝孺学术是醇正的,论及文章,却话锋一转,认为他的文章风格介乎苏轼与陈亮之间,纵横豪放的气势,更像是纵横家。徐有贞《武功集》提要,馆臣论道“集中如《文武论》《制纵论》及《题武侯像》《出师表》诸篇,多杂纵横之说。学术之不醇,于是可见;才气之不可及,亦于是可见”5。馆臣认为徐有贞文章杂有纵横家习气,由此判定其学术不醇,这也可以解释馆臣为何对方孝孺学术醇正,而文风纵横有些許诧异和不满。但馆臣对徐有贞并没有持批判否定态度,反而作了折中,认为正因如此,也体现出徐有贞文章的才气。陈献章《白沙集》提要,馆臣直接说道“其见于文章者,亦仍如其学问而已,虽未可谓之正宗,要未可谓非豪杰之士也”6。陈献章的学问学术在馆臣看来并非正宗,其文章亦如同学问。但是,馆臣并不否认其为能有所树立的豪杰之士。无论是《武功集》提要还是《白沙集》提要,馆臣力图调和“学术不醇”与文章之间的关系。馆臣意识到了文章创作与“学术”之间的关联,更意识到了不能单纯以“学术”为尺度来衡量文章创作。因此在《宋景濂未刻集》提要中,馆臣特别指出,“盖文章一道,随事立言,与训诂经义,排纂语录,其例小殊”7。这表明,馆臣也认识到,文章写作有其自身内在特性,并不能将之与训诂、语录等学术著作混为一谈。

(三)“尊儒”与明集文章

通过前两部分分析可知,馆臣对《总目》明集文章的品评重点有二:一为“人品”,一为“学术”。不管是“人品卓然”“人品端谨”,或是“学术深醇”“学术醇正”,都包含着馆臣的一种价值判断,即对儒家伦理道德与儒家学说的尊崇。如殷奎《强斋集》提要中,馆臣说道“如奎等者,在当时不以词翰名,而行矩言规,学有根柢,要不失为儒者之言”8。殷奎等人在当时并不以文章名于世,但其行为举止合乎儒家传统,学问根底深厚,故其文章可称为“儒者之言”。所谓“儒者之言”,盖是符合儒家传统的言论。在馆臣眼中,殷奎文章写得虽然不出色,但其言行遵守儒家规范,其文章也被馆臣大为称赞。张宇初《岘泉集》提要中,馆臣说“其中若《太极释》《先天图论》《河图原辨》《荀子辨》《阴符经》诸篇,皆有合于儒者之言。《问神》一篇,悉本程朱之理,未尝以云师风伯荒怪之说张大其教。以视诵周孔之书,而混淆儒墨之界者,实转为胜之”9。此处,馆臣特意指出张宇初之《太极释》《先天图论》等篇什“皆有合于儒者之言”,且《问神》一篇没有怪诞言说,比起那些号称习读周公、孔子之书,实则混淆儒、墨两家之界限者,着实胜过许多。馆臣在这里提出“儒、墨之界”这个论点,并非要论证儒、墨之分别,实则是强调“儒者之言”“周、孔之书”所代表的儒家思想、儒家学说必须要坚守。其他如在胡居仁《胡文敬公集》提要1、魏校《庄渠遗书》提要2、杨爵《杨忠介集》提要3中,都反复提到“儒者之言”,可见馆臣对儒家学说有着笃定的信念。如果说“儒者之言”是馆臣对儒家学说的整体界定,那么“经术”可以说是儒家学说中馆臣最为关注的核心。《胡仲子集》提要,馆臣评胡翰道“《牺尊辨》《宗法论》诸篇,亦湛深经术,则又未尝不精究儒理也”4,透过胡翰的《牺尊辨》《宗法论》等篇章,馆臣论定他对儒学理论有着精深研究。何以见得?正因胡翰“湛深经术”。龚敩《鹅湖集》提要,馆臣评价其文章说,“文则原本经术,结构谨严,实能不愧于作者”5。龚敩的文章结体严谨,与古之作者相比也不逊色,正是因为其文章写作“原本经术”,是根柢于经术得来。《容春堂集》提要,馆臣引用《明史·儒林传》说道“‘其文典重和雅,以李东阳为宗。而原本经术,粹然一出于正,殆非虚美”6。查《明史·儒林传》邵宝传记原文,称其“为诗文,典重和雅,以东阳为宗。至于原本经术,粹然一出于正,则其所自得也”7。虽然并非出自馆臣之口,但馆臣对此亦极为赞同,认为“殆非虚美”。文章原本“经术”,便可结构谨严,粹然纯正,无愧于古作者,馆臣眼中“经术”的核心作用,不言而喻。在张岳《小山类稿》提要中,馆臣态度更加鲜明。“又史称岳博览工文章,经术湛深,不喜王守仁学。今观集中《草堂学则》及诸书牍内辨学之语,大都推阐切至,归于笃实近里”8,张岳经术功底深厚,并且厌恶王阳明之学说,馆臣由此观其文章,说大抵都推详阐释得切实至当,笃实有理。“经术湛深”,当然是对儒家学说极为推崇认同,故“不喜王守仁学”。馆臣在此对张岳文章语含夸赞,实际上是认同张岳对儒家学说、思想的恪守。综上所述,无论是“儒者之言”或是“经术湛深”,馆臣表现出来的都是对儒家学说、儒家思想的推重与信仰。

(四)复古而不泥古的文学观

“相对于前人的学术批评,《总目》所做的不再是枝枝叶叶的工作,而是全方位的学术总结和点评”9。而这种全面的学术视野和思考,反映在《总目》明集文章学的批评中,突出表现在文学创作观念上,即十分重视对前人创作经验的继承化用,又不主张拘泥前人之成法。如朱右《白云稿》提要中,馆臣议论道“右为文不矫语秦汉,惟以唐宋为宗,尝选韩、柳、欧阳、曾、王、三苏为《八先生文集》。‘八家之目,实权舆于此。其格律渊源悉出于是。故所作类多修洁自好,不为支蔓之词,亦不为艰深之语。虽谨守规程,罕能变化,未免意言并尽。而较诸野调芜词、驰骋自喜、终不知先民矩矱为何物者,有上下床之别矣”10。此处,馆臣所论有三点:一为朱右作文宗旨,不高言秦汉文章故为高论,奉唐宋文章为正宗;二为朱右文章之格律源自韩、柳、欧阳诸人,馆臣评其所作文章大抵高洁,无冗词杂句,也不故作艰涩深奥。可知馆臣反感刻意摹秦仿汉,粉饰字句的做法;三为朱右文章尽管遵循唐宋文章之规范章法,其弊在于少变化,有言尽意尽的遗憾,缺乏言外深意。

尽管朱右文章在馆臣眼中并非理想之作,但对其能够谨遵前人创作经验的做法极为认可。对于蔑视前人创作经验,自以为是的文章作者,馆臣斥其为“野调芜词”,斥责他们“驰骋自喜”“不知先民矩矱为何物”,与朱右等学习前人创作经验的作者相比,有“上下床之别”,批评态度极为严厉。“先民矩矱”可以解释为前人文章创作的各种规程,即前人文章创作的宝贵经验。对于能继承“先民矩矱”的作者,馆臣都给予称赞。如张吉《古城集》提要中,馆臣说道“吉当其时,犹兢兢守先民矩矱,高明不及王守仁,而笃实则胜之,才雄学富不及李梦阳、何景明,而平正通达则胜之”1。张吉虽然文章高明不敌王阳明,才学雄富又比不上李梦阳、何景明。但能谨守“先民矩矱”,继承前人的创作经验,故文章笃实胜于王,平正通达又胜过李、何。顾清《东江家藏集》提要,馆臣又说道“当时何、李崛兴,文体将变。清独力守先民之矩矱,虽波澜气焰未能极俶奇伟丽之观,要不谓之正声不可也”2。李梦阳、何景明引领的文章风气,在馆臣看来是“变体”,而顾清坚守“先民矩矱”,虽在当时没有特别大的影响,却是真正的文章“正声”。黄淳耀《陶庵全集》提要中,馆臣评道“文章和平温厚,矩矱先民”3。黄淳耀的文章风格和平温厚,亦是因其“矩矱先民”,其文章風格意蕴有古作者之遗风。

馆臣对于学习继承前人创作经验的作者都持认可态度,而对刻意摹拟前人创作定式的做法,则大加批判。李梦阳《空同集》提要中称“其文则故作聱牙,以艰深文其浅易”4,馆臣批评李梦阳的文章是故作艰深晦涩,以此遮盖其文章内容的浅显。何景明《大复集》提要中又说道“平心而论,摹拟蹊径,二人之所短略同”5,馆臣认为李、何二人文章短处,根本来说都是病在摹拟秦汉。在其他明人别集提要中,馆臣的批评更加不留情面。如李舜臣《愚谷集》提要,馆臣说“然于时北地、信阳之学盛行于世,方以钩棘涂饰相高”6,康海《对山集》提要中说“然其逸气往来,翛然自异,固在李梦阳等割剥秦汉者上也”7。《荆川集》提要中,馆臣更是直接说道“故于秦汉之文,不似李梦阳之割剥字句,描摹面貌”8。“钩棘涂饰”“割剥秦汉”“割剥字句”“描摹面貌”,指向的都是一个弊病,即单纯从文章面貌上摹拟,而抛弃文章应有的精神内核。

对李梦阳等学习秦汉文章,只求摹拟文章外表,在涂饰字句上下功夫的做法,馆臣尤为不满。王慎中《遵岩集》提要,馆臣发议论道,“然七子之学,得于诗者较深,得于文者颇浅,故其诗能自成家,而古文则钩章棘句,剽袭秦汉之面貌,遂成伪体”9。馆臣并不否定李梦阳、何景明等人的诗歌造诣,认为可自成一家。但文章则十分浅陋,一味地去摹拟秦汉文章的字句,只是抄袭到秦汉文章的外貌,却没有真正学到内在精华,最后只能是成为“伪体”。《具茨集》提要中,馆臣借王立道《论文书》说“‘兵无常形,以正胜者什九。文无常体,以奇善者什一。《盘》《诰》之文,则六经之什一耳。效而似者,犹未可为常,而况其万不类也哉。其言深中当时北地诸人摹仿周、秦之弊”10。馆臣认为李梦阳诸人文章一味摹仿周秦,弊病即王立道所说“文无常体”“效而似者犹未可为常”。文章并非只有一种常法,文章摹拟到面貌相似更是不足为训。卢柟《蠛蠓集》提要中,馆臣特意点出其文章“绝不染钩棘涂饰之习”11,方良永《方简肃文集》提要称“其文信笔挥洒,虽不刻意求工,而和平坦易,不事钩棘,视后来摹拟涂饰之习,转为本色”12。也可知馆臣对钩棘章句、涂饰字词这种文章创作中的摹拟僵化习气深恶痛绝。

三、《总目》明集文章批评对文学史的意义

《总目》的明集文章批评,在“官学意识”影响下,将整个明代文学的发展方向判定为逐步衰退,何宗美先生称之为“‘演退的文学”1。 概而言之,馆臣将其分为三个时期,即明初、明中、明季。明人文章创作随着时间推移,每况愈下。对明初文章整体风貌的定性,馆臣总结为“考明自洪武以来,运当开国,多昌明博大之音”2,又说“一代开国之初应运而生者,其气象固终不侔也”3,《夏忠靖集》提要中更是称扬“洪永之际,作者如林”4。可见,馆臣对于明初文章及其创作群体都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具体评价明初作家文章时,也多褒扬之词,如评宋濂“濂文雍容浑穆”“自中节度”5,刘基“其文闳深肃括”6,汪广洋“清刚典重”7,宋讷“文章亦浑厚醇雅”8,王祎“其文醇朴宏肆”9。“浑穆”“典重”“浑厚”“醇雅”等,皆将明初文章树为典型标榜。

至于明中期文章,馆臣则说“明自正统以后,正德以前,金华、青田流风渐远,而茶陵、震泽犹未奋兴。数十年间,惟相沿台阁之体,渐就庸肤”10。馆臣于此划出一个时间界限,即明正统至正德,指出此期距明初已有一定距离,宋濂、刘基等人文章创作风格所具有的影响也渐渐消失。几十年间,文章沿袭台阁体,创作日渐僵化。馆臣在《怀麓堂集》提要中又说“盖明洪、永以后,文以平正典雅为宗,其究渐流於庸肤”11,《类博稿》提要说“正统、成化以后,台阁之体渐成啴缓之音”12。“啴缓”在明朝纯为贬义,清承明代用之13。“庸肤”即庸俗常见,落入俗套,亦是针对台阁体之僵化泛滥而言。至于造成这种文章习气的原因,馆臣解释为“成化以后,安享太平,多台阁雍容之作。愈久愈弊,陈陈相因,遂至啴缓冗沓,千篇一律”14,“然明之中叶,士大夫侈谈性命,其病日流于空疏”15。一方面是对台阁体的不断摹拟沿袭,致使文章创作毫无新意生机,流于庸俗。另一方面,当时士大夫崇尚“心学”,学风空疏不实,文章亦然。在对此时期明人文章的评论中,依然不乏对明初的追思。如评李贤“然其时去明初未远,流风余韵尚有典型”16,柯潜“犹不失明初先正之风焉”17。对于文章的评价趋向明显转变,不像明初的大肆赞美,显得十分平常。如评岳正“其文章亦天真烂漫,落落自将”18,郑文康“文章亦不屑以修词为工,而质朴之中自中绳墨”19,柯潜“文亦峻整有法度”20,黄仲昭“尚沿当日平实之格”21,谢迁“而所作诗文,大抵词旨和平”22。“法度”“平实”“和平”等评语,与馆臣评明初文章之措辞,高下立判。

对于明季文章,馆臣评价最低。称“盖明之末造,太仓、历下馀焰犹张,公安、竟陵新声屡变,文章衰敝,莫甚斯时”1,公安、竟陵被馆臣视作明季文章衰退的代表。评公安派“然七子犹根于学问,三袁则惟恃聪明”“学三袁者,乃至矜其小慧,破律而坏度”2。在馆臣看来,公安派的文章创作是自恃聪明,缺乏学问根柢。摹仿其文风者,更是卖弄小智慧,破坏文章法度,更为低下。对于竟陵派,馆臣则称“竟陵钟惺、谭元春倡尖新幽冷之派”3。公安、竟陵在文章创作上的求新求变,被馆臣贬斥为尖新幽冷。由此,整个明末文章创作都被馆臣否定,一概被认定是“明末纤诡之习”4。在馆臣十分笼统的三段论下,明人文章创作只有明初可圈可点,之后便后继无人,终至明末衰落到了极点。但馆臣对明人文章的评价并非出于纯粹的文学审视,更大程度上是要符合其政治立场。对明末公安、竟陵派的评价,完全忽视他们的文学创新追求和创作价值,一味贬斥,有失公允。使得今人提起明末文章,提起竟陵派,最先想到的是“尖新”“纤诡”,形成了刻板印象。如游国恩主编的《中国文学史》评价竟陵派说“他们追求一种‘幽深孤峭的艺术风格,形式主义倾向更加明显”5。袁行霈主编的文学史,也称竟陵派将文学创作“引上了奇僻险怪,孤幽冷峭之路”6。随着今人对竟陵派文学进一步地研究,其并非如《总目》所谓不值一提。其中亦有“经世志意”,具有“实事”“理义”“深情”“识见”7,且“竟陵派诸子以高度的文学责任感与非凡的勇气,欲用自己的文学观与诗美理想去廓清晚明文坛的不正之风,不论其效果如何,都值得肯定与赞扬”8。

虽然馆臣由于时代条件的制约,对明人文章的认知存在偏差,对后世文学史产生了一定的消极影响,但也不能因此全面否定《总目》明代文章批评的学术价值。《总目》重视道德人品的批评观念,以学术根柢及儒家学说评价明人文章的批评方式,提倡借鉴古人又不拘泥成规的创作观念,为我们理解清初对明代文学的接受与批驳提供了一种思考路径。

责任编辑:胡海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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