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小小的火》中的女性群像分析

摘 要： 伍绮诗的畅销新作《小小小小的火》从烧掉理查德森家房子的一把火开始，在对过去的回顾中，描述一群身份地位、价值观不同的女性在美国主流社会中的奋斗与挣扎。该小说塑造了勇于反抗社会不公的伊奇、主动追求爱情的珀尔、有独特女性体验的莱克西等青春懵懂的少女形象，也塑造了坚毅而温柔的米娅、追求传统秩序的理查德森太太、失语的弱势群体代表贝比等走向重生的中年女性形象。这些女性性格分明、独具个性，心中都隐藏着不同内涵和意义的小火苗。伍绮诗作为亚裔女性作家，在对小火苗的追寻中，着力刻画“扎根”后的女性群像所面临的家庭与社会问题，为海外华文小说的发展带来新的特质。

关键词：伍绮诗 《小小小小的火》 女性群像

80后華裔女作家伍绮诗于2014年发表她的第一部长篇 《无声告白》，一举成为 《纽约时报》 畅销书。2017年，伍绮诗第二部长篇《小小小小的火》一经出版便夺得了亚马逊年度小说桂冠，随后更是拿下其他27项年度图书大奖，得到104 家媒体的重磅推荐，获得了10 万多条Goodreads的好评。如果说《无声告白》通过少女莉迪亚之死讲述亚裔父亲和白人母亲的情感纠结，那么《小小小小的火》则从伊奇烧掉理查德森家房子的一把小小小小的火开始，在对两个家庭从相识到不欢而散的回顾中，描述了一群在美国主流社会文化中奋斗与挣扎的女性形象。

一、一桩“罪案”引出的女性故事

伍绮诗从小爱读悬疑小说，尤其爱读阿加莎·克里斯蒂和多萝西·塞耶斯的作品。她的第一部小说《无声告白》就吸纳了一些悬疑小说的元素，这部作品同样如此，由一把纵火的罪案展开故事。

这部小说主要讲述了流浪艺术家米娅及其女儿珀尔因为租住市报记者理查德森太太的房子，从而结识了她们一家，并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了理查德森太太及其小女儿伊奇，点燃了她们心中小火苗的故事。小说的叙述形式突出了一种凌驾于全书之上的女性主义叙述立场，没有传统文学中超越女性叙述者之外的男性权威，多处从女性视角出发进行叙事。伍绮诗着力刻画了性格分明、独具个性的女性群像，如米娅、理查德森太太、伊奇、珀尔、莱克西等。

书名“小小小小的火”，对于小说中的主要女性人物而言，具有不同的内涵和意义。对于麦卡洛太太而言，是生命起源之火；对于理查德森太太而言，是年轻时期记者梦的冲动之火；对于伊奇而言，是对不公正现象的反抗之火。伊奇所放的这场大火，也是母亲理查德森太太的洗礼之火，使母亲开始觉悟并探寻真正的自己，得到救赎和净化。从这些女性角色身上，读者可以感受到“小小小小的火”隐藏的巨大力量。

二、青春懵懂的少女形象

小说塑造了勇于反抗不公正社会的伊奇形象。伊奇是大家眼中的异类、疯子，是“理查德森家的害群之马”。伊奇的性格，正如小说开头的悬念那样震撼，让人印象深刻，“那年夏天，西克尔高地的每个人都在议论同一件事：理查德森家的小女儿伊莎贝比终于精神崩溃，一把火烧掉了她家的房子”a。伊奇的内心深处一直燃烧着一股小火苗，让她从始至终坚持为公义而战，与不公正斗争。她敢说敢干、从来不藏匿自己的喜怒哀乐、拒绝盲从所谓的秩序与规训，是一个颠覆大众普遍认知的女子气质的人物形象。伊奇只是一个未满十四岁的小女孩，话语权并不强，理查德森太太、西克尔主流社会的文化都企图改变她，但她通过掰断老师的琴弓、“牙签事件”、纵火烧房、离家出走等一系列具有破坏性的行动，显示出了女性的独立与反抗精神，进一步巩固和强化了作品的女性主义叙述立场。最后，伊奇用一把火烧毁了束缚自己的框架，“从废土之上重新开始”b，义无反顾地逃离了外表漂亮完美、内里龌龊不堪的西克尔社区，勇敢地去追寻米娅母女的脚步，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小说也塑造了主动追求爱情的珀尔。面对穆迪的示爱与追求，珀尔并没有像大家所认为的那样接受穆迪的爱慕、和他在一起，而是自主选择了她所爱慕的崔普，并主动和他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伍绮诗在珀尔和崔普的两性关系的描写中，珀尔不是作为“猎物”、被玩弄的女性形象，而是一个积极追求爱情的主动者。面对穆迪对她和崔普发生关系的讥讽，她愤怒地喊出：“是我先看上他的！”与之相反的是，在这段感情中，崔普反倒是被动、犹豫、患得患失的一方，他害怕失去珀尔。另外，面对感情上的失败，穆迪显得比较软弱：第一反应是流泪，而后又懊悔不迭，最后选择了逃避，请求珀尔再也别提这件事。在这段三角感情里，男性角色相对于女性角色而言，显得比较被动、懦弱。另外，在珀尔与崔普的性体验过程中，伍绮诗从少女珀尔的视角出发，展现了女性体验的普通进程。纯真的珀尔会担心，“母亲会不会知道？自己看起来会不会和以前不一样？别人能否从她脸上看出异常，进而猜出她做了什么？”c作者以细腻的笔触描写了珀尔初次性经历后的少女心理：快乐、甜蜜、激动而又隐隐担忧，这些是属于女性身体的独特语言。该小说还大胆描绘了有独特女性体验的莱克西。关于莱克西去药店买验孕棒这一情节，作者把握住了那种与女性的生命体验相关的独特的女性经验。当女店员向莱克西讲述自己第一次用验孕棒的经历并善意地祝她好运时，莱克西的反应居然是“哭了出来，一把抓过塑料袋，快步冲出门外，连‘再见都没有说”d，看似奇怪突兀，细想却又十分合情合理。一个尚未高中毕业、尚未结婚的女孩，怀着对意外怀孕的恐惧，在那样的情境下，她看似反常的行为其实不难理解。又如莱克西去医院堕胎时，在医院挂号不敢填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地报出了陪同自己来医院的好友的名字。堕胎后的她，情绪恍惚，不敢相信自己刚刚经历了什么，腿和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移动，整个人都是飘忽的。而且这件事使她不再想亲近布莱恩，最终导致了她和自认为完美的男朋友分手，结束了这段看似完美的爱情。在这里，作者揭示了意外怀孕和堕胎对于女性从生理到心理的伤害，这些都是女性所独有的生命体验。

作者巧妙运用身体写作刻画了珀尔、莱克西等一系列青春懵懂的少女形象。所谓的身体写作，指的就是女性写作必须去挖掘和女性的生命体验相关的那种独特的女性经验、女性的潜意识，去挖掘女性的独特的语言，“写你自己，必须让人们听到你的身体”e。作者通过对珀尔初次性经历的描写，表达了对女性自主追求爱情的肯定；对莱克西意外怀孕、偷偷堕胎的写作，表现出作者对两性关系中受到伤害的女性的同情。

三、走向重生的中年母亲

小说中，伍绮诗主要描写了四位中年母亲：米娅、理查德森太太、贝比、麦卡洛太太，她不像其他移民作家一样动辄写移民故事，作为一位扎根于美国的80后作家，她聚焦美国家庭的“代际”问题，尤其关注母辈的挣扎。

小说塑造了坚毅而温柔的双性同体者：米娅。米娅的性格中既有对艺术工作执着追求的男性化成分，也有对珀尔、伊奇充满温柔的女性化成分，理性与感性交织，二者浑然一体，不可分割。米娅从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听从自己的内心、追求自由，一直都在追寻艺术的路上艰难跋涉。她一路走了四十六个城镇，她开车一直到觉得合适的地方才会停下来，创作时也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和自己选择的方式展示作品中的人物。面对所谓的“秩序”敢于说“不”，在周美玲的收养风波中，她毅然支持身处底层的华裔母亲贝比，站在了理查德森太太、麦卡洛夫妇等西克尔高地的主流社会的对立面，不屈从压力而始终保持了自己的声音。但是，米娅有她的软肋，这也是她不得不离开西克爾高地的原因之一：珀尔的身世。在关于珀尔父亲的问题上，米娅一直难以启齿，总是逃避珀尔对这个问题的疑惑。从珀尔小的时候搪塞她“你是我从慈善捐款箱里找到的”“我从垃圾堆里捡的你”f，到后来不对这个问题做出明确回应，但在她们即将离开西克尔高地的那个晚上，面对珀尔的强烈要求，她不再逃避，而是勇敢地揭开了那段让她纠结不已的过去，将一切都告诉了珀尔，正视了自己欺骗瑞恩夫妇、把珀尔留在身边跟着自己流浪的选择。米娅也是温柔的，在被迫选择离开西克尔高地的那个晚上，曾经那个为了艺术随走随停、毫无留恋的理性的米娅，虽然依旧理性地没有任何犹豫地选择离开。但临走时，对珀尔和伊奇的爱，使她变得有些感性。面对伊奇的“明天见？”的疑问，米娅的心裂开了一条口子，她一下子把伊奇拉进怀里，亲吻了伊奇的额头。这一系列的动作反映出了米娅内心的温柔与不舍，是具有母性情感的女性性格特征。在小说的结尾，米娅并没有被对理查德森太太恶劣行径的愤怒所控制，她以一颗宽容的心给理查德森一家留下了祝福的礼物：一组具有特别意义的照片。最终，米娅和珀尔之间的隔阂彻底消失，她带着女儿还有对艺术的热爱，继续上路。

与米娅的性格截然不同，房东理查德森太太是一个追求秩序的传统女性。她一切都要按计划行事，一直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是西克尔规则的忠实守护者，所以她绝不容许米娅这样自由追寻自我的异者存在。最终，她将米娅母女赶出西克尔。其实，少女时期的理查德森太太，也曾像几十年后她的小女儿伊奇一样，产生过为公义而战、与不公正斗争的自我反抗意识。但是对混乱与动荡的恐惧，以及西克尔的务实精神和实用主义，让她不能挣脱规则而自由地去追寻记者梦。当她一直崇拜的杰米邀请她一起上路“开始探索自我的生活”时，她虽然非常想和他一起去，但是西克尔规则在她身上的烙印太深，再一次让她退缩不前。同时，她就把自我“锁进盒子深处，永远不打开”g。理查德森太太从来都不承认，自己调查米娅的动机根本与那个婴孩无关，而是米娅身上的那些复杂难解的东西激怒了她。米娅追求自由与艺术的执着，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她，而且她在内心深处对米娅的生活方式十分着迷，因为她也曾有过激情澎湃的梦想，但最终向布满规则和秩序的现实妥协，选择了一种安稳惬意但毫无激情的生活。米娅的出现、伊奇的纵火，让她对自己曾经的人生选择有了反思，完成了自我意识的觉醒，重新燃起了心中的梦想之火。最终她对于小女儿伊奇纵火、离家出走的行为不再感到愤怒与抓狂，而是有了一种新的包容的理解。

作为失语的弱势群体代表，贝比的形象尤为令人同情。在被男友抛弃、因生孩子而失去工作的绝望之下，华裔底层女子贝比把她的孩子抛弃在消防局门口，后来孩子被送给富有的白人麦卡洛夫妇抚养。但情绪和生活都恢复后的贝比非常想要回她的女儿，在得知了女儿的下落之后，她与麦卡洛夫妇开始了关于婴儿抚养权问题的激烈争夺。贝比在书中总体来说是沉默失语的。在她所处的世界里，她是弱势群体，她是移民，是女人，是有色人种，是穷人。她非常努力地争取再次获得孩子的抚养权，但力量很微弱，她所处的西克尔社会也没有给她直接说话和为自己辩解的权利。她周围的人对她应该做什么、怎么做最好，有着强烈的看法：新闻媒体抨击她不适合做母亲；理查德森太太指责她抛弃了孩子，不是合格的母亲；法庭判决麦卡洛夫妇取得孩子的全部抚养权；米娅安慰贝比“你永远是她的母亲”……我们听了其他所有人的声音，但我们听不到她的声音，也没听到孩子的声音。这两个人在冲突的中心，失语了，她们身边的人剥夺了她们的声音。贝比母女作为美国主流社会里的边缘人物，被迫保持沉默。但是，在小说中，作者赋予了贝比通过怪叫来发声的权利，透过她两次动物般的尖叫、哀鸣，读者可以感受到她内心深处强烈的痛苦与反抗。另外，作者也赋予了婴儿通过潜意识的行为来发声的权利，贝比被警察拖走的时候，婴儿放声大哭，后来“贝比抱走婴儿床里的米拉贝比的时候，孩子竟然没有哭叫”h，孩子依然觉得生母贝比的怀抱才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这样的情节也隐隐流露出作者与主流社会相悖的情感倾向：华裔婴儿不能与她出身的文化完全脱离，且应该由她的生母而不是富裕的白人夫妇抚养。“女性写作”具有不可定义性，是多元的、流动的，写作对于女性具有特殊意义。女性在社会中一切正常的生理心理能力和应有的权利都被剥夺，被迫保持沉默（女性失声），只有写作能改变这一关系，这更多的是一种社会意义。因为贝比成功带着婴儿回到中国的情节在现实中是难以实现的，只有通过小说的虚构才能超越充满束缚的现实，才能为贝比母女这样身处美国社会边缘、失语的弱势群体发声。

相对于以上三位母亲，白人中产女性麦卡洛太太是一位特别的中年母亲，在生理意义上她永远也成为不了母亲，但在心理意义上，她已具备了一个有着母爱的心灵。她始终不能真正拥有一个自己孕育的孩子，只能通过领养别人的孩子来成为母亲。在她身上，可以看到母性的温柔与爱意，也有因为嫉妒而故意伤害孕妇的冷酷无情，还有从华裔母亲手中争夺婴儿监护权的偏执。她的遭遇无疑是令人同情的，她数次怀孕又数次自然流产，腹中的小生命就像脆弱的小火苗，燃起之后，总是逃脱不了熄灭的命运。但在一次又一次的怀孕失败后，她的心理变得阴暗、扭曲，开始讨厌孕妇，甚至想要扇她们耳光，朝她们扔东西，抓住她们的肩膀咬她们。有次去餐厅吃饭，她故意扶着门，等孕妇跟上来时又猛然松手。但她对待小米拉贝尔又发自内心地怜惜与珍爱。面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华裔弃婴，她欣喜不已。从精美的衣服、食物，精心布置的房间，到全心全意的照顾，她在努力地成为一个好母亲。后来在小米拉贝尔被贝比偷偷带回中国后，她也曾不惜花费时间和金钱寻找过，也会思念在遥远异国的她。从她身上，读者可以读出人性的复杂，可怜、可悲却又让人无法恨，她只是想做一个母亲。最终，她也找到了走出困境的办法，即从中国的孤儿院领养一个孩子，来成为她半生都在渴望的那个角色：母亲。

伍绮诗笔下的四位母亲，身上都兼有男性或女性的某些典型性格特征。“母亲”意象在这里，表现出一种超越性别的概念，不是单纯的男性或女性，而是多元的、可变动的，体现了女性写作反对任何固化、中心和对立，追求创作另类两性化，“不排除差别，也不抹杀同一性”i。

总体看来，在这部小说里，流浪艺术家米娅带着女儿珀尔安顿于房东理查德森家的出租房里，两个家庭、两种价值观的融合、碰撞，最后围绕一桩争夺华裔婴儿抚养权的官司冲突激化，带来无可挽回的后果，以一场大火告终。在小说结尾，理查德森太太搬进了她厌恶的米娅才搬离的出租房暂时居住，在那里她看到了米娅和伊奇留下的照片，开始反思自己是否是限制伊奇自由飞翔的“鸟笼”，逐渐意识到自己曾经的狭隘和苛刻，终于明白要像米娅一样追寻自由的灵魂，拥抱这个精彩、多维的世界，最终完成了自我意识的觉醒，心中燃起了寻找那久违的小火苗的希望。这样戏剧化而又突然的转变，让读者想起了作者在小说封面的那句话：“永远记得你呼吸着的每一个瞬间，都应该去过你真正想要的生活。”或许作为女性作家的伍绮诗想通过这部作品告诉每一位女性：在她的生命长河中，应该永葆独立自由的灵魂，去过她真正想要的生活。

abcdfgh〔美〕伍绮诗：《小小小小的火》，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1页，第793页，第432页，第451页，第120页，第365页，第840页。

e 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94页。

i 马新国：《西方文论史（第3版）》，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629页。

作 者： 仲元萍，长安大学人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在读本科生。

编 辑： 张晴 E-mail： 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