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是元散曲中的悲秋名作。而关于这支散曲的意象选择、意象排列、意象内涵却一直缺乏深入有力的分析。本文通过细读曲词,发现马致远在每句的意象选择上,往往保持感情基调的一致性;而在句与句之间又形成一种“哀—乐—哀”的情感循环,从而把曲词的情感最终指向了哀,而这种哀的情感又和马致远的生平相结合,散发出元代文人阶层浓重的失意情调。
关键词:马致远 《秋思》 意象 元散曲
中国古代的诗词,历来有悲秋的传统。而这种传统到了元散曲中则焕发出一股新的活力,呈现出新的艺术特色,这种特色在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篇幅极为简短,仅五句: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然而这短短五句却成就了一篇为后代文人所传诵的悲秋经典。周德清的《中原音韵》将它誉为“秋思之祖”:到了明清时期,甚至还有不少文人模仿马致远的这篇作品重新创作,其文学影响力可见一斑。那么马致远的 《天净沙·秋思》到底有着怎样的艺术魅力,运用了怎样的艺术手法呢?我们将通过对作品中的意象选择、意象排列、意象内涵的深入分析来加以说明。这支曲词虽只有五句,但从结构上来说,仍可划为两部分。前三句在语言结构上有着相同的格式,都是三种意象的拼接组合:“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如同简笔画一般为我们勾勒出一幅或暗淡或明丽的画卷,营造出一种别样的意境,传达出一种微妙的情感。而后两句,则复归到整体的画面描写,并在前三句的基础之上抒发出作者悲戚断肠的主观感情。
仔细分析前三句中的意象,不难发现作者在意象的选取上可谓别具匠心。因为这三组景物并不是单纯的静态景物,而是静中有动、动静结合。这种动感,并非来源于动词,而是源自于意象本身。比如第一句中的“昏鸦”,将“枯藤”“老树”瞬间点缀成一幅活的画面;再比如第二句中的“流水”,带给整幅画面一种独特的流动感,而 “人家”也给整首曲词笼罩上了一层人间烟火,使得作品不再是一种纯粹对于自然的观照,同时带有着一份对于人世生活的关心。第三句“古道西风瘦马”中的“瘦马”也是颇具动态感的事物。
倘若我们分析每一句当中的三个意象,还会发现这样一个规律:每一句的前两个景物往往是紧密结合的,比如:提及“枯藤”,我们便自然而然地联想起“老樹”;提及“小桥”我们便会联想到“流水”,而提及“古道”,我们也很容易想到 “古道西风”这样的经典搭配。而每句的最后一个意象却具有独特的意义和地位: “昏鸦” “人家”“瘦马”,都是一种活的、富有生气的事物,而恰恰是最后这个意象让三幅画面瞬间活了起来,摆脱了审美上的程式感与死寂感。仿佛构图一般,有了它们,整幅图便有了一个焦点和重心。
而从感情基调上来看,每一句中的三个意象,在感情基调上保持着高度的一致感。比如“枯藤老树昏鸦”中的三个意象,都传递给读者一种破败的、暗淡的、萧瑟的感觉。而紧接着的“小桥流水人家”,又忽然换成了一种相对比较明快、明丽的色调,带给人一种古代山水田园的和谐氛围。到了第三句“古道西风瘦马”,作者又让整首曲词重新回到了一种暗色调的景物当中,且在这些景物中暗暗贯通着一股历史的深邃感。“古道”,意味着这条道路历经了岁月的沧桑和时间的洗礼,仿佛一个穿越古今的建筑,虽然破旧,但却深沉。当读到古道的时候,我们不禁会联想起初唐诗人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a。这条古道在历史的长河中到底何时诞生?何时消亡?这条古道到底来自何处,又将通往何方?无形中带给人一种古朴的悠远感、神秘感、孤独感。而“古道”又不仅是一条空间意义上的小道,它还是一条穿越古今的“时间隧道”。从古至今,它见证过将军侠客迅疾的马蹄,也承载过白发渔樵闲散的脚印,而如今那些人都已经无从寻觅了。而“西风”这个意象,不仅表明了风的方向,更暗示了曲词中的季节,那便是秋天。“自古逢秋悲寂寥”,木叶的摇落、万物的衰飒以及古代文人独有的伤时感逝情怀,共同构建了古典文学中深厚的悲秋传统。因此,“西风”二字一出,悲凉萧瑟的氛围便呼之欲出。而第三句中的最后一个意象“瘦马”,更是将前三句的抒情氛围推向了一个小高潮,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有必要对古代诗文中马的文化内涵进行更为深入的挖掘。
马在古代诗文当中具有丰富的文化意蕴。韩愈的《马说》开篇即言:“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b以千里马来比喻才华出众的人才,在对马的言说中透露出对于当时人才弃置的无限感慨。而《三国志演义》当中的赤兔马,在关羽死后也绝食而亡,从而带上了一种“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的道德品格。由此我们不难看出,马在古代文学中,常常会被视作一种人才的象征,具备一定士人的品格,并被赋予强烈的道德内涵与感情色彩。
诗圣杜甫对马也颇多青睐,且尤爱吟咏“瘦马”“病马”。比如他的《房兵曹胡马》:“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c再比如他的《病马》:“乘尔亦已久,天寒关塞深。尘中老尽力,岁晚病伤心。”d以及他的《瘦马行》:“东郊瘦马使我伤,骨骼硉兀如堵墙。绊之欲动转欹侧,此岂有意仍腾骧?”
由以上的诗文不难看出,马致远的“瘦马”其实并不仅仅是要衬托出马的形态,而是为了和古代诗文传统当中马的文化内涵形成一种对接:马在古人的眼中,首先是一种有志的动物,它可能会陪着将军一起征战沙场,也可能陪着文人一同浪迹天涯。而现在映入我们眼帘的却是一匹瘦马,并且在充满寂寥的“古道西风”当中孤独落寞地踽踽而行,这不由引发我们这样一种联想:这匹瘦马到底经历过什么?它为何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并由此生发出一种独特的悲悯情怀。而在这份悲悯当中,又暗含着一种人才弃置、英雄末路的悲情色彩。故而,从这个角度来说,“瘦马”本身就是一种文人失意的象征,和“肥马轻裘”“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得意文人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
仔细体会前三句的感情色彩,不难发现,这三句在感情上又构成一种“哀—乐—哀”的循环。“枯藤老树昏鸦”是哀,“小桥流水人家”是乐,“古道西风瘦马”又是哀。而哀与乐恰是人类两种最基本的情感,甚至可以说,人的一生正是由无数的哀乐不断循环而成的。分离是哀,相聚是乐;失去是哀,得到是乐。很多纷繁复杂的事情,到最后引起的情感却不过哀、乐这两种。而到底是“哀—乐—哀”,还是“乐—哀—乐”,顺序不同,所传递的感情也完全不同。“哀—乐—哀”的情感顺序,重点突出的还是一个“哀”字。在枯藤老树昏鸦的暗淡之中,虽看到过一丝小桥流水人家的明丽,但那一丝明丽终究不是自己驻足的场所,最终还要回到古道西风瘦马的衰飒当中来。而乐景的出现又更加凸显了哀伤的情绪氛围,达到了“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f的艺术效果。
而曲词的最后两句,恰恰是对前三句所体现出的“哀”进行了一种极致的升华。“夕阳西下”,这四个字可以看作整首曲词前后的巧妙转接与过渡。当“夕阳”这个意象出现的时候,整首曲词的所有意象都被涂抹上了一层绚烂而又悲凉的色彩:夕阳既笼罩着枯藤老树昏鸦,又笼罩着小桥流水人家,同时也淹没了古道西风瘦马。“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紧随黄昏脚步的是浓重而又深沉的黑夜。因此,在时间上,夕阳加重了整首曲词“哀”的情感氛围。而一同被笼罩在夕阳之下的,除了前三组景物,还有一个流落在天涯的断肠人。他遠离了家乡,远离了亲人,也没有同行的伙伴;就这样,在一个昏暗衰飒的环境中不断地走着,不知最终的归宿在何处,更不知这种孤独的行走何时才是个头。
结合马致远所生活的时代和他的生平经历,我们会对《天净沙·秋思》中所流溢的这种悲凉的感情色彩达成一种更加深入的理解和认知。马致远所生活的元代,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少数民族统治的时代,在蒙古贵族的统治下,科举取士时行时辍,汉族文人士大夫往往仕进无门,社会地位一落千丈。而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马致远,又不甘于躬耕垄亩、老死山林的生活。他的青年时代可以说是积极入世的,想要有一番现实的作为,然而二十年时间一晃而过,却只谋得了一个江浙行省务官的卑微吏职,那种心灵的失意与落寞是不难想象的。当他写出“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急攘攘蝇争血”g这样的曲词时 ,嘴角应该也挂着对于那个时代的一丝冷笑。因此,《天净沙·秋思》中的那份暗淡,又何尝不是以马致远为代表的元代文人所处时代的一种象征,而作品当中那匹惹人怜爱的瘦马,又何尝没有马致远那种空有满腹才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岁月蹉跎的空虚与感伤。而这一切的一切,最终凝聚成一份断肠的心绪,这种断肠,恰是元代文人在当时社会环境中心灵的一场悲歌。
a 〔唐〕陈子昂著,徐鹏校:《陈子昂集》,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32页。
b 钱伯城:《国学经典导读·韩愈文集》,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1年版,第118页。
cde 〔唐〕杜甫著,〔清〕仇占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8页,第621页,第472页。
f 〔清〕王夫之著,戴鸿森笺注:《姜斋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0页。
g 王季思、董上德:《中国古典文学名著精品·元曲精品》,时代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570页。
作 者: 刘艳芳,陕西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教师。
编 辑: 张晴 E-mail: 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