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与灵魂的高飏

2020-02-04 08:04肖博瀚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0年11期

摘 要: 梦是人类精神领域中神秘且众说纷纭的事物,能够承载和表现人们内心深处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在《荆棘与珍珠》中,作者将梦与小说紧密结合起来,以自己独到的理解赋予了梦特殊的形式和内容。梦既是小说情节展开的轴心,又寄寓了作者对生命自身生活困境和精神困境的反思。本文以文中作为主要人物的珠月的梦为研究对象,分析珠月梦境的表达效果、三种特殊属性和梦中太阳与月亮这两个重要意象,以期深入挖掘梦在其小说中的多层内涵。

关键词:《荆棘与珍珠》 珠月的梦 太阳与月亮

《荆棘与珍珠》是由大量的梦境描写、心理描写以及现实描寫交织而成的,丰富的内容熔于一炉,近乎意识流的写作手法给读者带来错综复杂之感。但从“写的是梦境,表现的却是现实和心灵”a这句作者写在自序中的话可以看出,对于落脚点在现实与心灵的梦幻现实主义书写来说,“梦”无疑是向读者传递情感和思想难以避免的一环。下文将聚焦于这过程中的一点,在梦的形式上,从后现代学者对现代语言的研究反观本书的“梦境表达”,并深入剖析梦在小说中有所体现的三种特性,最后在具体的梦境内容中探寻太阳与月亮这两个重要意象所蕴含的深刻含义。

一、梦的表达

在《荆棘与珍珠》中,“梦”和“诗”是被频繁提及的两种事物,在珠月发现一个似乎是因颉倾诉情感的网页后,梦的涌动便开始了。梦的元素在小说中究竟起着什么作用?首先,就珠月自身的想法来看,“她觉得梦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只要有关他的梦,她就会记下来。梦就像是另一种语言,传达的是人心中最真实却最不能说的情感”b。梦的价值和地位是崇高的,梦作为一种语言,或者说一种媒介,连接着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珠月的这种选择,或者说作者的这种选择其实是对现代语言的一种反抗。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在《词与物》中通过对历史维度上知识型的考察,揭示出语言对于人的主体性的掩盖。在文艺复兴时期的知识型是一种相似性的原则,是对世界的平铺直叙。那时候的语言还可以引起人们直接的联想,能够唤起人们对自然、对世界的记忆。可是在经过古典时期的理性建构和现代时期表象方式的转变,语言已经成了一套自我繁衍、在时间上无限绵延的系统,甚至可以说,语言已经失去了揭示真相和触动我们回忆的能力。

但在梦中却并不是如此,梦是最贴近人类思维的场所,如果认为现实的语言在不断衍化中丧失了表达真相、表达人自身的能力,那么梦的语言经过梦的压缩和变形,往往更能直抵人心深处。正如珠月所说:“在另一个空间里,她感到也是他。爱人之间是不需要更多语言的,只要凭心感知,就知道是否是对方。”c在人类众多的感情之中,爱情往往最为热烈,使人与他者的联系最为紧密。书中对珠月与因颉、旷诗的联系并不是通过大量现实的语言和行为发生的,更多的是寄于“梦”中。情感被放置在梦的空间里,作者便能极为自然地为人物的语言乃至人物的行为披上种种神圣性和神秘性并存的光辉,在此处情感的真实与真实的情感以一种新的方式——近于“诗”的方式被表达,梦的语言便是在这种形式的包裹下完成了升华。正如珠月对诗和诗意的强烈追求,梦与诗正是处于一种互相交融、难以分割的状态之中达到相互呈现、相互成全。我们无法将梦和诗简单地划分为一内一外的关系,因为珠月的梦以一种诗意的状态被表达,诗和诗意是梦的形式,而梦既是诗意的本质,又是诗意的容器,在这种形态中,情感和爱能够更真实地传达。

二、梦的三种属性

其次,梦在小说中更明显地体现出来的性质不是一般的现实性,而是在另一种维度——梦的维度中的现实性,我们很难说珠月梦的内容是现实生活的反映或是欲望在潜意识层面的表达。在《少女杜拉的故事》中,弗洛伊德就通过对现实的细致分辨和以性欲为原点的研究方式认知了梦的元素产生与现实之间的因果关系。可在小说中,也许正如因颉这一男主人公的名字一样,珠月的梦是对冥冥因果的某种抽离和对抗。如珠月所梦到的因颉抱着她赤着脚往山下走的梦,珠月的生活细节在小说中是被隐去的,是不可见的状态,但是她的愿景却是清晰可见的:她渴望和因颉在一起。更重要的是,这没有明显地受到弗氏在《梦的解析》 里指出的梦的凝缩、移置、象征和润饰作用的扭曲和影响,珠月的欲望在她的梦中没有经历支离破碎的复制和梦念的转移而被清晰且艺术地表达出来。正如书中作者甚至为珠月梦的内容做了注解:“梦中,诗刚刚洗完澡,他只穿着一件短裤(是平角短裤,不是三角短裤,在珠月的心目中,诗是纯洁、羞涩的。如果诗穿着三角短裤,这一定会是一种性感的象征,所以,梦中诗穿着一条平脚短裤,这正符合珠月心中诗的圣洁、处子形象)。”d作者明确点出了这种愿望的“符合”,因此这些梦与现实的梦是无法完全等同的。小说中的梦与“想象”有着高度相似性,所以现世之梦的现实性在珠月的梦中并没有以突出的方式表现出来。不只是梦的表现内容,连同现实本身似乎也呼应着梦而显露出灵性。“埋葬爸爸后,珠月回到乐城,发现家里的一棵最大的树已经枯死了。这棵树枯得确实是真的死了,好像在一夜之间死的,而且死得彻底。”e这种泛神论的思维从梦的领域回归到现实生活,也进一步强化了珠月梦中的造型艺术,梦中的形象往往清晰可表。这件事让珠月相信天人感应、万物有灵,为梦和现实之间的地域标示建立了一种连接。这种强化是必要的,生存本身的恐怖和可怕、对自然的疑惧、对命运的未知,于是,在梦与现实产生呼应与纠缠之后,另一种现实,即梦的现实成为被作者肯定的现实性存在,流动在小说的叙述之中,彰显出作者在梦幻现实主义的旗帜下对“写出心灵的潜意识选择”、表现生活本来的样子的追求和在小说的土壤中展现至美生命的热望。f

珠月所做的梦的另一个突出特点是梦的预言性。“在珠月爸爸吃奇丽纺织厂那三颗致他死亡的药之前,珠月就梦见她坐飞机回家了,而且牙齿全掉,全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长出两颗像羽毛一样非常长的假牙,意味着这件凶事是不可逆的。”g在这一处梦的实现中,梦的内容能够预测未来的厄运,具备了预言般的性质。在书中,梦的预言作为对人类情感与思维的真诚表达以及梦本身作为贯通梦境和现实的桥梁这两大性质,使得珠月仿佛具备了与自然进行沟通的特质,这一点与远古时期的巫师们相似。但和原始社会的“巫术”系统有所区别的是,巫师们除了需要凭借自身的权力与自身的生命触感说出预言外,还需要一套巫术礼仪来作为提供观念意义的媒介。“审美或艺术这时并未独立或分化,它们只是潜藏在这种种原始巫术礼仪等图腾活动之中。”h所以我们可以想见,那些具备万物有灵思想的先民们,他们在脑海中施展造型艺术的同时,需要通过一定的视觉符号来帮助自己,即需要一定的外物来使得内心的想象和梦开始流动。而当珠月聚焦于梦时,其审美性和艺术性是极为独立而纯粹的,我们很难说它因什么外物而起,也很难说它是一种想象的艺术。也许珠月的梦便是对艺术和人类思维关系的倒挂:当它们被置于文学的空间时,它们不是想象的艺术,而是艺术的想象。如果把“梦”作为一种形而上的统摄概念,以想象作为梦选取的元素和梦的一部分,那么珠月正是以最诚挚的情感和愿望迸发出海洋般开阔的想象,这种想象融化为梦,梦的力量支持着珠月的生命。

从另一个角度看,珠月认为这世界没有上天,只有精神和能量,这精神和能量就是人自身的品行和德行;上天是一种生命与生俱来的趋向性,能产生意念和能量使他人他物相互影响。i而梦恰恰是人类精神的一部分,也是人类精神活动的直接表现,所以我们可以认为这句话表达出了梦的本质属性。珠月的梦不仅不同于古老的巫师们,与传统的宗教也有很大的差异。品行和德行被摆在了最核心的位置,摆在了人类灵魂的奠基处,这种做法首先是人文主义的,但又融合了近乎宗教的罪感。珠月明白:“在众人的目光中,珠月要和诗身心融合在一起,这肯定是有违道德的。”j这句话中包含了梦和现实两层含义,尽管我们已很难区分珠月的心理活动是针对现实还是梦发出的,毕竟,她摆脱了自己的孤独走向旷诗,在梦中这对不起因颉,在现实里也是不符合她作为余清妻子这一身份的。这种爱,是一种通过梦的形式,通过精神能量的共鸣产生的生生不息的罪孽。总而言之,梦是一种另类的表达方式,打破了现代语言的藩篱;同时小说中珠月的梦的现实性打破了梦境与现世之间的壁垒,其预言性直观地展现出梦自身带有的艺术性和梦所蕴含的力量;最后,梦作为一种精神能量,建构在大写的人的基础上,伴随着对生命的拷问和罪感,使珠月能够达到作者所谓众神黄昏的境界。虽然泛神的世界作为精神升华的过程覆灭了,最后珠月依然睁开了眼,成了自己心中的“神”。可见,正是因为梦的本质属性,方能贯穿于小说各个部分的叙述中。从开头到结尾,梦都是故事的主线,也是小说叙事转动的轴心,与其他的文本要素共同谱写了一曲灵魂高飏的颂歌。

三、梦中的太阳与月亮

在梦的内容层面,太阳和月亮的意象及其背后的象征意义尤其值得我们更多的关注和思考。月亮的意象在书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在某种程度上,月亮甚至是珠月自我的直接体现。例如,珠月在一段时间里描述和因颉的关系时说:“他们之间横着一把很大的像月牙一样发着寒光的刀。”k这是月亮以一把刀的形式第一次在书中出现,而这个月亮所象征的是神性的珠月,或者从空间上讲,是与上天融为一体的珠月,她在成为自己的路上,最本真的那个自己已经在她和现实之间横了一层无形的隔膜。珠月卓越的才华和眼光让她在生命体验上敏于常人,她在世俗生活中积累了众多人间世俗的嬉笑怒骂,不断体察着自己的孤独。珠月能深深地感觉到“理想丈夫”的缺位使她的生命形态并不完整,因此她在“上天”趋向性的指引下,在精神上遵循自己的欲望,在梦中走向了孤独的反面。尽管需要背负沉重的精神罪感,即在梦中种种被表现为血腥的暴力的伤害和苦刑,乃至梦与现实相呼应,不得不承受现实上的挫折与迫害,她依然踏上了这段朝圣的旅程,追寻着自己的“爱”。对珠月心理活动的一段描述中写道:“她如果有一天要爱诗,她一定会在月光中彻底清洗自己一番,让自己的伤痕愈合,让自己的心灵无一粒尘埃,以满腔的纯白的炽热来拥抱诗。”l由此可见,月光、月亮象征着珠月由世俗的生命体验进入灵魂升华的状态,这种状态是纯粹的,不受梦境之外的世俗情绪所左右。作为月亮的珠月在这种纯粹的状态里可以挣脱种种“欲”的束缚,得到自我满足,所以书中所提到的“圆月”也象征着珠月的自我圆满。

在珠月回忆童年与“捉蝴蝶”相关的记忆时,“太阳”就出现了,那时的珠月是居于晴空万里的环境之中的。彼时的太阳高悬在珠月的头上,珠月捉住了蝴蝶放在阳光下任其摆动双翅,蝴蝶粉一粒一粒落下。m在这个定格住的画面中,我们可以发掘太阳多层次的含义。其第一层内涵便是太阳使所有处于阳光下的物体得以被表现,太阳光揭示了思维世界的第一层——珠月眼中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事物的颜色和形貌被珠月所感受。“外面阳光照耀,天还是小时候的天,太阳仍是那个太阳。”n此刻的太阳光照射下的事物成为珠月心境的参照物,折射出了第二层世界——珠月被理解和想象包围的内心世界。在后文珠月的心理独白中,她又说:“我怕我的天空的失落我的太阳的坠落我的光明的隐没,就等于我自己已经失去自己。”o在珠月变成菜时,她又描绘穗的胸膛为“太阳神的胸脯”p,这时的太阳已不再是珠月内心世界的反映了,而是珠月自身主体性的表达。在这第三层世界中,太阳已经和珠月融为一体,由于对爱的高度渴求和自尊,在这种充满诗意的话语中,太阳这样刚强有力的意象与珠月“不想做弱者似的爱”q的誓言应和着,扩充开一个更为原始的造型艺术世界。这是一个比先民的巫师们看到的世界要更高一筹的、在神性中把握人性和理性的世界。在第三层世界中,珠月的心理活动已经不再单纯地是理性的人或是人文属性的人所能做出的活动了。在此处,她以如文中所展现的“仙女”和“神女”般的姿态在勾勒着那最后一个空间中物象的变幻,充满了神性的特征。

从太阳与月亮的关系上说,太阳比月亮更贴近现实,月亮比太阳更贴近“上天”,两者可以相互交融、转化,这种交融转化首先就体现在梦中的因颉身上,“珠月抱着因颉,因颉就像太阳变成了月亮,那个梦中既像太阳又像月亮的圆球就是因颉。珠月不想她的太阳变成月亮,他们都在她的怀中变成月亮”! 8。这位在珠月的梦中像太阳一样崇高的男性形象,逐渐融入了珠月,他们本就是珠月的创造,此刻由太阳化作月亮,回归至珠月自身,象征着珠月对自身生命的补全。这种表达也同样体现了梦的预言性,因颉和旷诗最终都消失了,尽管珠月自己未曾自发地想过因颉病重和旷诗自杀的结局,但由太阳化为月亮本身在精神层面上就意味着这两个对立主体的消逝。此处人的精神再一次贯穿了梦境与现实的隔阂:月亮作为珠月灵魂深处神圣、坚韧又孤独的烙印,在故事的结尾处于圣徒白面的冷光下散发着同样冰冷而高洁的清辉。而这种冰冷、纯粹又近乎完美的形象也象征着珠月,甚至象征着人类在精神层面一定程度上得以摆脱现实枷锁后凝结而成的形象,也是作者对人如何从信仰、爱情、孤独、痛苦等种种不断侵袭人心的命题中解脱出来所给出的回答——通过一场现世的苦修,经受精神的感召与梦境的反思和洗礼,最后抵达并塑造自我内心深处圆满的灵魂。这一答案的落脚点似乎回归到了一种新的信仰上面,因为从月亮身上,从珠月身上我们看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神性,它是如此充满生气、充满现世的幸福与灵魂的自足。

首先,通过对“梦”这一精神现象和语言的对比,我們可以发现梦的语言作为与人类精神紧密相连的事物有着独一无二的真实性和潜在的可联想性。在弗洛伊德语境下,由于梦发生于我们的潜意识层,每一次梦念的变形,每一次梦中语言的吐露都是高度个人化个性化的创造。作者把故事的主线放置在梦的空间之中,这一行为本身就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现实语言为人类建筑的牢笼,使人物的传情达意有了更为丰富的韵味,也为后文揭露并回答更加抽象和本质的问题提供了合理性的基础。

再者,本文结合珠月身上发生的具体梦中情节,剖析出梦的三种属性:现实性、预言性和本质属性。指出其彰显的作者意图,站在艺术性、审美性的角度将珠月的梦与上古的巫师们进行比较,展现出珠月的梦何以在美学层面上呈现出一种倒挂的结构。对梦的本质属性的分析则指明了在作者的精神理念中,梦处在与现实并列的位置上。伴随着充满宗教式罪感的赎罪过程,梦为珠月铺开了一条摆脱与升华之路。

最后,文章聚焦珠月的受迫与缺憾,结合结尾处圣徒“糯米一样白”的面庞,一观珠月梦境中“月亮”“圆月”等意象的内涵及象征意义。同时通过对回忆童年“捉蝴蝶”事件画面的分析,指出“太阳”意象在小说中照亮的三层世界。结尾段从太阳和月亮转化交融的关系入手,指出这种转化与小说结局的联系,在梦的本质属性上更进一步揭示作者对苦难与爱等人生问题的回答,使作品深处的思想性:一种新的信仰和新的可能浮现出来,为留白式的故事结尾提供了一种可供参考的阐释。

abcefgklmnoq胡梅仙:《荆棘与珍珠》(上),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1页,第9页,第10页,第167页,第4页,第167页,第64页,第387页,第73页,第328页,第339页,第341页。

di! 0 p! 8胡梅仙:《荆棘与珍珠》(下),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842页,第826页,第579页,第763页,第575页。

h李泽厚 :《美的历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4页。

作 者: 肖博瀚,广州大学人文学院2018级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