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 赵聪
2017年7月2日,黑夜以一种急速下坠的方式到来。
那天晚上,長征五号火箭副总设计师王维彬的心情就像坐过山车,最后栽倒在谷底。
巨大的长征五号在塔架上静静矗立,媒体架起了摄像机,公众等候在电视机前。发动机点火,正常。点火170秒后,4个装有液氧煤油发动机的助推器完成使命,成功分离;346秒时,发动机提前熄火。火箭的飞行形成了加速向下的曲线,很快就掉了下来,坠入海底。
事后有专家分析,如果火箭再坚持飞行50秒,还是有机会入轨的。
问题出在一台芯一级YF-77发动机。王维彬感觉浑身麻木,“心像被撞了一下”。
正在北京家中的主推进发动机设计部主任郑大勇接到所里电话,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发动机转速没有了”。郑大勇赶到单位。位于北京东高地的测控大厅里集结了一群人。他们全部被电话“召回”,围到一处,盯着屏幕看一级发动机传回的数据,现场鸦雀无声。
多年来的经验与初步分析的结果基本吻合:火箭芯一级发动机问题比较大。但屏幕上的数据只能描绘出问题的大致轮廓,还不足以精准地找到病根。发动机出现故障后,长征五号火箭偏离轨道,坠入太平洋。没有残骸,就看不到病症,也无法用药。
与此同时,舆论很快通过网络发酵。甚至有网友评论:中国航天进入至暗时刻。当时在北京家中收看发射直播的吴平,和身处海南文昌发射场的王维彬,至今回忆起那一晚都还会有些恍惚。
吴平与王维彬结婚32年,也一起在北京十一所工作了30多年,她了解王维彬,发射失利后并没有立即联系他。“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吴平说。“失联”几天后,她等到王维彬发来的第一条信息——“马上登机”。几个小时后,王维彬落地北京再度“失联”,直至半夜才推开家门。
从那天起,吴平在近两年的时间里都处于“等待”中。王维彬早上一出门,经常后半夜才回家。晚上12点如果人还没回来,吴平就先睡了。尽管两人同在所里上班,却形同路人。
和王维彬一同进入“归零”作息时间的,有一大批YF-77液氢液氧发动机研制人员,还有火箭抓总研制单位航天科技集团一院的研制人员、火箭发动机抓总研制单位航天科技集团六院的研制人员,以及中国知名院士专家……
(“归零”是一个航天术语:航天工程是一个系统工程,一旦出现故障或问题,将会从第一步至最后一步,从零进行检查,直至问题完全解决。——编者)
2015年1月4日,天津,工作人员查看正在建造的长征五号火箭整流罩。( 新华社 图)
长征五号遥二飞行失利,牵一发动全身,整个航天科技集团乃至国家有关方面都开始痛定思痛,在全面反思中前行,在质量整改中蓄势,准备下一次起飞。在六院,这是一场全员之战。“必须集全院之力,凝聚共识,攻坚克难,排除故障,让氢氧发动机满血复活!”院长刘志让向全院型号战线发出院长责任令。
对于当事人来说,这次难度极大的归零是在“先天不足”中开始的。火箭残骸沉入万丈深海,研制人员掌握的数据远远不够。
“想了很多办法,尽可能地收集数据,也没能精确定位故障,要做到故障复现,太难了。”涡轮泵设计师黄克松回忆,从各级领导到各行专家,陆续来到北京十一所,大家也只是把故障粗略锁定在氧涡轮泵上。
液氢液氧发动机的涡轮泵,一头是极低温的泵,另一头是高温的涡轮,这让涡轮泵在发动机工作时的受力情况显得尤为复杂。它在高速转动中,负责动力传输,将热能、动能转化为机械能。
研制人员一开始从工艺层面对涡轮泵进行“加固”,黄克松解释:“主要是一些局部改进。”归零进展缓慢,很多人的关切询问不时传来,研制人员经常只能报以沉默。家里的老人曾有一个多月没见到王维彬。好不容易,王维彬有空回来吃饭,老人惊讶道,“你现在怎么身体跟我一样差了?”
在归零工作最紧张的时候,胡鹏的妻子商蕾也陷入崩溃。那次胡鹏去海南文昌,父母没在家,单位开展保密检查,装修师傅还让商蕾上门看涂料。孩子晚上等不来妈妈,一连打了20多个电话。焦头烂额的商蕾回家后,对儿子发了一通火。
胡鹏在型号处工作,俩人在单位见不着面,在家里也说不上几句话。经常是胡鹏接到一个电话,然后一口气拨出几个电话。“接电话是有任务来了,拨出电话是立即执行”,商蕾说,有时候想跟丈夫聊聊天,他已经披上衣服准备出门了。
王维彬的血压开始升高,严重的痛风让他的双腿失去活力,一度只能一瘸一拐地挪向会议室。有时候赶上出差,他坐早上6点的航班离开北京,当天半夜又搭乘红眼航班回来,吃点安眠药,第二天出现在发动机试验现场。
吴平终于憋不住了,她对丈夫抱怨:“工作上的事我不过问,就希望你能多睡会儿。” “我也希望有陪伴。”“你怎么病没好又跑走了,连自己都管不好!”吴平语气慢慢加重,面前这个在同事眼中温文尔雅的安徽男人也开始生气。
“你不懂,你还是不能理解我。”“你就不能对我耐心一点?”平时讲话都客客气气的两口子,争吵了起来,搅动了平静的生活。偶尔在家里落脚时,王维彬也是沉默不语,一心思考归零工作。长五遥二飞行失利是YF-77发动机研制人员心里的伤口,大家变得比过去敏感,尤其不希望伤口被触碰,家人也不例外。
他们乃至整个六院的人心里清楚,这也是关乎中国航天未来的背水一战,要让各方放心,就必须“干掉”所有隐患。“其实我就希望他能安稳睡上一觉。”归零期间,吴平尽量不打扰王维彬,只想让他挤出时间多休息。她最大的愿望是盼着退休后两人能手牵手过上自己的生活。
几十年来,两人还没一起休假出去玩过。归零开始后,家庭聚会和朋友聚会里也少了王维彬的身影。吴平说:“他们这些人,为长五耗尽了心血。”
长征五号火箭总指挥王珏曾经是航天科技集团六院北京十一所的老所长。王维彬大学毕业后来到这家单位,与发动机产品日夜相伴,后来跟着王珏一起参与到长征五号火箭的研制中。
从1995年应用于大型运载火箭的液氧煤油发动机和液氢液氧发动机正式进入工程预研阶段,到2016年长征五号首飞,中国的第一枚大火箭研制经过了二十多年。
57岁的王维彬说,YF-77是中国首次研制的大推力液氢液氧发动机,瞄准的目标推力是当时在役氢氧发动机的9倍,技术跨度大。这么多年技术人员克服了很多困难,技术上、人才上、经费上、条件上的困难……这是很多局外人不能理解的。
2018年11月末,北京已至冬天。在此之前,3台YF-77发动机一共进行了15次试车,均顺利通过考核。这次它将在地面接受工况环境最为恶劣的一次“加试”,迎来500秒的长程试车。
2019年12月27日,海南文昌,长征五号遥三运载火箭在发射场点火升空。( 新华社 图)
发动机研制方——北京十一所研制人员也在高负荷运转。昼夜不分,甚至让人精神面貌出现“反常”征兆的加班状态,已经持续了一年多,大家希望这500秒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试车开始没多久,氧涡轮泵的局部结构断裂,火箭的“心脏”——发动机停止跳动。这是中国现役最大运载火箭长征五号发射失利后,出现的首次发动机地面试车失败。
2018年11月地面试车失败后,YF-77发动机研制团队开始了第二次归零,开展了一系列理论计算、试验验证等工作,同时发动机产品的生产、交付、试验与优化工作并行,一切有条不紊。大家认为,这次故障定位应该找对了,就在氧涡轮泵的局部结构上。
北京十一所渦轮泵设计部主任金志磊解释,发动机启动后,一秒内涡轮泵就可以达到工作转速,高温高转速下,“从裂缝到断开就是眨眼间的事”,很快,涡轮泵局部结构断掉,发动机熄火。有了这个认识,第二次归零按计划进行。一个周末,王维彬一反常态地对着吴平说:“咱俩去散个步吧,换换脑子。”那是漫长归零开始以来,王维彬向妻子发出的第一个邀约。两人绕着小区外的街道走了一圈。
第二次归零于2019年4月告一段落。用设计师的话说,涡轮泵这次经历了“大改”,实际就是对其局部结构进行了修改。技术人员充满信心,势在必得,长征五号遥三火箭的发射也被安排在2019年夏天。改进后的发动机进行了一轮试车,共3次,前两次一切正常,又到了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刻。最后一次试车,氧涡轮泵还是出现裂纹,这让王维彬、金志磊等人陷入崩溃。
当天晚上10时30分,长五火箭“两总”接到了发现异常的汇报。处在风暴的中心,长五团队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个节点出现异常,将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与此同时,王维彬也收到了一个消息,说氧涡轮泵有故障征兆。一位年轻设计师捕捉到了这个“异常”。这好比换了一个更高倍率的放大镜,让原来看不到的隐患显形了。研制团队的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眼前的希望化为巨大的失望,信心所剩无几。“难道是我们的设计方案先天不足?”挫败让设计师们开始怀疑一切,开始否定自我。
发动机不拆下来不踏实,这个“梗”不解决难以让所有人安心。中国航天的铁律是不能让产品带着隐患上天。长征五号火箭牵一发而动全身,失利以来连续两次推迟发射计划,让这枚火箭面临空前的压力。经过慎重全面的考虑,长五“两总”达成一致:必须吃透技术。他们抓住发动机某个部件更换的机会,争取到时间,把发动机拆解下来直面问题。
一个产品的研发方案,往往会有好几个,经过反复论证后,优中选优,然后开始生产。连续的失败,让大家开始反思——对“何为最优”的认识,会不会发生改变呢?生产条件,力学、热学环境制约等等,这些都一直在变,当时认为最好的方案,现在是不是会带来一些新的问题呢?是继续沿用之前的方案,还是换个方案?问题在大家的大脑里堆积,压迫着他们。
北京十一所涡轮泵设计部主任金志磊也开始对最初的设计方案——一个他曾引以为傲的方案——生疑,“也许我们并没有考虑周全”。通常情况下,火箭发动机需要一个硕大的涡轮泵来向燃烧室内压入燃料,其重量通常要占到火箭发动机一半以上。在满足火箭总体方案的条件下,设计师给涡轮泵进行了最优设计——尽量把涡轮泵设计得又轻又小。
问题恰恰出在了这里。“为了追求性能,设计得太优,可靠性反而降低了。”金志磊说。同样的YF-77发动机,同样的涡轮泵,为什么长征五号火箭首飞前,发动机试车时长累计3万秒,却没出现问题?黄克松等设计师的理解是:“这是一个很小概率的事件,但偏偏在遥二身上暴露。”
在失利后的前两次归零中,设计师延长了试车时间,加严了环境工况,问题再次暴露。2019年4月第二次归零铩羽而归时,长征五号箭在弦上,依旧不能发射。研制人员把发动机召回,仔细检测。金志磊表示,认知边界扩展后,设计师决定调整结构,提高可靠性。
2019年7月,YF-77氢氧发动机进行第三次归零后的试车,一共考核了7台发动机。其中,3台为地面研究性发动机,2台用于长征五号遥三火箭发射,还有2台用于明年长征五号B遥一火箭发射。所有发动机均顺利通过考核。
12月27日20时45分,长征五号遥三运载火箭在中国文昌航天发射场点火升空,随后将实践二十号卫星送入预定轨道,发射飞行试验取得圆满成功。火箭发动机喷管吐出的火焰跳跃上升,黑夜被烧开了一个洞,大火箭飞出地球,一群航天人走出了人生中的至暗时刻。
● 转自《中国航天报》
长五火箭是一张通向太空的通行证。探月三期嫦娥五号任务、中国首次火星探测任务、中国载人空间站任务等,这些是长五火箭后续将要承担的任务,每一位“乘客”都是重量级选手。
长五火箭及其上面级(多级火箭第一级以上的部分)完全有能力把探测器送到太阳系的任何一个角落,让中国人的视线无限延伸。比如,它既能把25吨级的航天器送到近地轨道、把14吨级的航天器送到地球同步转移轨道,又能把8吨级的探测器送到地月转移轨道、把5吨级的探测器送到地火转移轨道。因此,长五火箭将成为中国航天任务的主力火箭之一,有望在中国载人空间站建设、月球采样返回、火星探测等多项重大航天工程任务中继续发挥重要作用。
长五首飞成功后,世界其他几个航天大国均将长五火箭与目前世界上性能最高、能力最强的大型火箭——美国的德尔塔4重型火箭相提并论,认为“这是改变游戏规则的一次发射,是中国航天的新篇章”。
宣布飞行任务失利后,我们回到了协作楼。路过食堂,看到里面灯都亮着,却空无一人,发射队为我们准备了加班餐,却没有一个人去吃。
刚刚在电梯里碰到了兄弟院的同事,他们安慰我说,这一次只是运气差,才没能获得成功。我不想逃避问题,便回答他们,并不是我们运气差,而是火箭一定在某个环节还存在问题。
已经连续48小时没有合过眼了,但是感觉时间过得很快,现在又是晚上十一点多,刚刚在群里看到消息,好像这次被网友骂得挺凶,虽然委屈,却无力回击。
想起昨天收到一条领导发来的安慰短信:
“尘烟初落,众人返程,留下的是一个残局和未完的使命。也许没有人能真正走入承担者的内心,去体会信念坚定的重要。但请相信,我们所经历的生活正在凝结成一段历史,这也许是一种幸运,虽然有时它会将我们逼入极端困境,但却让我们有机会在内心深处真正无畏,奋勇前行!”
遙二故障顺利通过归零评审。
在返回办公室的路上我哭了,这是遥二失利返京后的280天里我第一次流下眼泪。
归零结束本应该松一口气,但是这280天夜以继日,心里的委屈、心里的苦,也许只有在看到希望的时候才会真正释放吧。
我难过于错过了陪孩子的时间,我难过于错过了陪爸妈的时间,我难过于自己满身的疲惫。
但是,同时也终于看到了希望,我感觉路可以顺利地走下去,我想长五下一次发射很快就到了。
今天,用于验证改进方案的一台一级发动机在试车中出现了问题,遥三火箭的发射又要受到影响……我本以为顺利的路,又出现了曲折。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2018年的最后一天,依然在加班中度过。
希望2019年一切顺利吧!
11月30日故障后,经过第一次改进验证的发动机试车正常关机、参数平稳。应该很快就能完成上次故障的归零了吧。
又一台芯一级氢氧发动机完成了地面校准试车试验,时长100秒。
今天真是难捱的一天。
上午收到设计人员的反馈信息,在校准试车数据分析中发现了异常振动频率。
下午紧急组织专家讨论,大家都觉得发动机可能存在问题。
希望是一场虚惊、长五遥三任务不受影响。
几家单位排出了近两天的工作计划,有20多项。最近又要为提高产品可靠性奔忙了,所有计划又要重新调整。
改进方案讨论会刚刚结束,第一总指挥李明华书记在会场上一锤定音,确定了发动机局部改进方案:“这件事是我定的,出了问题我负责;但是谁要是不执行,谁负责”。听得我十分振奋。
晚上想着问一下产品是否送到下一环节了,得到回复是“ 明天才能到厂 ”,这怎么可以?!我们正在和时间赛跑,分秒必争。
我当即打电话给王珏总指挥报告此事,王总安排明日召开责任人会议,明确后续每个小时的工作计划。我放心了,应该不会再有耽误时间的事情发生了。
按照新方案改进的发动机第一次试车,成功了!
现场大家都很紧张。我两个手心全是汗,很久没有这么紧张了,也很久没有这么开心!
长五遥三,有望了!
今天长五转运,和前两次一样,大家都来送“胖五”。
不一样的是,一早,发射场下起了小雨。转场过程中,雨停了。这是不是也是一种预示,雨过天晴。
成功啦!这是我们盼望了908天的成功!第三次看“胖五”升空,每次感受都不一样,这次最激动,一定也最难忘!千言万语在心中,下笔却一字难留……想和小核桃视频通个话,却想起他应该已经睡下,也许他刚刚在电视上都看到了吧。
● 摘自航天系统工作人员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