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枫
或许,他没多久好活了。梁多多再次提醒自己,她手里拿着一块抹布,毫无章法地这一下那一下。昨天弟弟过来,还带了烟酒,她又喊来妹妹一家,热闹地聚了一次。他喝得很得意也很满足,脸通红。梁多多只是小声地说过一句:少喝点吧。声音轻得激不起任何浪花,可弟弟竟然说,姐别管,让姐夫喝。她想起母亲在时,也曾嘱咐她,各人有各命,招呼好自己身体才要紧。
是啊,让他喝吧。除了喝酒,梁多多不知道他还喜欢过什么。年轻时,他追她,很上心。那年,梁多多刚好和初恋分开,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恋,不过是十七八岁女孩子懵懂的仰慕,他才就这样硬生生地被命运揳了进来。后来,弟弟妹妹都因为他,分别有了工作,母亲脸上也有了让人羡慕的光泽。20世纪80年代初期,一个乡下丫头,嫁给一个铁饭碗,梁多多算是高攀了。
婚后很快有了女兒,梁多多当时才24岁。一路陪伴女儿也不觉得什么,梁多多以为生活本该这样子重复着过。直到那天在河边洗衣,无意中发现一张报纸,有千字小文有分行的小诗,梁多多贪婪地读着,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鬼使神差梁多多写了一封信,给报头上的地址。
人生漫长不外乎几处紧要处。梁多多的紧要处先是和他结了婚,让弟弟妹妹都有了工作,让爹妈脸上有光。梁多多的紧要处也是一张报纸和一封不知道结局的手写便笺。当梁多多接到印有报社地址的牛皮纸信封的时候,着实惊讶了好一会儿。
生活还在继续,他喝酒她带娃,风平浪静地过昨天过今天。只是毕竟不同了,梁多多会在女儿睡着了以后,写点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写的是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只是想说话。慢慢地她的文字时常出现在报纸上,慢慢地梁多多多出了一些日子之外的世界。
他喝多了也会问一句,你扯那些有啥用,顶吃顶喝啊。梁多多不接话,但梁多多的心里明镜似的,她知道顶什么。有一天切菜,刀锋一偏切了手指肚,女儿在边上喊妈妈流血了妈妈流血了。梁多多到处找创可贴不得,用一块毛巾胡乱裹了手指去了麻将场,他在七条八万地喊,玩得正酣。边上是他的朋友,见梁多多进来,问一句弟妹怎么了,你怎么来了?梁多多说手切了,止不住流血。他叼着一支烟,右眼半眯缝着,说了一句,赶紧去卫生所啊,找我干嘛?
梁多多后来习惯了自己温暖自己。女儿半夜发高烧,她也敢骑着二八自行车去医院打针抓药,一切都妥当之后她看着女儿睡了,边上的他都不曾知晓。后来他单位不景气三五番折腾之后早已不见了往日辉煌,他反而更嗜酒如命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嘴上常见的话是,你多亏了我,要是没有我……是啊,要是没有他,梁多多不敢想。
后来弟弟妹妹在各自的工作岗位风生水起,他就更有说辞了。他说盐从哪里咸醋从哪里酸,都是忘良心的。梁多多经常带回一条烟或者两瓶酒,说是弟弟或者妹妹给他的。他会接过去端详并撂下一句,算他们有良心。有一回他非要爹陪他喝酒,梁多多的心提到嗓子眼,爹一辈子没喝过酒。应该是小半盅吧,他却左一杯右一杯很开怀。然后拉着爹非要爹说说,说说你这个闺女有没有什么缺点,半盅酒也没有让爹说梁多多一个不字。如今爹娘都不在了,梁多多也明白了唯父母之爱山高水长。
那年妈摔伤了右腿,梁多多就每天跑去帮妈做家务陪妈说话,他见了清锅冷灶心有不悦。电话打过来说了句,你去了你妈就能好啊。梁多多哭起来,有人见了便安慰说,你妈的腿能好,得养。许多年了,梁多多听不得知冷疼热的温情话,她习惯了被呛被噎,她以为这就是生活原本的模样。
但是不能,她不敢打碎什么,不敢重来什么。单位的姐妹偶尔有离婚的,梁多多都会投去羡慕的眼光,然后暗暗骂自己一句,真是又轻又贱。
不知什么时候,他学会了玩微信,他给梁多多发的消息多是吃饭,要么回家,要么晚上有饭局什么的。那天他喝得人事不省,手机扔一边就睡过去了。梁多多帮他盖被子,手机屏亮了一下,下意识拿起来看看,心一下子沉下去了。是个女人,说谢谢生日红包之类的话。
早些年,梁多多就不主动招惹他,如今他的心既然有了偏离,倒是省了左右推托的麻烦。
去年元旦,几个闺蜜小聚,一个姐妹突然来了一句,高潮是个什么鬼啊。梁多多忽地站起来,越过明亮的灯,越过满桌子的菜,越过边上的人,冲过去抱住了闺蜜,哭得满脸是泪。
人生的河就这样哗啦啦流走了,来不及的或许就真的来不及了。他睡觉打呼噜,梁多多神经衰弱,鱼缸的水流,窗外的风声,开关的闭合声,都能阻挡她入梦。如果心里再装点事,月亮穿过幽暗的云朵,仿佛都能发出细微的游丝一般的响动。梁多多有个乳胶枕头,用了很多年,出门也会带着。她固执的以为,其他材质的枕头,在接触耳朵的时候都会吱吱地叫。梁多多懊恼死了。
多久没亲吻了,多久没拥抱了,梁多多也不是渴望,也不是想撒娇,可她鬼使神差般问那个倾慕她多年的男人说,晚上吃个饭可好。那夜,梁多多忽然不认识自己了,她觉得过去的自己,就像一块纯色底子的棉布,徒劳地保持着本色。隐约地,她想打破某一种平衡。
八月十五的月亮,是梁多多独自在家边的小公园看的。女儿打电话让她回家,到家他狠狠地问,家里有月亮,你出去干什么?说完他使劲一拉,落地窗的帘子哗啦往两侧分开了,一轮圆月稳稳地悬在楼顶。梁多多仰着脸,心里却有一颗珍珠无声地碎了。
或许,他真的没有多久好活了,一个常年喝酒醉驾的人。想到此处,梁多多不觉心头一凛。随之,她觉得罪恶感包裹了自己的全身。她准备心平气和地和他谈谈。梁多多做好了准备,他一定会说喝死了痛快,早死早托生。可梁多多也想了,绝不会动摇劝他戒酒的决心,一次不行,就再一再二再五,她不信他不惜命。
梁多多过生日,女儿早早做了蛋糕,带着孩子过来了。孩子乖巧,小嘴儿巴巴地说,姥爷,你能不能别再喝酒了啊,喝酒对身体不好。女儿也顺势而上,说爸爸你都这个岁数了,糖尿病打针吃药的,再不控制饮酒,身体真要垮了!梁多多也说,日子多好啊,我也快退休了,到时候咱们一家人想去哪里玩都好。出乎梁多多的意料,他居然没反驳,反而逗着外孙女说了一句,其实,我早想戒酒了。
梁多多心里一热,她忙低头,佯装掠去鬓边的头发,让那颗浑圆的泪珠无声地落在了地上。
责任编辑 杨 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