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维复
【摘要】当前全球范围内频频出现拒绝先进技术以保护本国利益的理念,其源自一种正在泛起的新型社會思潮—技术民族主义。本文着眼于人类命运共同体业已形成的共识,考量技术民族主义对技术进步和人类福祉所产生的深远影响。基于此,反思中国高科技企业发展中存在的困境,总结改革开放40多年的中国经验,既要坚持知识的自主创新,又要坚持先进技术的全球共享,建立健全可全球共享的、有各国比较优势的国家创新体系将是破解技术民族主义的必由之路。
【关键词】技术民族主义 国家创新体系 高科技发展 【中图分类号】G30 【文献标识码】A
技术民族主义作为学术问题已经有三十年的历史。国外最早讨论技术民族主义的文献见诸于1987年R.Reich的“技术民族主义兴起”(The rise of techno-nationalism),1995年出现了“技术民族主义与技术全球主义”(Techno-nationalism and techno-globalism)这对范畴;2000年起,“新技术民族主义”(Neo-techno-nationalism)逐渐流行;2015年以来,有些国外学者开始讨论中国的成功与技术民族主义的关系问题。我国学界自1990年起开始讨论技术民族主义问题,近年来特别是2019年以来已经成为热点问题。
按照通行的国际分工以及比较优势理论,先进技术在不同国家的转移正是技术进步的基本常态,各国可以通过正常的市场规制和技术交流等方式实现多赢。然而,2018年10月美国商务部严禁美国公司向中兴提供技术和零部件;2020年5月以所谓“安全”为由严禁使用美国软件和设备的半导体厂对华为的供应;进入7-8月份,美国特朗普政府又要求字节跳动公司在90天内剥离TikTok在美业务。这种对一个国家的先进技术进行高密度整体“极限施压”,史不多见。一种科学技术由人类共享的全球主义开始转向技术民族主义,而且采取了它的极端形式一一科技霸权主义。如果这些理念变成国际性惯例或价值标准,人类理性可能重回“中世纪”。因此,技术民族主义不得不察。
技术民族主义是一种从民族主义特别是国家利益角度来安排科技政策的发展理念,其核心要点是将国家发展归结为本国技术的创造与传播。技术民族主义的基本问题是对技术的世界性与民族性,特别是世界先进技术与本国落后技术之间关系的研判与抉择。技术民族主义主张用技术的民族性代替世界性,坚持拒斥世界先进技术以保护本国落后技术的理念或政策,它的极限形式可能导致科技霸权主义,也就是凭借非市场因素打压来自世界其他国家的先进技术。
技术民族主义的基本问题是技术的世界性与民族性的关系问题,特别是如何正确处理世界先进技术与本国落后技术的政策选择问题。技术民族主义与技术全球主义的核心观念是对创新体系的理解,即是以国家为主体组建创新体系,还是以全球为主体组建创新体系。按常理,国家及其企业特别是跨国公司可以按市场规则获得其所需要的技术或知识,但技术民族主义者往往出于狭隘的国家利益的目的动用各种权力限制甚至禁止外国企业获得它所需要的知识或技术,以保护自己的国家利益或国内处于技术落后状态的企业甚或产业。技术民族主义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哲学观念,其引发我们思考,对于当下的世界而言,是要建立一个人类共享先进技术的世界,还是要建立一个闭关锁国的技术壁垒?如果世界各国都奉行技术民族主义,各国政府都去抗拒外国的先进技术以保护国内的落后技术,后果可想而知。
从学理看,批判技术民族主义并不是仅仅出于维护中国先进技术的私见,而是着眼于人类命运共同体业已形成的共识和公理,其目的也不仅仅论证这一观念给中国造成的损失,而是考量其对全人类的技术进步、人类理『生特别是人类福祉所产生的深远影响。为此,本文对技术民族主义的考察主要是从技术知识的共享性、市场规则鼓励优势技术的公平一效率原则、弥合全球分裂的技术方式、发展中国家跨越发展的技术路径四个方面进行。
第一,在技术民族主义到科技霸权主义的逻辑中,技术及其知识被局限在国家利益的狭隘眼界,甚至被当成政治行为或国家利益的工具。技术知识的本质和生命就在于它在扩散和共享中生存和发展,中国古代发明的全球性扩散和英国蒸汽机技术的世界共享莫不如此。从表面看来,科学规范似乎与知识产权制度是对立的,其实不然。知识产权制度基本原则就是通过时间限定和有偿转让来保护并促进发明专利的创新回报和人类共享。因此,一些重要的国际组织都主张科学技术的流动和共享,反对各种形式的技术民族主义和科技霸权主义。发达国家作为人类大家庭的重要成员,也应该在知识和信息传播等方面发挥积极作用,尊重知识及其共享,尊重先进的技术产权。
第二,在技术民族主义到科技霸权主义的逻辑中,市场机制作为优化配置资源特别是鼓励技术创新的基本原理遭到破坏,更有违信息技术的共享多赢原则。市场机制的基本原则就是按照效益最大化来配置资源,尽量减少政府等非经济因素的干预,而先进的科学技术无疑是最有效率的生产方式。自工业革命以来,各国政府无不鼓励自主创造或引进他国先进的科学技术。信息时代尤其如此,先进的信息技术是一种在共享中多赢的技术。按常理,先进的信息技术可以同时惠及它的开发者和使用者。但有悖常理的是,一些国家阻滞他国高科技产品按市场规则正常运作,甚至直接禁止他国高科技产品的服务贸易。不论从学理看还是从实践看,这种阻滞都有违市场机制的公平一效率原则和政府不干预的基本准则。政府出面抵制先进技术来保护本国落后技术,即使在发展中国家都备受诟病。作为市场机制的缔造者,发达国家应该成为遵守市场规则和政府不干预自由贸易的典范,信守技术交易的公平一效率准则,支持先进技术淘汰落后技术,主动放弃并抵制技术民族主义和科技霸权主义。
第三,在技术民族主义到科技霸权主义的逻辑中,发达国家向全人类许诺的正义、平等、自由等“普世价值”让位于维持现有发达国家在全世界的等级结构,围堵发展中国家进入发达国家行列。阻滞发展中大国高科技成果及其创新能力,在逻辑上可能意在阻滞其更加发达,在信奉技术民族主义的政治家的视野中,可能并不存在消除世界两极分化和实现人类共同富裕的“理想国”。世界银行在一份报告中指出,穷国和富国以及穷人与富人之间的差别不仅在于穷国和穷人获得的资本较少,而且也在于他们获得的知识较少。先进的信息技术及其传播对于缩小人类范围内的贫富差距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意义,但前提是“它可轻易地畅游世界”。从这个角度看,技术民族主义者围堵和打压他国高科技产品及其服务,是对世界其他国家因信息技术而快速发展心存忌惮。不论是西方的基督教信念还是世俗理性,不论是自由主义还是马克思主义,无不追求全人类的正义与平等,少数发达国家控制全球资源的等级制度不是理想的国际秩序。技术民族主义及科技霸权主义不符合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共同理想。
第四,在技术民族主义到科技霸权主义的逻辑中,当本国技术领先的时候尚可宽容守制,但当面临他国技术赶超时,则深感不安直至打压无所不用其极。从人类史特别是技术史的维度看,技术的国际分工以及先进技术在不同国家的转移恰恰是人类总体技术进行的基本规律。一个技术落后的国家通过引进他国技术继而创造先进技术并推进人类总体的技术创新,并非个案。一个国家不可能在一切领域和一切时间段永远保持技术领先优势,让更多的国家参与技术的国际循环以创造更多的比较优势,是当代国际社会科技发展的基本经验。根据世界知识产权组织(WIPO)提供的权威数据,中国在2020年的全球创新指数(GII)排名中,位列第14名。中国的发明专利申请量超过百万件,超过美日韩等国,其中在5G等信息技术及人工智能等领域走在世界前沿。这说明,通过先进技术的世界性传播与共享提高人类福祉是全球发展的宝贵经验。
不加节制的技术民族主义会滑向科技霸权主义,其受害者不仅仅是受到遏制的先进技术,而且也包括加害者自己的技术能力,它所殃及的是人类命运共同体。阻滞先进技术就像维护等级制度一样都是不可能的,每个人(族群)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用世界范围内的先进技术淘汰本国的落后技术是中国近百年的成功经验。同时,吸纳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也推动了为世界创造出最先進的中国技术,中国用40多年完成了从引进世界先进技术到为世界创造先进技术的转换,为世界提供了宝贵的中国经验。
唯物辩证法告诉我们,内因是变化的依据,回顾中国近代史、党史、国史和改革开放史,我们在技术体系及其战略层面可能还是后来者。技术民族主义及科技霸权主义的围堵打压正是反思总结中国高科技发展问题的良机。
第一,从创新体系的技术层面看,反思我们是否过于听信新自由主义或技术全球主义有关市场机制可以确保技术领先应获得优势资源配置的片面说辞,低估了技术民族主义面对本国资本(技术)被超越后的无所不用其极。在20年前,有关全球性创新体系的西方理论被我国接受,“技术垄断”和“知识霸权”等为数不多的异议被技术全球化的乐观主义所淹没,制造业凭借国内外的巨大市场空间带来的丰厚利益渐渐淡化了自主创新的防范意识,一些国内企业以“上市”为目的,追求暂时的经济效益而非创新能力,具有国际竞争力的高科技企业寥寥无几,更没有形成相互支撑的产业族群及供应链。尽管把我们的高科技企业嵌入全球性创新体系曾经带来成功,但就目前的国际关系看,积极参与和利用全球创新体系的同时,必须建立健全国家创新体系。
第二,从创新体系的主体层面看,反思我们是否过于听信新自由主义及技术全球主义有关政府不干预企业自由贸易的承诺,低估了技术民族主义为保护本国资本可能对市场规则的僭越甚或霸凌。企业、政府和研发机构等无疑是最重要的创新主体,在正常情况下,政府和企业都按市场规则或效率最大化的原则行事,华为的5G技术在信息网络方面无疑是最先进的,各国使用华为5G进行网络建设无疑是投入产出比最划算的选择。然而,“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胆大起来。如果有10%的利润,它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由政府出面围堵打压中国高科技企业及其产品,其实就是这种“资本逻辑”的演绎。这说明,马克思和列宁有关国家作为资本家总代表的研判值得深思,更值得深思的是,当我国的高科技在全球领先时,我们面对的早已经不是企业之间的技术交易关系,而是中国和世界的政治关系。这种国际的政治关系可能对我们的跨国公司及其技术发生影响。按照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耦合结构来建立健全国家创新体系以及国内国外的“两个循环”,将有助于同时防范技术民族主义和技术全球主义。
第三,从创新体系的观念层面看,反思我们是否过于听信新自由主义或技术全球主义有关以平等、公平和正义等“普世价值”来保护创新及先进技术的“西方话语”,低估了技术民族主义为围堵打压危及本国利益的先进技术可以动用任何说辞甚至无需说辞。从表面看来,任何国家的创新体系无不包含研发设计、制造加工和市场营销等全球通用的制度设计,但其背后却贯通着全球利益与国家利益、公有性与私利性、结盟合作与自主创新、信守规则与超越规则甚或践踏规则等价值判断或意识形态。有些政府封堵中国高科技企业的借口是不提供任何理据的“国家安全”,有些政治家说服欧洲国家停用华为5G的理据是必须在中美之间“二选一”。在这些理据或说辞中似有两种制度的隔阂、东西文化的隔阂、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的隔阂、国际等级关系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隔阂,等等。换言之,从中国高科技遭受围堵打压的话语系统看,西方话语中的自由公平正义并不是对各个民族国家都一视同仁的普世观念,反而可能是一种维护国家利益或推动资本逻辑的工具理性。鉴于此,我国在建立健全国家创新体系时,除了技术层面的建设外,也应加强观念层面的建设,在打造先进的技术硬实力的同时,也要打造先进的技术软实力。从这个角度看,将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思想变成内政外交话语体系,将有助于我们回应技术民族主义与技术全球主义交替甚或双重打压。
第四,从创新体系的研究层面看,反思我们是否过于听信新自由主义或技术全球主义的观点或意见,低估了针对技术民族主义的批判话语及其观点争论。200年前“洋务运动”的失败教训或许已经消磨在如烟的历史尘埃之中,但在60年前,面对苏联撤走专家的被动局面,我们自力更生搞出“两弹一星”的往事并不如烟。在改革开放之后,科教兴国特别是面向世界的自主创新战略已经成为国策,打造自主的“中国芯”不应该被成功的经济利益所淹没。从这个角度看,当我们在经济全球化的浪潮中快速崛起的时候,我们是否冷静地反思过全球化的“双刃剑”和新自由主义的“陷阱”问题?批判性思维和替代性对策方案正是学术研究特别是智库预测性研究的初心和使命,也是我们的本色和职责。技术民族主义与技术全球主义的利弊分析、规避风险的制度设计和防范性的政策安排应该成为研究的重要议题。
对于新自由主义学理判据和政策主张,我们应予全面理证,唯物史观及中国道路的成功经验应该受到应有的尊重;经济技术活动与政府治理能力的互动、跨国公司与国际关系的绑定,可能成为未来世界秩序及其走向的基本格局。中国高科技发展的反思需要提升到社会/国家治理和国际关系特别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观念或学理层面;重建国家创新体系任重道远,需要企业、政府和研发机构以及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在技术一主体一观念三个层面的共建;深入反思技术民族主义与重温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和政治经济学理论乃当务之急。
责编/李丹妮(见习) 美编/宋扬
①硅谷的所谓新自由主义秩序已经终结,由此一个新的技术民族主义的时代已经出现。互联网将更多地被国家边界所分隔,科技行业将更多地被军事化。一场名副其实的人工智能军备竞赛或许不可避免。——《科技巨头拥抱新冷战民族主义》,载美国《外交政策》双月刊网站,2020年8月
②大国竞争仍然是外交政策的重要方面,但我们绝不能让它掩盖日益严重的跨国安全威胁。国家间的权力转移在世界政治中司空见惯,但技术推动权力从国家向跨国行为者和全球力量转移,带来了新的和陌生的复杂性。——《又一次全球权力转移》,载世界报业辛迪加网站,2020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