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藏珍之“无量寿尊佛”缂丝佛像刍议

2020-01-28 10:36高文静
文物鉴定与鉴赏 2020年21期

高文静

摘 要:此幅“无量寿尊佛”缂丝佛像是清乾隆年间的内府巨制,能留存至今且品相完好,实属不易。文章主要围绕这幅缂丝佛像的画面构成、人物形象分析、织造年代探微、同类作品比对等内容展开描述与探讨,希望能进一步发掘这幅作品的秘密,以期更多的学者了解和研究此幅作品。

关键词:清代缂丝;无量寿尊佛像;清华藏珍织绣展

0 引言

这幅“无量寿尊佛”缂丝佛像初遇社会公众是在2016年9月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开馆首展上,作为清华藏珍“丝绣撷英”第一章节“虔敬礼佛”的重要展品。它被安置于体量巨大的恒温恒湿中心展柜之中(图1),吸引了无数人的瞩目与惊叹。此幅缂丝佛像画面纵长695厘米,横宽385厘米,画心纵长434厘米,横宽279厘米,整体幅面阔大恢宏,人物表情惟妙惟肖,配色丰富,色泽绚烂,堪称清乾隆朝缂丝艺术的巅峰之作。

1 内府的鸿篇巨制

这幅“无量寿尊佛”缂丝佛像(图2)的画面从上至下共可分为五个部分,第一部分为日宫、月宫,代表大千世界,日月高照,上有金彩织“无量寿尊佛”五字。这里的“无量寿佛”指的是“寿无量”的诸尊佛,取“长寿”之意。日宫之中,有一三足金鸡昂首啼鸣于庭院之中(图3),只见上方祥云流动,右方树木繁茂,苍石草木皆有描绘,生动地勾勒出日宫一隅。这里的三足金鸡无疑是“三足乌”的化身,三足乌也称金乌,是我国神话中的神鸟。它居于日中,乃日之精,为太阳神的化身。《孝子传》有云:“舜父夜卧,梦见一凤皇,自名为鸡。”故有学者认为“丹凤朝阳”中的丹凤,很可能就是鸡。①宋·陆佃《埤雅》六:“日中有鸡,月中有兔。”从此幅画面中,便可印证此观点,只见在月宫之中,有一玉兔呈站立之姿,持杵臼捣药(图4)。《乐府诗集·相和歌辞九·<董逃行>之四》有云:“採取神药若木端,玉兔长跪擣药虾蟆丸。”在日宫与月宫中间还有大片蝙蝠形的彩云,寓意“福与天齐、福寿延绵”。

画面的第二部分由八位供养飞天及彩色华盖构成,飞天共分两组,左右各四,均为女面羽人,呈跪姿,被诸多彩云簇拥,她们手捧供物、身披彩带、神态各异,姿态曼妙。其手中所持的供品,应是依据佛教的八供养转化而来,佛教的八供养为“饮水、浴水、花、香、灯、涂香、食、乐”,乐常会用海螺表示;鲜花眼可见,代表色;海螺耳可听,代表声;香乃鼻可闻,代表香;食物口可尝,代表味;涂香于身,代表触;而“色、声、香、味、触”可囊括人们在大千世界里所感知、拥有的一切。供养飞仙的中央、主尊的上方则是一顶以璎珞装饰的彩色华盖,华盖为佛教的八宝之一,有遮蔽魔障、荫护众生、守护佛法之意。

画面的第三部分为主体的三世佛,三世佛有“横三世佛”与“竖三世佛”。此幅画面中的三世佛为“竖三世佛”,主尊为现在世界的释迦牟尼佛,他的右手结“智吉祥印”,即以右手拇指和无名指二指相捻,余指舒散开来,表示佛陀说法后,众生可得吉祥之智,故名。主尊的右侧是代表过去世界的燃灯佛,双手于胸前结“转法轮印”,亦称“说法印”。主尊的左侧为未来世界的弥勒佛,右手施“无畏印”。无畏印指掌心向外,手指自然舒展,举手于胸前,此手印代表佛的慈悲心愿,为拯救天下苍生而无所畏惧,可使众生心安,故称“无畏印”。三尊佛均着通肩式袈裟,结跏趺坐于须弥莲花宝座之上。须弥象征佛教世界中的须弥山,有稳固之意。莲花代表西方净土,象征纯洁。主尊释迦牟尼佛的前方站立着他两位弟子,年长的阿难尊者和年轻的迦叶尊者。只见阿难双手合十,寓“合十法界于一心之义”。迦叶作“外缚印”,也称“外缚拳”,意“为解结使之缚,显十地圆满之形者也”。

画面的第四层为十八罗汉与四大天王,十八罗汉原为“十六罗汉”,释迦牟尼嘱他们不涅槃,以度众生。十八罗汉最早出现于唐末,张玄和贯休和尚在绘十六罗汉像时加入了高僧玄奘和《法住记》的作者张庆友,后十八罗汉就此传开,但后加两位罗汉时有不同,根据此幅画面分析来看,是加上了降龙及伏虎两位尊者。传闻在古印度有龙王水淹那竭国,夺佛经存龙宫之内,后有尊者降服恶龙,夺回佛经,人称“降龙尊者”。在“伏虎尊者”住所之外,常有猛虎因饥饿而痛苦长啸,尊者将自己的食物分于猛虎,天长日久之后,猛虎亦被驯服,常同他玩耍,故而得名“伏虎尊者”。关于这两位尊者的姓名,常有不同的说法,一说是“难提密多罗”(庆友)和“宾头卢”尊者,此种说法来源于宋·苏轼,他在《自南海归过清远峡宝林寺敬赞禅月所画十八罗汉》中将十八罗汉的名字列举出来,新增的两位罗汉,一是位列第十七位为“难提密多罗(庆友)尊者”,一是位列第十八位为“宾头卢”尊者。而“宾头卢”尊者实际上便是“宾度罗跋啰堕阇”尊者,也就是“坐鹿尊者”。只不过一个用的是全称,一个用的是尊称。还有一说是“迦叶”和“君徒钵叹”尊者,此种说法来源于宋·志盘《佛祖统计》卷三十三中,他认为后增的两位罗汉,应为“四大声闻弟子”中未被纳入“十八罗汉”中的两位尊者。至清代时,乾隆帝才钦定十八罗汉之名。据《高宗御制文初集》卷二八《十六罗汉赞》记载:“十六罗汉之名,见梵经《纳纳达答喇传》及《法住记》,俗所称十八者,不见梵典。咨之章嘉国师,云西域但有十六号而无十八,若增以第十七嘎沙鸦巴达喇玛为伏虎尊者,纳纳答密答答喇为降龙尊者,则正符今所谓之十八也。”又云“自当以十六为正”。此集刊刻于乾隆二十九年,可见在那时,乾隆還是以十六罗汉为尊,民间所传的十八罗汉,经他与章嘉国师商讨后,认为当加降龙与伏虎尊者。

画面中的十八罗汉分两组,左右各九,“九”谐“久”音,寓意“长久”。塑造的十八罗汉神态各异,栩栩如生,有手捧宝塔的苏频陀、白眉长飘的阿氏多、手捧小狮的罗弗多、手握芭蕉扇的伐那婆斯……细细看来,在十八名罗汉中竟还恭立着一位神态严肃、头戴斗笠之人,此人应是乾隆帝本人(图5)。其实这种做法并不鲜见,乾隆有时会将自己的形象融入寺庙的众神灵中,如北京碧云寺罗汉堂里的第444尊罗汉“破邪见尊者”便是乾隆本人。有说是因乾隆笃信佛教,十分虔诚,认为自己“圣心与佛心无二无别”,故将自己塑成罗汉,可金身不坏,受人供奉;也有说乾隆能挤入罗汉中,乃是揣摩圣意、阿谀奉承的臣子所为。无独有偶,在卧佛寺三世殿的十八罗汉中也有一尊罗汉与众不同,位于东面最南端,即左边从外数的第一尊,只见他身着龙袍,戴帽穿靴,与其他身披袈裟的罗汉有所不同,传闻中这便是乾隆帝本人。在《乾隆朝清宫十八罗汉唐卡名相解析》一文中有提到十八罗汉唐卡组画的悬挂方式:“释迦牟尼佛居北墙正中,往东及东墙壁依次为弥勒佛及第二、四、六、八、十、十二、十四、十六及十八位尊者,往西及西墙壁依次为燃灯佛及第一、三、五、七、九、十一、十三、十五、十七位尊者。①”这个排列方式遵循了章嘉国师的指导和乾隆的钦定,可以作为清乾隆朝十八罗汉位置参考的依据之一。从此种排列分析来看,卧佛寺中三世殿内东边最后一尊类似乾隆帝的罗汉当为第十八位尊者。而从此幅画面中,却难以对应出乾隆帝替代的是哪一位尊者,因为画中十八罗汉的排列没有定序,除托塔罗汉、笑狮罗汉、白眉罗汉、芭蕉罗汉、降龙罗汉、伏虎罗汉这几个特征明显的罗汉外,其他的均难以一一对应,从画面中乾隆一脸虔诚的神色来看,应不会随意去掉罗汉中的任一位尊者,而这幅画面中的第十七位“降龙”和第十八位“伏虎”尊者或是广传的“庆友”和“宾头卢”尊者,因为只有当“宾头卢”尊者以“伏虎罗汉”的形象出现,再加上庆友的降龙罗汉,十八罗汉中才可多出一位置,也不用拿掉其中的任意一位。《高宗御制文初集》卷二八《十六罗汉赞》亦有记载:“十六与《法住记》合,而后二人一曰庆友,即所谓难提密多罗,位诸比丘说十六阿罗汉住处者;一曰宾头卢,即宾度罗跋罗堕阇。实乃一人重出……”由此可见,乾隆对于宾头卢出现在十八罗汉中两次的现象有所质疑。在《江西通志》中有提到,公元1757年,乾隆帝游览杭州,首次看到了十六罗汉,后再至杭州,见到了十八罗汉,仔细端详过后,竟然发现宾头卢尊者的名字出现了两次,便提出希望修改此名单,那时将十七和十八的位置分别给了“大迦叶”和“难提密多罗(庆友)”但并未被百姓们广泛接纳②,由此可见,乾隆帝对于第十七位和第十八位尊者的定名,肯定是经历了长时间考量的。虽不能确定乾隆到底想扮作十八罗汉的哪位尊者,但无论如何,乾隆帝的形象出现在十八罗汉之中,都表示出他对修行圆满,可至涅槃境的向往。

画中的四大天王分为两组,左右各二,左边一组为北方多闻天王和西方广目天王,右边一组为南方增长天王和东方持国天王;只见天王们身着庄严甲胄,怒目圆睁,各持法器,以护持四洲。持国天王手持琵琶,正在奏响弦音,故以“音”谐“调”,增长天王手握凌厉宝剑,以“锋”寓“风”,广目天王赤手擒蛇,以“蛇”司“顺”,多闻天王手举宝伞,携“伞”带“雨”,合寓“四方天地,风调雨顺”。

十八罗汉和四大天王的中间,还有一团如意彩云,彩云上托有一青色花盆,内置一束缠枝宝相莲。“宝相花”指以“莲花”或“牡丹”为母体,经过变形、设计与渲染而成的一种花纹,它结构严谨、工整,是佛教常见的装饰纹样之一。“宝相”意为“庄严”佛像,而“莲花”则有净土之意,因佛国称“莲界”,又说西方净土乃宝莲华所成之土,故“莲花”乃是佛教圣花。

画面的第五层是由祥云和立水纹构成,当取“福山寿海、连绵不断”之意。画中钤有“乾隆御览之宝”“乾”“隆”连珠印和“三希堂精鉴玺”“宜子孙”“乾隆鉴赏”“秘殿珠林”等印。“乾隆御览之宝”为朱文大方印,钤在画面的右上方,即“金鸡啼鸣”的日宫旁。“乾”“隆”连珠朱文印,钤在画面的右中侧,即未来世界弥勒佛的莲花宝座旁。此二印为阳文印,上圆下方,圆印三横,是为“乾”卦,方印为“隆”,合为“乾隆”,也暗含“天圆地方”。“乾隆鉴赏”四字圆朱文印,钤在画面的左上角,而“三希堂精鑒玺”与“宜子孙”两印则上下一起,钤在画面的左中侧,即过去世界燃灯佛的莲花宝座旁。

这些御用印章及乾隆形象的出现,都表明了乾隆帝亲身参与了这幅“无量寿尊佛”缂丝佛像的创作,也从侧面展示出帝王对此作的宝惜之情。

2 织造时间之谜

关于此幅“无量寿尊佛”缂丝佛像粉本的绘制时间,也有十分有趣的发现,在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一幅“缂丝三世佛唐卡”,纵长289厘米,横宽134厘米,画面自上而下共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为祥云与华盖,第二部分为主尊的三世佛。这里的三世佛也为竖三世佛,三世佛的主尊,释迦牟尼佛的旁边站立着他的两个弟子,迦叶与阿难。第三部分为四大天王与吉祥云海,画面的正上方还有乾隆帝的御笔题字《佛说八大人觉经》,落款标明的时间为清乾隆辛巳年(1761)五月朔日。从整体画面中我们不难发现,除了日宫、月宫、供养飞天与十八罗汉没有出现外,其余画面构成均与清华所藏的缂丝佛像并无二致,如主体的三世佛与主尊的弟子迦叶与阿难,三世佛的姿态与手印,四大天王的形象与法器,大蝙蝠祥云、三顶华盖和如意云海。从本文中提到的时间点,我们不难发现,在乾隆二十二年(1757),乾隆在游览杭州时才初遇十六罗汉,而刊刻发行于乾隆二十九年(1764)的《高宗御制文初集》卷二八《十六罗汉赞》的内容中,我们又可以得知,当时的乾隆还是认为应以十六罗汉为尊,再根据此幅画面中乾隆御笔题字的时间推算,此幅“缂丝三世佛唐卡”应是在乾隆二十六年(1761)前织造而成,故而此幅作品之中未见十八罗汉之踪迹属情理之中。根据以上资料和画面分析,笔者推断故宫所藏的这幅“缂丝三世佛唐卡”应为清华所藏“无量寿尊佛”缂丝佛像粉本的雏形,而有十八罗汉形象的三世佛缂丝唐卡当是在此时间之后才出现的。

其实在颐和园也藏有一件与清华所藏“无量寿尊佛”缂丝佛像类似的缂丝佛像图轴,是国内现存缂丝作品中最大的一幅,据说是乾隆帝为了给其母亲祝寿所织造的。颐和园资料记载,此幅缂丝佛像在每月十五都会被悬挂在五方阁建筑群的佛龛之内,被用来为皇室祈福,祈求国泰民安。这幅大缂丝佛像的画面构成和人物形象则几乎与清华所藏的“无量寿尊佛”缂丝佛像没有差别,但是配色却相差较大,也可以看出采用了缂丝加绘等技法,同时其织造的外缘边为回纹,而清华所藏的这幅缂丝佛像的外缘边则为织锦的宝相花卉纹毫无疑问,这两幅织造的大缂丝佛像有着密切的关系,她们不仅采用了同一粉本,且其功用也相差不大,当是先后织造而成。

《清华大学艺术史研究探源》一文中曾提道:“社会学系吴泽霖教授委托京城振德兴、刘仁政从纽约代购‘乾隆御用大织造佛像两幅。”①这其中的一幅便是此“无量寿尊佛”缂丝佛像,可知这件藏品乃是海外回购文物,原应被存放于某个皇家园林之内,后因战火不幸流失,后经回购才重回故土。

3 结语

这幅“无量寿尊佛”缂丝佛像,是清乾隆朝的内府巨制,它凝聚了清朝最辉煌的历史岁月,也表现出清朝最精湛的织造工艺,为我国的工艺艺术史添加了浓烈的一笔。即便历经跌宕起伏,饱受岁月风霜,它依旧留存着往日光辉,为我们诉说着那段岁月的故事,为我们呈现着中华民族传统织绣的璀璨。

关于此幅作品的秘密还有很多,包括粉本的绘制者是何人?其功用的初衷是什么?织成后曾被悬挂在何地?如何流失至海外?与同类织品的具体差异与前后关系是什么?这些都承待更强有力的文献资料的印证和更深入的研究成果。

(文章图片由肖非、桂立新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