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老友面(短篇小说)

2020-01-27 13:21鲍学谦
红豆 2020年11期
关键词:老友南宁

鲍学谦

南宁并不太出名,至少不如桂林出名,它古属百越,土著断发文身,为野蛮之地。

东晋大兴元年(318年),此地建立了晋兴郡,从此有了衙门,也就文明了起来。唐朝贞观年间,更名邕州,设都督府。南宁的简称“邕”,由此而来。

到了元朝泰定元年(1324年),设南宁路,意为“南疆安宁”。此后,“南宁”二字用到今天。

因此,南宁的文明史不过1700多年。

广西的首府,南宁和桂林来来回回争夺了几次了,1921年是在南宁,1936年是在桂林,1949年又回到了南宁。当时的南宁,由10个镇合并而成。

说这些有点乏味,但是南宁可以给人一个印象:

这是一个边沿而动荡的地方,其文明史似乎没有什么可夸耀的。

不过,其沉淀下来的食与色,却好像并不逊于他乡。

说起南宁的美食,几乎大多与米有关,什么螺蛳粉、生榨粉、酸粉、粉饺、粉肠……还有大粽子,都是用米做的。而与面粉相关的,却只有老友面。

面条这东西,是由饼发展过来的,我们的老祖宗将用水和着面粉做的东西都叫饼。

武大郎的炊饼就是馒头,这个,许多人至今都不明白,以至于在旅游景点扮武大郎的,都在卖烧饼。虽然面条也有蒸着吃的,但通常是下在汤里的。最初只是面片汤,被叫做汤饼。后来,面片发展成了条状,像绳索,所以叫索饼;又因为要入大汤煮,因此也叫水引饼。北魏末年成书的《齐民要术》里,甚至记载了做面条和下面条的方法:先用冷肉汤调和用细绢筛过的面粉,再揉搓成筷子粗细的条状,切成一尺长的段子,放在盘里用水浸着。要吃时,在锅边上揉搓到韭菜叶那样厚薄,下水煮熟。

但是,这种食品在种小麦的北方居多,在种稻米的南方就少了。以至于直到1950年代末、1960年代初,在南宁,如果想吃一碗面条,就只有一家位于中山路的点心店。

当年,其老板就是周效婉。

正是这个周效婉,创造了老友面。

同时,也就是在20世纪30年代,她在南宁街面上,还被公认是面条西施,一个魅力四射的,食与色的结合体。

周效婉是土生土长的南宁人,父亲是小有名气的白案厨师,早年读过几天书,游历过南京、上海。他自诩在南京夫子庙吃过鸡汤干丝、清汤狮子头,至于有没有在秦淮八妓的故居客栈中睡过觉,就无从考证了。反正,后来他一辈子都念念不忘八妓中的董小宛。

因此,给女儿起名周效婉,小名小美人。

周效婉曾对闺蜜说过,苏州人董小宛是开绣庄的大户闺秀,父亲暴病去世,家道中落后,仗着诗文书画无所不精,落籍秦淮河畔的画舫中卖艺,后来遇到被誉为“初唐四杰”魁首王勃的冒辟疆,才赎出身来,随其居住江苏如皋,在举世闻名的水绘园中,终其一生。

“你们知道吗?”

周效婉对闺蜜夸耀:“董小宛最会腌果菜,她腌的酸嘢黄的如蜡,绿的似碧。能成异香绝味,妙不可言。”

说这些时,她眉飞色舞,好像自己就是董小宛一样。

当然,这些都是她从父亲那儿听来的,其中,她最佩服的还是董小宛能自创“虎皮肉”,也就是肥而不腻的走油肉,人称“董肉”,以及以精白糖、褪壳芝麻、纯净麦芽糖,加上面粉制成的酥糖——董糖。

“做厨师就得动脑子。”周效婉的父亲在教女儿厨艺时,常对她这样说。

“要有自己的创作,传世佳品。”

其实,这位做父亲的叫女儿小美人,也是别有用心的。因为,白案厨师的祖宗,中华十大名厨之一的萧美人,就与此谐音。

这一切,使得周效婉不得不在父亲死后接手了家族的事业:南宁南门口,南门菜场对面的点心店。

那时的南宁很小,依邕江而建,城墙围住的主城区,不过“三街两巷”,不用1个时辰就转遍了。不过,别看城小,城门倒不算少。宋时为7门,明时为5门,南门就是那时开的。到了清时热闹起来,因为南门外,遥对着邕江的亭子码头,建立了海关。这座半洋半土的建筑吞金吐银、人来车往、货流如潮,把个南门内外踏出了一条热闹的街道。

周效婉的点心店就坐落在南门内的街边上。更见造化之功的是,在点心店的不远处,建了一所女子中学的附小,其校长叶士琪,后来成了创造老友面最重要的促进因素。

叶士琪,中国最后一次科举的举人,也就是1904年他20岁那年中的举,还点了教谕。第二年科举废止,民国成立,他以前清教谕的资格,当了小学校长。

当时的小学校长每个月有120块大洋,相当于现在的月薪10000元,应该说是非常富裕的。但是,这老兄却不知足,认为自己怀才不遇。他常在嘴上挂着:“人最倒霉的是,遇着改朝换代。”

的确,依才华,他20岁中举,比起清朝最年轻的举人18岁中举,虽然晚了两年,但是比起《儒林外史》中的范进来,实在是好得多了。可惜,本想再接再厉,下一科来个状元及第的,可是科举废止了,闹到现在,都过了知天命之年了,还是个小学校长。其实,他认为自己蛮可以做个中学校长的,可是,人家嫌他鳏夫一个,做女中的校长不合适。难道,鳏夫不能做女中校长,就可以做女小的校长了吗?实在是有辱斯文,岂有此理!好在,叶士琪是个有教养的人,讲究喜怒不形于色,因此,從没向人透露过自己的不满,只是更加注意自己的外表和言行,给人一种眼观鼻、鼻观心的内敛与矜持,让周效婉觉得他实在是很迂腐,虽然不失本分与善良。

叶士琪在参加科举前夕,给自己取了一个字,叫孤璞。

中国人的字是名的解释和补充,孤璞的境界很高,意思是他这块琪,就是美玉,还藏在璞中,而且绝无仅有,孤芳自赏。可是后来,到了知天命之年,他又后悔了。因为这个孤字很不吉利。害得他在而立之年死了老婆,不惑之年又死了儿子。

他常在没人的时候哼一句戏文:“……孤身一人,单飞燕,了无生趣如秋蝉……”

不过,他真的了无生趣?似乎也不然。光是他出入不离手的那把杭州府出的象牙骨王星记黑纸扇,就暗示着他讲究情调、注重品味。

这可是古雅的16档直起方头扇,扇面用的是桑皮纸,韧性非常纸可比,以煤炭涂黑,再罩上柿子发酵之后形成的柿漆。制作时,把扇子先放到水里浸两个时辰,取出后必须坚固如新、光泽不变;然后再放到太阳下暴晒两个时辰,要平整如初、不翘不裂。因此,素有一把扇子半把伞之誉,可以室内扇风取凉,室外挡雨遮阳。更何况,还有前清宫廷画师的亲笔画在扇面上,那是秦淮八艳之一,香扇坠李香君的立像,还题着四句诗:“白骨青灰长艾萧,桃花扇底送南朝;不因重做兴亡梦,儿女浓情何处消。”

这把扇子,在叶士琪的同事中,颇有名气。

有人就说,只凭着扇子上的李香君,就知道叶校长还得续弦,未来的那位,只怕还得同秦淮八艳相关。否则,儿女情浓何处消?!

好在周效婉并不知道这些议论,否则,她会暗生戒心,对这位每天都要来吃肉丝面的叶校长产生心理距离。当然,也可能完全相反,会拉近他们两个的距离。只是,历史没有如果,所以,人们只认已经发生的事实,就是周效婉并没有听到女小几个有限男人的八卦议论。

明知同事们的议论,祖籍山东,喜欢吃面的叶士琪还是每天下午到周效婉的点心店去吃一碗肉丝面。这已经是他的老习惯了。时间大约是下午4点。因为,他的生活习惯,已经绑定女中校长的英国作息了。那就是,午餐1点钟,晚餐8点钟,中间4点喝茶、吃点心。

叶士琪的点心,就是周效婉的肉丝面。

天天进店,他虽然无意同周效婉搭讪,可是,却不可能不注意到这位20出头的女性的魅力。简单地说,他觉得这位面条西施,堪比汉朝在四川临邛当垆的卓文君。不敢说增一分太高,损一分过矮,但是,加朱嫌赤、添粉过白的感觉是有的。再加上,在炉火的映照下,那圆润凸起,摆动着的,充满女性特征的身躯,以及白嫩的上下晃动的臂膀,随之时隐时现的腋窝,常常不经意地出现在叶士琪的梦境中,使他好不烦恼。

他埋怨自己:读了一辈子书,怎么这点定力都没有?那女人再好,也是面条西施,又没有卓文君的才华,岂能登堂入室?!

然而,这种想法却在一日一日地减退,才华又怎样?女子无才便是德。人家也是凭本事吃饭,立身端正,喜无大笑,怒非高声,有什么配不上你区区一个小学校长的?

不过,也不能说叶士琪到点心店吃面,就是为了看周效婉,因为这店里还有叶士琪一个心爱之物,就是店里的那只圆头圆脑的虎斑猫。

这个品种原产地是美国,能在南宁出现,多半是耶稣堂的牧师带来的。那耶稣堂就在不远的邕江边上,渡口六角亭的对面。

这虎斑猫还是自己跑到店里来的。

大概是因为耶稣堂的伙食太清苦,而这店里,总是有鱼肉的香味,这位美国的猫二代,或者是猫三代就做移民了。

每次叶士琪落座,都要点一盘炸泥鳅给虎斑猫的,他自己一口也不尝。

本來,周效婉的点心店并不卖炸泥鳅,但是既然叶士琪要点,又是给店里的虎斑猫吃的,周效婉就会到对门的南门菜市去买来做。这种服务态度,今天是看不见了。

那只虎斑猫,竟也知道叶士琪对自己的偏爱。吃完了泥鳅,会在他的裤脚上擦擦嘴巴,然后在叶士琪和周效婉之间来回地跑跑,似乎要给他们牵牵线。

其实,周效婉也渐渐地注意到了这个天天光顾的老男人。她觉得这个男人的目光随着虎斑猫,飘向自己的次数越来越多,停留在自己身上的时间,也渐渐增长,心中不禁喜滋滋地摇曳起来:难道他真的对我有什么意思?

照说,周效婉已经20出头,人不但漂亮,而且聪明,又捏着一家点心店,上门说亲的自然不会少,但是,结果总也高不成低不就。她觉得自己嫁的男人,得有点出息,让自己一见就能心动。而当时,正是年轻人热衷革命的时代,年轻人言必称流血革命、民主民生、民族涅槃奋飞……在点心店里常常高谈阔论,拍桌打凳,一番慷慨陈词之后,竟有凑不出米粉钱的尴尬。

到这种时候,周效婉只好赊账,其实就是不要钱白请了。

面对这些情形,周效婉如何能不谨慎呢?她不止一次地想过:万一自己误嫁了这样的人,将来如何得了?下场又会如何?!

叶士琪也看到过这情景,有几次,他真想替那些年轻人付账了事,但是,又觉得这是一种骄纵,对教育年轻一代是没有好处的。

他们应该面对生活的磨砺,他暗暗对自己说:在这个年龄段,饿饿肚子有好处。

但是,有周效婉在,从来也没有人在店里饿过肚子。

终于有一天,叶士琪替客人付了钱。不过,客人并非什么热衷革命的年轻人,而是几个自诩在革命中的职业军人。

那天,叶士琪晚了几分钟去吃面,进去就看见一个低级军官带着几个兵,在店里操着四川话高声叫嚷,连一向高傲大胆的虎斑猫,都吓得躲到桌子底下去了。

“一碗粉这么贵!老子在前线为革命流血牺牲……”

当时,一碗粉一文钱,相当于现在的2角钱,实在谈不上什么贵。

“你一个女人要这么多钱干什么?不如同老子睡觉,我们一人给你1元钱。”

“真是的,江湖嘴杂,不走歪,大姐还真是一朵面条花……”

周效婉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却一声也没吭。

听了这话,叶士琪忍不住了,决定抛头露面,铤而走险。

他走到桌前坐下,高叫:“老板,上茶!”

周效婉连忙拿着茶壶、茶碗走过来,显然是想暂时避一避。

叶士琪冷冷地对周效婉说:“再去拿几个杯子来,我要4个杯子。”

周效婉心中诧异,4个杯子,他平时只喝一杯茶,这是要干什么?

看周效婉迟疑,叶士琪又催:“快点!4个杯子!”

周效婉:“是,是。”

她拿过来4个杯子。

叶士琪把茶壶往桌子当中一摆,壶嘴、壶把横在自己面前。

又在自己面前,茶壶的左边放两只茶杯,右边放一只。

再在自己和茶壶的对面,放了第四只茶杯。

最后,摘下茶壶的盖子,放在壶把之后。

目睹这一切的军官立马不作声了。

他走上前来,左脚斜伸,右脚微屈,右手握拳,左手握住右手臂中部,向叶士琪猛地一拱。

叶士琪也站起身来,同样左脚斜出,右脚一屈,右手握拳左手握住右手腕,也拱了拱。

那军官咧咧嘴:“没想到,出了川还有在袍的大爷。”

叶士琪说:“三哥这是怎么说?”

军官说:“兄弟我来得鲁莽,望你哥子高抬一膀……栽下桃李树,结得万年红……”

叶士琪说:“不知你哥子到此,未曾收拾少安排,未曾接驾休见怪……”

军官说:“金阶银阶,伏称大爷给台阶……”

叶士琪说:“好说。好说。30里红毡,40里炮,5里茶亭,10里香案,才是做兄弟的道理。”

他用手中的扇子指了指茶壶、茶杯,努努嘴。

军官说:“当然明白,这是关公护嫂。”

他取过第四只茶杯,拎起茶壶,斟满茶,一口饮尽。

“得罪大爷了,别见怪。”

他向当兵的一挥手,“我们走!换个档口填肚皮。”

说完,转过身就朝门口走去。

周效婉却拦住了他。

“各位老总请等一下,我给你们一人做一碗肉粉,上一个大号绿豆粽。吃饱了再走,人行江湖岂可空泛了肚子?别看不起小店,等闲放过了。”

叶士琪立刻接过话来:“说的在理,都坐下,我请客。”

他从长衫里掏出几块银样,哗地扔到桌上。

那军官说:“有大爷罩着,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一摆手,几个士兵都坐了下来。

第二天,叶士琪问周效婉,为什么要让那些当兵的吃饱了再走。

周效婉笑笑,回答:“在江湖上飘的,意思不到,不会死心,我怕他们再回来。”

叶士琪点点,不禁心中赞叹:“这个女人很有见识。”

又过了几天,周效婉问叶士琪:“校长,你真的在袍?”

叶士琪摇摇头:“我只是听朋友点拨,学几道防身……空城计而已。”

“可你又怎么知道他们是袍哥?”

“他们操四川口音,四川的兵,在袍的居多。”

周效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到底是校长,有见识。”

叶士琪摆摆扇子。

“不过病急乱投医罢了。”

周效婉问:“可……如果被识破,又会怎样?”

叶士琪笑了。

“按袍哥的堂规,轻则一顿红棍,重则挖坑自埋,或是三刀穿透,六洞滴血。”

周效婉咬着嘴唇,连连点头,心说:“这人真看不出来,文绉绉的,倒有胆量,肯担当,有出息。”

10天之后,叶士琪就感冒了。

起不来床,他只好不去吃面了。

这下,虎斑猫没泥鳅吃,上蹿下跳起来。

于是,周效婉边给虎斑猫炸泥鳅,边盘算起来。

也就是为了给叶士琪治病,周效婉创造出了老友面。

所谓老友面,就是鸡蛋碱水面,佐以酸笋、酸辣椒、豆豉、碎牛肉、蒜末和胡椒粉。

酸笋可以说是广西特产,虽有越南酸笋传广西之說,也有明朝成书的《海槎余录》认为酸笋出海南,但是,广西城乡多数居民家中皆备有酸笋坛子却是事实。特别是南宁附近的武鸣,今天还有一道名菜酸笋炖鸡,以及《红楼梦》第八回称薛姨妈款待宝玉,特地做酸笋鸡皮汤给他解酒,可以得知,酸笋自清至今,都被看作是上乘的食材。

虽然,酸笋可以用各种竹笋腌制,但是,最好是用广西众多的水竹笋腌制。

首先,用来腌酸笋的坛子不能沾油,还要经过暴晒,晒后要彻底晾凉;其次,要用天然井水烧开晾凉;再次,将竹笋剥去皮子,放入坛中;最后,倒入烧开过的井水,撒上盐密封。5日后就可用了。

当然,当时周效婉是到对面南门菜市卖的,是著名的贺州八步酸笋。

腌酸辣椒多用细长尖头的杭椒,洗净后用牙签在辣椒身上扎洞,然后垂直放入坛中,倒入烧开凉透的井水,再放些酒酿汤进去,密封3天,辣椒变黄就好了。

这个,周效婉平日就有所准备。

豆豉是唐朝以前就有的食品,后来传到日本,成为日本人喜欢的纳豆。

据说,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做《滕王阁序》时,恰遇重修滕王阁的洪州阎都督生病,又不愿意遵医嘱服药,便取豆豉为其疗疾,获大效。

其为黄豆、黑豆同辣蓼、青蒿、藿香、佩兰、苏叶和荷叶一起泡水,加麻黄汤煮就,再发酵制成的。

这,也是周效婉店中的常备。

碎牛肉,必用上好的黄牛肋骨肉剁碎,蒜末、胡椒粉也需上乘。

这些,在南门菜市中都能解决。

而鸡蛋面下碱水,是因为气候和土壤的关系,南方的面粉不如北方的面粉,加上天热湿面粉团容易发酸,用碱水可加以中和,还使得面条的口感更为筋道。

下面时,周效婉将碱水鸡蛋面团反复搓揉,再用竹杠压打,切成细条;再下锅煮到七成熟,捞起来放进冰冷的井水中备用。

然后,用炒勺爆香蒜末、豆豉、酸辣椒、酸笋、碎牛肉等配料,再加入骨头汤烧开。

最后,将面条放入佐料汤内,煮至九成熟。

装碗,上桌。

叶士琪趁热吃下面去,仅仅吃过两三天,感冒就痊愈了。

其实,周效婉这个创造,还多亏了一个经常到她点心店里吃米粉的年轻中医,此人姓孙名成,字行仁。此人祖宗三代行医,他虽然已经有了挂牌的资格,却并不热衷看病赚钱。遇到上门问诊的,喜欢说什么上医治未病,叫人去找同行开方子,自己只热衷于劝人不要这样,不要那样,免得生病。

他好像从没花心思想过,如果大家都不生病,那做医生的怎么会有饭吃。

当然,他也有花心思的地方,那就是用一张红蜡纸,包着他那本从不离手的《黄帝内经》,到点心店里来看周效婉。

孙成对周效婉的这点意思,周效婉当然有所察觉,都是年轻人,自然有灵犀,所以,必须小心火烛。

由于叶士琪感冒没来吃面,虎斑猫闹个不停,周效婉就跟女小的老师打听,了解情况后,便打算请孙成为叶士琪疗疾。

而孙成,却建议用食疗。

“药食同源,能请伊尹的,何必惊动扁鹊?”孙成这样说。

于是,根据叶士琪爱吃面的特点,周效婉提出了做老友面的初步设想。

当然,老友面这3个字,周效婉当时根本就没有想到。

对此,孙成很是赞同。

“豆豉可调理风热感冒。解决温病初起,微恶风寒,头痛、口干、口苦、咽痛诸多症状。”孙成说,“加上水竹笋清热解毒,利湿消积,主治感冒发热,咳嗽、咽痛。”

周效婉点头:“再加上黄牛肉去湿气,补营养。”

“另外酸辣椒、大蒜和胡椒,都是养胃健脾的,对身体有好处。”

“那好,我就来试试。”

周效婉说干就干,做出来先让孙成试吃,孙成只提了一条意见:

注意,不要太咸、太辣。

第二天周效婉就让孙成去把叶士琪扶到店里。

一碗下肚,叶士琪大汗淋漓,连打几个喷嚏,轻松了不少。

又吃了两三天,叶士琪的感冒就好了。

病好后,叶士琪想周效婉如此对我,莫不对我有了意思?

他决定试探一下,便去问周效婉,给他吃的叫什么面。

他揣度,如果周效婉对他有意思,就一定会给这碗面取一个有爱情色彩的名字,否则,就是另当别论了。

而周效婉也感觉到了叶士琪的用意,说:“你容我好好想一想。”

两天以后,她告诉叶士琪,这面就叫老友面。

叶士琪听了愣了愣,喃喃地咕噜了两声:“老友?老友?果然老友……”

他回去一夜失眠,天快亮时,爬起来用他拿手的瘦金书,写了“老友常来”四个字。

第二天,他又找人制成金字牌匾。

10天之后,叶士琪亲自扛着这金字匾,步履蹒跚地送到了点心店里。

周效婉见到,先是一愣,然后喜笑颜开,立刻叫来孙成,两人兴高彩烈地张挂在了店堂的中央。

不久,周效婉就与孙成在金匾前拜了天地。

作为礼物,叶士琪将点心店装修一新,连桌椅都换成了红木的。当然,那只是越南的红木,相对比较便宜。

直接与老友面相关的,是他在江西景德镇特意定制的,10打大号蓝边斗笠喇叭碗,还配了长柄的汤匙。

他说:“老友面宜宽汤,还要趁热吃,这些家伙正合用,以后就是招牌了。”

果然如其所言,从此,这还就成了吃老友面的专用餐具。

作为回礼,周效婉将虎斑猫送给了叶士琪。

她对叶士琪说:“以后,你和猫,每天都可以到这里来吃东西,不要钱。”

叶士琪没吱声,虎斑猫似乎听懂了,高兴地叫了两声。

新婚之夜,周效婉问孙成:“你有没有察觉到,叶校长对我有意思?”

孙成哑然失笑:“就是傻子也能看出来。”

“那你为什么叫我为他做老友面?”

“他是个好人,应该得到你的爱,只是年龄差了一半。如果他和你年龄相当,我是不会走进来添火掌灯的。”

孙成这么说着,一脸的真诚。

“可惜,发热吃不得人参鸡,我看你们是有缘无命,才插柳取荫。”说着,孙成抱过了周效婉,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你能为他做一碗面,也算奉了汤水,是对他一片真情的酬报。”

周效婉点点头:“你倒气量大。”

孙成摇摇头:“男人女人,如果只想床上的那点事,那么生命不是太枯燥了吗?”

周效婉:“都说吃醋才有真爱情。”

“那是误解。熊胆明目,猪胆化痰,看上去很像的东西,到底还是有区别。”

孙成亲了亲周效婉:“你做的老友面就不能放醋,别看它是酸辣的,放了醋就败了滋味,一气的酸,却没了那腌酸里透的香鲜了。”

周效婉点点头,作为厨师,她当然懂得,醋是外力,依靠外力是远远不如内在的悸动的。自己对孙成的接受,不就是天然的契合吗?

并没有多想,甚至也没有计算、挑选,就这样发自内在的心心相印,这才是正道啊。

这以后,叶士琪并没有像他匾上写的“老友常来”。

而是越来越少到点心店里去了。

他就是去了,也很少吃老友面,而是吃过去常吃的肉丝面。

虎斑猫也同样,不接受新花样,一直吃习惯了的炸泥鳅。

有一次,周效婉问叶士琪为什么会这样。

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气量太小,看见你,难受;看见老友面,伤心。”

说着,他打开手中的2扇子看了看,递到周效婉的面前。

“真怪,你怎么越长越像我扇子上的人了?”

周效婉低头看了看黑纸扇上的李香君,这是她第一次仔细看这画出来的美人。

真漂亮,她心中赞叹,这个老头,这么会恭维我,我如果嫁了他,他会把我捧在手上,含在嘴里吗?如果真这样,我会比现在更开心吗?!

当天晚上,周效婉想把白天的心思讲给孙成听,可犹豫再三,她终于没有开口。

她用热情的相拥,代替了那个在心中涌动的如果。

而孙成也就顺理成章地回应了周效婉。

在电光火石的高潮中,自然而然,他们有了两人之间的第一个结晶。

又過了几年,叶士琪离开了南宁。

周效婉的点心店也搬离了南门口。

当时,南门口早已叫中山路了。

随后,老友面也在南宁扩散开来。

这多亏周效婉并没有搞专利保护,而是有学就教。

她这样做,很可能是受孙成的影响。女人就是这样,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最后,老友面发展成了老友粉。

老友,这种酸辣的形式,成了南宁小吃的一种特色。

这个老友面的故事,后来生出了许多版本,最常见的是:

一位老翁每天都要到周记茶馆喝茶。有一天,因感冒没有去,茶馆周老板便以精制面条,佐以爆香的蒜末、豆豉、辣椒、酸笋、碎牛肉、胡椒粉等,煮成热面条一碗,送给这位老翁吃。老翁吃后,出了一身汗,病状减轻,故而赐予“老友面”之名。

这,也算言简意赅,粗具轮廓吧。

按孙成的说法,应该叫做:

辛夷花做毛猴子,看看鼻子也通气。

如今,近90年过去了,按照20年一代人的算法,周效婉和孙成的后代已经传到第四代,甚至第五代了,而叶士琪,或许就已经绝后了。

食色性也,归根结底都是为了续命,老友面的继承者虽然很自然,前清举人的绝后却也是符合规律的。再说,有时候活着,流着汗下面条为生,还不如死了,回归为各种元素,自由自在地消散在空气中更好。

世界就是如此,此起而彼伏,断续相连,虽有相忘于江湖,却又有共存亡在红尘。

甚至连虎斑猫也是如此。

不信,到今天的老友面店去看看,那里多半会有虎斑猫在觅食,还都吃得胖胖的。

从宏观上看,总想长命百岁的我们是短暂的,而短暂的老友面却是永恒的。

不是吗?

一碗面最多半小时就被我们吃光了,可另一碗又一碗面却已经又烧出来了。

一碗又一碗的老友面,那是永远不会有穷尽的。

正是它和它们,在制造着我们意识中的永恒。

责任编辑   丘晓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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