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悦宁
1
行到水穷处
天忽然晴了
丘陵的景致不似平原
而似一枚枚时鲜的青果
于光影中纷纷摇落
2
“谁结白云窝,
谁作青山主?”
他写诗文的目的
是为了记住云的白
山的青
这正像他的心啊
而不是为了自证
人性之构成
3
大道暂时隐退
小路取而代之
被贬戍了
被流放了
等于海阔天空了
逆境竟是秘境
逆旅实是奇游
邕江上
风是不是自由的
水流是不是湍急的
河滩是不是又小又多
取决于造化
也取决于
足下的小船
逆流速度几何
4
在明朝
他啖过黄皮果
也啖过荔枝
还有橄榄、九层皮、人面子……
这是忧郁的亚热带
他吃下的果子个个奇异
酸酸甜甜
5
提灯南下,十分疲惫
没有人能经由新的事物
变成一个新的人
但新的事物
让人喜爱得更为纯粹
爱一座不高的山
以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方式
以一种尽人皆知的方式
爱它的青和秀
也爱它的坦荡和本真
正与自身类似
6
山上终年无雪
但他的身上有云
化作几百年后
春游孩童的棉花糖、泡泡水
他以自己为器皿
保存一个朝代的少许诗情
7
此处有亭
曰“浩浩”
有泉,曰“混混”
终被命名为“董泉”
懂得了泉水也就懂得了
世间有的是可以移情之物
并非為此而来
此中却有真意
8
传策兄
这是我们的城市
从来不曾蛮荒
你携春色上山来
我亦想用那清清泉水
濯洗我的虚无之缨
我亦在坚固的书桌上
读了些诗书
我也想出世入世
来去自如
水涨时映出晴空
水落时露出青砖
水在水中优游的样子
与11世纪时别无二致
春水温厚,秋水清冽
隔绝瘴气与疾病
这是我们的城市
从来不曾蛮荒
狄青率部南下
带来古井双口连环
其中的秘色与裂痕
至今仍未可知
我在人民路和友爱路
一次次经过旧时人间烟火
一次次经历离乱、平和
生死爱欲、归来出走
我在路口寻找
已不存在的水面
一面是遗忘
一面是深深记住
微微的涟漪泛起
又迅速平静
从八闽到八桂
该有的温润和葳蕤
一样都不曾少
该有的斑驳和沧桑
也是。城隍在城池中间
过去如此,现在亦如此
他的失落恰恰也是我的
——一个美而落难的朝代
尘世中行走的性情之人
难以偏安一隅。好在
血性知州的呐喊
总比暴虐之徒的入木三分
这是我们的城市
从来不曾蛮荒
那徒劳的动乱
来自更南边的交趾
世事如望仙坡般高隐
他在笔墨之外示范着
何为忠勇,何为壮烈
在这片以壮为美的热土
有人见过沉默的狮子
决斗中暴怒的狮子
冲撞空气的狮子
被猎杀的狮子
在原野上称王称霸的狮子
而我只在恍惚间
见过两头作为意象或概念的狮子
一头金灿灿,一头银闪闪
它们在北半球的南边
在老南宁中口口相传
它们憨态可掬
从900年前的巷尾飞奔过来
旁若无人地奔过了几个朝代
奔到巷口,已是车水马龙的现在
猛回头
它们转身进了墙缝
墙里墙外
有的是人间烟火
有的是金玉满堂
这是我们的城市
从来不曾蛮荒
这是我们的城市
从来不曾蛮荒
金鱼是冬天的礼物
使我甘于隐忍和沉默
不至于在被背叛的台本中
放声大哭
世事如仅剩的金鱼骨头般
干净犀利得像个谎言
却把华服美食给我
却把金银珠宝给我
最后,又给了我
命运的暂时风调雨顺
绿纱衣,金鞋履
曲终人散时不得不脱下
脱下时,逐步知晓这人世
信仰和规则不必
支离破碎,但却难以复原
抱树而眠
白马不是王子
飞石使心怀鬼胎之人
就地被击而死
鱼骨说埋便埋了
世人从不掩饰
他们的贪婪和混乱
不知《酉阳杂俎》
无论格林兄弟
何况辛德瑞拉
灰色的姑娘何止一个
她们永远有着灰色的身世
和其他看似平静的水一样
邕溪水道不会自己变得驯服
也不会与生产作息莫名契合
一样的水中,沉下去的
是微小历史;浮起来的
是尚未学会思考的芦苇
空有形式
邕州司马,请让我回到唐朝
随你一起筑堤防洪
“我死后哪管它洪水滔天”
哦,這异域君主的论调
对温柔敦厚的国族来说
不啻于不加掩饰的罪行
邕州司马,请让我也学会
引渠分流,以流水的软
对抗命途的硬
请让我学会在心之城池
也造一个可泛舟
亦可垂钓的南方湖泊
邕州司马
这是我们的城市
从来不曾蛮荒
整整一个下午我沿湖行走
暴雨将至,狂风满楼
但湖水不会不安
——我也不会
月光三百万次照亮顶蛳山
水流反反复复
灯火明明灭灭
即便是新石器时代
这里也不曾落下过大片的雪
未被命名的江河边
人们从容地完成一次次繁衍
这是我们的城市
从来不曾蛮荒
那些看不见的螺壳、骨骸、粗陶片
它们质地之坚韧细密
更甚于我现在看到的这些
那一万年前的黑暗、光线、清风
更能将七情六欲好好淹没
这是我们的城市
我们只是偶然互相看见
贝丘中的古人类远比我祖父年轻
也比我的父亲年轻
甚至比如今双唇紧抿的我年轻
太阳与星辰仿佛永生
照着隔了世世代代的我们
尘世始终喧嚣
但万物终将归于缄默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