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独一无二的民族识别,除了灵活运用斯大林提出的四个特征,还需要对民族历史、族源、信仰、民族名称等进行追溯和研究。民族历史作为识别依据,最突出的例子便是费孝通对贵州穿青人的识别。
费孝通1935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研究生院社会学人类学系,后在英国师从马林诺斯基完成博士学业。1935年,费孝通偕同新婚妻子王同惠深入广西大瑶山进行民族调查,因在瑶山迷路,王同惠身亡,费孝通受伤。遭受如此打击,费孝通仍坚持走遍了中国广大的民族地区。1950年费孝通率中央民族访问团到贵州时,了解到贵州自报民族30多个,其中有10多个在语言和生活方式上与汉族基本相同,但要求获批少数民族身份。这10多个自报民族中,人数最多的就是居住在贵州西北部的穿青人,约有20多万人。1955年,为了弄清楚他们到底是汉族还是少数民族,中央民委派时任中央民族学院副院长的费孝通、教授王静如和讲师宋蜀华等到贵州进行了实地调查。
穿青人认为自己是少数民族的一个主要理由是,他们过去使用一种和当地汉人不同的语言,叫“老辈子话”。费孝通等人的工作,自然首先从语言调查分析入手,结果发现只有少数人会说“老辈子话”,这种语言实际是汉语的一种方言,它确实和贵州通行的汉语不同,但和江西、湖北、湖南早期通行的汉语方言有渊源。
不过,“老辈子话”属于汉语方言,并不能就此断定穿青人是汉族的一部分,因为使用汉语的并不一定就是汉族。于是,费孝通等研究了穿青人在贵州地区的历史。原来,明代朱元璋派遣军队南征元朝在云南的残余势力时,经过贵州,随后在贵州的许多据点屯田驻军。从那时起就有许多从内地迁入贵州的移民,其中有一部分是在江西被强迫随军服役而迁来的汉人。这些汉人社会身份低,不得不给当地彝族当佃户,受剥削,但他们的经济文化也没有被彝族同化,后来多定居在乡间。和这批移民差不多同时或更晚,又不断有外来做官或经商的汉人在此地落籍,他们大多住在城镇街场,经济、政治条件相对优越。如此,这个地区就有了两部分汉人,早期迁来的被称为“穿青”,后者被称为“穿蓝”,而当地少数民族则叫穿青人为“穷汉人”“当里民的汉人”等。新中国成立前,两者彼此对立,“穿蓝”看不起曾是彝族佃户的“穿青”。
历史事实证明,穿青人原是汉人的一部分,进入贵州后也没有和汉族隔离,没有独立发展成一个民族。据此,费孝通等认为穿青人不是少数民族。
前文提到的海南苗族,也是通过追溯历史发现,他们原是400年前从广西十万大山迁来的瑶族,同样是由于历史原因,他们到海南后更认同自己是苗族。
最后如何认定他们的民族成分?这就不得不提我国民族识别工作遵循的另一个主要原则——“名从主人”。“通俗地讲,就是要尊重少数民族的意愿,民族名称不是政府行政命令强制的,而是由本民族自愿决定。”索文清解释说。考虑到不影响各民族团结,且海南苗族自己意愿强烈,最后就把他们正式认定为了苗族。
除了海南苗族,许多其他少数民族的族称,都是根据“名从主人”原则确定的。索文清说:“1953年中央派出畲民识别调查小组之后,施联朱先生等就基本确定了畲民是单一少数民族,但是关于畲民的族称一直有争议,直到1956年得到畲族人民的同意才正式被确认。”对此,曾在浙江省民族事务处工作的畲族干部雷关贤回忆:“既然是一个民族定族稱的大事,就需要得到本民族特别是本民族的上层人士的理解支持和拥护……1956年10月15日至20日召开了省第一次少数民族代表座谈会,还邀请了部分专家学者和有关人士参加……通过这次座谈会,统一了大家的认识,一致同意‘畲族为族称。”
又如,东北原有“索伦人”“通古斯人”和“雅库特人”三个族体,调查后发现“索伦”“通古斯”和“雅库特”都是他称,这三部分人的自称其实都是“鄂温克”, 因此将他们统一认定为鄂温克族。
此外,为了消除历史上遗留的对少数民族侮辱性的用语,尊重少数民族大多数人的意愿,国家还在大规模的民族识别结束后,陆续更改了一些少数民族的族称。比如,1963年将卡佤族中具有奴隶之意的“卡”字去掉,正式定名为佤族。“僮”字有仆人之意,1965年10月,周恩来总理提议,把僮族的“僮”字改为强壮的“壮”,这个提议得到了广大壮族人民的赞同,于是正式将僮族改名为壮族。
费孝通在《关于我国民族的识别问题》一文中,将民族识别分为两个阶段:第一,“划清哪些要识别的单位是汉族的一部分,哪些是少数民族”;第二,“如果是少数民族,他们是单一民族还是某一民族的一部分。”如果说费孝通对穿青人的认定是第一个阶段的经典个案,那么他的老师潘光旦先生对土家族的确认,则是单一少数民族认定的典范。
1950年“苗族代表”田心桃第一次提出自己是土家族,1951年中南民族访问团再次遇到土家的问题,1952年下半年,田心桃与土家干部彭泊以及中南民院的五位土家学员联名上书党中央,又一次要求确认土家族为单一民族。同年12月,中南民委研究室派人进行了土家族的实地调查,向中央提交了《土家族调查报告》。此时,中央尚未正式开始民族识别,但土家人士的上书和中南民委研究室的报告引起了中央的重视,当即组织专家学者对土家问题展开研究。1953年3月,担任中央民族学院研究部中南民族研究室主任的潘光旦先生,义不容辞地肩负起了这一任务。
潘光旦曾在清华留美预备学校学习多年,具有深厚的国学根基,与叶企孙、陈寅恪、梅贻琦并称为清华百年历史上四大哲人;又于1922年留学美国,接受了西方社会科学的系统训练,可谓学贯中西。接受任务后,潘光旦计划亲自去土家地区开展田野调查。可惜,由于他早年读书时练习跳高不慎摔伤了右腿,后被感染不得不截肢,从此落下残疾,考虑到他行动不便,中央统战部没有批准他参加实地调研。于是,潘光旦派研究室的汪明瑀等深入湘西考察,完成了《湘西土家概况》的调查报告;又组织语言学家王静如据调查材料分析土家语言,写下了《关于湘西土家语言的初步意见》。
潘光旦自己去不了湘西,就利用文献研究土家历史。他通读了《二十四史》,把其中有关少数民族活动的记载一一标出,分类抄录,写成了大量卡片。这项工作并不容易,历史上对少数民族的记载极少,专门对土家的记载更少,从浩如烟海的史籍中选摘相关资料,也只有潘光旦这样功底深厚的学者才能胜任。曾与他共事的民族学者邓锐龄回忆,潘先生“读的是五局合刻本《二十四史》,纸上油墨过浓,因眼力极衰弱,必须把书端在手上,眼睛凑到纸上才能逐行读下去……他偶一抬头,则可见鼻端上粘住了一层黑彩,显出非常奇特的样子……”埋首书斋数载,1955年,潘光旦终于写下了长达13万字的《湘西北的“土家”与古代的巴人》一文,用大量史料、确凿论据阐明:土家是古代巴人一支的后裔,是单一少数民族。
索文清告诉记者,这一结论在学术界可谓“一锤定音”,迄今仍是土家研究领域中的共识。可是,湖南省委的个别同志坚持认为土家人已经汉化,没有共同地域,土家语只是一种方言,认为他们不是少数民族而是汉族的一部分。因此,湘西土家问题在行政层面仍然没有得到解决,而土家群众和各界人士的呼声也没有停止。据不完全统计,截至1956年3月,中央民委、中央监委、人民检察院、人民日报社、北京日报社等单位收到要求确定土家族民族成分、实行民族区域自治的上书和信函64件。中央决定对土家族地区再进行一次考察论证。
这一次,一直希望亲赴土家地区进行实践调查的潘光旦终于如愿。1956年5月下旬至6月底,潘光旦以全国政协委员的身份,与北京大学教授向达一起,对湖南省西北角的土家地区进行了调查研究。潘光旦平时都是拄着拐杖走路,为了搞清楚土家人最真实的情况,他拄着拐杖走遍了湘西崇山峻岭间的永顺、保靖、龙山和鄂西来凤等土家人聚居区,道路实在崎岖难行的,就坐滑竿上山。田心桃曾撰文追忆她得知潘光旦教授要来湘西调查时的心情:“我闻后很感动,因为潘教授……行动不便,我的家乡在大山区,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身体健壮的年轻人爬山下山时,还不能穿草鞋,走路时,脚指头还要勾着钻入泥内,手还要盘着树才敢走……”
42天的艰难行程中,潘光旦听取了16次关于土家的汇报,进行了5次小型座谈,11次个别谈话。此外,他在路上碰到土家人就积极交谈,轿工、船工、食宿休息的饭店客店主人,甚至村子里赶集的村民、山坡上放牛的百姓、路边上下学的小学生,都成了他的访谈对象。
历尽艰辛,潘光旦终于掌握了详尽的一手资料,他在《访问湘西北“土家”报告》中谈了几点关键的调查所得:
湘、鄂、川、黔四省的“土家”总人口远不止三四十万人,其聚居程度“比我以前所了解的为高,龙山人口26万中15万即五分之三是‘土家……”
土家有自己独特的民族文化,如过赶年、信奉“土老司”、跳摆手舞、织“土家铺盖”等。
土家人有自己独特的语言,属汉藏语系藏缅语族接近彝语支的语言。“就我们所接触到的部分地方首长和土家干部所谈,一般土家人中,60%以上都会说土家语,在土家人聚居最密集的区域里,会说土家语的则占90%以上。”
尤为重要的是土家人的自称和民族意识。各地的土家人均自称“比兹卡”,只是方音上有细微差别。自称的存在与坚持说明,“用到这自称的人不可能是苗族,附近的苗族大都自称为‘果雄。更不可能是汉族的一部分,历史上从没发现过用两个音缀或三个音缀自称的任何汉族群体。”土家人的民族意识强烈,均要求党和政府早日肯定土家的民族成分。
根据以上情况,潘光旦认定“无论从民族理论、民族政策、客观条件、主观要求等方面的哪一方面来说,土家应该被接受为一个兄弟民族”。
1956年6月,中央又派出了以时任国家民委副主任的谢鹤筹为组长的土家识别调查五人小组。五人小组沿着潘光旦走过的路线再次详细调查了3个月,随后在湖南省委召集的汇报会上,与持反对意见的同志面对面辩论、探讨,终于达成了“确定土家族为单一少数民族”的共识。紧接着,湖南省委上报中央,国务院正式批准、公布。一场持续6年之久的土家族识别调查与争论,至此得以解决。
1956年底,随着土家族、畲族的确认,中国民族大家庭的成员已经有了52个少数民族,加上汉族一共是53个民族。至此,第一次全国人口普查时自报登记的400多个族体的识别基本完成了。
此后,民族工作的重点从民族识别转入到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这项工作始于1956年毛泽东主席的指示,他说,我国的少数民族地区处于各种不同的社会发展阶段,从原始社会到封建制都有,是一部活的社会发展史,要赶快组织调查,“抢救落后”,把少数民族地区这些社会历史状况如实记录下来。于是,负责此次大调查的全国人大民委于1956年组织了8个调查组,1958年又增设了8个,16个调查组涵盖了全国大部分少数民族居住的省区。参加调查的人员包括中央和地方的机关干部、高等院校师生以及社会科学研究者,人数最多时达到1000多人。
中国最后一个被国家确认的少数民族是基诺族,其主要识别者杜玉亭就在这1000多人之中。1958年,从云南大学历史系毕业的杜玉亭被分配到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民族研究所工作,但他报到的地点却是位于昆明的云南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组,接受的第一项任务即是对基诺人进行调查。
基诺人居住在云南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景洪县基诺山,自称“基诺”,古称“攸乐”。早在1951年,西南民族访问团就曾到基诺山的巴亚寨访问。1954年,云南省也派人到基诺山进行过调查、宣传工作。不过,基诺人一直被认为是彝族的一个分支,1954年中央民委派出的云南民族识别组由于任务重,识别人员有限,也没有顾及基诺人。
1958年11月至12月,杜玉亭背着行李去了两次基诺山,每次在山上一住就是十几天,与基诺人同吃同住同劳动。第二次上山时,调查组派了彝族歌手金国富与杜玉亭同行。根据金国富提供的200个词汇,两人把彝语和基诺语对照后发现,二者在最基本的词汇方面有一些相同,多数词汇不同。基诺人独特的风俗也给杜玉亭留下了深刻印象,许多年后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回忆:“他们的墓地就像另外一个村寨,生者每天都要给死者送饭,年底举行仪式后,才把死者送走。”在调查报告中,杜玉亭写下了这些情况,不过,当时大部分学者的意见还是基诺人不作为单一民族确立。
与基诺人短暂相遇后,杜玉亭很快投入到其他工作中,在全国展开的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仅持续到1964年。随后,民族工作几乎停滞了十多年。这段时期,西藏的门巴族和珞巴族分别于1964年、1965年被确认为单一的少数民族,而基诺人的识别,一直到1977年才迎來转机。
当时,杜玉亭已被调到云南大学历史研究所工作。一天,四川民族研究所突然邀请他参加《凉山彝族奴隶制社会》一书的编写。一直没有忘记基诺人的杜玉亭当即告诉对方,基诺人的识别对凉山彝族奴隶制研究具有重要学术价值,双方一拍即合,在征得党政部门支持后组成了“基诺人民族识别组”,就这样,杜玉亭第三次来到了基诺山。
识别组共有20余名成员,包括四川、云南及北京的民族学、历史学、语言学、考古学、宗教学等领域的学者。集体调查后得出结论,基诺人的语言属汉藏语系藏缅语族,语法结构接近彝语支、缅语支,但在语音、词汇、语法上有自己的特点;基诺人受汉、傣文化的影响,但仍然保有许多自己的特点,如村寨中有寨老、寨母等古老氏族长老,保留了对偶婚和群婚残余的一夫一妻制小家庭,有共耕习惯等,因而认定基诺人为单一少数民族。
1977年12月3日,杜玉亭完成了经基诺代表人物认同的最终识别报告。第二年初,报告送至云南省民委,再报中央。1979年6月6日,国务院正式发布公告确认基诺族为单一少数民族。如此,杜玉亭心中20余年的遗憾终于得以弥补,中国统一的多民族大家庭也正式有了第56个兄弟。
1990年,全国第四次人口普查,正式确认中国共有55个少数民族,加上汉族,共56个民族。就全国整体而言,中国56个民族的格局基本确立。
此外,在历次民族识别工作中还有一个特殊的群体—— 未识别民族,他们是指民族身份尚未得到正式确认,或已被认定为其他民族支系但尚存争议的群体。根据201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结果,中国有未识别民族人口640101人。
中国地域辽阔,人口众多,生活在中华大地上的各个民族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中华民族。其中的每一个中华儿女,都是民族大家庭的兄弟姐妹。
(选自《北京日报》2019年1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