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作为京城首富虞横舟的独女,虞红鲤打小便是被她爹娘当儿子养大的。
同样的年纪,别人家的姑娘还在蹒跚学步时,她就被虞夫人带着跟将军府的少爷一起在大昭水师训练营的河沟子里练习泅水。娇滴滴的女娃儿跟一群十几岁的青壮年一起,捉着手吊在水里踢得水花四溅,就算小脸憋得通红,还不忘冲一旁将军府的小少爷董灵均发送嘴炮:“你别哭了!有力气哭倒是憋着劲赶紧踩水啊!”
府里的奶娘心疼小姐,在一旁看得直摇头,虞夫人却笑道:“我和将军夫人都是海边长大的,姑娘家识水性既是求生本领也能强健体魄,鲤儿大了也要跟着她爹走南闯北,虞家的孩子不兴娇养!”
十岁的时候,寻常闺阁里的姑娘开始琢磨描眉画眼时,她正式开始跟着她爹学做生意。到十五岁时,虞家各大商号的掌柜见了她,无一不是毕恭毕敬,丝毫不敢因她年幼而有半分轻慢。
那年初秋,威远将军董伯清的夫人齐氏生辰之日,在府中花园设了个荷花宴,邀了不少军中将领的女眷傍晚时分来府中赏花品宴。虞夫人与齐氏是同乡故知,各自成亲之前便是手帕交,自然也受邀赴宴。
虞红鲤不耐烦跟母亲和满桌子妇人坐在一起受拘束,悄悄选了个临湖的位子嗑着瓜子听隔壁桌的妇人们八卦。
“要我说,宁嫁商户不嫁军家。你们看看夫人这般常年孤清一人,形单影只的,多可怜!”
“说起来,将军夫妇膝下就只有灵均少爷这么一根独苗,幼时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惜后来越大越不成体统,正所谓慈母多败儿。将军也是怕夫人将少爷养成纨绔,才特意把少爷拘到邺城去亲自管教!”
“我倒是听说,少爷打小便个不爱银枪爱铜臭的主儿,一门心思就想着赚钱。这孩子八岁那年随董将军和夫人入宫赴宴,不还在怀中藏了不少宫外小玩意卖给宫中的皇子、公主,当场发了笔小财吗?皇上当时不是在朝堂上戏言将军是威武之家养出个金玉儿郎吗?”
虞红鲤听得此话,不禁嗤笑出声:“什么金玉儿郎!他那是眼馋我的银叶子风车,又抢不过我,才软磨硬泡求着我,按照我教他的法子赚的钱好不好?就他那身细皮嫩肉,去了邺城,一准天天被他爹训得哭爹喊娘。没准几年后回来,能上畅春园当个当家花旦!”
想到记忆中董灵均那张好看的脸扮上女装花旦的样子,虞红鲤不觉笑出声来。正偷着乐呢,忽听得有人喊了一声:“哟,那是要翻船吧!”
她下意识回身一看,只看见湖心一条采莲蓬的小船正左摇右晃得厉害,忽然船上那红影一晃,船身一斜,瞬间侧翻,将那红衣身影整个儿倒扣进了水里。
在四下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虞红鲤起身飞奔了几步,不假思索地跳了下去。
不知是她太久不曾下水,还是久坐突然下水的缘故,她跃入湖中没游几下,右腿便骤然抽筋。她强自镇定,打算先浮上水面换口气,可惜右脚使不上力,身子愈渐发沉,惊急之下不慎呛了好几口水。
就在这时,那被扣在小船下的红影如一尾红色锦鲤轻逸迅速地朝她游来,及至近前,那人一把勾住了她的腰带,稳稳托着她浮出水面。
“哪个王八蛋明知道爷在船上躲懒打盹,还装了一兜子螃蟹丢在船上?”捞她的人水性看来比她好多了,边往岸边靠,边扯着变声期少年独有的公鸭嗓冲园子里乱作一团的人喊道。
说完约莫觉得有些丢人,又小声嘀咕:“害小爷屁股都险些被螃蟹挠开了花!让爷知道是谁干的好事,看爷不打断他的腿!”
虞红鲤只觉这人的声音忒也难听了,试着踢了踢抽筋的腿,发现没那么痛了,便打算挣开那人,结果腰被重重推了一下,整个人也顺着水势靠到了湖心无人的小凉亭边。
少年跟着上了岸,却先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这才半蹲在她身边说道:“人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怎么数年不见,虞家的红烧锦鲤竟变成旱鸭子了!”
虞红鲤一听“红烧锦鲤”四个字,立时睁大了眼睛,可惜仰躺着看不清那人的脸,当下骂道:“董灵均??你个兔崽子!你不是被你爹接去邺城了吗?该不会是吃不了苦,偷偷跑回来了吧?”
“你胡说什么?我是回来给我娘庆生的好不好?小爷在邺城可是混得风声水起!我爹亲自派人送我回来的!”少年见她挣扎着起身,下意识伸手去扶,却又忽然别过头去。
虞红鲤还想说什么,却见董灵均没头没脑地解了身上湿漉漉的大红锦袍一股脑把她整个裹了起来。
“干什么?良心发现了?现在才怕我着凉不觉得太迟了吗?早知道是你小子,船扣到你头上我才懒得救!划个船都能翻船,你也算是天赋异禀了!”她咳了两声清嗓,仔细瞧了瞧面前的少年,发现他比起两年前离京时长高了不少,也瘦了不少,曾经唇红齿白的奶娃子被邺城的风沙磨砺成肤色健康的少年模样。
“你还好意思笑我?刚才在水里,到底是谁跟块石头似的往下沉?要不是我及时出手,你现在没准就喂鱼了!”董灵均边说,边用力地用手压了压她的肩,生怕她把衣袍扯开似的。
虞红鲤还想骂回去,却见母亲和齐夫人往这边来了,只好改在他腰上拧了一把:“都怪你!一会儿我娘又该说我冒失莽撞了!我不管,一会儿你搞定她,我先去换衣服!”说完裹紧董灵均那件红袍子,飞一般逃离现场。
“往后旁人落水,你可不许抢着往下跳!”董灵均跳起脚在后面叫道,“满园的人,偏就你识水性吗?要你逞能!”
虞红鲤回头冲他扮了个鬼脸,心下却颇有些雀跃。臭小子回来也好,这两年她每日端着沉稳懂事的大小姐架子也颇为辛苦,如今可算有人送上门给她欺负了!
2.
无端遭此一劫,素来体格不错的虞红鲤竟难得病了一场。她头疼脑热,周身乏力,被虞夫人盯着在床上躺了两日,还一日三次灌了驱风散,苦得她直打哆嗦。
那日午后,趁着爹娘都不在,她索性换了身衣裳出门,打算去附近的干果铺选些蜜饯果脯回来解馋。
说起来,这干果铺还是她当年和虞横舟打赌,在七日之内记下所有商号掌柜的名字赢来的第一间铺子。虽不是什么赚大钱的营生,胜在是百年老店,生意一直不錯。
伙计见是东家小姐来了,自是十分殷勤地抱出一坛新制的乌梅给她尝。
虞红鲤低头拈了颗乌梅尝了尝,觉得味道确实不错,便包了一小包。忽听得身侧有人问:“你手上这乌梅是酸口还是甜口?”
虞红鲤一回头,便有些忍俊不住。
董灵均今日穿了身招摇的宝蓝长衫,华服锦色,项戴长命锁,通身贵气逼人的骚包气质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甜得很,你尝尝!”虞红鲤随手递了颗到他嘴边。
董灵均愣了愣,脸上有一丝稍纵即逝的慌乱,张了张嘴,却还是伸手接下乌梅,自己塞进嘴里。
虞红鲤眼睁睁看着那张好看的脸被乌梅酸得皱作一团,心情无端好了起来,嘴上故意道:“怎么?很酸吗?不合董少爷胃口?”
他龇着牙道:“合得很!”
虞红鲤挑眉偷乐,转头招呼伙计:“既然董少爷喜欢吃,那就挑新鲜可口的多包一些。正好董少爷回邺城的时候,可以在路上解馋!”
“我才回来几日?你便这么盼着我回邺城?”董灵均语气幽怨,指着自己明显比以前黑得多的脸,“董少爷,董少爷,你看我现在哪里像个少爷?你瞧瞧我这脸,还有我这手,在邺城都晒脱过三层皮了!你都不知道边境的太阳有多毒辣,从早晒到晚,还有那大风沙,有时候一觉醒来,一脸的鼻血,一嘴的沙……”
“是是是,我们灵均少爷吃苦了!娇生惯养了十二年,突然到了邺城那等边陲苦地,真是夭寿了。瞧瞧,把我们唇红齿白的小郎君造成什么倒霉样了!”她边说边伸手去捏他的脸。
他们小时候两家常有来往,虞横舟在外行商时没少给宝贝女儿置办新奇玩意儿,董灵均每回到虞家,看见虞红鲤房里的东西便眼馋得不行。起初,他仗着自己年纪小,身份尊贵,没少抢虞红鲤的心爱之物。后来虞红鲤气急了,便仗着自己比他大两岁,只要没有大人在场,就把这小子连掐带咬地打出去。
如今年纪虽大了,她心里却依旧把董灵均当成小崽子,一边说还故意掐着他脸上的小奶膘。董灵均下意识便要躲避,结果虞红鲤指尖好巧不巧,直接揉到了他右耳的耳垂。董灵均身子一僵,一股红潮直接蹿上了耳朵尖。当下,突然出手扣住她的手腕微一施力,竟带着她连退数步,退到了店中堆放蜜饯坛子的角落:“怎么?不是唇红齿白的小郎君,便可以由得你搓圆揉扁了?”
他说这话时,盯着虞红鲤的眼神灼灼明亮,异常认真,让她有一瞬失神。
“你这条红烧锦鲤是不是真的不知道,那日从水里捞你出来,我第一次扯你腰带时,你蠢得差点儿把屁股凑到我手上了?”
虞红鲤乍听此话,还疑心自己听错了,谁知这小子一脸认真道:“后来上岸时,你那藕荷色裙子湿了,连里头梅子红的肚……”
听到“梅子红”三个字,虞红鲤终于反应过来,当下双手齐上拼命捂住了他的嘴。眼见柜台那边,财伯和几个伙计已经察觉他们的动作,正鬼鬼祟祟地在偷看他们,忙连拖带拽把董灵均扯到了后面的堂屋,想也不想就在他腰上拧了一把:“作死啊你!怎么着?在邺城待了两年,长本事了?都学会讹人了是不是?你小子还有没有良心?要不是为了救人,我能跳下水?我……”
“谁讹你银子了!”董灵均拉开她堵在自己嘴上的柔荑,“你少看不起人!我今儿来找你,是有东西给你!”
他说着,献宝般从怀中摸出个黄色锦盒:“早年进宫的时候,我在二皇子屋里一见到这玩意儿就觉得适合你,这趟回来磨了他整整一天,他才答应换给我!!”
虞红鲤恨铁不成钢道:“你这打小爱夺人所爱的毛病是不是改不过来了?”
“你!”董灵均气得险些背过气去,盯着她哼哧哼哧出了好几口气,才愤愤地打开锦盒直接递到她面前。
虞红鲤一看,着实惊艳了。
盒子里是一根银链子,链子末端用小银钩钩了个金灿灿的小算盘。
“你别看它小,这玩意儿还有个小机关呢!”他说着,将算盘上方的一个小银珠往下一压,算盘架竟纵横左右弹开,与此同时,原本上二下五的七颗银豆也变戏法般,分别向上下弹出几颗银珠,银珠相撞发出的声响清脆至极。
“这算盘架是由十三节金管制成,拨动顶上这颗银珠便可缩回掌心大小,统共九十一颗银珠一层层叠套成七颗银豆,好看又精巧。怎么样?是不是很适合你?”董灵均说着,一脸期待地看向虞红鲤。
虞红鲤接过算盘,虽然两眼放光,却还是“哼”了一声:“臭小子果然长本事了,都学会倒买倒卖了!说吧!多少钱?”
“虞红鲤!”董灵均黑着脸捉住她的手,彻底放弃了委婉暗示,明说道,“这是小爷送你的聘礼!你要是喜欢,过几日我便让我娘找个媒婆去你家提亲!行或不行,你给句爽快话!”
“提……提亲?”虞红鲤一瞬认怂,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想从这张熟悉的脸上看出几分调侃或捉弄的意味。
可惜,董灵均满脸认真,盯着她的浅褐色瞳眸里,竟还透出几丝……含情脉脉?
3.
提心吊胆地过了几日,虞红鲤每日出门如同做贼般,生怕遇上董灵均那个小魔星。
自打那日在干果铺里,他不由分说塞了那金算盘给虞红鲤后,虞红鲤只觉收了个烫手山芋,每天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才能既不惊动双方家长,又能顺利将它退回给董灵均那个铁憨憨,可她越想越觉得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万一将那小子逼急了,把事情捅到虞夫人或者董夫人的面前,事情只怕更没有转寰的余地了。
这期间,她在外面的铺子里核账时,好几次隐约看见董灵均的身影,每次她都跟躲瘟神一样躲得老远。然而那天傍晚,码头上有个卸货的脚夫下货时被货箱砸伤了脚,虞红鲤和其他人一起急匆匆把人送到医馆,处理好了善后事宜准备回家时,已经是掌灯时分。
她刚从脚夫家出来,便见董灵均左手提了盏灯笼,右手捧了几个热腾腾的包子正站在路口朝这头张望。
见她出来,少年快步迎上来兴致勃勃地说:“刚出锅的牛肉包子,快尝尝,你最爱吃的刘记包子鋪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虞红鲤有些发怔,他一靠近,她竟隐隐闻到一种蜜饯干果铺独有的甜香。
“京城就这么大,你有心躲我自然能躲,可我有心找你,也不是什么难事儿!”董灵均说着,不由分说将包子塞给她,“忙了一天了,先吃点儿东西垫垫肚子吧!”
虞红鲤接过包子,边走边啃,心下盘算一番后深觉再逃避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停步看向他:“董少爷那日说的话,我这几天认真想了想,现在我正式给你一个说法!”
“别董少爷了!叫我灵均,不然就别提了!”董灵均语带威胁道。
“灵均!”虞红鲤深吸一口气,挤出一抹笑,尽量和颜悦色道,“你长大了,懂事了,晓得知礼守节了,这是好事!可是那日下水的事,实在是事发突然。我都不介意,你自然也无须介怀。虽说男婚女嫁,要听父母之命,可我爹娘膝下只有我一个女儿,他朝我若要选婿,定必选个我自己喜欢的,知我懂我的端方男儿,所以,我断不会因为这种小事便将自己嫁了,你也应打消这个念头才是。此事到此为止,可不许再提了!”
“知你懂你的端方男儿?”董灵均垂眸似是思忖了片刻,再抬头时,目光灼灼如火,盯着虞红鲤滔滔不绝道,“你打小外冷内热,瞧着不爱搭理人,实际上心思细腻又善良。生活方面,和你所属的生肖一样,是个爱吃的小老鼠。无论外表看着多么老成持重都是骗人的,你随身的小腰袋里装的不是干果蜜饯便是糕饼糖丸。码头这一带,你最爱吃刘记的牛肉包子。你虽生在富贵人家,平素出入却从不喜排场,连丫环、随从都不爱带。你每日至少会巡三条街的铺子。你记性好,街头街尾的阿婆、小子,只要与你打招呼的,你都喊得出他们的名字……哦,你还怕猫,小奶猫路过你都会绕道而行。如此,算不算知你懂你?对了,还有,我觉得你平素虽然也算漂亮,但打起算盘核数的时候,尤其好看,整个人都和你那个金算盘一样,从头发梢儿到手指尖儿都闪闪发光……”
“够了!”虞红鲤被他这番抢白,心里泛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奇怪感受,似有什么东西从心尖处缓缓地痒痒地搔过,然后游走于周身四肢百骸。
“以你方才所说的知你懂你,不知除了你爹娘,可有人比我更懂你?”董灵均丝毫没被她的虚张声势影响到,上前一步看着她,“你只消说出个名字来,我倒要与他比上一比!”
虞红鲤认识他这么些年,还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被这小子说得毫无招架之力过,当下恼羞成怒,抬脚便朝他踢去:“你堂堂将军府的少爷,就不能干点儿正事吗?咱俩都多久没见了,才一见上你就敢说喜欢我?”
董灵均闪身灵巧避过她的攻击,不退反进,一把捏住她还想拧他的小手:“我知道,你觉得我小你两岁,素日里没个正形,所以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从前也并不觉得我对你有什么不轨之心,可是自打被我爹抓去了邺城我才发现,邺城的风沙大了,我会想起你,邺城的太阳毒辣,我也能想起你,邺城的姑娘彪悍又泼辣,我瞧着却皆不如你!此番回来,我就是打定主意要娶你的!你从前没想过把我当男人,我不怪你,可打从今儿起,你得答应我,不许再把我当毛头小子,最起码,你得把我当男人!”
虞红鲤被他说得耳尖都在发热,正捂着怦怦跳乱的心口暗自腹诽这兔崽子也不知打哪儿学来这么些酸词情话时,冷不丁脚下一空,接着便天旋地转起来,竟是被他扛在了肩头。
“至于你说的选婿一事,倘若虞家不让你嫁人,一定要为你招婿的话,我入赘虞家也是愿意的!只要娘子是你,我怎样都行!”
4.
虞红鲤生平头一次,拿着账簿半个时辰都理不清数目。
自从那晚被董灵均求娶后,她已经连着好几日似被魔障了般,脑子时不时就浮现出董灵均的脸,扰得她心乱如麻,根本没办法理事。
明明小时候是个极易揉捏的糯米团子,又娇气又呆萌,怎的不知不觉间,竟长大变成个土匪了?难不成真是邺城那等穷山恶水之地易养出刁民?否则,两年不见而已,她怎么就被那小子压了一头呢?
她越想越气,手中金算盘的银珠被她泄愤般拨得噼啪作响,偏是这时,院子里匆匆跑进来一个丫环:“小姐,董……董夫人綁了她家少爷,来咱们府上负荆请罪了!”
“负荆请罪?”虞红鲤手中的账本一松。
丫环气喘吁吁道:“夫人让你赶紧去一趟。”
虞红鲤听得心里直发毛,只当是董灵均口没遮拦,将那些浑账话捅到他娘面前了。一路心情忐忑赶到前厅,刚到门口便见董少均正跪在董夫人身边,身上只穿了件白色单衣,背上数道血印看着触目惊心。
她热血上涌,脱口道:“这是怎么回事?谁把你打成这样?”
“红鲤!”虞横舟低斥了一声,“放肆!”
董夫人显然也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有些尴尬地说道:“是我,来之前在家中请了家法,打了几棍以示惩戒!”
虞红鲤自知失言,屈膝行了个礼,视线却在董灵均身上没有移开。
董灵均自听见她的声音,目光便有些闪躲,听见她被训斥,视线又绕回她身上。
“走,我给你敷药!有什么事等上了药再说!”她不由分说摘了荆条,便要扶他起来,可是连拉了两次董灵均都跟粘在了地上似的,一动没动。
“红鲤,你不必心疼他,这死小子此次属实太过分了。”董夫人说着,似是气不过,又在他头上重重点了一下才道,“此番我生辰,他爹让他回来,一则是给我贺寿,让我开心开心,二则是觉得他年纪不小了,性情又顽劣,所以想着给他定下亲事,将来早些娶妻生子,也好让他定性。他爹属意陈副将家的二女儿,在他回来前就和陈副将商议得差不多了,原打算等他回来就让我去陈家提亲的。不想这小子不知什么时候偷偷见过那陈家小姐,嫌人家胖了,模样也不周正,为了摆脱这门亲事,竟跑来你这里拿你做挡箭牌。”
董夫人说到这里,脸上既羞又愧,偷眼看了看脸色有些发白的虞红鲤,有些说不下去,索性拿脚尖轻踢了董灵均一下:“你自己说,你都干什么荒唐事儿了!”
董灵均肩背微微瑟缩了一下,沉默半刻才幽幽开口:“当日府中荷花宴,我就是去船上想法子的。没想到船翻了,你纵身相救,我这才想起你来。反正京中人人皆知我不爱银枪爱铜臭,你们虞家又是京城首富,我想着,若能娶了你,也算挖到了一座金山。他朝你父亲百年西去,虞家财产还能尽归了我。我越想越觉得此计实在是一举两得,这才有了这些日子的殷勤讨好……”
“你是说,你前阵子是因为图谋我虞家家产才接近我的?”虞红鲤放在他肩上的手悄然缩了回来,眼眶更是莫名有些发潮。
董灵均微微侧眸,似是在看空了的左肩,沉默半晌却只是点头“嗯”了一声。
“我实是没想到这孩子竟有这等心思,直到他前日回来同我讲要入赘虞府,我才知道他存了这等龌龊下作的心思!”董夫人说到这里一时压不住火,弯腰捡起虞红鲤刚丢开的荆条,又冲着董灵均抽了下去。
虞红鲤鼻子酸得厉害,却一把拦住了董夫人。
虞横舟和虞夫人脸色虽不太好看,但还是上前拉住了董夫人。
虞红鲤弯腰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笑眯眯地看着他:“你看,我早说过,小小年纪别不学好,偏是不听。幸亏我没上你的当,否则,就冲你图谋我家产这一点,欺骗我感情,今儿个也得被我打成猪头!”
董灵均双唇动了动,末了看向她:“你心下若有气,只管动手,我保证任打任骂……”
“想什么呢?”她笑着用手拍了一下他的额头,“我若真是倾心你了,此番定不饶你!你至多也就是诳了我几颗梅子罢了,我打你作甚?”
她说着,从颈间摸出金算盘,晃得铛铛作响,递到他面前:“早就想还给你了,一直没寻着机会。这礼物太贵重,原不该收的。你知道我这人素来不吃暗亏的,既然你欠我这么大个人情,这东西便低价转卖给我好了!”她说着,回头看向虞横舟,“阿爹,你眼光准,依你看,这玩意儿值什么价?”
虞横舟看着她沉吟了许久,轻叹了一声:“百两黄金亦不为多!”
“那就百两黄金吧!”她撑着膝头站了起来,“我去取钱,咱们银货两讫。董少爷经此一事,往后可记着,切不可再如此任性胡来了!”
说完,还不忘转身冲董夫人深深施了一礼:“夫人见谅,我脾气不好,若有冲撞的地方,您可不能与我计较!”
董夫人秀眉微蹙看着她,似是还想说什么,虞红鲤却径自转身朝外走去。
出了大厅,她走没几步,便在月亮门外的台阶前摔了一跤,直到这时,她才发现眼前水雾朦胧。
丫环忙上前来扶她,问她要不要紧。
她摇头拒绝:“亏我自幼便在人堆里打滚,自诩察言观色颇有心得,不承想,也有今日耳昏眼翳之时,竟在这小魔星跟前连着栽跟头!”说着,自我解嘲般笑着爬起来,挺直了脊背朝外走去。
那之后不久,干果店的老掌柜见了虞红鲤,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还是告诉她,几天前,将军府的董少爷从这里抱走了一坛子乌梅。
她拈着乌梅的手顿了顿又缓缓放下,“哦”了一声,拿起茶盅抿了一口茶,又补充道:“财伯,往后他的事不必跟我说了!原本也不熟,人家是权门贵人,与咱们能有什么真交情?您老是老江湖了,怎么也将那些客气过场当了真?”
老掌柜不明就里,有些惶恐地连声应着。
虞红鲤却愈觉挫败,她发现董灵均似乎成了她一块心病。
夜深人静,她总忍不住反复回忆他们间发生过的所有大事小情。明知那些让她心动迷乱的瞬间都是假的,她却至今瞧不出分毫破绽。
因着这个心结,她与人交谈时再也不愿直视他人双眼。
5.
昼夜往复,寒暑交替。
次年江南大涝,江北大旱,边境告急,朝廷军费紧张,连军粮都筹不上来,唯有将农商赋税翻倍,又命京中米粮大商将所有囤粮卖给朝廷,充作军粮。说是卖给朝廷,实则粮价低得近乎半卖半送。各商家老板虽心有不甘,但也都是敢怒不敢言。
入冬以后,京城连下数日暴雪,每日都能听说官府巡逻的差役又在街边或桥下拖走几个冻死的乞丐。
虞红鲤听得无限悲悯。她清点了虞家在京城粮铺所剩不多的囤粮后,命人在城中买下几间废弃的宅子,又在四城各设一处善棚,每日施粥赠粮,接济穷苦百姓,从年末一直忙到除夕。大年初一早上,蒙恩受澤的百姓聚集在虞府门前齐声恭贺:“虞老爷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虞红鲤亲自命人搬了几筐铜钱散发出去给众人压祟,看着领到钱的人们欢天喜地地散去,她心中也颇觉欣慰。转头时,见阿爹神色郁郁,她还安慰阿爹:“灾年苦平民,为富多行仁。咱们破些小财就当积德行善好了!大不了损失从我嫁妆里扣!”
虞横舟苦笑着拍了拍她肩上的积雪,只揽着她的肩道:“走,回家吃饺子!”
彼时,她全然不知,她此番义举已传入宫中,灭顶之灾近在咫尺。
三月初春,万物复苏,虞家却在一夜之间倾覆。
兵部一纸诉状直达圣上,诉的是京都巨贾虞横舟所售军粮中出现霉变稻谷,致使邺城数百将士集体中毒,险些贻误军情。圣上龙颜震怒,一笔朱批,虞氏满门六十余口悉数押入刑部天牢听审。
虞横舟坚称所有卖给官府的米粮皆系秋冬新谷,断无以次充好,更无陈谷霉稻,因此拒不认罪。如此连过三堂后,主审的刑部大员突然改对虞夫人动刑,不过半个时辰,虞夫人便因连番受刑咬碎了牙而昏死过去。
最终虞横舟含泪招供画押,想要一人扛下全部罪行,不料,换来的却是虞氏满门抄斩,择日处决,一个不留。
牢狱中,虞红鲤听着阿娘说完这些,沉默了许久。
不知名的虫豸和硕鼠在枯草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她熬得通红的眼中几欲淌出血泪。
“阿爹秋收之后四处奔波才替朝廷筹齐这十万石军粮,所有米粮皆是我和阿娘亲自检查过的,腊月二十才发往邺城,如今各地大雪,那些军粮只怕至今都未送到邺城,怎么可能就成了毒害将士的陈谷霉粮?”她喃喃自语,神色灰败,恨得咬破了自己的唇也浑然不觉。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虞夫人原本纤瘦的十指已肿胀得乌黑青紫,见她这样,却还是努力伸出去想拉过她的手安慰她,“皇帝久病,皇子暗斗,朝中局势剑拔弩张。偏偏国库空虚,早已拿不出钱粮化解边境的燃眉之急……我们下狱当天,虞家便如遭人洗劫,连你的金算盘都被人抢了去,你还不懂吗?此番虞氏灭门只是顺便,抄没咱们虞家所有家产才是朝廷真正的目的!”
虞紅鲤闻言,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脑中一瞬闪过阿娘看着粥棚前长长的队伍时拧紧的眉和她散钱那日父亲忧虑的神情,眼前仿佛爆开了一片血雾。
“是我!原来是我!”她猛地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天灾人祸,满地饿殍,我却不知死活地在天子脚下施粥济民,唯恐世人不知虞家富可敌国!”
若她是皇帝,被人逼上绝路时,得知有么一只出头鸟,说不定也会这么做。
“不关你的事!虞家怀璧其罪,不是今日,也终有一日……”
看着阿娘已是遍体鳞伤却还试图安慰自己,虞红鲤只觉悲从中来,再也忍不住,捂着脸痛哭出声。
偏偏这时,不久之前拖走了侍女秋荷的牢头忽然朝她们走来。虞红鲤顾不上难过,脑中回响起秋荷被拖走后响彻牢房的惨叫声,掌心立时被指甲掐出血印,全身的血也瞬间透凉。
牢头掏出钥匙,面无表情地打开牢门,朝虞红鲤走来。
“你们要带她去哪里?”虞夫人睁大了眼睛,挣扎着想护住女儿。牢头却一言不发,拖起虞红鲤便往外走。
“娘,没事的,我一会儿就回来!”她竭力镇定,全身虽不可抑止地颤抖着,却还是冲母亲挤出了一抹笑。
听着虞夫人在身后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呜咽,虞红鲤的眼泪也彻底决堤。
被拖进昏暗的刑房后,她立时发现了先前被带走的秋荷。她身上衣不蔽体,脸色惨白地倒在刑台上,显然已经昏死过去。
“秋……”
她刚要开口,昏暗处却闪出一个身影轻轻地捂住了她的嘴:“嘘!别出声!”
6.
“一会儿什么都别管,跟着我往外走便是!”男子的声音压得极低,抬手便将一套狱卒的蓝衫从她头上套下来。
她趁机看向那人,见他也是一身狱卒的蓝袍,满脸络腮胡子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但他的长臂绕过虞红鲤的身侧替她系上腰带时,周身散发出的淡淡的乌梅甜香让虞红鲤瞬间睁大了眼睛。
男子似是毫无察觉,轻轻地帮她绾起了脑后的长发,动作自然且专注,末了还不忘在她头上扣上一顶凉帽,这才转身朝牢头递出一张银票。
牢头很是满意,挥了挥手,亲自领着他们往外走。
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虞红鲤只觉心口狂跳,紧张得手心都冒汗了。她捉住男人的手腕细声近乎哀求道:“我爹娘……”
他静默片刻才紧紧握住她的手:“乖,跟我走!”
虞红鲤脑中转过无数念头,终是听话地跟着他穿过那条被一盏盏松油灯照得忽明忽暗的狱中通道。
走出牢门的那一刻,她听见身后牢门合上时发出的闷响,只觉得心头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出一个窟窿。
青石路上漆黑一片,除了夜空数点星光,便只有夜风呼呼地吹着,吹得虞红鲤被冷汗浸湿的背上寒气蚀骨。男子牵着她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走了不多时便拐进一条小巷,走进去不久,虞红鲤便瞧见了一间独门小院,院门前站着个提了灯笼翘首以待的小丫头,她手臂上还搭了件灰鼠毛的斗蓬。
一见他们,小丫头忙提着灯笼迎了上来。
男子接过斗蓬轻轻地替她披上,引着她进了小院。
院子不大,只有东西两间正房,正中的堂屋点了灯,烛光昏黄温暖。虞红鲤站在院中轻声问:“我爹娘,是要再晚几天救吗?”
夜风在耳边呜咽,她却不错眼的盯着他的背影,等着他的回答。
“对不起!”男子沉默许久,终于转过身来,“此案今日便宣判了。刑部侍郎崔灏是此次主审,此人是心思缜密且手段狠辣的中山狼。他见过你爹娘,他们又是此案主犯,明日刑场之上,行刑之前,验明正身这一关,在崔灏那里断然糊弄不过……
“所以,你这偷天换日之计,只能将没有上过堂的我换出来。而我,选择跟你逃出来,将我爹娘留在了那里……”她的声音平静得吓人,却教男子手足无措起来。
“抱歉!”他低声道歉,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红鲤儿,我……我来晚了!”
虞红鲤微微侧头,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头的男子,伸手摘下他头上的凉帽。
葳蕤的烛光下,她轻轻撕下他脸上的假胡子,才终于看清那双熟悉的浅褐色眼眸。
“既知那姓崔的难缠,你还冒险救我?”
“我自称外地富家子,早年见你爹带你在江南游玩时便贪图你的美貌,此番进京恰见你落难,想买回江南做个禁脔。刑部大牢的那些人原就是掐着人命吸血的蝗虫,他们只管收钱,压根不在乎其他。就算明日事情败露,倒霉的也是他们。我既带你出了牢门,绝不会再让你出事的!”
虞红鲤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难得温柔地对他微微一笑:“一别十六个月,不想今日再见,我双翼被斩,满身晦暗,你却已长成挺拔的松柏,成了有勇有谋的儿郎了!”
董灵均似是被她这个微笑刺痛了哪里,眉心也跟着一皱,他伸手,将她冰冷的手紧紧地捏在掌心,似乎想借此给她一些温暖和力量。
“什么都别想,回屋之后,洗个澡便好生歇着。”他抬手,在她额间轻轻地画了个圈,压低的嗓音早已不复变声期那样粗,温柔从尾音漫溢出来,“放心吧,红鲤儿,明日天一亮,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她垂了眸,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却忽然伸手紧紧地抱住了他。
7.
那夜,京城的风很大,大得虞红鲤走在路上时隐隐生出错觉。仿佛自己得救只是场梦,实则已经死在狱中,此际提了一盏灯笼,孑然一身奔赴黄泉。
是的,她走了。
趁着四更天人睡得最沉的时候,她悄悄离开了小院。临走时,她身无一物,只能将头上的一根发带系在了院子的门栓上。想来明早董灵均见到发带,应该就能猜到她的心意。
她如今已是带罪之身,这辈子都无法坦然行走在阳光之下。这世上再没有不会有虞红鲤这个人,京城认识她的人不在少数,她多留一日,便多一分危险,一旦被人找到藏身之所,又查出是董灵均救了她,只会拖累董家。
她甚至不敢深究董灵均为何会出现在京城,又为何救自己。也许只是因为当年戏耍过她,心中内疚。
“喵!”寂静的长街忽然响起一声猫叫,听得虞红鲤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整个人僵在原地,戒备地看向暗处。
一条幽深的仄巷里,一对碧绿的眸子正盯着她。
一人一猫,无声对峙,竟都不肯先动。
“一只猫你都绕不过去,你觉得你还能去哪里?”董灵均的声音忽然自身后传来,如同一碗热油浇在她被恐惧、自责和委屈盘踞的心上。
虞红鲤再也忍不住了,回过头来冲着他厉声喝道:“你跟着我干什么?觉得我这个样子还不够惨吗?还是觉得此时拉我一把,便可心安理得将曾经伤害我的事一笔勾……”
他皱了皱眉,不等她喊完,大步上前一手勾住她的纤腰,一边旋身带着她缩向那野猫藏身的仄巷,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唇。
虞红鲤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拼命反抗,却发现他的力气大得吓人,制住她双手的这对大掌犹如铁钳,将她牢牢地楔在他怀里。
愤怒中,她张嘴咬住他肆意侵袭的舌头,清晰地听见他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咸腥的血气在两人唇齿间散开,他却不依不饶,任她咬着,像那只倔强的猫,死不松口。
虞红鲤霎时被挫败击中,再也忍不住了,挣扎的双手无力地垂下,带着哭腔嗫嚅道:“连你都欺负我!我如今什么都没了,连你都欺负我……”
“虞红鲤!”他的双手从她腕上滑落,声音有些无奈,又带着无限的失落,“从收到我娘派人加急送来的口信到赶回京中,我在马上整整跑了四夜三天。聪明如你,当真不知我千里驱驰,所为何人吗?”
她哭得喘不过气,只停了停,便被他重重地拥入怀中:“昭昀三年十月初八,我告诉我娘,我喜欢上一个姑娘,虽不知她喜不喜欢我,但我想请我娘帮我问问父亲,能不能允我入赘。我娘猜出那个姑娘后,立时便要我打消这个念头。”
“娘说,自古伴君如伴虎,我阿姐贵为董氏嫡女,却被皇后做主,嫁了骆大人做填房夫人,为的就是打压我爹在朝中的地位,严防重臣名将结党谋逆。京中人人皆知我幼时入宫赚钱,殊不知那事虽是受你指点,实是我爹怂恿授意,以此让皇上知道,董家三代重将会止步于我董灵均。我娘还说,倘若你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他们一定欢天喜地地让我迎你过门,可偏偏,虞家是京城首富,董家却是必须要反门当户对之道而行的。试想,皇上若知道手握昭昀大半兵权的将军,要与昭昀最富有的商人结亲,心中会作何想?”
虞红鲤听到这里,泪如雨下:“你休想骗我!我不会再信你了!”
“不打紧的,红鲤儿!”董灵均捉着她的手,温热的唇吻过她十指尖尖,“我这个人,自幼便是个浑不吝。可是自打十三岁那年,我在邺城的风沙里发觉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后,便发现,其实我从小只对她有耐心。她和我认识的所有姑娘都不一样,她骂我,我也不生气,打我,我心里还能乐开了花。只要她对我笑,我装傻充愣,干什么都甘之如饴。十五岁时,我从邺城回来,一心想着,她长我两岁,我若再不行动,她许了别人,我岂不是抱憾终身?所以我回到京城,明明想讨她欢心,却最终亲手浇灭了她看着我时眼里的光。”
她哽咽着,伸手攥紧他胸前的衣襟,心里那处早已结疤的伤口迅速回暖。
“你只知道我欺你,诳你,却不知道回到家后,我闭门躺了整整三日。我告诉我娘,此生若不能娶你,便失去一切意义。我娘始知道我动了真情。她告诉我,若我真的放不下,便回邺城。去边境战场上找个机会,假死脱身,届时她只当没我这个儿子,她绝不拦我!所以,我回了邺城,像头饿极的狼,每日咬着酸甜腻人的乌梅,等着敌国来犯。好不容易边境蠢蠢欲动,却惊闻虞家出事……”
他说到这里,捧起她的脸,逼她与自己对视:“我知道,在你心里,我还是个一点儿也不值得相信,一点儿也不值得依赖的男人。可是红鲤儿,你看清楚,你给我好好看清楚,在你面前的,不是那只与你为敌,拦你去路的猫,我是董灵均,是你随时可以揉圆搓扁的董灵均!我这样努力抓着你,你还要觉得你是一个人吗?”
他受伤的样子太脆弱,虞红鲤心头紧缩,拼命摇头想解释,却又觉得什么解释都是枉然。她的那些失落、迷茫和后悔,在听了董灵均这番话后,显得苍白又矫情。
明明,早在他说想娶她时,她心里就开过花,
明明,他說他只是图谋虞家家产时,她心里的花就那样轻易被折断。
明明,她早就知道,她这一辈子其实都不可能忘记这个人。
她目光微闪,他却似燃尽全部蜡油的灯,蓦然松开了手,退了一步,低头轻笑了一声,将一只钱袋系在她腰上,柔声道:“罢了!原是我强人所难了!失恋够难看了,不能再让你觉得我是挟恩图报!”
说完,他退开两步,竟弯腰捞起那只野猫,缓步向巷口走出。
那只猫竟温驯得出奇,睁着碧莹莹的眸子,挑衅般看了虞红鲤一眼。
她犹豫了一秒,忽然追上去,伸手自后面环住了他的腰:“你发誓,这次不是骗我!”
“我发誓!”他背对着她,异常笃定道,“此生愿意绕过无数弯路,站在你身前,保护你,娶到你,陪伴你,照顾你,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