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到中国:被中文世界遗忘的布洛赫

2020-01-22 07:03仇广宇
中国新闻周刊 2020年48期
关键词:梦游昆德拉作家

仇广宇

2011年前后,在广州做仓库保管员的19岁青年流畅,在昆德拉作品中注意到了赫尔曼·布洛赫的名字,从小喜爱西方文学作品的他,发现这个名字在昆德拉书中出现的次数仅次于卡夫卡。但当他上网搜索时,却发现中文世界几乎没有布洛赫这个人的消息。

流畅上网花200多元订购了英语版的《梦游人》和《维吉尔之死》。这是流畅和布洛赫的最初相遇。此后,他不断翻译布洛赫的作品以及与布洛赫相关的文章。

布洛赫这个名字对大众而言有些陌生,但对他的评价和描述常常出现在其他文学、艺术作品中。198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保加利亚作家艾利亚斯·卡内蒂在获奖演说中提到了四个要感谢的人,其中就包括曾经表扬过他作品的布洛赫。在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的电影《夜》中,布洛赫的《梦游人》也曾反复出现。

而米兰·昆德拉则是布洛赫最知名的拥趸,他在《小说的艺术》这本随笔集中,用整整一章札记的篇幅分析了布洛赫的代表作品《梦游人》,并讲述这部作品带给他的启发。在《被背叛的遗嘱》一书中,昆德拉将布洛赫与卡夫卡、穆齐尔、贡布罗维奇等并列为“后普鲁斯特时代的最伟大的小说家”——即文学史上的“中欧四杰”。

流畅试图用自己的努力,一点一点补全布洛赫作品这一工程量巨大的“拼图”。经过近十年时间,他翻译的《梦游人》的中译本终于在2020年9月首次面世。

除了漫长而艰难的出版过程,更令人揪心的是,像布洛赫这样“冷门”却颇有文学价值的作家,在外国文学界中还有很多,他们被引进的速度却不容乐观。正如哲学博士、执教于同济大学中文系的诗人胡桑所言:布洛赫被遗忘在历史的尘埃中了。

不曾热卖的先驱者

卡内蒂在回忆录《眼睛游戏》中记述了布洛赫的性格,说他“对人充满怜悯之心”,善于控制自己并不爱表露自己的感情。他曾经“是一个艺术赞助者:一个视精神事物比其工厂更重要的企业家,并且对艺术家总是有所偏爱”。

布洛赫与同为德语作家的托马斯·曼属于同时代人。1886年,他出生在奥地利一个富裕的犹太家庭,作为长子被父母指定继承家族的纺织产业。因此,布洛赫自小接受工程方面的教育,但他本身却具有很高的数学天赋,在内心对哲学、心理学和自然科学更感兴趣。

1909年,布洛赫开始结识维也纳的知识分子并投身杂志专栏的写作。1923年,常年在兴趣和家庭责任中游荡的他决定放弃稳定的生活,和妻子离婚,两年后到维也纳大学攻读他喜爱的哲学和数学。1927年,他出售了纺织厂全职投入创作。4年过后,分为三部曲的小说《梦游人》正式发表,但在当时反响并不热烈。

赫尔曼·布洛赫。

在布洛赫开始学习和创作的时期,正横跨“一战”的爆发和结束,奥地利走到了国家分崩离析和价值观崩溃的时代。此后,20世纪20年代的维也纳成为学术研究的世界级重镇:经济学的奥地利学派、哲学上的维也纳学派、心理学家弗洛依德、诗人里尔克都在这一时期崛起。布洛赫对弗洛依德的理论耳熟能详,并和穆齐尔、里尔克、卡内蒂等作家密切来往。

《梦游人》忠实地描述了那个时期,时间跨度是从1888年到1918年,全书分为描写“浪漫主义”“无政府主义”和“现实主义”的三个部分。根据布洛赫传记作者埃内斯汀·施兰特的描写,这部小说“通过不同人物之间的相互联系‘上演了这场崩溃——他们在社会、精神、经济和政治的动乱与衰败中断断续续、无意识地寻求着一个统辖一切的价值中心”。如胡桑所言,《梦游人》中的这种当代性,可以作为中国读者进入《梦游人》的阅读,并感同身受的一个层面。“他的小说不是传统小说,不是纯粹关于人物命运的探讨,而是关于时代境况的诊断”。

1933年到1937年,布洛赫發表了小说、随笔、戏剧和文论等大量作品。1938年,纳粹德国和奥地利合并,犹太人布洛赫被迫流亡美国生活。此后他彻底告别了衣食无忧的前半生。1945年,布洛赫完成《维吉尔之死》这部小说后,决定像他笔下的古罗马诗人维吉尔一样彻底告别文学,因为艰难的经历让他感到文学作品无法真正干预社会。他开始进行哲学和群众性心理学的研究。

《梦游人》中译本。图/七楼书店

布洛赫直至1951年去世都无法回到家乡,他留在奥地利的家人和朋友也少有幸存。1950年,布洛赫凭借《维吉尔之死》首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同时被耶鲁大学德语系吸纳为名誉讲师。但他的生活依然窘迫,仅仅过了一年就因为心力衰竭而去世。

汉娜·阿伦特曾说:布洛赫不由自主地成为了一位诗人。他天生就是诗人,但他并不想成为诗人——这正是他天性的根本特征。流畅也认为,布洛赫的天性中有一种像古希腊人一般的探索激情,比起诗人,他更像一个愿意刨根问底的哲学家。因此,晚年的布洛赫在群众性心理学方面颇有建树,其中有一本未完成的遗稿就叫《群众性癫狂研究》。

除了对时代病的诊断,《梦游人》也是小说结构方面的开创者。米兰·昆德拉指出,《梦游人》第三部是由五个“声部”构成的“复调”流动,有五个完全独立的线条。这些线条既没有由共同的情节,也没有由相同的人物联在一起,它们各自都有一种完全不同的形式上的特点(A-小说,B-报道,C-故事,D-诗歌,E-随笔)。昆德拉把这种特点命名为“音乐性”。

28岁的“老”译者

读过《梦游人》的人会发现,它并不是一部典型“天书”,其复杂性只是因为书中涉及了太多的知识,译者必须有耐心将其一个个解决。因此很少有人能想到,啃下《梦游人》这块“硬骨头”的流畅是个还不到30岁的年轻人。

哲学博士、执教于同济大学中文系的诗人胡桑,觉得《梦游人》是一本德语世界公认难翻译的书,倒不是因为书籍的语言晦涩或是手法眼花缭乱,而是其中涉及了太多的知识和哲学背景。此外,布洛赫是不爱抒情的、具有实验性质的作家,他的语言复杂,复杂中又带着准确。翻译者要具有广博的知识和对西方文化的理解力,还要有忠实于原文的精神。他非常喜欢流畅版《梦游人》的译文,觉得他的翻译语言很有张力,具有汉语的质感,而知识的广博度也为他的翻译打下了基础。

1992年出生在汕头的流畅原名郑富豪,从小读了大量外国文学书籍,对文学作品的内容记忆力惊人。和布洛赫颇为相似的是,他也曾经作为家庭长子背负过父母希望他“发财”的愿望。但迫于家庭经济压力和恶劣的教育环境,高中毕业后他没读成大学。

尽管生活不太如意,流畅仍然在博客上用大量的时间翻译他喜欢的文章,进行写作。他也想通过翻译工作顺便改善一下自己的生活境况,因为“这样至少可以不用搬货”。一次,他在网上晒出自己购买的英文版布洛赫传记,由此结识了编辑郭凤岭,郭凤岭提出有兴趣出版这本传记,他就此开始做这本传记的翻译工作。

2011年开始,流畅一边翻译、写作,一边在淘宝经营着当地人常做的“老本行”:在网店售卖女士内衣。做出这个选择时他没有经验,也并不知道专职翻译的收入不高。期间,他翻译了布洛赫传记《赫尔曼·布洛赫:不情愿的诗人》以及小说《未知量》。这两本书加上《梦游人》,几乎是中文世界中能看到的布洛赫作品的全部内容。

2018年,网店生意越来越难做,他在金钱上的困境也越来越大。郭凤岭向他预支了《梦游人》的稿费,又把这本书从其他地方改签到中国图书网。到了2019年,流畅干脆关店还债,到上海住了几个月,集中将《梦游人》的草稿彻底整理完毕,才有了后来的顺利出版。

即使遭遇各种困难,流畅译出的语言也没有留下任何生活带给他的焦虑痕迹。“(翻译得好)要把握整个西方文明,《荷马史诗》《圣经》《神曲》等书都要看。”流畅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他觉得,虽然当年不知道翻译这么难做,但既然已经入行,还是要把当初选择的事完成。

《梦游人》出版后,流畅给米兰·昆德拉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梦游人》中译本出版的消息,并拜托《小说的艺术》一书的译者、北京大学法语系教授董强转交给法国出版社。出版社最新的回应是,信件已经转交,回复还没有收到。他在期待,这位今年91岁的老人可能有兴趣在疫情肆虐的当下对他说点什么。

在中国只有一本专著

和很多作家一样,布洛赫是中国引进海外文学上的一个盲点。迄今为止,上海外国语大学德语系教授梁锡江2010年出版的《神秘与虚无:布洛赫小说<维吉尔之死>的价值现象学阐释》是研究布洛赫的唯一中文专著。2002年前后,作家、学者止庵在其文章中提到10本他所期待的译著,其中就包括布洛赫的《维吉尔之死》。

相比之下,同為亚洲国家的日本对布洛赫作品的研究和翻译更早,数量也更多,在布洛赫去世3年后的1954年就开始了对其作品的引进,早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就出完了布洛赫的5本小说作品。“在日本翻译(布洛赫)是容易的,大家知道布洛赫是重要作家,哪怕一本日记也很好出版。但是在中国不一定,甚至连出版人都不一定理解布洛赫。”胡桑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

文学作品的引进背后存在着译者的生存困境问题。“个体户”流畅的困境就是一个典型,翻译作品耗时耗力,即使在高校里也并不受欢迎。而译者的生活越艰难,翻译工作就进行得越慢,“冷门”作家被中国读者看见的机会就越少,也会对他们感到越加陌生。这已经成为一种恶性循环。20世纪80年代,中国对西欧、北美文学的引进曾经比较友好,但作为相对小众的德语作家,布洛赫就没那么幸运。

“日本在19世纪到20世纪,大量翻译了西方作品,但我们总是在中断,中间战争、文革,各种事件爆发,重新翻译也是等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才重新开始一波热潮而已,有的作品就平白无故地忽视了。”流畅说。

胡桑觉得, 《梦游人》似乎恰好是可以用来诊断当下这个时代的:看似繁荣,却在精神上、文化上、价值上出现了很多困境,而精神性的内容究竟在社会上应该处于哪个位置,也是个待解的难题。“每一个时代的文化是有延续性的,但我们所处的环境断裂性的东西太多了。社会作为一个个体,它的负担越大,价值混乱就越厉害,这跟一个人一样,记忆负担越重,他的精神越紊乱。”

(实习生徐盈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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